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紅霞只覺得自己像是在熱水中翻滾, 就好像每年的端陽一樣,渾身難受的不行,掙扎着想翻出來, 可是怎麼也動不了。
“哎呀, 我說下游的水怎麼這麼燙, 原來是你這孩子。啊, 今天是端陽啊。我竟然渾忘了, 該死該死!小霞兒乖乖,師傅來咯~”
誰?是誰在和自己說話?聲音如此熟悉。
紅霞睜不開眼睛,只覺一雙沁涼的手溫柔地撫上了自己的皮, 剛纔的那個聲音溫溫潤潤的,就像湃過的井水一樣流進了心裡:“不難受了不難受了, 師傅在這兒呢。”
被這個聲音一說, 紅霞就覺得真的不難受了, 盤起身體越縮越小,最後蜷成了盤子大小。
那雙手把小小的紅霞捧了起來, 摟在胸前:“跟師傅回家嘍~”
回家。
這兩字讓紅霞安下了心沉沉睡去,就像百年前的端陽一樣,身邊還有那人的陪伴。
這一覺清涼無夢,直到次日天光大亮,紅霞才睜開眼睛。
低頭看了看, 已經變回了人身。手肘撐着牀起了身。
牀?紅霞這才覺得不對, 昨天明明是在一個洞裡昏倒的, 哪裡來的牀?
再往四周瞧瞧, 雕樑畫棟像是大戶人家的臥室, 而且這屋子怎麼看着如此眼熟?像是、像是!
“小霞兒醒了麼?”
正琢磨着,就見房門從外面推開, 一名男子逆光走了進來。
紅霞擡頭,只一眼便溼了眼眶:墨衣、烏髮、紫金簫,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
“師傅......”紅霞難以置信的看着對面的男子,“真的是,你?”
男子走到牀前,用手撫着紅霞的發頂:“當然是師傅了,小霞兒難道連師傅都不認識了?”
“師、師傅!師傅!師傅!”紅霞再也禁不住,摟着男子的腰哇哇大哭,“我!我做夢、夢見師傅成仙飛走了!不、不要我了!”
“不哭不哭!”男子順着紅霞的長髮,從頭頂順到後背,輕聲哄道,“師傅怎麼會不要小霞兒呢?就算師傅成了仙也不會不要小霞兒。”
“你騙人!”紅霞把臉埋在男子的衣服裡,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身,悶悶的說道,“你成仙了肯定跑得影兒都沒了。天天調戲男仙女仙,早把我忘到脖子後面了。”
男子低頭看着紅霞,連頭頂那個倔強的發旋兒都強烈的表達了主人的不滿。男子哭笑不得:“小霞兒就是這麼想師傅的?算準了師傅就會樂不思蜀?”
“不是嗎?”紅霞仰起頭,可憐巴巴的看着男子,“這山頭附近的妖精,只要稍微長得平頭整臉的都被你調戲了個遍。要是碰上天上的仙子,你難道還能放過?”
男子看着小徒弟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在他頭上使勁彈了下。
“哎呀,好疼!”紅霞捂着額頭,“被我說到痛處,惱羞成怒啊?”
男子突然低下頭,鼻子尖兒幾乎要碰到紅霞的鼻尖,氣息吹到紅霞的臉上,讓他不禁紅了臉,不自覺的往後縮了縮。
男子傾身更往前靠了靠,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甜膩:“師傅是絕對不會不要小霞兒的。”
“唔......”紅霞的眼睛都沒地方放了:老流氓又來這一招!明知道自己對他的臉沒有抵抗力,還靠這麼近!
男子雙脣抵在紅霞耳邊,低聲笑道:“小霞兒的回答呢?”
“知、知道了!”啊~耳朵要融化了!
“很好!”男子稍微往後退了退,擡頭在紅霞的額上響亮的親了一口,“乖孩子有獎賞~”
“呀!!!!你這個老流氓!”紅霞通紅着雙頰,倫起雙拳一頓毫無章法的亂捶。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男子大笑着躲開紅霞的“粉拳”,推門走了出去,還十分體貼的帶上了房門,一個枕頭正正好扔在門上。
“混蛋!”紅霞趴在牀上死命捶牀板:不要臉!太不要臉了!爲老不尊!!!!
