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夜涼如水,我裹緊了身上的披風,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月光透過密密麻麻低垂着的枝椏,在地上投下暗暗的陰影,一切活物都好似沒有了蹤跡,十分寂靜。
自從下了九重天,這已是第五日的光景。這五日其實無甚可說,乏善可陳,唯一值得說起的,不過是身側跟着的小狐狸少卿。我偏頭看向他,模樣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只不過長開了些,但是個頭竄的太猛。先前的時候只不過豆苗高的一個娃娃,現在已高了我半頭。
青丘的伙食委實是太好了。
自從遇到那日起,他便一路跟在我的身側,甩也甩不開,躲也躲不掉。我索性找了一個地方,找了些樹枝,升起一團火,與他對着坐在地上,準備促膝長談。
我往火堆中添了一把樹枝,不動聲色道:“你一個小孩子,來魔界是做什麼,你曉不曉得這裡很危險?”
他看了我一眼,隨即將頭偏到一邊,間接拒絕回答剛剛的問題。我嘆了口氣,又加了一把枯葉:“好吧,你來魔界便是來魔界了,一直跟着我又是做什麼?”
他愣了一愣,半晌,彆扭的回答道:“我若是識路,你以爲我會跟着你這個壞女人。”
我覺得被噎了一下,不就是摸了一下尾巴,而且還在他是豆苗高的娃娃的時候,怎麼就記仇如斯,這愁人的。
我躊躇的望着月光下他與少君越發相似的眉眼,有些問題憋在心裡一直不敢問。想想也就作罷,他一個豆苗高……一個涉世尚淺的少年,對九尾和少君的事情又能瞭解多少?
我向前挪了一挪:“關於我掐你尾巴的事情,暫且不提。咱們先說一說,你來這裡你父君知道不?”
他的麪皮有些微微的發紅,隔着朦朧的火光有些不大真切,他咳了一下,小聲道:“我從很久之前,就不用事事向父君報備了。”
我配合的笑了一下,誠懇道:“偷跑出來便是偷跑出來,你好歹說的有誠意一些,我又不會偷偷告訴你父君你偷跑出來的這件事。”小心翼翼的問道:“說起你父君,倒是想起你哥哥來,他最近還好麼?”
他垂下頭,看不清眼底的情緒,半晌,才道:“自從那日你同神君從青丘離開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笑了一聲,“呵,我們狐族向來最重視感情,我的哥哥,只是格外重視罷了。就連我……”頓了頓,終於有了少年落寞的模樣,“就連我這個弟弟也不要了。”
我伸出手,想了想還是收了回來,安慰道:“少君不是不要你,他只是在找九尾,找到九尾的那一日,他自會回青丘找你。所以,現在你還是乖乖回青丘,有什麼事情讓你父君去解決。”
又痛心疾首的加了一句:“跟着我委實是沒有什麼前途啊,少年!”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擡起頭來,聲音是不符合他這個年齡的深沉:“找到九尾姐姐便回青丘?你是怎樣才能說出這句話來的?我眼睜睜的看着九尾
姐姐她……”頓了頓,平靜道:“我們做神仙的什麼都好,唯一的不好,便是沒有來生。這句話,我想你早就應該懂得,我哥哥他也應當早就懂得。若是找到九尾姐姐他便回青丘,那他這一世都不要回青丘了。”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道:“即便是這樣,你老是跟着我做什麼?”
他挑了挑眉,邪魅狷狂,倒有少君的幾分形容:“我不是告訴你我不認得路了?”
我想一把捏死他:“那你跟着我就能找到路?你去的地方和我去的是一個地方麼?”
他坦然的點了點頭,道:“不是一個地方,我跟着你做什麼?閒的?”
我覺得,作爲一個晚輩對我這麼說話,着實是不好,但是我也不能拿他怎麼樣,畢竟是我先對不起他的哥哥嫂嫂。於是我藹着眼睛,笑了一聲:“你都沒有問過我,怎麼就曉得我與你去一個地方呢?”
他擡起眼來,沉默了良久,緩緩道:“鄴城,山崖,你一個人來這裡,除了去找天命石,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我的心募的一驚,卻不動聲色的、平靜的、淡然的看向他,說:“我來這裡純粹是爲了看風景,順便回憶一下少年時光。天命石這個東西向來是存在於傳說之中,而傳說又向來是不存在的,我去找一個不存在的東西是作什麼?”
