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言

“真 言”

胤禩一怔,胤禛面無表情。

胤禎又道:“上次的事情,是弟弟不是,在這兒給四哥賠禮了。”他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頭也跟着微微垂下。“也祝八哥早日娶個好嫂子……”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胤禩見胤禛依舊毫無所動,便也拿起酒杯笑道:“你四哥今晚喝多了,不勝酒力,這杯權且算我代他喝的。”

說罷一飲而盡。

胤禎擡起頭,雙眼亮晶晶的,多了些喜悅,也將杯中的酒喝掉。

“多謝八哥。”他的聲音稚嫩未褪,卻進退有據,渾然不似十歲孩童。

胤禛看着,臉色淡淡,沒有露出一絲厭惡或感動的表情。

衆兄弟的目光都集中在這裡,帶了些好奇,擔憂,甚至惡意,盯着胤禛的一舉一動。

胤禩微微皺眉,正想找句話將這尷尬的場面遮掩過去,胤禛終於有了動作。

只見他將酒杯遞至脣邊,也仰頭喝光,末了緩緩道:“兄弟之間,說什麼生分的話,你好好上進,孝順額娘便是。”

表情冷淡,話卻說得極有兄長氣度,很符合胤禛平日行事作風,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胤禩暗自鬆了口氣,轉念一想,卻是自己多慮了。

四哥雖然記仇,卻不是沒有城府之人,此等場合,他怎會輕易讓人抓住痛腳。

胤禎眨了眨眼,點點頭笑道:“謹記四哥訓示。”

眼看一場小小的風波就此揭過,各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但明面上顯然都收回目光,互相敬酒閒聊。

難得放鬆一回,又沒有皇父或太子壓在那裡,沒必要再端着禮儀架子不放,所有人臉上都鬆快不少,心情一暢快,喝的酒也就多了。

胤禩經過上回在太子那裡醉酒的事情,對杯中物已是抱了十分的警惕,平日滴酒不沾,但碰到這種場合,卻是不能不喝。

別人敬酒,猶可淺嘗輒止,畢竟阿哥身份擺在那裡,也無人敢強迫於他,但兄弟之間若是如此,便顯得有些矯情了。

於是胤禩很無奈。

這頭五哥胤祺來敬酒,這五哥爲人忠厚,與自己關係也不錯,不能推拒。

那頭十四來敬,雙眼渴盼地望着自己,似乎他若不喝,是一樁極大的罪過,也推拒不了。

幾杯過後,頭開始有點昏沉起來。

胤禩心中警醒,卻不敢再沾。

旁人再勸酒,便拉了胤禛一起。

胤禛心中好笑,卻裝作不懂,自己跟着別人一起灌他。

等到酒席散盡之時,兄弟幾人都有些醉意,連平日端着架子的胤祉,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各自被府中下人扶了回去。

“四哥,天色晚了,太后那邊筵席早就散了,四嫂也先回去了,不若你今晚就在我那頭歇下吧。”胤禩看胤禛走路有些搖晃,似乎醉得比他還厲害的模樣,伸手扶住他,一邊道。

其實他自己也沒有好多少,說這話時甚至都覺得舌頭大了起來。

胤禛扶着額頭輕輕一點,胤禩便讓高明去跟候在宮門外頭的四阿哥府下人說一聲,這邊攙着他往阿哥所走去。

秋風起,夜色涼,月透過斑駁樹影倒映在兩人互相依偎,一邊往前走着的身體上,突然讓胤禩想起當年佟皇后去世,胤禛在靈堂裡守夜的情形來。

上輩子,關於這個四哥小時候的記憶很少,少到現在回想起來,只能想起這輩子兩人幼時的情景了。

對方的呼吸之間帶了些許酒意,噴在自己耳畔,連帶着頸窩處也跟着醺熱起來。

兩人進了阿哥所,伺候的人忙迎上來,端着熱水熱茶,要將兩人各自攙扶開。

忙活半晌,又重新被服侍着躺在一張牀榻上。

胤禩醉得不輕,剛纔勉力支撐着幾分清醒,此刻卻是累極了。

胤禛忽而睜開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枕邊人,眼神黝深邃,似乎之前的醉態都是錯覺。

“小八。”

“嗯?”

“你覺得四哥可好?”

“自然,嗯,是好的……”胤禩微微擰着眉毛,像是認真思索了之後纔回答,這副樣子讓胤禛覺得十分可愛,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

“那先前怎的還說與我在一起很累?”