一頓撲騰,被子、褥子都掉到了地上,紅霞也沒了力氣,很沒形象的呈大字躺在牀上,望着房頂雙眼發直。
半晌,慢慢擡起手,撫上剛纔被親的地方,咯咯笑了起來。
端午過後,日子又變得和以前一樣。紅霞日日在山裡頭閒逛,今天去後山黑熊家偷兩罐蜂蜜,明天上前山人蔘精地裡薅幾株草藥。鬧得雞飛狗跳,天天有人去找他師傅告狀。
不過告了也是白告,男子都是認真聽了苦主的說辭,然後笑眯眯把人送出門,並表示此等孽徒一定嚴懲,然後轉臉就忘。
今日亦是如此,男子剛送走了山雞精,轉臉就見小徒弟在門外張望。
男子笑着招手,紅霞蹦跳着跑進院子:“師傅,他們走了?”
“走啦。”男子拿出帕子給紅霞擦臉上的汗和土,“怎麼天天弄得土猴子似的,白白浪費了這張臉。”
“切,一張皮而已。”紅霞渾不在意,小心翼翼從懷裡掏出一個棉布包來,舉到男子面前獻寶,“師傅你看!”
男子挑眉:“這什麼東西?髒兮兮的。”
紅霞把布包打開,裡面是幾根漂亮至極的羽毛,在日光的照耀下還能看到上面似有光華流動。
拈起一根羽毛遞到男子面前,紅霞得意道:“師傅前兩日不是說要做個雞毛毽子?雞毛的有什麼好,這幾根雉雞的尾羽最是好看,送給師傅做毽子踢!”
高高揚起的笑臉和五彩的羽毛耀花了男子的眼,一時間竟怔愣着說不出話來。
“不喜歡?”見男子半晌不說話,只盯着羽毛愣神。紅霞低頭看看羽毛:因是急匆匆偷來的,也沒來得及細細擺放好,就這麼七零八落的躺在布包裡,羽尾根部還帶着血,難怪師傅看不上。
“嗯?”男子被喚回了神,就見小徒弟蔫巴巴垂着頭,嘴巴翹起老高,眼圈兒都紅了。
男子忙安撫小徒弟:“師傅怎麼不喜歡,師傅喜歡得緊!”
紅霞扁扁嘴,根本不信:“那你怎麼不說話。”
“師傅是想,小霞兒費了這麼大勁得來的羽毛,做毽子踢太可惜了。不如拿綵線串起來掛在紫金簫上更好。”男子瞪眼說瞎話。
紅霞吸溜吸溜鼻子,半信半疑:“你真的喜歡?”
某人嚴肅臉:“千真萬確!”
紅霞這才破涕爲笑,拽着男子的衣袖往屋裡走,邊走邊說:“師傅,你說用什麼顏色的絲線好?紅色的好不好?”
“都依你......”
是夜,男子拿着紫金簫在院中吹奏,簫聲清越悠揚。簫尾墜着一串翠綠的羽毛,用紅色絲線串着,在風中擺來擺去。
一曲吹罷,男子緩緩睜開雙眼,墨衣烏髮在夜風中揚起,宛若謫仙。
紅霞雙手托腮,癡迷的看着對面的男子,心中暗歎:雖然流氓了些,但是這皮囊真好看啊!
男子走到石桌旁坐下,紅霞倒了杯茶遞給他。男子接過茶看了看,滿意道:“茶湯澄澈,不錯。大有進益了。”喝了一口,復又點點頭。
紅霞得了誇獎,心裡十分高興。又把一個小碟子往男子面前推了推:“嚐嚐這冰皮月餅。”
男子拈起一個看看:賣相倒是不錯。放到脣邊小小的咬了一口,面上僵了一僵。
“怎麼樣?好不好吃?”紅霞希冀的看着男子,“我做了整整一個時辰呢!到底好不好吃!”
