第十三章 溫飽與飢寒
時間就是這樣不停的運轉,舊日子不想過也得過,新的一天該到來的誰也擋不住。
洪宜章說隊裡這幾天社員放假——閒着,他心血來潮,告訴陳氏,說冬天快到了,他要去西山摟些乾草(就是用鐵笆把地上幹老的草拽起來),好放在牀上的草苫子下保暖,多了就跺起來存放。陳氏也笑這老頭子,怎麼和兒媳婦想得一樣,一個想着吃的,一個想着燒的,生怕這食堂要“散了夥”似的,不錯呀,“一家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
天剛亮,洪宜章準備了摟草的工具,棗花也準備了拾草的工具,正好今天又是星期天,洪如剛要跟娘上山拾草。飯後,兵分兩路,洪宜章去麻丁山摟草,棗花帶着如剛去老山嶺拾草。
如剛說:
“娘,俺好長時間沒到山上拾草了,上次還是和蘭芳、如通、勁鬆幾人去羊屋山拾草的,這活差點都忘了。娘,吃食堂了,俺家的鍋竈也給那姓餘的帶着民兵都砸爛完了,還拾草幹啥啊?”
棗花說:
“這食堂呀,也不知道能吃多久?俺就是覺得這老百姓家中有糧有草的踏實,要不家中空蕩蕩的,就是覺得難受。哎?俺問你,朱蘭芳和李小月這幾天怎沒去俺家找你玩呀?“
如剛不好意思地說:
“娘,你問這幹啥?勁鬆和如通都不和俺好了,老說俺和蘭芳、小月這事那事的,說得俺不好意思,索性俺誰也不跟玩了。”
棗花說:
“吃屎的孩子,什麼這事那事的,趕快和如通、勁鬆好起來,要不二軍又要瞅空欺負你了。”
如剛說:
“他不敢,勁鬆和如通雖不到俺家玩,但心是向着俺的,俺在學校裡經常和勁鬆相互幫助做很難的算術題,李小月還專門找難題兒去難爲俺二人,朱蘭芳不想克服困難,她常挨老師的批評,她說她媽和她大都不想讓她上學,想讓她弟弟上中學、大學,說女的上學沒用。”
棗花說:
“是呀,女的就是不如男的,你看呀,俺家要是你大在着,什麼事也不要俺操這麼多心,人家也不會欺負俺呀!”
如剛說:
“娘,你說俺大真的死了?俺都長到十幾歲了,大的模樣俺都忘了,他現在要是活着,該是什麼樣子啦?”
棗花被孩子一句話說得心酸起來,她的眼圈紅了,背過去擦了一下,對如剛說:“憨孩子說傻話,死了就是死了,你大姑不是帶着你哥親自給你大送葬的嗎?那年亂葬崗一次被殺了十幾個冤死鬼,那年頭,死了一個人就跟碾死一個螞蟻似的。招羣給你大領的葬,你大姑操辦,那姓閻的找人幫助,把你大埋在了八里屯的東湖裡,俺不領着你給你大上了幾次墳嗎?”棗花真的流出了淚,她轉過臉去抹了幾把,又告訴如剛,“你大的模樣麼,這麼多年了,俺也差點給忘了。在乾糧行時,他總是好頭戴深灰禮帽,身穿稍短薄尼子大衣,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日子風光,人也風光,惹人眼呀。”
如剛看娘偷偷抹眼淚,自己也是心中酸溜溜的,他不想再說父親的事來讓母親傷心了,可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又說:
“娘,你別傷心,俺不是長大了嘛!俺長大了,人家就不會欺負俺了。哎?娘,人家到底會不會救俺大呀?大大要是被能人救出來,以後突然回到家該多好呀?”
“越說你傻你越傻,那個年代誰敢救你父親呀,那晚人家都是真槍實彈的,他是被人偷偷暗殺的,**裡商界裡是有不少人要救他,可你大姑父都去北山拉遊擊去了,和你爹很要好的那個會長也遠在上海,那個姓閻的官大,當時又找不到你大被人藏在什麼地方,聽見槍響後,知道人死過了,趕不上茬了。就是這樣,還是有人說三道四的,你大死也不瞑目呀!”
“娘,你信不信,那夜,俺夢着父親真地回到俺的面前,告訴俺說,‘我可沒死,俺走遠了’,還囑咐俺說,‘平兒,別忘了學古文古詩呀,還要學各種知識,將來好成才’。俺想抱住他,他老揹着俺,看不到他的臉,後來俺哭了,喊他,他竟不聲不響地遠去了,娘……”
洪如剛說着,哽咽起來,棗花給孩子擦着淚,也悲切地說:
“鋼兒,別傷心了,那都是夢呀,別做夢了,只要你長大了,有志氣,當好人,做好事,老天爺不會滅俺這家人的。”
棗花和如剛孃兒倆個說一陣,傷心一陣,不知不覺已來到紅石埝北的一個大紅石坡上,棗花掂量着這裡的能燒鍋的草夠不夠娘倆拾一天的,這兒都有些什麼樣的草,好不好燒鍋。洪如剛早被遠山的景色給吸引住了:那朦朧朧黑乎乎的就是馬陵山上的“老山”,稍高一點的山頭就是“望海樓”,“望海樓”下的一個小山村就是姥孃的家鄉,這一家人都不在了,娘好可憐呀,俺也好可憐!
