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延城”,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
這座地處險要、高牆巍峨的城池,隸屬“作壁上觀”的鄭王封地。
擎帝與“白澤丞相”赫離風開國時,這位鄭王年僅二十六歲,自十九歲投入擎帝帳下,戎馬征戰七載,軍功赫赫,被冊鄭王,封得三城,如今已在位四十七年,也是唯一一位在世的開國老臣。
“世子,此事不宜如此決斷,方家是長延望族,樹大根深,若您執意如此,豈不令雙方爲難。”一摞高高的案牘後,傳來老者諄諄的教導。
“真是麻煩!”埋頭批閱的孔武少年不滿的嘟囔,硬朗的眉宇間全是不耐煩。
“爲政一道不同於掠地攻城,不是您扛着槍就能殺出一條路的……”老者話未說完慌忙低頭,“哎呀”一聲驚呼險險躲過迎面飛來的白鴿。
白鴿旁若無人的飛到少年身邊,昂首挺胸走來走去,在案牘上留下一排排掌印,少年卻並不惱怒,笑盈盈甚至帶了些討好的解下信箋道:“胖妞,你又捉弄洪叔,清蘭快回來了嗎?”卻見紙上赫然寫着:“城外馳霞山中,誠邀‘鄭君’賞菊。”
這個坐鎮長延,全權處理一應事務的少年武將不是別人,正是鄭王的老來獨子——世子鄭嚴,此子已年有十七,帶兵打仗不在話下,於政務一道卻着實不甚精通。
英武少年展顏一笑,對老者道:“洪叔,我去去就回。”說完風風火火衝出書房,直奔馬廄道:“備馬!”
身後老者乾瞪眼道:“世子……”
“長延城”西郊馳霞山,曾是前朝戰場,五十多年前,開國擎帝就是在這一戰中,大敗了勁敵“張敬之”完成了晏國四海歸心的宏圖偉業。
據說這一戰打了三天三夜,擎帝大獲全勝,張敬之戰敗身死,水宇天閣長使“皓桀然”也死在了同門“赫離風”的劍下,擎帝開國後,重遊故地,賜名:馳霞山。
傳奇已逝,今人仍在。
幽靜的山中小築前,鄭嚴下馬推開柴門。
門扉洞開的霎那,山野秋色盡成了那紅顏的陪襯……
露華孕育,清雅如蘭,說的大抵就是這樣的女子。那姑娘正值二八妙齡,着了件淺黃的衣衫,纖纖楚腰,脂粉未施,卻掩不住與生俱來的靈動仙氣。
門內佳人俏皮的衝他眨眨眼,鄭嚴站在門前,心中雖驚訝於伊人美貌,又裝作不經意打量着四周清幽的山景道,“清蘭,我竟不知你還有如此世外仙居……”下半句話在走進小院時,被霎那的怔忡取代。
比之山景的美好,清蘭的小院極其簡陋,院中僅有的一間茅草屋也不知被哪夜的風雨打塌了半邊,像只暮年的老黃狗,哀哀的伏着。
然而滿院金黃色的的山菊在颯颯西風中開的正好,蕊寒香冷,風骨天成,勃勃生機的柔美中,暗藏着熱血沸騰的霸氣。
那是一種能讓久經沙場的軍人都欲罷不能的肅殺之感,也是一種讓所有壯志凌雲的少年人願傾其一生崇敬追求的大氣之美。
胸懷雄心壯志,王者之勢,叱吒方遒,乃是所有男兒心嚮往之的壯願。
鄭嚴爲景所引,心中的豪情瞬間勃發,他拔出隨身的佩劍,一舞當空,劍上的豪邁彷彿要隨着他的宏圖抱負直破雲霄。
“徵天下,
折戟俱沉沙,
萬里關山聞寒柝,
壯士十年血浸甲,
雪暗凋旗畫。
……”
他的聲音慷慨激昂,劍法大氣磅礴,雄姿英發間風流狂傲,唱的正是水宇天閣長使水婧,三年前初入浣陽時所作《惜葉譜》中的《兵行》一詞。
院子裡,清蘭提着燒好的茶水走出茅屋,微笑的望着舞劍的鄭嚴,也不出聲阻止。
“很久不曾如此爽快了!”鄭嚴收劍,擡手拭了拭汗,一回首便看見了清蘭。
她亭亭的站在花間,清美如雪山浮雲的精緻面龐,浸潤在薄薄的陽光下,容顏傾城,風姿絕世。對上她難得沉靜的眼睛,鄭嚴忽然有一剎那的錯覺,她的神韻身影竟與那滿院菊花如出一轍
如出一轍的霸氣!如出一轍的肅殺!