男子鎮定自若的把月餅吃了下去,拿起茶杯喝茶。待一杯茶喝盡,才笑道:“很好,比茶更有進步。”
“真的?!”紅霞高興極了,也要伸手去拿一塊兒,不妨被男子把碟子端走了。
“你幹嘛?”紅霞歪頭。
男子咳了一聲,端着碟子起身往屋裡走:“點心甚好,師傅要拿回房中慢慢享用。夜深了,早些休息。”說完,大步往回走。
“哎?!等等我,給我留一塊兒啊,我一個時辰就做出來這麼幾塊兒,好歹讓我也嚐嚐啊!”紅霞追着男子跑進了屋。
石桌上只餘一隻茶壺,兩杯殘茶。
還有一隻紫金簫,簫尾的羽毛晃了晃,似乎在嘲笑那碟子難以下嚥的冰皮月餅。
山中無歲月,轉眼就到了年底。這一日,大雪封山,山上的動物、精怪都找地方貓了起來,樹林裡靜悄悄的,只能聽見雪撲簌簌落下的聲音。
紅霞懶洋洋的歪在美人榻上就像沒有骨頭似的。屋裡被施了法術,暖烘烘的猶如春天。
男子給水仙花澆了水,回頭看見小徒弟頭一點一點的昏昏欲睡。
“就困的這麼着?”男子搬了把椅子坐在紅霞身邊,一翻手腕變出來一個紙包,拿到紅霞鼻子底下晃了晃。
“我是蛇嘛,到了冬天要冬眠的。”紅霞閉着眼睛,聲音也是懶懶的。突然一陣香氣鑽進了鼻孔,紅霞嗅了嗅,猛地睜開了眼,“鹿肉!”
男子佩服的看着他:“是誰說要冬眠的?一塊鹿肉就醒了?”
紅霞也顧不上和男子說話,伸手就要去拿紙包,男子把紙包往身後一藏:“哎!不能就這麼白白給你吃。”
紅霞咬牙看着男子:老流氓又想幹什麼!
男子把紙包在兩隻手裡倒來倒去:“崖頂的紅梅開了,乖徒兒去折一支來插瓶~”
紅霞回頭看看外面的漫天飛雪,又看看師傅手裡的紙包,最後狠了狠心掀開錦被,站到牀上往半空一縱,一道紅光衝出了房間,屋裡已經沒了人,只聽到遠處傳來的聲音:“不要吃了我的鹿肉!”
待紅霞抱着一支豔紅的梅花回來的時候,男子已經擺好了一桌子的菜,還溫好了酒等着他了。師徒二人邊吃酒邊賞梅。
冬去春來,過了清明,很快又到端陽。
紅霞又開始每日泡到河裡嚷嚷着熱,男子就坐在河邊拿着釣竿看着小徒弟撲騰着驚走了自己的魚。
端午子時,紅霞躺在牀上難耐的扭動,兩條腿已經化成了蛇尾,口裡喚着師傅,可是日日都與他形影不離的男子偏偏此時不見了蹤影。
慢慢的腰身、肩膀,最後到頭完全化成了蛇形,吐着信子“嘶嘶”的叫着,可直到他暈過去也沒再看到男子一面。
“紅霞,醒醒!紅霞!”敖堂焦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師傅……”紅霞輕輕睜開雙眼,面前的男子卻不是心心念唸的師傅,“白糖?你怎麼在這兒?我師傅呢?”
“什麼師傅?”敖堂四下看看,並無旁人,“你一夜一日沒回去,道長他們都急壞了。宋仙子去龍宮找了我,現在大家都在找你。還好讓我碰上了!還不隨我回去!”說罷,拉起紅霞就往外走。
紅霞被拉着往洞口走去,扭回身看看:還是自己那日倒下的洞穴。
“原來是夢……”紅霞低聲喃喃道。
敖堂沒聽清,回身問道:“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走吧!”紅霞搖搖頭,快步走出了山洞,駕起狂風猶如逃命般去得遠了。
“哎!你等等我啊!”
九重天
墨衣男子用手在水面上一彈,寵溺道:“小笨蛋。”
身旁的玉瓶中,一枝紅梅開得正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