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戰暴風雨
盛夏來臨,酷暑炎熱。
瞿志金吃過晚飯,手拿蒲扇,呼哧呼哧不住地給自己搧風,又給睡在草苫子上的幾個孩子打蚊子。他的妻子正忙得不可開交,一邊用簸箕整理明早要推煎餅用的糧食,一邊又得刷鍋洗碗,還得給孩子補補縫縫。現在瞿志金已是二男三女的父親了,孩子最大的才十歲,最小的只有半歲。他唯一閒着的這會,能替夫人照顧一會孩子,夫人才能抓緊去做些必要的家務;再過一會兒他就得去生產隊的隊部研究明天社員該乾的農活,點評當天社員幹活的工分等等。這不,他剛坐下不到一袋煙工夫,又有人敲門了。
他夫人去開門,是貧協主任餘赤紅來了。
“有事呀?去隊委的辦公室好,在家裡你看孩子哭老婆叫的,不方便吧!”瞿志金和餘赤紅有好多事想不到一塊也做不到一塊去,看着他老覺得彆扭,言語也對不上號,當然對他也沒有什麼客氣的。
“志金叔,趕回再去隊部,有點小事俺想只跟你再反映反映。”餘赤紅硬是坐到瞿志金的草苫子上。
“說吧,什麼事不能公開,非得和俺?,生產隊是個大家庭,又不是一個人當家的事。”瞿志金冷淡地說。
“志金叔,你看這上級對當前的形勢一再強調:要以那個什麼****爲綱,說不抓不行。你看啊,人家老反映,這瓜田管理的事,說這幾個老頭,不是當過賊,就是歷史不清白,特別是洪宜章那個……”他沒好意思說出口。瞿志金的雙眼直瞪着他,呼哧打死了爬在二孩子身上的一個大蚊子,沒好氣地說:
“抓吧,抓誰啊?鬥誰啊?你知道有人搞破壞嗎?那你就抓,抓來鬥死他。嗷——你的意思——就是想換瓜田的人是吧,他們過去當過賊,現在搶過生產隊的瓜嗎?他們歷史不清,和種瓜有什麼關係嗎?自洪宜章管瓜田幾年來,替生產隊創過多少效益,掙了多少錢?你算過嗎?你手拍胸膛想一想,要不是這幾個人種瓜種得好,管得好,你隊委晚上辦公點燈的煤油都點不起,你們手掐指頭算一算:生產隊種的菜園裡的菜長蟲的長蟲,爛根的爛根,不夠社員分吃的,外邊來個客人,還得到街上買菜吃,搞點副業多是虧本;歷史好,出身光榮的人掙出多少錢?反映問題的人,腦子裡都少了哪根筋?鬥啊,鬥啊,不用吃飯我就天天鬥!上級講鬥啊,爭啊,你叫他們來這兒鬥,難得能鬥出糧食,鬥出錢,我就不幹這個隊長了,只搞鬥啊,爭啊。”
“志金叔,不是那事,上級說了,用這些人是有問題,原則問題。”餘赤紅要對老隊長上綱上線。
“什麼問題,誰是壞人?誰想叫俺搞不好生產,叫俺窮人吃不上飯,沒有錢花,誰就是壞人。誰替集體、替生產隊想,叫大家富裕、過上好日子,誰就是朋友。過去有錢,是地主、是資本家,現在我們把他的地也給分了,資產也給沒收了,或者改造了,他沒有去當壞人,他服從我們的領導,認識到我們做的是對的,他就不能變成好人?壞人就是壞人?不能轉變,俺就不信!”
瞿志金又往三孩子身上使勁搧一蒲扇,三個丫頭嚇得哭了,他大聲呵斥她們:
“哭什麼哭,不怕蚊子咬,滾屋裡睡去!不知好歹——哭!哭!三腳踹死你就不哭了!”