他笑了一下,俯身拿起一個樹枝,輕輕撥弄着火堆,沒有說話。一個好好的孩子變成現在的模樣,陰影什麼的,真真是太可怕了。
我擡頭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打了個哈欠。在我困得意識昏沉之際,耳側好像是有人在說:“找到天命石,一切都會好起來罷。”
我揉了揉耳朵,但願一切都能好起來。
……
第二日趕路的時候,少卿明顯是比前幾日活潑了許多。我一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一邊問他:“昨日說起了你哥哥和九尾,他們在沒有吵架之前是怎麼樣的呢?”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我奇怪的扭頭看向他。我與九尾相識的時候,她便從未與我提起她與少君的從前,我很好奇,在我看到的神識之外,他們兩個人是如何的。
日光柔柔,他垂眸追思,神色迷茫的恍如隔世,良久,才道:“我曉得的不多,只曉得哥哥與九尾姐姐自小便相識,那時候他們的感情很好。他們都說九尾姐姐是四海八荒難得美人,我哥哥對她這麼好,定是被她的皮相矇住了心智。他們都不知道,哥哥對九尾姐姐是真心的。他們一直很好,大約是老天嫉妒,從千年前起,他們兩個便如同你所知道的那樣。”
他擡眼看向我:“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九尾姐姐總是覺得委屈,可以任性,可爲什麼到頭來最委屈的是哥哥?”又問道:“你曾說過,他們不過是敗給了命運,可是命運又是什麼?他能不能賠哥哥一個九尾姐姐?能不能賠父君一個兒子?能不能賠青丘一個未來帝君?”
他越說嗓音越低,
甚至有些哽咽:“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一個完整的家?”
我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該作何想法。少卿總算是有了分別時候的樣子,但說出的話句句戳我的心口。
我看向遠處霧氣繚繞的山峰,隱約有暗金色的光芒浮動,我想,那大概便是天命石。
偏頭看向眼眶微紅的少卿,點了點頭,溫聲道:“凡事都要講求有借有還,命運同樣也要遵循這個道理。他既然能將一切都借去,那麼總有法子讓它將一切再還回來。”
不過,借去的時候有代價,還的時候自是也有代價,老天向來不是肯吃虧的主兒,但這些就不必多說。
我向後退了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商量一件事?”不等他點頭便接着道:“這個地方委實是兇險,你想,散個心遇到危險沒什麼,但若是逃脫不得,那就不妙了。”
他警戒的望着我。
我“哈哈”一笑,故作隨意道:“所以啊,你先回青丘,幫我叫一些侍衛來,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大家開心纔是真的開心嘛。咱們做神仙的,講究的不就是博愛麼?”
他接着更加警戒的望着我。
我:“……”
他皺着眉,道:“九重天什麼時候這麼重視佛理,開始講究博愛?不是應該先滿足了自己,才快樂他人麼?”
我覺得,這個少年真真是骨骼清奇,思想深刻,是個人才。
他又道:“你別誆我,你就是想把我支開,一個人去找天命石。”提高了音調,“你果真就是一個壞女人!你就是見不得我好!你就是見不得我們青丘好!”
吼得我的心肝亂顫,我的娘噯,怎麼扯着扯着就扯到我是一個壞女人身上去了?我扶住了額頭,這狐狸尾巴比老虎尾巴還要摸不得。
不得已,只好帶着他一路向着山峰走去。這一路並不怎麼好走,想想也是,天命石若是這麼好找,那麼傳說簡直就太沒有尊嚴了。
繞開密密麻麻的枝椏,越過充滿障氣的沼澤,終於來到了山峰下。
我擡頭望了望頭頂的濃霧,再一次掙扎道:“少卿啊,這個天命石之所以是稱爲天命石,是因爲掌管着所有人的氣運。你想,這麼厲害的一塊破石頭,靠近它怎麼可能沒有一點危險?剛剛我們在來的時候你就已經看到了,一路兇險無比,所以,你現在回青丘好不好?”
他搖了搖頭,認真的回答:“我不回去,我猜的沒錯,你果真是見不得我好。”
我捏了捏眉心,實在是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麼危險的想法。我是怎麼他了,就見不得他好?我是搶他們青丘的地兒,還是搶了他們青丘的人?
這愁人的。
還未等我想好要怎麼樣才能將他敲暈藏在山腳,頭頂便傳來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音,像是無根水擂在窗柩上,帶着吹拉枯朽的姿態。
我擰緊了眉,捏了一個訣便向着峰頂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