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05節 尋着大姐
陸家是養着幾個男僕的,此時都聚在院中,聽得雲仙姨娘的安排,要去門外擡了箱子進來。忽聽得客廳中傳來鬼哭狼嚎,分明是雲仙姨娘在嚎哭,接着是陸家公子的嚎叫,一衆的男僕拿了棍棍棒棒的,便要往客廳裡衝。
田大刀父子倆門神般地守在門口,把衣服向上一捋,露出腰間皮帶,皮帶上斜插着油光閃閃的西洋短槍,再有一排寒光閃閃的柳葉飛刀。
衆男僕立時呆了愣了,怔怔地不知所措。
緩得一氣,兩個男僕醒過神來,此是陸家大少的屋裡,懼他作甚?兩個男僕不信狠,手裡的棍棍棒棒一通地亂舞,眥着大眼,埋了頭,往裡便衝。
小刀抽出短槍來,衝着空中,“轟”一聲巨響。數個男僕,都被嚇得半死,抱了頭,僕在了地上。
這短槍,正是上次前去重慶碼頭,花了五兩銀子,從馮舵爺的隨身護衛手裡購來的。名叫短槍,其實不過是鋸短了的手銃,膛內裝着一把鐵砂子,射程只得十數步,聲響兒卻是驚人。
於信達一把抓了雲仙頭髮,使勁揪着,硬生生地拖到陸明德跟前,一把摜在地上:“程叔,看着這對狗男女。若敢亂動,給本少爺往死了打,一切本少爺兜着。”
於信達猶不解恨,提起腳來,踹在雲仙的腰上,再扭頭對着守在門邊的田大刀道:“田叔,隨我進內,尋大姐,走,尋咱大姐。”
於信達緊跟着田大刀,葉兒拉了於信達的衣角,也隨了進得內院裡,先尋茶廳,再進臥室,然後帳房,終不見梅子大姐的身影兒。
於信達可急了,扯開了嗓子,高聲呼喊起來,呼聲中帶夾着哭:“大姐,梅子姐,你在哪?我是小弟,於信達,尋你哩。別藏着躲着了,出來,我是小弟,信達小弟哩。”
田大刀也急了,一邊四處翻騰,一學了於信達,扯開喉嚨,高呼起來。
任兩人怎樣呼叫,就是沒得回答。
於信達四處奔走,四處搜尋,葉兒便緊攥着衣角,四處奔走,四處搜尋。
前院已然搜遍,沒見半個人影兒。就只剩得後院,還沒搜尋。
尋到廚下,只見得一人把頭躲進柴草堆,只弓着個背影兒在外。
田大刀跑過去,從柴草堆里拉出那人,反過身來,卻是一個半老的僕婦,嚇得全身發抖。
大刀一腳踹在僕婦的背上,惡兇兇地問:“雨梅呢?咹,雨梅在哪?”
僕婦三魂早嚇掉兩魂,上下嘴皮直顫,卻是說不出話來,瞪着銅鑼般的大眼,用手抖抖索索地指着廚房後邊的一排雜屋子。
那時節,川西川南的民居,多是四合院形制。前面是正屋,後面置作院壩,往往靠裡,建幾間簡易房舍,用於堆放柴禾或閒置器物,有些人家,也兼作養些雞犧鵝鴨,或作狗舍,一般是不居人的。
葉兒盯了後邊的屋子,拉拉於信達的衣角,再指着最靠裡的一間小屋兒:“在那屋,定是在那屋。”
那排雜屋,最靠裡的兩間是柴房,房前放着兩個大木盆,一個裡面浸着一堆衣服,一個裡面還漂着一件內衣,卻不見人。
於信達跟在小炮身後,幾步衝到那屋,小門兒虛掩着,用力一推,再伸了頭往裡瞧去,屋裡光線實在太暗,啥也看不清。
“梅子姐,梅子姐……”於信達一邊輕聲呼着,一邊緩得一會兒,待眼睛適應了屋內的昏暗,朦朦朧朧地見得似有人影兒。
三人擠進柴房中,一股惡臭撲面而來,昏暗的光線中,依稀辨得個大概。
屋角地上,胡亂地鋪着一些衣巾和棉絮,破破爛爛,散發着一股難聞的味兒。一個人兒,睜着突出的眼球,驚恐地盯着進門的人,滿頭亂蓬蓬的頭髮四散着,單薄的衣服掩飾不住瑟瑟的抖動。
這就是俺大姐?美麗可人的梅子姐?
於信達不敢相信,伸出手去,拂開女人凌亂的頭髮,細細端詳,卻邊看邊搖頭。
記憶中的大姐,哪是這個樣子喲?
田大刀湊近前來,也是邊看邊搖頭,不對,不對,咱家梅子,哪是這樣?
問她話,就只搖頭,啥也不說,用了驚恐的眼光,盯着三人。
田大刀搔起頭皮來,搔了老半天,忽然,一拍腦瓜子:“哎呀哎呀,脖子!脖子!”
於信達回了頭,盯着田叔:“脖子?”
