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06節 陸少情變
光緒元年,西曆1875年,中國發生了有史以來最爲嚴重的災荒——丁戊荒災。
連着半年,每天都是烈日灼烤,莊稼地早就沒了半絲兒水汽。接着,小河小溪斷流,再接着,大河大江也斷流。田間地頭,縱橫着大一條小一條的縫隙,彷彿大地張着無數的嘴脣,渴望着雨水,哪怕只是那麼一點點兒雨水。
但是,老天爺就是不發一點兒慈悲。莊稼是沒得救了,牲畜也沒得救了,淺井井底裂了口,深井裡積了老半天,也只舀得起來半碗泥漿。
罕見的大旱,連續半年哩。赤地千里,莊稼地肯定是顆粒無收了,樹皮扒淨了,最後掘地三尺,草根也搜盡了,人們絕望了。
好不容易,天邊飄來一團烏雲。人們獻上三牲,焚香禱告,企盼已久的雨水,終於在人們絕望至極的時候來了。人們高興起來,吹滅祈雨的香燭,敲鑼打鼓地慶賀起來:老天啦,你可終於開了眼。
大雨下到第二天,人們醒過神來——高興得太早了。
乾涸的泥土汲足了水,那水迅速地漲起來,漲起來,漫過田坎,順着山坡飛瀉而下。小河盛不下,大河堤壩快速地變矮,最後完全消失在了一望無際的水波之中,人們開始了更大的驚恐。
一個多月過去了,天空彷彿打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那雨水扯天扯地,沒完沒了。墨黑的天空籠罩着濃重的雲層,沒有一點兒放睛的跡象。往遠了看呢,沒了田地,沒了道路,沒了房屋,也沒了小山頭,只有一些樹枝,在水面上晃盪着。滿眼望去,無邊無際,整個的水的世界。枯枝木板的自不必說了,那些豬呀牛呀羊呀的,都鼓着已經發脹的肚子,在水中打着漩。躲過了旱災饑荒的人們,坐着木盆木桶逐水飄流,沒有盆桶的,乾脆就扒着一段樹木或者一塊木板,隨着水流漂盪。
洪水終於消歇了,遍地淤泥中,隨處可見死去的畜牲和死去的人兒,就那麼暴曬在烈日下,腐爛、發臭,成羣的蠅虻圍着打轉,大堆大堆的白色蛆蟲,在腐屍中蛹動……
大旱之後是洪澇,洪澇之後是饑荒,緊隨而至的,則是更令人恐懼的瘟疫。開始是一個兩個的死人,家人還能比較隆重地安葬他們;接着是幾號幾十號的死人,就只能草草地挖個淺坑,裹張葦蓆;再接着幾十號上百號的死人,就只能挖個大坑,一個一個地摞着,掩上黃土。最後,一家一家的絕戶,一村一村的絕人,即使還能喘氣的活人,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挺多久,誰還有精力去掩埋死屍?誰還有心思去掩埋死屍?
於是,瘟疫便更大規模地擴散開來。
史載,這個丁戊奇荒,從光緒登基始,至光緒四年結束,奪去了上千萬條人命。
雖然主要發生在關中,但隨着幾千萬逃荒人流,這瘟疫被散播開來,波及地域卻十分廣大。不少往返於陝西、河南與自貢兩地的鹽商,裹帶着不少親人家眷乃至鄰里鄉黨,紛紛涌入自貢,無意之中,那瘟疫自然也帶了過來。方圓只有幾十公里的自貢兩鎮,不少人也未能倖免。
這段時間,葉家死了六口人。但嚴格說來,死於瘟疫的,只有兩個:岳父張老太爺,父親葉老太爺。愛妻張盼兒,是死於第四胎的難產。母親是正常病死。岳母呢,則是因爲丈夫和獨女相繼離世,抑鬱而終。
原本幸福和美,熱熱鬧鬧的葉張兩家,如今,只剩下葉南水,共着獨女葉兒。
自貢受到了瘟疫的侵襲,卻沒受多少饑荒之苦。究其原因,乃是盛產井鹽,富戶甚多,其中不乏義商,便由地方合議,湊了銀子,從外地購得糧食,源源不斷地運來。
銀子由當地富商共湊,這購糧運糧的事兒,主要就靠了三河於家的誠義實商號。
自流井鎮上,有戶陸姓人家,街場上三間鋪面,做些油鹽醬醋、五金日雜的零售,生意倒也過得去,小有積蓄。自家祖上購有幾畝田地,就在鹽溪邊上。這地,租給別家耕種,卻不大產糧食,租金少得可憐。
後來,周邊地裡,不斷地樹起天車,別家都靠了打井吸滷,一個個地腰纏萬貫。陸家便動了心思,何不學了鄰家,也打井吸滷呢?
