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又靜了片刻, 末案處的孫英取來繃帶,太子靈接過,朝畢紹說:“樑王,包紮一下罷。”
“我自己來。”畢紹答道, 以滿是鮮血的手接過繃帶。
太子靈嘆了口氣, 說:“正如我等所言, 姜太史與聶將軍此來, 乃是助我等走出困境。”
“這困境, 是他們一手造成的。”又一個聲音冷冷道。
姜恆看了他一眼, 認出那三十來歲的文臣, 當年他寄居東宮時,這名文臣就在朝中爲官, 名叫諸令解, 如今看服飾,已是鄭國右相了。
此時諸令解朝衆人道:“若非姜恆助雍國變法,襲玉璧關, 我大鄭便不至於有此大敗, 今日汁琮出關,酷政慘無人道, 他纔是罪魁禍首!”
“我說!”太子靈顯然動了真怒,“往事已成定局!右相!你是鐵了心要算舊賬?再算下去,於事何補?”
“不是我想算舊賬,”諸令解冷冷道, “教我如何相信面前這二人?”
“各爲其主而已。”姜恆答道,“我就不懂了, 這很難理解?右相,我若身爲雍臣, 食雍國俸祿,卻掉頭幫着鄭人對付雍人,你覺得就能相信?不怕我如今再一轉身,將你們全賣了?”
諸令解登時啞口無言,姜恆又道:“正因我投身鄭時,對鄭國絕對忠誠;我到了雍國,更是毫無餘地地爲雍國考量,如今我再來了鄭,想必各位當可相信我。”
太子靈說:“不錯,姜先生昔日爲咱們去刺殺汁琮的義舉,大家總是有目共睹的,雖然最後天不如我願,至少我相信姜先生。”
“朝三暮四,”諸令解又道,“恕我不能信他們,你們就是雍國的走狗!”
“你認錯麼?”左相邊均這時出來打了個圓場,說道,“汁琮猶如虎狼,你二人成了虎狼爪牙,出關啓戰,這是赤|裸裸的侵略!”
姜恆只覺十分好笑,耿曙卻聲音沉穩,擲地有聲。
“你認錯麼?”耿曙反而道,“你鄭人挾持天子不成,屠殺洛陽百姓,逼死天子與趙將軍!當初的賬,我正想找你們好好算一算!”
霎時間所有人再次大譁,太子靈清了清嗓子,眼前局面已演變得無法收拾,事實上他考慮過最壞的情況,卻依舊輕視了仇恨的力量。
“你認錯麼?”耿曙的聲音再一次壓住呵斥與謾罵,朝太子靈喝道,“你輕啓戰事,強攻落雁!”
“坐視汁琮不管,”諸令解怒吼道,“他就不會出關?!汁琮就是個狗孃養的!”
剎那朝廷中羣情洶涌,姜恆正想開口說句話,樑王畢紹已包裹好了傷口,聲音輕輕的,再次傳來。
“我認錯,”只聽畢紹認真地說,“當初洛陽之變,是我之錯。”
春陵老淚未乾,聽得樑王此言,剎那驚慌道:“王萬不可這麼說!何錯之有?當年您只有五歲!”
姜恆再次與畢紹對視,殿內靜了下來,只聽畢紹又道:“逼死天子,攻陷洛陽,乃是我之大錯。亦是五國之過,汁雍亦然。”
這是姜恆第一次聽到,在洛陽事變之後,五國之中第一次有國君出來直面當年之過,並承擔了責任。
姜恆點了點頭,望向太子靈。
太子靈釋然一笑,說:“我也認錯,當年之舉,乃我之過。”
孫英咳了聲,進攻洛陽時,老鄭王仍在,也是朝中的一致決定,必須搶到天子,絕不能讓姬珣落入汁琮手中,太子靈又有多大能耐,去左右天下的必然之勢?
