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榻下禮

“你打算幫他?”耿曙回到房後, 解開武袍,單衣也被汗溼透,貼在背上,現出漂亮的脊背線條。

濟州實在是太熱了, 但看這天色, 暴雨將至。

姜恆翻了下書卷, 環顧四周, 答非所問, 說道:“這是我離開海閣之後, 第一個正式落腳的地方……奇怪, 趙起是怎麼回事呢?”

耿曙到得姜恆身邊坐下,兩人身着單衣, 姜恆擡眼看他, 耿曙轉念一想,決定不再多生枝節,有些事, 不知道便當不知道吧, 畢竟有的人不想說,總得尊重他。

“汁琮很快就要來了, ”耿曙說,“樑國一滅,現在沒人能擋住他。”

姜恆答道:“是啊,所以你想幫他, 也是幫咱們自己。”

耿曙沉默片刻,繼而從桌上竹筒裡掏出算籌, 排在案上,說:“我在想, 他能借我多少兵。”

“他一定會問‘你要多少兵?’,”姜恆答道,“有兵,就能打敗汁琮嗎?”

耿曙思考片刻,鄭軍與雍軍有太多的區別,他從未帶過鄭軍,這確實很難說。

“打敗他之後,又能怎麼樣呢?”姜恆說,“幫助鄭國滅了雍國嗎?”

“恆兒。”耿曙無奈道,從算籌中擡眼,注視姜恆。

“殺了汁琮,再殺汁瀧,連汁綾也一起殺了,如果她攔在路上的話。”姜恆喃喃道,“最後,爲我奪回王位,掉頭滅鄭,平定四國,我就成爲了天子。”

耿曙確實是這麼想的,他什麼都瞞不過姜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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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做的話,”姜恆嘆了口氣,說,“咱們與汁琮又有什麼不同呢?”

“你是雍國名正言順的太子,”耿曙說,“這就是最大的不同。”

“所以爲我殺人,就算不得殺人。”姜恆朝耿曙道,“爲我殺人,就是合理的。”

“我不是那意思……算了。”耿曙本以爲姜恆會贊同自己,他們決定來鄭國,爲的不就是藉助太子靈的力量,讓姜恆歸朝麼?

“睡罷。”姜恆嘆了口氣,最後說,“我還得認真想想。”

“汁琮不會認罪!”耿曙說,“你想昭告天下,讓他退位嗎?簡直是妄想!”

姜恆看了耿曙一眼,耿曙便沒脾氣了。

“我現在不想再說這個,”姜恆十分鬱悶,說,“押後再議,可以嗎?”

耿曙心道好罷,反正也是自己捅出來的真相。

姜恆躺上榻去,連日奔波,如今又有了容身之所,不必再擔心汁琮隨時率軍殺來,大舉搜尋他們的下落。

耿曙卻在榻下屏風後打了個地鋪,隨即躺着。

“哥?”姜恆起身道。

耿曙在屏風後“嗯”了聲,姜恆問:“你在賭氣嗎?”

“什麼?”耿曙回過神,答道,“沒有,我在想事,太熱了,怕你睡不好。”

“上來罷。”姜恆說。

“不。”耿曙難得地堅持了一次。

“你就是賭氣。”姜恆說。

“我沒有!”耿曙有點煩躁地答道,“你能不能聽話點?”

姜恆:“……”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爭吵過了,上一次爭吵,還是在林胡人的藏身地外,姜恆萬萬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因爲這麼一件小事起了爭執。

姜恆於是答道:“好罷。”

耿曙轉頭看了眼屏風內,沉默。

過了很久後:

“恆兒。”耿曙說。

姜恆困得很,他迷迷糊糊轉過身,問:“什麼?”

“沒什麼,睡罷。”耿曙在方纔那一刻,再一次感受到了嘴拙的無奈,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奈何卻說不出口。

夜半時分,驚雷滾滾,鄭地終於下起了遲來的暴雨,一場雨解去了乾旱,今年的秋收,不必再擔心了。涼爽的水汽捲入房中,耿曙始終睜着雙眼。

從姜恆看到大海的那一刻起,耿曙便下了一個決定,在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以前,他不能再與姜恆像從前一般親近了,這樣對他們而言不是好事——曾經他不知道,姜恆只是單純地將一切當作兄弟之間尋常相處來看待。

如今他們與從前再不一樣,耿曙則不停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守好規矩。

翌日,姜恆來到鄭國朝廷時,還打着呵欠。

朝中有一大半人他都認識,但他與耿曙抵達那一刻,仍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姜先生回來了,”太子靈如今已是鄭王,端坐王案後,客客氣氣道,“聶將軍尚是第一次來到本國,兩位請坐。”

“什麼聶將軍?!”一名老臣馬上就認出了耿曙,怒吼道,“他就是害死了天下無數人的劊子手!他叫耿曙!他是耿淵的兒子!”