“……我出身不好,小時候沒有兄弟願意與我相處……除了四哥,後來就習慣了,怕失去你,愈發小心……”他說得斷斷續續,但胤禛總算是聽明白了。

之前在太子那裡聽到的話,終究是留了點疙瘩,之後任旁人如何開解,他如何安慰自己,也無法完全釋懷。

俗話說酒後吐真言,他這一番話,卻令自己最後那點不快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小心眼也罷,過於計較也罷,終是太過在乎這個人,纔會患得患失。

所以存心灌醉了他,想再聽一次“真言”。

手撫上那人脣瓣,胤禛俯下身,氣息在他臉上淺淺掠過。

“胤禩……”

“唔……”那人含糊應了一聲,翻身將他抱住,如同抱了個枕頭一般,讓胤禛哭笑不得,卻也伸出手去輕輕拍着他的背。

“幸好還有你。”

養母早已走了,生母眼中只有十四,十四與自己是同母兄弟,卻形同陌路,雖然有了福晉,能說的,終究有限。

衆兄弟中,五弟、七弟、和十三弟的心地都還算純厚,但也僅止於此而已,畢竟生於天家,彼此都有太多顧忌。

幸好還有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

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僅着單衣的身體微弓起腰,露出鎖骨下面一大片白皙的肌膚來。

可胤禛確實也是累了,戲弄的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便被沉沉睡意覆蓋住,眼睛也隨之闔上。

兩人相擁而眠。

片刻的靜謐之後,胤禩睜開眼睛。

這個四哥啊……

他無奈地笑了。

既是能哄得他心結全消,也不枉自己借酒裝醉說了這一番話。

後半夜,胤禛卻是被噩夢驚醒的。

身體陡然僵直,額頭冷汗津津。

連帶着胤禩也醒了過來。

“四哥?”

“……我剛纔做了個夢。”

“什麼夢?”

“我夢見,你我坐在西暖閣裡議事,”胤禛喃喃道,“說着說着,我們就吵了起來,你跪在地上……”

他跪在地上,任自己罵着,低垂着頭,一聲不吭,也看不清神情。

自己罵完,氣沖沖地讓他滾出去,他起身,慢慢地,一步步退出去,退到門外,隔着厚重的門,隱約傳來壓抑的低咳聲……

然後,胤禛就醒了,

夢中的情景如同一塊石頭,壓得他沉甸甸喘不過起來,就算清醒過來,胸腔彷彿還殘留着點抽痛。

在那夢裡,自己與他都有些蒼老了,這人中年的模樣跟現在也並沒有相差很大,只是多了些眼角細紋,頭上鬢角摻雜了些灰白的顏色,面容愈發儒雅沉凝。

胤禩沒有吭聲,半晌,才道:“只是夢而已。”

胤禛突然用力抱住對方,兩個人的身體緊緊依偎在一起。

“胤禩。”

“嗯?”

“……沒什麼,睡覺吧。”

沒過幾天,康熙下旨巡幸塞北。

這一次,不僅大阿哥、三阿哥隨侍聖駕,便連太子、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也赫然在列。

四阿哥閉門思過,並不是失寵了。

太子在衆兄弟前受訓斥,也不過是康熙愛之深,責之切。

帝王心術,難以揣度,康熙每一次舉動,總能將之前所有人的揣測都粉碎。

八月十八,御駕自京城出發,一路經過小湯山、密雲、古北口,最後駐蹕於端靜公主府。

端靜公主,說起來還是胤禩他們的姐姐,早在康熙三十一年就下嫁蒙古喀喇沁部杜陵郡王的次子噶爾臧。

她出生時,康熙才二十出頭,同年既是三藩之亂,又有太子誕生,作爲一個額娘不受寵的公主,是很難得到什麼關注的,便連胤禩對這位姐姐的記憶也極爲淡薄。

況且,如無意外,這位五姐會在三年後死於暴病。

清朝皇家的公主,多是遠嫁蒙古,命運多舛,能夠善始善終的實在少之又少,像端靜公主這樣的,不過是滄海一粟。

御駕的到來讓向來有些冷清的公主府驟然熱鬧起來。

公主及額駙早早就候在門口迎接,康熙將她扶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又掃過額駙噶爾臧,笑道:“柔柔,你瘦了。”