別人在“正月十六”都能走姥娘,俺怎麼姥孃家什麼親人都沒有呢?他又傷心起來。他忽然發現眼前的紅石坡的紅石縫裡長了不少的山棗樹,山棗樹上已經結滿了紅的白的、黃溜溜的圓嘟嘟的小山棗兒。他高興地向樹邊走去,找了些熟透了的顆粒大的山棗兒摘了一挎包,跑到孃的跟前,把挎包裡的山棗兒掏給娘吃。
山棗,這個山中可愛的小小的紅紅的果實,從小到大給棗花帶來多少歡樂和苦惱。現在又重新勾起了她心中多少的痛苦和悲傷,她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這山中放羊娃唱起的山棗曲:
山棗樹生紅巖上,花開花落幾重傷;
結出棗兒酸又甜,兒摘一把先給娘;
娘吃棗兒心中甜,山樹相依情意長。
風吹雨擊人憔悴,老樹新苗戀山崗。
如剛看着娘輕輕地嚼着小棗兒,又目無境界地在思緒着什麼,他沒敢去打擾,他默默地拿來釗子,提着一隻筐架,就呼哧呼哧地刨起草來。
棗花看着兒子已是一個大孩子了,再過幾年上好學就該娶媳婦了,心中不由地有些自豪,但又泛起了不少的惆悵……她也提起一隻筐,拿着小钁頭,找着那棵棵熟老了的白草盤,一钁頭一棵,一會兒就刨了一大堆一大堆的。
中午時分,娘倆拿出向食堂申請給帶的提前煮熟了的山芋,就着點鹹菜,這就算吃了一頓中午飯。午飯後,娘倆又連續彎腰刨了好長時間,一直刨到太陽要落山了,娘倆就去收草攤,捆好草。娘倆每人一捆,背了回來,這時正好,如剛的爺爺也摟了一挑子軟草挑回來。陳氏和這爺幾個把草垛了起來,又把專門留下的軟草鋪在睡覺的牀上。
“噹噹噹噹……”公共食堂吃飯的犁片聲敲響了,洪家幾口正準備到食堂去吃飯,餘赤紅這時突然撞到門前。大黑狗撲上撲下,不讓他進家,他拿起一根樹棍,就要打狗。洪宜章上前說:
“餘隊長,有何貴幹?狗是俺家的,它要是該打也必須讓俺來打,你是不可以的,防止它急了會狠狠咬你的。”
洪宜章看見姓餘的真有些不舒服,好聽的不好聽的也要說出來讓他聽聽,於是,他就揚起樹枝打狗剎氣,把大黑狗打得“吱喲”“吱喲”痛得直叫。
餘赤紅明知不受歡迎,可他還是說話了:
“食堂吃得好好的,幾口子怎麼想起來去拾草?還聽人反應,你家人還偷拾了集體地裡丟下的花生和山芋、山芋幹什麼的?這可不好啊,這不是‘新時代的表現’,也不符合‘這個時代的思想’呀!上級知道了,是要追究思想根源的,上級還正要找破壞公共食堂的典型呢!”
洪宜章聽着姓餘的正給自家扣大帽子,有些不服氣,他說:
“餘隊長,這冬天快到了,牀上鋪一個草苫子挺冷的,俺摟點‘爬摟草’鋪在牀上面暖和暖和,也算是破壞公共食堂,俺又沒自己做飯吃,鍋竈都沒了,自己能做飯吃嗎?”
“那你家拾這麼多草幹什麼?牀上鋪得了嗎?那你兒媳婦在集體的大田裡偷拾山芋乾子和花生,那又是什麼意思?”
“草鋪剩了,讓黑狗鋪點睡覺,冬天下雨下雪烤火取暖用不行嗎?誰看見俺兒媳婦拾大田東西了?俺常吃山芋胃不舒服,走路邊拾幾顆生花生吃點養養胃的,這也算破壞食堂了?”
“沒偷拾東西嗎?讓俺進你家去檢查檢查!”
“好,餘隊長,你可抓緊查啊,俺要到食堂吃飯去了!”
說着陳氏就領着幾口子站在家門口等着餘赤紅的檢查,大黑狗又衝着餘赤紅汪汪地叫起來。
“表嫂子,飯都涼了,俺給你打好了,你一家子磨蹭什麼呢?”老隊長在洪宜章的東牆頭蹬着什麼正往這家的院子裡望着,喊她一家子吃飯。
“老表弟,這餘隊長正要檢查俺家,說俺偷拾集體的大田裡的花生、山芋和山芋乾子,俺謝謝你了,飯涼不了,等餘隊長查完了俺一家就去!”陳氏明是招呼老隊長,感謝他給她家打飯,暗是告餘赤紅的狀,試探老隊長什麼態度。
“你家拾了嗎?應該多多的拾啊!俺正想鼓勵社員們都去搞復收呢,拾多了擱在家裡,比丟在大田裡爛得好呀!你看那大田裡丟多少東西呀,吃得不痛,丟得痛啊!你家做對了,做得好呀,俺可得提倡大家都要向你家學習啊!”老隊長不但不生氣,還給了餘赤紅一個難堪,他又說,“赤紅啊,該表揚人家纔對啊!快來食堂吃飯吧,有時間隊委召開個會議,鼓勵社員們都去搞復收,省得東西爛在地裡可惜。”
大黑狗汪汪地把餘赤紅趕走,洪家走向公共食堂。天黑下來,公共食堂又傳來了社員們一起就餐的熱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