那種奇怪的感覺稍瞬即逝,清蘭輕輕一笑恢復他所熟悉的溫婉模樣,她走到鄭嚴面前道:“嚴大哥心懷大志,他日定能名垂青史!”
鄭嚴一向不知,出身山野的清蘭也懂這些,於是饒有興致的笑問:“你怎知我要的是名垂青史?也許我想做個山野莽夫也說不準!”
清蘭似是對他的話極爲疑惑,她道:“《兵行》之樂貴在‘戰’字,勝一人、得一城,圖一國,而轉戰天下,若胸無大志,嚴大哥是斷然不會歌出此情此曲的呀!”
她的回答是那麼的直白切入,如果說起初只是單單的好奇,現在恐怕就是真真正正的驚喜了,鄭嚴看着清蘭似惆悵、似惋惜的喟嘆:“清蘭,你竟這般知我懂我。”
清蘭咬了咬脣,垂下眼簾:“其實這次各地藩王起兵,你本也想涉足其中。”
即使不願顯露還是無所遁逃,鄭嚴也明白,想要在心愛的人面前隱瞞情緒,是多麼的蒼白無力,於是他坦言:“是啊,我空有雄心抱負,怎奈何父王怕引火燒身,按兵不動,所學之才無用武之地,實在是件愁惱的事。”
見他將淤積於胸的苦惱說了出來,清蘭笑了,溫溫柔柔的勸慰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嚴大哥不必太過自責。亂世無義戰,這樣的世道中本就沒有誰能獨善其身,即便言行無過,終有一日戰禍還是會殃及到這裡。”她舉杯換盞又是柔媚一笑:“不過,我相信你會保住長延城的。”
聽了她一番寬慰,鄭嚴輕鬆了不少,暗暗覺得這小丫頭見識匪淺,似乎並不只自己先前認識的那麼簡單,心中隨之涌上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意也更加強烈。
“放寬心,我們今日不談這個了。”清蘭揚了揚手中的茶壺道:“此地不僅有好花,更有好茶,可願與我一同品嚐?”
鄭嚴跟着她走到几案旁,徑自掀衣落座,端起案上的粗製茶碗,舉止優雅的抿了一口碗中茶水。
香茗入口清爽甘甜,嚥下喉清肺利嗓滿口留香,他有些意外的望向清蘭,問道:“這是什麼茶?比王府年年的貢茶都要好喝百倍。”
清蘭獻寶似的看着他道:“這茶原產自壁立山,名叫罪茶,又名“一顧傾城”,我試種多年,今年纔剛剛成,怎麼樣!”