餘赤紅聽得出,老隊長表面上是呵斥孩子,實質上是在罵自己,罵那些只抓那個xx而不抓生產的人。餘赤紅覺得實在沒趣了,再也無法蹲下去,他就尷尬地向隊長告辭:
“志金叔,俺先去隊部了,你拾掇一會兒再去研究事。”
瞿志金沒有挽留,餘赤紅的腳跟剛跨出大門,瞿志金的老婆就“咣噹”一聲關上大門。
西南方天邊接連閃了幾下,跟着就響起了沉甸甸的一聲悶雷,天起雨了。
瞿志金吩咐老婆把孩子照顧好,自己順手拿起放在草苫子上的舊布褂子,又到屋裡摸個手電筒,慌忙地向瓜田裡跑去。
生產隊的這百畝瓜田是幾百口人的生產隊經濟開支的源頭,它超過生產隊其它副業收入的好幾倍,作爲格針嶺的當家人怎能不爲這瓜田牽腸掛肚呢?再說他也非常惦念這四個看瓜人的安全,更惦念這纔開園不久的西瓜和甜瓜,唯恐這幾個看瓜人的管理工作一時疏忽大意,那就能造成不必要的經濟損失。
隊長心中有他美好的打算,他計劃着,再賣了幾車瓜,就能夠買一臺常州產的十二馬力的柴油機,緊緊手再購上一臺打粉機,這樣秋天山芋一長成,就能用機械化打粉了,粉碎幾十畝山芋,做成山芋粉條,粉條能賣上好價錢,這樣就能增加社員的經濟收入,年底決算時,一家子又能分上百來八十元的人民幣,大傢伙的日子會過得舒心些。
西南方的閃電不斷地閃着,一會兒照得萬物如同白晝,一會兒又伸手不見五指,一會兒又接連響着“轟隆隆”的雷聲。隊長加快了步伐,他大跑小跑,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了瓜田,他早趁着閃光望見了洪宜章四人正手忙腳亂地在拾掇什麼,洪宜章也望見了來人就是“老隊長”。他停下手中活,喊着:
“瞿老弟,這時候你還往這兒跑,對俺哥幾個不放心啊?”
瞿志金答應着洪宜章的問話,來到看瓜棚子跟前,說:
“對你們幾個是放心,可心裡還是有點不踏實,此地的古語說得不錯:‘西南雨,不上來,來到滿河岸’,再說,這天氣悶熱,這雨來了‘善’不了,常伴有大風,常言道:大瓜小瓜,就怕風颳。俺隊裡每個晚上都召開的‘研究會’也暫時不開了,我就趕快跑過來看看這瓜園裡的情況。”
“是呀,一隊之長,什麼事你都操着心,你爲了俺格針嶺人能過上好日子,心都操碎了,家裡的大人孩子都不過問了,俺是你鄰居,俺天天看着,你那孩子穿得吃得連普通人都不如,大孩子衣服穿剩了,二的拾着穿,三的再接着穿,孩子和大人一樣,天天煎餅就鹹菜,俺看着不好受啊!你瘦了,黑了,可不能光想着大夥,老不想自己啊!”洪宜章一邊和隊長拉着呱,一邊使勁用手錘敲着地上的木樁。他幾人把瓜田工作準備妥當了,又怕看瓜棚子和看瓜的小秫秸屋子被大風捲走,纔在地上打上木樁,用繩子把瓜棚和小屋扣在木樁上,這樣就不怕大風了。
隊長看着這幾人細心的工作,可還是要細心觀察一下瓜田的情況,他拿起手電筒、又趁着閃電,細心地看着瓜田的一片片綠油油的瓜葉,看着那一個個有白的、有黑的、有帶着黑綠花紋的大西瓜;又遠望着那邊綠油油的小瓜葉縫裡藏着的像一堆堆土坷頭蛋子似的甜瓜;又看到那些粗壯嫩綠的西瓜秧蹺着的嫩頭,這幾個人又用手搓的鮮草繩子把這些瓜的嫩頭隔三叉五地攬壓在地上。瞿志金的心裡暗暗誇讚:這幾個人的瓜田管理工作做得真是太細心了!他的心裡也暗暗氣憤:這個姓餘的整天就是調查這幾個人什麼歷史,什麼出身的,就沒有去想一想人家爲生產隊付出了多少辛勞?人家爲大家創造了多少財富?自己稍用點良心想一想,這樣做能對得起這幾個管瓜田的人嗎?