田大刀:“對呀對呀,脖子。咱記得清楚哩,咱家大妞,頸脖右邊,有黑痣哩。”
是了是了。小時候,於信達可沒在梅子身子少打過滾兒,就是捱了梅子睡覺,也是常事兒。就在梅子脖脛處,呈梅花形排列着五顆黑痣。
因了這五顆梅花狀的黑痣,大姐才得名“於雨梅”哩。
於信達伸出手去,就要解這女子的上衣,想要看看她的脖脛處,是不是真有梅花狀排列的五顆黑痣。
女子驚恐起來,拼命地躲閃着,掙扎着,不讓於信達接觸自己。
於信達可顧不得那麼多了,一把摟了女子在懷,再一用力,硬生生地,把那衣領撕開來。
五顆黑痣,赫然入目,呈梅花排列。
正是梅子。
這就是梅子?自己朝思暮想的梅子?記憶中那個美麗的梅子?咱可親可愛的大姐梅子?怎就這樣了呢?人不人,鬼不鬼,咋回事了呢?
於信達使勁兒地攬着梅子,抱緊她的臉龐緊貼在自己的胸口,放聲嚎啕起來:“姐呀……我是信兒,我是信兒啊……我的姐,我親親的姐……咋就這樣了呢……”
葉兒本來站在旁邊,見得信兒哭得傷心,竟跪了下來,伸出小手,一邊爲於信達抹着眼淚,一邊在大姐驚恐的面龐上撫摩着,哽咽着:“梅子姐,咱們走。啊?咱們走,回家去。啊?咱們回家!”
大姐暗淡無神的目光,一直在三人臉上逡巡。聽得葉兒說話,竟把眼光定在了葉兒臉上,暗淡的眼神中,忽然有一絲兒光亮閃過。
於信達想要把梅子大姐抱到屋外,卻又力氣不濟。
“我來,我來。”田大刀小心翼翼地抱了梅子,出得屋外。
葉南水和江總管也進得後院來,俯身看梅子,禁不住地抹淚。
葉南水:“信達,走,回家,回我家。”
江總管抹抹眼角:“是哩,是哩,此處不宜久留,回得葉家別屋再說。”
於信達在梅子臉上一陣的摩挲:“姐,咱回家!”
葉兒也在梅子臉上一陣的摩挲:“姐,咱回家!”
田大刀彎腰抱着梅子,徑往前院而去,幾滴清淚,悄悄地滴在了梅子臉上。
葉兒攆在後邊,自顧自地解了鈕釦,脫了小花襖,再攆上來,踮着腳尖兒,輕輕地蓋在梅子身上。
梅子一雙赤腳,掉在小炮的臂彎裡晃盪。
葉兒跑前幾步,把梅子的一雙光腳丫抱了在懷,隨着田大刀的腳步,一跑的小跑。
出得客廳,陸明德坐在椅上,小炮的右手五指,仍緊緊地攥着他的肩胛,一動也不敢動。
雲仙那女人呢,就那麼坐在地上,右手捂着臉脥,想是於信達那兩巴掌,着實地用了力,現在還隱隱作痛哩。
雲仙見得田大刀抱着梅子,要出門去,便忍了疼痛,嚷嚷起來:“搶人囉!你們這幫強盜,搶人囉!”
“搶人?嗬嗬,老子還想殺人哩!你這妖女,信不信,老子一刀捅了你,眉頭都不得皺呢?”田大炮一邊罵,一邊提出腳來,狠勁兒地踹在雲仙的屁股上。
雲仙吃這一腳,疼得呲牙咧嘴,順勢把個身子癱了在地上,想要耍潑。
於信達睜大雙眼,死死地盯着雲仙。一股凜冽的殺氣,竟透過朦朧的淚花,讓雲仙不自禁地害怕,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來。
這於家小子,看個頭,也就十一二歲吧,怎來這樣濃重的殺氣喲。
雲仙嚇得閉了嘴,連疼痛也顧不得呼號了。
葉兒則抱着梅子的光腳丫,一邊隨了田叔往外走,一邊衝了陸明德和雲仙,吐起口水來,嘴裡不住停地罵:“呸!呸!呸!壞蛋!大壞蛋!哦呸!”
程大炮和程小炮就堵在門口,盯着院中的僕人們,進不得,也出不得。
剛剛,程小炮不是放過一槍麼?那響聲巨大,早已驚動四鄰街坊,也不知道陸家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聚在宅外,人山人海。
梅子披頭散髮的,由田大刀抱着,出得門來。於信達和葉兒隨在身邊,程大炮同着小刀小炮,殿後護着。
衆人明白,三河於家,找上門來了。
平常時日,這陸家內屋,常有女人哭聲傳出,或悲悲慼慼,或厲聲嚎叫,甚是悽慘,不由猜測,陸家這女子,名作雨梅的,定是飽受折磨哩。
但這事兒,畢竟是陸傢俬事,旁人沒理由干涉的,只能搖搖頭,從內心裡,給予幾許同情罷了,卻做不得任何事兒。
現在,這麼幾個人,抱了梅子出來,那臉上,滿是騰騰的殺氣。
唉唉,這陸家,怕是報應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