姜恆說:“如此……”
耿曙聽到兩人表態,說道:“那麼,我也認錯,所託非人,是我之錯。如今,我與弟弟,正是前來彌補自己犯下的錯。”
氣氛終於緩和下來了,與席者俱是飽讀詩書之人,恢復理智之後,誰都清楚,如今天下困局,又怎麼能怪在姜恆與耿曙身上?哪怕當初琴鳴天下的那場殺戮,亦不該讓他們來揹負這血仇,歸根到底,俱是一場悲劇,所有人身不由己,被捲入其中的悲劇。
“那麼我們現在,”姜恆走到耿曙身邊坐下,說,“總算可以好好談談將來了。”
“誰的將來?”畢紹又說。
“樑的將來、鄭的將來,五國的將來,以及天下的將來。”姜恆說。
耿曙於是不再發話,只沉默地注視着手中之劍。
“你們放出了一頭無所不食的饕餮,”諸令解說,“如今當可好好看下,它會做什麼了。”
太子靈朝姜恆說:“你們點燃了一場大火,若不及時阻止,它將燒光天下。姜先生,如今我仍然相信,這場火只要傾盡全力,仍可以被撲滅,只是我們將付出更多的代價。”
姜恆想了想,說:“還是按老規矩,咱們先聽聽,汁琮做了什麼罷。我相信鄭王不可能沒有任何情報。”
太子靈便示意左相邊均回報情況,姜恆確實秉承了他一貫以來的思路,沒有上來便高談闊論,他們需要了解情報,所有的、關於雍國的情報。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本該如此。
只聽邊均咳了兩聲,慢條斯理道:“汁琮如今已佔據了大半個中原,洛陽、安陽、漢中、捷南、嵩縣琴川一帶,盡在他掌握之中。三日前,曾宇率軍南下,開始攻打照水城……”
與姜恆想象中的速度差不多,這也是他尚在落雁時,所商討的南征大計。
接下來,長江會阻住汁琮的腳步,江州易守難攻,汁琮缺水軍,不會去啃這硬骨頭,最好的路就是沿潯水三城,取潯東、潯北、潯陽,入侵越地,再順長江掉頭往東北,繞過崤關,進入鄭國。
一城失,城城失,南方四國僵持百年後,只要一地首先告破,便會迎來連環崩塌。
龍於的軍隊駐守崤關,此時若抽調軍隊回援,汁綾便可輕而易舉攻破崤關,屆時濟州將更危險。
比起戰事推進,姜恆更在乎的,反而是已被納入雍國版圖後的城池,百姓現狀如何。邊均的情報簡直讓他覺得,事情不能再糟了。
雍國開始遷都,目標卻非洛陽,而是安陽。落雁城派出了浩大的遷徙隊伍,趁夏季進入中原腹地,安陽成爲了新的王宮,雍國百姓也紛紛遷進了樑國境內。遷都議程在任意一國,俱曠日持久,難以落實。但對汁琮來說,一聲令下,傾舉國之力遷徙與安頓百姓,卻實在輕而易舉不過。
截至半個月前,雍人已有四十萬遷進玉璧關內,在安陽以太子瀧爲首,東宮的門客爲基礎,組建起了新的國都,並推行新制,亦是姜恆當年在落雁城中所規劃的。
只有一點不同,汁琮將統治範圍內的百姓,分爲四等,一等爲雍民;二等爲風戎、林胡、氐三族隨同雍人遷入關內的外族,喚爲“關外民”;三等爲嵩縣、洛陽等天子遺民,稱“中原民”;四等則是連年征戰後的戰俘,有鄭、郢、樑人,也有少量代人,乃是“賤民”。
“挺有新意。”姜恆冷冷道。
衆人聽出姜恆在嘲諷,卻無人接話。
“一等民內又有公卿、士等貴族,”邊均慢條斯理道,“大多爲官。二等習武較多,三等四等,就隨他們擺佈了,賤民不得務農、經商、做工,只能服苦役,或是當兵,自然,這些兵的待遇,不可與雍正規軍同日而語。”
邊均等人倒不如何在乎汁琮的四等人制,畢竟各國雖不似雍這般等級森嚴,貴族與平民之間卻也涇渭分明,回報此議,不過是爲了證明汁琮的新朝廷正在按部就班,進一步消化領土。
在雍國如此高效的運轉之下,軍隊得到補員,後勤補給充足,攻破鄭國,指日可待。
“眼下,”邊均說,“汁琮的軍隊再一次擴容,編入中原流民與戰俘之後,已有二十六萬之數,這個數字,在他們打下照水之後,將進一步增加。”