柔柔是端靜公主的乳名,從她嫁來蒙古之後,已經有很多年沒聽過這個稱呼,此刻身體一震,卻強捺下激動,只是眼眶微紅道:“這府里布置簡單,不知道皇阿瑪住得習慣否,兒臣不孝,這麼多年來都未能在您跟前孝順……”

“你已經很孝順了。”康熙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與她相攜走了進去。

噶爾臧落在後頭,卻不敢越過太子,只能與胤禩他們並肩而行。

因與他不甚熟絡,胤禩他們也無話可說,只有胤祺自小在太后跟前長大,熟諳蒙古風俗,與他聊了兩句。

各自坐下,康熙的第一句話就是:“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兒臣很好。”端靜公主垂下眼瞼,沒朝噶爾臧那邊看上一眼。

不好又能如何,難道康熙能讓她和離然後回京?左右不過是一句問詢。

康熙點點頭。“若你有何委屈,隨時可與朕說,朕的女兒,天家公主,是絕不能將就隨便的。”

這話既是撫慰,也是警告。

噶爾臧臉上閃過一絲尷尬與僵硬。

端靜公主柔聲應了,順勢轉移話題,介紹起這附近的一些風光景物來。

康熙駐蹕此地是臨時起意的,並沒有通知其他人,但既是來了,消息自然會立即傳出去,不多一會,杜陵郡王及其長子都趕過來請安。

“都起來吧。”康熙對杜陵郡王道,“你見老了。”

杜陵郡王嘆道:“當年在京城得瞻天顏,彷彿還是昨天,這一轉眼,就這麼多年了。”

康熙笑道:“你對朝廷忠心耿耿,女兒嫁給你兒子,朕很放心。”

杜陵郡王忙又彎下腰行禮。

那頭康熙留着人說話,胤禩他們退了出來。

端靜公主出嫁多年,對這些兄弟早就生疏了,此時與他們寒暄幾句,便回去歇息。

噶爾臧摸摸鼻子,也走了。

俗話說貌合神離,這對夫妻卻連表面的和諧都做不到,可見疏離到了什麼程度,也莫怪後來噶爾臧會在公主喪事期間做出霸佔人妻這種荒誕之事。

遠處傳來熱鬧的喧譁聲,那是蒙古勇士與大清侍衛在舉行布庫,互相較量。

衆阿哥都被吸引過去了,就連平日不喜騎射摔跤的胤祉也去看熱鬧。

“去看看熱鬧?”旁邊胤禛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出聲問道。

胤禩搖搖頭道:“我去走走,四哥自去看吧。”

說罷往反方向走去。

他的腳步放得很緩,胤禛沒幾步便追上來,兩人並肩而行。

其實並沒有什麼,胤禩只是無來由地有點煩躁。

他自問並不善心到隨處氾濫的地步,但端靜公主是他的姐姐,不是他的敵人,對他構不成一絲一毫的威脅,她甚至像一株蘭草一樣的存在,無依無靠。

明知她的結局,卻無能爲力。

胤禛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怔愣之間,兩人已經來到馬匹前。

這是公主府養的馬,旁邊還有人在餵養草料,見了兩人身上的打扮也能猜出他們身份,忙下跪行禮。

胤禛與他們說了幾句,讓人牽了兩匹馬出來。

“上來!”他也不贅言,一躍上馬,對胤禩道。

待胤禩也上了馬,他已一馬當先往前馳去。

自從不需要在上書房讀書之後,胤禩每日除了從吏部到宮裡這段路程之外,已經很少騎馬了,更別說縱馬狂奔。

此時跟在胤禛後頭,風從四面八方涌來,連帶着頭髮衣服也都隨風狂舞,入目草原蔥蔥,天闊雲低,水窪清澈,彷彿胸中煩悶都隨着這陣奔馳而被風吹盪開去。

前面馬匹的速度越來越快,胤禩不得不握緊繮繩綴住他,以至於狂奔一陣之後,手已經被繮繩磨得生疼。

“四哥!”大喊的聲音淹沒在風聲之中,前頭充耳不聞,依舊奔得飛快。

不知過了多久,胤禛才漸漸慢下來,胤禩忙加快速度跟上,兩人在一片地勢平坦的草地上勒繩停住。

彼此都累得難受,翻身下馬便隨處找了塊地方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沒有說話。

胤禛忽然伸手過來握住他。

胤禩心中一動,想要掙開,卻終究沒有動作。

回過頭,卻見對方正定定地望住他。

“四哥……”

未竟的話消失在脣舌間,那人倏然翻身將他緊緊壓在身下,俯身便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