“老弟兄,看一遍,放心了吧?這可都是宜章老弟出的主意呀!上幾天俺幾人給瓜田鋤草,他老是瞅着地上的螞蟻搬家,又說在路上發現有蛇行,他還說,覺得天不是正經熱,說“螞蟻搬家、蛇過道,大雨不久就來到”,這些過去的經驗,不得不防着,不管怎麼說這些現象都是有大雨怪雨的象徵。於是,他一看俺們幾個閒着,就叫俺幾人薅那南溝岸上的抓秧草,編成草繩,一連編搓了二三天,這不就派上了用場,現在把編了這麼多的草繩子壓攬在西瓜葉的嫩頭上,他說這嫩草繩軟和,攔壓不壞瓜秧,能防風颳,大風不能摔壞瓜嫩頭,他真不愧是‘老把式’啊!有這樣的能人種瓜,你還不放心啊!”和瞿志金是叔伯弟兄的瞿志袖一邊咂着老菸袋,一邊告訴隊長。
老餘光也語重心長地說:
“隊長老弟,這幾天,洪老大哥對俺們幾個可嚴着了,他叫俺幾個中午帶飯吃,渴了捨不得吃一個熟透了的小瓜,叫俺們上南溝底挖沙泉子飲水,抽空就編繩、搓草繩,全是爲了防這場雨啊!”
瞿志金眼望着那滿懷希望的大片瓜田,又走到這幾個人身邊,抓着他們的手說:
“老弟們,還有小趙呀,你們都吃苦了,你們都是爲了大傢伙啊,也是在爲俺臉上添光啊!”
一陣狂風襲來,颳得瓜葉沙沙作響,颳得亂草飛舞,接着天上的烏雲遮住了南北“天河”所有的星光,緊接着一個紫條閃劃破長空,“咔嚓”一個炸雷震撼大地。
瞿志金和管瓜田的四人來到了瓜棚子底下,頓時狂風大作,大雨傾盆。這五人眼巴巴地趁着閃電,心痛地瞅着被暴風雨摧殘的百畝瓜田,雨點把土疙頭蛋泡散了,土塊仍壓在瓜秧上;風任意搖擺,想掀翻油嫩的瓜秧並想摔碎瓜秧的嫩頭,可怎奈有軟軟的抓秧草繩攬壓着它們……
瞿志金看着自己和幾個管瓜田的人的下身都被風捲着的雨點打溼了,催着叫他們趕快鑽進看瓜的小屋子,坐到鋪在地上的麥秸苫子上,他們的心裡都在擔心雨不知下到什麼時候。
二十分鐘後,風小了,雨停了,閃電雖然繞個不停,可雨區慢慢地向遠方移去,天上又露出了顆顆星斗。
洪宜章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雨過天晴,空氣新鮮多了,這幾個人都覺得天氣有些涼爽。他們不約而同地走向瓜田中的土壟,都想看看到底這場風雨給瓜田造成多大損害。
最年輕的小趙,摸過鐵杴,這裡挖挖,那裡剷剷,他在疏通着瓜田淤下的積水。老隊長又拿着手電筒,不斷地照着瓜田的瓜秧和大瓜、小瓜。不少瓜葉被風撕爛了,瓜葉和瓜上被雨點污上了泥沙,只有個別瓜秧嫩頭被風摔爛,百分之九十以上完好無損,他的心一下落到了實處。他看着那油光發亮的個個足有十來斤重的大西瓜,有的他能叫出名,有的叫不出名,最常見的他的隊裡的特產瓜:“三白”白皮白瓤白仔的他認識,小仔紅瓤橢圓的黑皮“黑榔頭”,滿身綠黑紋的“核桃紋”,個頭大的新品種,他不認識,還有幾個品種是洪宜章才從他山東郯城的本家那裡引進的,他說不清,可那個頭大得喜人,一個足足有二十餘斤,幾個人可吃不了這樣的一個大西瓜;老隊長心中暗暗佩服這個洪老弟。他又照着手電筒觀看了小瓜田,幾十畝小瓜結得瓜挨着秧,瓜靠着瓜,什麼“關東蜜”、“老來變”、“火罐子”、“青皮燒瓜”、“一窩五”等等,他望着瓜,沒吃到嘴裡,可甜在心裡。
洪宜章看出了老隊長的臉色,猜出了他的心情,走到他跟前,上前就想摘一個熟透了的“關東蜜”讓他嘗一嘗,老隊長上去就按住了洪宜章的手說:
“老哥哥,你們幾個渴極了跑到南溝下挖沙泉子喝水,俺怎能忍心吃這大傢伙的瓜果呢?謝謝你了!”他和洪宜章手拉手走出了瓜田。他們又閒扯了一會呱,四人一起勸走了老隊長。
第二天,鄰村傳來了消息:說這場雷暴雨讓他們的瓜田損失了大半,有的還損失得更爲嚴重。
格針嶺的賣瓜平板車隊又出發了,平板車上裝載着熟透了的大西瓜和小甜瓜,他們運往蘋果鄉的大集,運往八里屯街上,有的賣到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