有了這依樣畫葫蘆的想法,陸家便在自家地上,打起鹽井來。
鑿這鹽井,可是要用銀子去堆的。自家麼,辛苦積攢有幾百兩,遠遠不夠。再以三間鋪面和自家住宅作抵,借貸了幾千兩。
可是運氣不夠好,打下去七八十米深,卻沒取上一滴鹽滷。銀子用淨了,三間鋪面自家老宅,也被貸家抵去,便失了生活來源。其時又逢上丁戊奇荒,只能靠領取一些義粥,續得生命。
一日,於家商隊送糧到貢井鎮上,再裝運自貢井鹽回去。家主於慈恩,隨了商隊同行。
卸糧載鹽,自有江主管指揮,於慈恩沒事兒做,便湊到人羣中,與大家閒話。恰巧,聽得這陸家的故事,便拉了陸氏,去看那未打成的鹽井。
打井吸滷,於慈恩是外行。但那個江主管,卻是懂的,私下裡,告訴東家說,這地下,必有好滷,只是深度未到。再鑽得十數米,至多數百米,必然出滷。可惜這陸家,再也找不着後續的資金,只得半途而廢。
於慈恩特意找上陸家,說,願意借予銀子,助陸家打穿這井。條件麼,包斷陸家所產之鹽。
陸家本是世代商人,算帳一項,自是強項。於家這個“低於市價百分之五”的條件,哪算得什麼條件喲。借貸利息、銷售開支、人際應酬,哪一樣都不是這“百分之五”可以抵得了的。再說了,有了於家這個“包斷”,自己只管敞開來吸滷熬鹽就是了。
這於家家主,不分明是成心幫助自己麼?
第一次,借入一萬,再打下去二三十米,仍不見滷。只好厚着臉皮,再向於家開口,又借入一萬,往深了再鑽。未及十四五米,就見了鹽層,而且是富滷。
哈哈,終於打穿啦!
又找着於慈恩,再借入兩萬,建起滷竈,自吸自熬,於家包銷。
第一口井打鑽成功,第一口鹽竈也煮出鹽來,於慈恩便主動提出,再借些銀子,藉着這個兆頭,陸續又打成了三口滷井,添建了三口鹽鍋。
有了這四井四竈,那銀子,便源源不斷地流進了陸家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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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太爺自是感激萬分,不僅所產之鹽,全都售與於家,並且,把那鹽價,硬是再降了五個點。
兩家的往來,就密切起來了。
於慈恩四十九歲生日,陸家家主,哦,現今腰纏萬貫,人稱陸老太爺,打聽得分明,便不期而至,趕到三河於家,爲其祝賀。
陸老太爺見得於慈恩的四個孫女,其中長孫女,名叫雨梅,年紀麼,跟自己的獨子陸明德相仿,便再三地要與於家結親。
於慈恩想,自己對陸家有這偌大的恩情,孫女到這陸家,想必是比較合適的,便應了這門親事。
八年前,於雨梅長到十六歲,便由老爺爺作主,嫁到了貢井場上的陸家。
公公婆婆非常歡喜,說這雨梅媳婦呀,又知書又達禮,人又穩重性情又厚道,更是持家的好手。
陸家少爺陸明德呢,對雨梅也還過得去。
等得兩年,雨梅仍不見喜,婆婆便有點着急起來了。又過了兩年,仍不見喜,婆婆的臉色,便有點變黑了,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呀?於是,老婆子便鼓動着兒子討妾,早生貴子,延續家業。