衆臣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世間竟有如此不要臉之人,兩國血仇比海更深,滿手血腥的殺戮者,居然堂而皇之,來到了鄭國的朝堂上,這簡直是對數萬陣亡將士的蔑視!

太子靈沒有勸任何人,他知道以姜恆的本領,足夠輕鬆應對。

但率先開口的卻是耿曙,只聽耿曙沉聲道:“不錯,我就是耿淵的兒子,隨母姓,叫聶海。受封大晉驃騎將軍,領洛陽騎都尉之職。我父十五年前琴鳴天下,殺了四國公卿,我曾是汁琮義子,率領雍軍,戰勝你們鄭軍,手上沾滿了數萬人的鮮血,並攻破了樑國國都安陽……”

接着,耿曙在一張空案後坐下,將手裡黑劍放在案上。

“……聶某武藝平平,不及先父,但今日我若想血洗鄭國朝堂,諸位也定逃不出正殿大門。”耿曙掃視衆人一圈,客氣點頭,“不過此來我不爲殺人,只爲救人,當然,各位要殺我報仇,儘管上前動手,我坐着不動,先讓你們十招。”

這話一出,殿內反而一片寂靜。這朝堂上確實無人奈何得了耿曙,除非太子靈一聲令下,召來弓箭手,亂箭將他射殺當場,否則誰都拿他沒辦法。

太子靈嘆了口氣,求助似的望向姜恆,示意說點什麼,氣氛實在太僵了。

姜恆知道只要自己二人出現,便勢必有此反應,說什麼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類的大道理,又有什麼用?道理自然誰都明白,大爭之世,鄭伐雍,雍伐樑,本無仁慈可談。

他們站在不同的立場,這纔是最大的問題。

“各位大人,這可有好些年不見了。”姜恆反而樂呵呵地說。

衆人受耿曙威勢所懾,一時不語,卻都在盤算找什麼話來罵他。姜恆倒是很輕鬆,鄭人對他恨意不大,哪怕知道他曾在雍國爲臣,畢竟他未曾真正地殺過人。

“你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道。

姜恆聽到這聲音,轉頭,在太子靈的御座左手下第一位處,看見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兒。

他一直坐在那處,只是身邊坐着兩名老臣,將他擋住了。

“樑王?”姜恆馬上根據服飾,判斷出了這小少年的身份。

那孩子正是安陽城破後,被項餘放走,逃入鄭國的樑王畢紹。只見畢紹一身王服,哪怕身爲亡國之君,亦遵足禮節,朝姜恆先起手。

姜恆隨之起手,問道:“樑王安好。”

“安好。”畢紹答道,“太史大人,天子安好。”

兩人互一行禮,姜恆答道:“天子已崩。”

“天下哀哭。”畢紹又道。

殿內再沉默片刻,畢紹看了眼耿曙,又看姜恆,說道:“還未來得及感謝姜大人全我王都百姓,不令樑人慘遭鐵騎蹂|躪;給了他們逃離國都,得以活命的機會。”

“王道之師,”姜恆淡淡道,“乃是本分。”

伴在樑王畢紹身邊的老臣發出一聲冷哼,顯然對此極爲不屑。若非姜恆與耿曙帶兵前來,安陽又如何會落入敵手?

姜恆也朝那老臣冷笑一聲,揚眉。

耿曙卻把實話說了出來:“我倆若不帶兵滅樑,樑國從此便千秋萬世,固若金湯了麼?”

聞言衆臣又隨之大譁,姜恆無奈一笑,到得一旁坐下,麻煩越來越大了。

“這麼說來,”那老臣乃是樑地的大貴族,世代爲國君效命,名喚春陵,語氣中滿是咬牙切齒的恨意,只恨不得將耿曙抽筋剝皮,陰惻惻地說,“大梁倒是要感謝聶將軍仁德,只奪城不殺傷了。”

姜恆淡然道:“若樑軍昔日入主洛陽之時,亦如此顧念百姓,想來也不會有今天一幕。”

“豈有此理!”春陵怒吼道,“鄭王!我等亡國之臣,流落濟州,如今更要受此奇恥大辱!還有什麼面目去見我先王!”

太子靈見勢頭不好,正要勸說時,春陵已拔出匕首,竟是要當場自刎,以性命控訴,但畢紹反應卻是更快,牢牢握住了匕刃,鮮血迸開,染紅了王袍。

“相國,不可!”畢紹馬上道,“姜太史是來救咱們的!一時衝動,又有何益?!難不成我等一齊自刎,便能報效祖宗了?”

春陵見畢紹滿手鮮血,頓時大哭起來,抱緊了小樑王。

太子靈又嘆了口氣,一時間衆鄭臣反而無話可說,畢竟論倒黴,樑王纔是真正的倒黴,連他都看開了,鄭人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畢紹一手放在春陵背上,輕輕撫摸,以示安慰,兩眼卻緊緊盯着姜恆。

姜恆心道若早一點認識畢紹,好好培養,說不定這孩子還真的有資格當天子,只是造化弄人,實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