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霧了,青暝的霧嵐從無數灌木的根部溢出,不多時就濃烈得像是給整個河谷罩上了一條厚重的毯子。輕盈的翻騰滾動着,圍着陶烏和白鈺打轉,把他們包裹在其中。
看不見的東西,總是會引發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比如此時,陶烏就覺得霧嵐之下,說不定就隱藏着什麼噬魂的兇獸,趁着他們未及覺察之際,便會將他們吞沒掉。
白鈺好整以暇的收了長弓,略微垂首撣了撞衣袖,如同是拂去並不存在的灰塵。他臉上的笑意更盛了,朗聲道:“故人到訪,主人莫不是不願相見嗎?”
陶烏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伸出根指頭戳了戳他的背,輕聲問道:“什麼故人?先前你不還說找不到路嗎?怎麼這會兒,還認起親來了?”
天一閣裡,氣壓低得可怕。連徐徐的夜風,彷彿都被雙方的互不妥協,給抑制住了。柳枝靜靜的垂下,蝠形池塘更是如一面鏡子一般。
在這一羣人裡,大約只有蘇河最爲放鬆,她歪着頭,脣角微微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深邃的眸子居高臨下的直視着孟儒。
“看來,孟先生是覺得這式盤值不了這個價了。”她的語氣聽起來好象很是惋惜,還輕輕的搖了搖頭,“唉,這個世界上,乾脆的生意人,果然是越來越少了……”
赤火聽了她的話,擡起一臂,一半是掩着自己身後的杜仲與文皌,一半是示意他們後退。聽到他們的動靜,這才後退的幾步,拉開與孟儒師徒之間的距離。
“且慢!”孟儒終於還是開口了,他不能讓他們帶走這隻式盤,而蘇河提出的條件,其實也並非那麼離譜。只是,他不可能像對方那樣,還可以浪費時間。
“嗯?”蘇河挑了挑一彎煙眉,但沒等孟儒繼續說後面話,她已接口說道:“既然,孟先生覺得這個買賣做得成,那麼就表現得有誠意一些。故事嘛,各有各的說話,我也不是那麼喜歡聽旁枝末節的演義。不如這樣吧,大家都省點時間,我問你答。”
饒是孟儒一貫內斂,也險些被蘇河的蠻橫給氣吐了血。他的臉色不由自主的陰沉下來,舒展的雙眉也蹙到一起,連做了兩個深呼吸,纔好不容易把這口氣給憋了回去。
然而,孟儒畢竟有了一把歲數,也見慣了風浪,也就是這麼一呼一吸兩刻的工夫,已經調整好了心情。他沒有立即對蘇河的要求,做出下面的回覆,而是指着池畔的涼亭,邀請道:“那就坐下說吧,天一閣也少有貴客到,今夜正好請諸位品一品今年的新茶。”
語畢,他頭也不回的朝涼亭走了去。說到底,這天一閣也是自己的地盤,連番被蘇河拿捏住了先機,他若再被牽着鼻子走,那就當真是顏面掃地了。
蘇河從赤火肩上一躍而下,輕盈的落在地面,雖然穿着高跟鞋,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隨後她將手中的式盤扔給赤火,自己如閒庭停步似的,也往涼亭走了去。
杜仲與文皌對視一眼,覺得情形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糟糕。尤其是杜仲,他好歹算是玄門正宗的弟子,儘管這幾日,連接受到些前所未有的刺激,但他心底的倔勁兒,也多少被激出了幾分。之所以同意
用式盤交換文皌,無非就是權宜之計,這前前後後的事,太過蹊蹺,不弄清楚,他也許從此就要迷失自我了。
涼亭裡,黃泥壘成的小火爐上,銅煲中的水已煮得嗞嗞作響。阿三阿四以及赤火,並未進入,而是各自佔據亭外的一隅,靜默的對峙着。孟儒動作嫺熟的洗壺、取茶、沖泡,最後分茶、遞到各人面前。
蘇河托起巧致的青瓷茶盞,僅僅是聞了聞茶水溢出的香氣,隨即便又放下了,“琴裡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茶是好茶,可惜我是無福消受了。”
孟儒點了點頭,臉上終於回覆了些許不是那麼生動的笑意,又對杜仲和文皌說道:“這是我家主人最愛的蒙山石花,二位可以試試。”
“試試吧,產自蒙頂的雀舌,曾經可是隻有皇族、世家才喝得起的……”蘇河的這句話,分明是讓杜仲與文皌放鬆些,孟儒這種自恃身份的人,斷然幹不出下毒、種符這種不入流的舉動。
見到杜仲與文皌的面色舒緩了幾分,蘇河又將目光轉回到孟儒的身上,這次沒有了鋪墊,開口就是直白的問題,“我想先知道,蚩尤墓裡,埋着的究竟是什麼?又到底有幾個守墓人?”
蘇河沒有如陶烏那樣,親身經歷那場曠日持久的爭戰,所知不詳,但從陶烏那裡,她肯定了一點,蚩尤是個被大卸數塊的老妖怪。
“嚴格來說,不能算是墓,只是鎮着他的魂魄。”孟儒幽幽的答道,看蘇河這第一個問題架勢,根本就是打算要刨根問底,“至於真正的守墓人,其實只有一個,我想你們也已經見過了,就是計蒙。”
“好,第二個問題,趙佗守着的是什麼秘密?”