她帶着點小小的興奮接着道:“聽說這是吾朝晏擎帝最愛喝的茶,傳聞擎帝當年征戰四方,路過壁立山下的茶莊時正巧口渴,便入莊品了品當地山中特產的野茗。此茶味香色清,擎帝極爲喜愛,於是少年心性大發,讓大軍原地駐軍停歇了半日,而萬里之外,卻因擎帝援軍耽擱的這半日閒,失掉了一座城池。”
“後來‘赫離風’自前線聽聞此事勃然大怒,擎帝無奈,只好下令將這茶定名爲‘罪茶’,民間爲它取名‘一顧傾城’。”鄭嚴淺啜幽茗笑着接話,“世間傳言大抵如此,其中真相併無幾人知曉,父王同我說,其實當年擎帝年少風流,看上了那位貌美的茶家女留戀不肯離去罷了。”
清蘭認真的聽着,聽到後來也忍不住抿脣笑了起來。
“年少”,多美的兩個字,世人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就連一代明君擎帝,也無例外。而年少時偶爾不成熟的衝動,就如同一張迤邐畫卷上不起眼的一處青澀之筆,比敗筆更拙劣,比勁筆更有韻,看到了盡頭,還是無悔的眷戀。
無怨無悔的眷戀麼……
鄭嚴突然有些恍惚,菊花爲他所愛,茶也爲他所喜,他不過隨口提過幾次,卻被清蘭暗暗記下,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悉心栽培。
看着這一切,鄭嚴心下感動不已,面上卻故作深沉地道:“菊花、香茶,清蘭,原來你爲我準備了這麼久,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來?”
清蘭愣了一愣,像被窺破了心事,低頭囁嚅道:“就是想着你會來。”又擡頭明媚的笑道,“可你就是來了啊!”
鄭嚴看着她佯裝鎮定卻越來越紅的臉頰,只覺得一生遇上了這麼一個人,任他滔天本領也實該在劫難逃,他握住清蘭的柔荑珍而重之的放到心口,鄭重地道:“我鄭嚴以性命爲誓,此生定不負清蘭。”
清蘭清淺一笑,自鄭嚴掌中抽回玉手:“這個,你不用發誓我也知道。”艾的片刻又期期朦朦的問道:“真的?”
望着佳人近在咫尺的明媚笑靨,鄭嚴剎那失神,手不受控制的觸上了那嬌美的容顏。他沉痛不捨的摩挲着清蘭的臉頰,如受蠱惑般癡癡喃語:“你不在的一年,我以爲自己會忘記你,可每當看到你的信鴿,我便忍不住滿心歡喜。清蘭,這世上何以有一個你,能知我所想,喜我所愛,卻又不能爲我所得。”拿不起,舍不下,等不得,又不能求,世間最難之情莫約如是。
清蘭一顫卻沒有躲開,任由他的手細細撫摸,美麗的眼眸中漸漸泛起一層薄薄的水霧,眸子深處傳達出的艱辛與難處,兩人都懂。
一個是手握重兵,位高權重的藩王之子;一個是出身貧寒,買花度日的少女,這樣的愛情,是註定不會有結果的。
鄭嚴閉上眼睛,壓制心底的感情瘋狂滋生,他手臂一伸將清蘭擁入懷中。
天邊落霞孤鶩,秋水長天清明。
他輕輕睜開眼,出神的看着,復又閉上,惟願時光停滯,此刻靜謐悠長……
清蘭的眼淚終於流出眼眶,她努力用手推離鄭嚴的胸膛,淚水順着臉頰滑落。
一寸寸的遠離,一分分的心傷。
鄭嚴的手臂固執的保持着擁她入懷的姿勢,山風吹過,一點點的冷淡下去。
兩兩相望,隔着一個擁抱的距離,隔着萬重身份的差距。
鄭嚴艱難的收回手,語氣中是一生不會再有的真情與允諾:“清蘭,我給不了你正妃的名分,可我會好好待你一輩子,你可願跟我回王府?”
清蘭側過身,掩去方纔淚眼婆娑的神情,淡淡道:“不,我不會,一旦愛上一個將軍,我怕自己一生再也不會快樂……”
鄭嚴擡手製止她的話,“不要這麼快拒絕我,兩日後戌時,山下戀河畔,我等着你。到那時,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我都會接受。”
剛剛停下的淚水又洶涌而來,清蘭背過身,控制住情緒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