陸家打穿鹽井,家境漸漸就富足了起來。幾個原來就跟陸家少爺廝混的街皮二流子,便蒼蠅逐臭般,圍在了陸少爺身邊,進了幾次大煙館,學會了吞雲吐霧的行當。
大家知道,這大煙館,往往和娼妓行業是連通的。去的次數多了,陸家少爺也就順帶着,把嫖娼的本事學會了。從此,便舍了雨梅,整日出入煙館,一頓吞吐之後,再來幾個小妞,那味道是正經女人無論如何都沒法相提並論的。
聽得母親要爲自己討妾,陸家哥兒首先就想到了大煙館,那個名喚雲仙的娼女,便說通母親,從鴇兒那裡贖了回家,做了小妾。
這陸家公子與雨梅結婚不久,雖然每晚還是上得牀來,卻再也提不起半點的興趣。討回這個小妾後,更是連雨梅的牀邊都不捱了。
每晚都聽着隔壁房間,傳來丈夫快樂的吶喊,和狐仙般的小妾淋漓的喊叫,雨梅的心都在絞痛,卻還要在公婆面前裝作快樂。
這個狐妖般的小妾,受過鴇兒的精心調教,牀上功夫自然了得,吹枕頭風的功夫同樣了得,每晚都把男人侍候得雲裡霧裡的,比神仙還神仙。每當男人氣喘吁吁地從自家肚皮上滾下來後,這小妾便在男人耳邊吹起無堅不摧的枕邊風來。
吹些啥風?這娼女的想法大着呢——陸家夫人的位置,你雨梅坐得,難道我就坐不得麼?
自從有了這極會叫牀,又極會牀上功夫的小妾後,陸家公子才感覺到了做男人的快樂,那令人飄飄欲仙的枕頭風,也立見成效,便討厭起雨梅來。雨梅在陸家便陷入了地獄般的境地,人也漸漸消瘦起來,更激不起陸明德的半分興趣了,那肚子怎麼隆得起來?
陸老太爺看得雨梅日漸消瘦,又幾次見着雨梅背地裡抹淚,便明白了箇中緣由,覺得很對不起於家,給兒子做了番思想教育工作。
你想呀,鬼迷心竅的人,是幾句大道理就改得了脾性的麼?陸老太爺一怒之下,動了家法,施以棍棒,想要用這種極端的做法把兒子扭轉過來。
陸家小子在牀上躺了半月,方纔能夠起身走動。自打小就是父母掌中之寶,哪裡受過這等重罰,心中就有了怨忿,又經那狐妖般的雲仙小妾的枕頭風一吹,就把這頓棍棒之痛,記在了雨梅的身上。
這樣的捱得兩年,陸老太爺染上時疫,不久就過世了。原來還有公公護着,現在公公一走,雨梅就開始了地獄般的生活,辱罵是每天都要來一次的,隔三插五地,還有雞毛撣子招呼着,更不用說那個狐妖般女人的惡毒手段了。
雨梅就想呀,這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倒是死了乾淨,眼不見心不煩的。
陸家煮鹽,於家包銷,是有合約的。陸老太爺在世,這約是必守的。現今,太爺過世,陸家公子掌了家業,老覺得自家吃虧太多,便單方面毀了約,不再供應於家食鹽。
於慈恩想得寬,當初借銀子給陸家,本就不是奔着要賺陸家鹽價的目的去的,況且自己又不是找不到供貨的主家,毀約就毀約吧,但這心底卻把這個孫女婿看低了,心中有了不快,加上每次到陸家,這陸家小子都拿着個不冷不熱的臉面相待,就不願再與陸家交往了。
只可憐了這於雨梅的悲慘,獨自忍受着陸家男人和小妾的萬千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