杜仲託着茶盞的手一抖,差點把茶湯給灑出來。這個問題是他很想知道的,不禁坐直了幾分,靜待孟儒說出答案。
“不死不滅的秘密。”孟儒頓了片刻,估計是考慮了一下,怎麼表述得簡單明瞭一些,“黃帝滅不了蚩尤,所以只能以鎮厭之法,鎖住他的魂魄。計蒙一直在等待一個機緣,一個可以破除掉禁錮的機緣。”
“式盤究竟是用來幹什麼的?”蘇河略微眯起了眼睛,如她所說,她纔不關心這個故事的全部,有些事,也僅僅只需要知道幾個關鍵的點。
孟儒盯着她的眸子,沉吟良久,甚至不自覺的用手指輕釦着石桌。蘇河沒多說一個字,也未催促他,平靜的等待這個問題的答案。
“式盤有作用有幾個,不過跟蚩尤有關的,就是聚魂。”孟儒小心的選擇着措辭,似乎想要避免透露出更多的信息來。說完這句話,他已經在心中推演出,蘇河隨後可能會由些展開的其他問題。
可惜蘇河好似真的不關心旁的問題,話鋒一轉,又問道:“那個‘靜’會所,究竟是什麼來歷,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關於式盤的作用,確實不是她想關注的問題,一切都是爲了這最後一個問題,所做出的鋪墊。
“呃……”孟儒愣了愣,這事他知道一些,卻並不詳盡,“那只是一個不成氣候的……算是邪教吧。”
“不成氣候嗎?我看不見得……”蘇河莞爾一
笑,擡手拈起脖子上掛着的那枚,經過杜仲以符篆煉化之後,掩飾她周身妖氣的鍊墜,“能從我與赤火眼皮底下偷走東西,並且有這個膽子的,不管是術士還是妖物,都不多吧。”
“這個。”孟儒忽然轉頭,望着佇立在涼亭外的兩個徒弟,詢問道:“你們二人可有留意?”
阿三上前一步,點頭稱是,“那會所是兩月前纔開張的,此前所宣揚的,是什麼末日救贖之類。原先沒多少人注意到,不過後來好象改變了風格,開始以長生不滅那套鬼話惑人,倒是聚集了不少信衆。”
“哈……”蘇河兩手輕輕一擊,綻出個嬌俏的笑容,語帶嘲諷的對孟儒說道:“你不是說你家主人不喜歡改變嗎?可是我看這個改變已經出現了,在你們沒留意的時候,這爛攤子怕是會成爲讓你們頭痛的變數吧。”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乏這種蠱惑人心的東西,孟儒見得多了,還真就沒放在心上。然而,此刻蘇河露出明顯的嘲笑,讓他不由得感覺幾分不妙。
“可否與我說得詳細些?”孟儒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如果自己派人去探究,未必就發現不了其中的關竅,只是如今最重要的事,並不是這個,索性就直接張口問起蘇河來。
蘇河卻只是微微搖頭,拋給他一個既頑皮又狡黠的表情,“今天的規矩是我問你答,以物易物。哪有再白送贈品的道理?不過呢,做生意嘛,也沒什麼侷限。這個會所我們倒是刨出了幾分內情,不如你也拿點東西來換?”
杜仲還想再問問趙佗、以及自己師門之事,但還未來得及出聲,就被蘇河輕輕的踩了一腳。他喝不明白蘇河阻止他的理由,但直覺卻讓他相信蘇河,於是便垂頭盯着手中的茶盞,不再做聲。
“你想得到什麼?”孟儒只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太難纏了,可又不能因此而節外生枝,只是放緩語氣,儘可能的展現出溫和的商量態度。
“幫我找回金鈴,我就告訴你。”蘇河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對着杜仲與文皌勾了勾手指,然後徑直出了涼亭。
她自赤火手中取過式盤,同時對他打了個眼色。赤火旋身撕開條混沌的裂口,一把抓住杜仲、文皌推了進去。
蘇河將式盤朝孟儒一扔,朗聲道:“三日爲期,我在龍潭村等着,過時可就不作數了。”
語音未歇,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轉瞬之間,池畔只剩下了孟儒師徒三人。
阿三、阿四彼此交流了個眼神兒,而後,阿四上前一步,恭敬的問道:“師父,您覺得有必要嗎?這其中是否有……”
孟儒擡手阻住他繼續問下去,不無遺憾的嘆了口氣。這些年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順暢得很,已經很久沒有試過,在妖物與術門後輩面前,處處遭到掣肘。
他仰頭凝視着天空,鬼宿的那團灰白雲絮紋,比之前幾日,又亮了幾分,愈發的像是濃重瀉溢的屍氣。他在心裡回憶了一遍蘇河所提的那幾個問題,很快就尋摸到了她的真正意圖。看來,她所說的那間會所,一定與這事有着某種關聯,否則,她不可能如此篤定,也不可能提要求提得這麼順理成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