姜恆在心裡默默計算了一下以中原的土地,外加雍國的效率,能拉起一支多少人的軍隊。
邊均說:“根據我們的推測……”
“五十萬。”姜恆已提前回答了這個問題,“徵用嵩縣糧庫後,最大限度地壓縮軍餉開支,徵集百姓上戰場,再給汁琮四個月,他能召集起五十萬人爲他打仗。其中十萬爲主力軍,也即風戎與雍的中堅戰力,外加五萬氐人。”
“餘下的三十五萬人,則是新兵,”姜恆朝衆人解釋道,“只要餵飽他們,就可派到前線。至於最後會死多少人,對汁琮而言,並不重要。”
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支五十萬人的軍隊,哪怕聯合代、鄭、郢三國,也只能召集起不到二十萬,尚不及一半之數。
“鄭國有多少能調用的軍隊?”耿曙在那沉默中開口問道。
“四萬,”太子靈說,“必須留一萬人駐守崤關。”
諸令解說:“汁琮的新軍乃倉促間募來,上戰場實力不行……”
“鄭軍的戰力亦好不到哪兒去,”耿曙不留情面地嘲諷道,“半斤八兩。”
諸令解又要發怒,被太子靈的眼神制止了,耿曙只不過說了實話。
畢紹說:“我有八千御林軍,可一併交給聶將軍,這是最後追隨我的勇士了,還請聶將軍善待他們。”
耿曙:“我說了要出戰?”
姜恆哭笑不得,想了想,朝太子靈道:“朝熊耒送一封信罷,那父子倆雖然設計殺我們,但這種時候……”
“郢王薨了,”太子靈說,“郢太子也沒了,你不知道?”
“什麼?!”姜恆震驚了,他這一路上根本未曾打聽到多少情報,畢竟大多數時候也都在鄭國的國土上。
“怎麼死的?”耿曙也是一怔,“父子倆都死了?”
太子靈說:“一夜暴斃,死因不明。羋清以公主身份輔政,如今羋家掌握了大權,萬一羋清有了身孕,未來只能扶持羋家後人爲國君了。”
太子靈也不太清楚江州的劇變,畢竟出事時幾乎無人在場,只能根據情報,大致解釋了下郢王與太子應該是同時被毒死了。
除此之外,十萬郢軍在安陽全軍覆沒,如今江州只剩兩萬兵馬駐守,郢地南方大城猶如空城。
“代國若出關,”太子靈說,“可爲我國提供十萬兵馬的援助,但據說汁瀧即將與姬霜成婚,這麼看來……”
這還是姜恆當初定下的計策,現在想來,他的計謀簡直被汁琮發揮了個淋漓盡致,如今要想辦法破解,無異於左右互搏,根本贏不了。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太子靈讓人展開地圖,一片觸目驚心的漆黑。汁雍承“水德”立國,水爲玄色,如今大半個中原,已全在汁琮掌控之下。
地圖攤在殿中,太子靈做了個手勢,示意有什麼辦法,就請罷。
姜恆沉默片刻,而後徵求般地看耿曙,到得此時,耿曙也認真起來了,不再凡事都等姜恆分析,畢竟軍事戰略乃是他的長項。
外頭來了信報,孫英便起身,先行告退。
耿曙看了一會兒中原地圖,而後說:“增兵照水城,無論如何都要守住,才能逼停汁琮。”
照水一失,雍軍便將以此地爲據點,轉向東南方,開始攻打潯水三城,進入越地,而潯水一帶根本沒有多少駐軍。
姜恆說:“讓江州配合出兵,兩路馳援照水,一定要守好,否則照水一旦淪陷,郢國的國都也有危險……”
就在此時,孫英再次快步走進。
“壞消息來了,”孫英說,“照水被攻破,汁琮水淹全城,淹死了七萬百姓。一萬駐守的郢軍折損過半,逃回了江州。”
耿曙聽到這話時,把木棋扔在地圖上,滿殿肅靜。
“這仗不用打了,”耿曙道,“要麼投降,要麼逃亡,自己選一條路罷。”
姜恆追了出去,太子靈一手按着眉心,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