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逆旅, 天地行人。”
沃龍野註定戰潰,獲封齋惠公主之號的皇女離開了九重天宮,已登天祚的帝祈挽留, 皇女便交付了這一句, 心爲過客, 何苦復作停。
因龍氏的元妃被救出時, 言訴已整整四萬年不曾見過龍族西宮牆外月亮的圓缺與太陽的燦爛, 雲祐便答應了她,帶她走過所有她們能夠到達的山川,看遍峰嵐的日出與河海之上的月盈月虧。
山海無際, 一生走走憩憩,龍嫾的最後, 是雲祐造的一間草屋, 扶疏竹樹, 終身寄託草廬。
仙妖所老,不老容顏, 而老修爲,壽限到了,修爲便也漸漸弱了。
最後的最後,原該是孤獨的一天,長日臥牀的神女竟有了些力氣從竹塌上緩慢地撐起半身。擡眼, 禮見到神明。
“父皇。”
如起身的緩慢, 她輕輕道出一件似平常不過的事,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罷?也是女兒與您最後一次相見了。”
神明像對待孩童時的她那樣, 撫着她的頭頂, 卻不發一言。
天神的孩子用最後的修爲變出一塊石頭,一面潦草地刻着一個“桓”字, 另一面深深刻着一個“祐”字,棱角不銳的石頭看起來很有了年頭。
天神會意地接過石頭:“這麼多年,本座以爲你已忘了他。”
“孩兒也以爲自己早放下了,但前月整理舊篋,發現它背面無字,便忍不住拾個字刻上了。”
三生石,一面陰,一面陽,陰面刻君,陽面刻卿,緣定三生。
“本座告訴過你,這塊石頭的用法?”
天神面生疑惑。
“父皇也有記不清的事了麼?孩兒也記不得了,女兒只想得起來,曾將它贈了人,那個人,他鐫刻了一面……”
她多了些說話的力氣,在如永生花般長世不老的天神面前,似孩童地淚眼,“父皇,我看到了龍族的運命改變,卻終不能懂,您爲何不救阿桓,您分明一開始就知道龍族,甚至龍族是因您……您爲何不挽?”
天神哄孩子般慢節奏地輕拍着被褥:“爲何麼?本座也曾發問,爲何要那麼傻,爲何明明可以改變,卻恪守軌跡。”
“是啊,爲何?”
“死亡是苦難與舊運命的結束,也是新軌與新運命的開始。舊軌跡中,不斷的調整並不會改變已定結局,這是預兆的神明和……”
天神頓了頓,竟苦澀地微微笑起來,“道理,說是這般說,本座至今仍參悟不透,卻也這樣做了。終歸有些事,要等到它的結局。”
雲祐無奈:“您好殘忍。”
“是啊,殘忍,天道本就是殘忍的。”
天神也認同。
“所以我和他的結局早就定好了,因爲你們這些神明。”
這應是一句怨尤,可她說得太輕,太絕望,便成了陳述。
神明不言。
不言便是默認。
輪迴之內的生命註定無法承受命運直白的陳述,不知是否因此,雲祐忽覺得身子變得更重了。
神明似察覺了她的變化,憐憫道:“祐兒,爲什麼不要本座的賜壽?等他輪迴出生,你還可以帶着一世的記憶,再找到他。”
“可輪迴後的那個人,是他,又不是他了。倘他若被我找到了,我可能不會喜歡陌生的他,卻又不能不去關注,關注着他愛上旁人,關注着他與旁人紅燭喜堂、兒孫繞膝,那不是我想要的。”
將逝的神女釋然地淡淡莞爾,“而且,您真的希望孩兒們此生永壽麼?”
天神不置可否,垂眸間,隱隱露出不忍和愧疚。
“您說得沒錯,天道殘忍,衆生皆苦,神明亦衆生。”
神明的女兒將手摸覆上父親的手背,“您還說,只要放下執念,一切便都有可能。就讓龍桓與雲祐的此生,成爲第一世罷,來世……重逢。”
神明蹙起眉心,避着她的笑,望向上敞的菱窗外,似在平復。
未亡人的精神流逝,她道:“父皇,兒臣困了。”
“睡罷。某一日醒來,你們就能相見了。”
竹牀邊,天神的右手,落羽般地捂蓋住女兒的雙眼。
“嗯……願父尊可圓永願……”
感受着神明的手心的溫度,神女乖順地說着,如將入睡般閤眼,“還有……我與他同葬……”
壽終的神女軀殼漸冷,只有真神之眼看得見的魂魄虛煙嫋嫋升騰。
神之子女極其早娠,足歲出生的龍卵至少應形大如盆,而初初被迫離開母體的龍神嗣卵僅微如鵪鶉子,是女神在最後的時刻以自身剝離的分魂封印入卵補新生之不足,才使皇裔之卵於近四千萬年後孵化。
龍神分魂,魂魄之質卻可化實爲皓玄雙龍,遂心遂意,跋陀耶在子,罰摩羅在女,是神靈給予後嗣的最後恩饋。
神靈的魂絲重凝爲腕飾般粗細的玄龍,浮游半空,等待的天神將它捉入掌心,化歸太古時被常以佩戴的形態,一環玉鐲。
燭火掐滅,月華灑落不復生氣的填土平地,夜光照襯不至的陰影中,神明最後一次撫上女兒長睡的容顏,嘆息:“孩子啊,隔世的重逢,太遠了。”
過了輪迴塔生門的魂魄,投生的機緣無有定數,唯一可循的規律就是上一世越長,對獲得投生機會的魂魄損耗越大,其需要汲取世間的塵力修補自我。修補中魂魄如同沉睡,沉睡時長隨機緣定,機緣是各人的,魂魄甦醒後投胎何道亦屬各自的機緣。
金華盛閃,神皇抱起蜷縮在懷中沒了呼吸起伏的金應龍,朝屋後走去。
草廬院後的山坡上,豎了兩塊方碑,一碑刻寫龍嫾,一碑刻寫龍桓,復添新碑,石碑新舊合,念許下一世。
————
指尖的烙印止了血,一個字,一世情,丹期再將陷於砂礫的石頭撿起,所見的是神女闔目時所憶的場景。
同樣的風沙吹揚,同樣的戰場,同樣的位置,她站在他此刻所站的地方,撿起了三生石。
原來那三生石,記了她與他一世的情思。
可那遙遠的一世,終究,緬邈歲月,不得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