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霄盡, 新陽破曉,岫海空濛,羽駕凌於虛空, 破空之側風颯颯地呼嘯, 過了翠錦爭煥的山境, 便是寬綽的海子, 車逢潮水漫漲, 清風愈變溼腥。土地之下無非根蟲,而瀛海與巒陸相異,它的浪濤之下蘊藏了太多不名不世的可怕力量。
“上尊!”
到了海岸, 待令侍者們服了適水丹,雲祐領着一行將將要入水, 卻被一熟人喊住。
“上尊!”
璩吉由遠及近, 又喊一聲, 他身後領了有二三百的甲兵,一到雲祐跟前便豎刀單膝跪報, “皇子聞上尊臨降東海,特派臣來護助。”
“本宮今日是來與鮫君敘一敘舊的,你們這般凶神惡煞,豈不壞事?”
璩吉巍然不動:“東鮫野蠻不馴,萬一他們……”
“萬一?”
面對躬跪之人, 雲祐站得挺直, 垂視着, “沒有萬一, 他們還沒有傷及本宮的能耐, 今天僅敘舊而已。”和龍桓,和東鮫。
“可……”
璩吉支支吾吾, 擔心不已。
雲祐的嗓音沉了些,冷了些:“璩吉,你要抗命?”
“臣,臣不敢!”
刀客惶恐。
“那便帶好你的兵,在岸上等着,有任何東鮫出海,無論幾條,格殺勿論。”
龍族蓄謀拉攏東海域的力量已久,必早在東海收買佈設了棋子,雲祐已料定,她今日入東海,難見鮫大君不說,反會使鮫人奸細有所察覺,輕車熟路地去與龍族報信。她原本不需要璩吉以武力做何事情,但如果他非要幫忙,那便替東海除去心懷叵測的二心之徒也好。
曼藻的條葉和影子稀稀密密地順着水波盪漾,海水似悠悠,而暗流洶涌。
如所預料,朱巖爲牆、扇貝爲瓦的東海王宮今日閉門謝客,明珠亮徹深海的晝夜,皇之女的羽駕候以多時,久久不被接待。
久到足夠龍族最後的說客談妥戰鬥的合兵,鮫宮的門終於捨得敞開。
鮫大君未迎皇女入宮,甚至不待她先說一句“鮫大君待客之禮甚重”,便於瑤階之上橫眉憤懣地質問:“皇女不期而至,於海外布兵,濫殺本君族類爲何惡意?”
“怎會是惡意呢?”
數十步外,雲祐瞥了眼鮫大君之後踱步理袖而出再站定他身邊看熱鬧的龍桓,眸中晦明不清,話仍舊對鮫族之王說着話,“替大君剷除諂上勾外之人,乃本宮的一番赤誠好意。不知鮫君與龍君今日說了些什麼好玩的,可方便說與本宮一道聽聽?”
對於鮫大君的指摘,皇女如何答其實一點不重要,所有人需要的,都只是一個激化矛盾的導火索而已。譬如雲祐,弱不殺幾個鮫人,恐怕今日便真的要吃飽閉門羹再打道回宮了。
到底鮫族對神明之胤尚存忌憚,鮫大君未曾真的衝動到要自找額外的麻煩,只沒甚利益尊卑地請皇女趕緊迴天。雲祐卻是不想,數步外飛劍直指龍桓。
“你本可以不出來……”
雲祐壓下顫抖,“爲什麼?”爲什麼你所有的選擇都是錯誤,都是趨往最壞的結局?
破水的利劍離一顆龍心僅剩一寸的距離,龍桓沒有讓,他甚至未嘗動作,未嘗有反應的神情。他只是直視着她,他從來沒有站在比她更高的地方看視過她,這樣的角度有些新奇,卻不太好。因爲他在她眼中見了愁絕,還有微仰起的眸子中契契含藏的不能下落的淚,他讓她傷心了。
他確實不必出來,鮫人族會攔住她,讓她返回,可他想再看她一眼,這一生,最後一次。
這一寸相間,在鮫族的吵鬧聲中,閉世地還成千萬絲縷多情苦,郎君容光清減,終究,鋒芒不忍再進。
因第一把劍出鞘,龍族的、鮫族的、雲天的,所環繞東海主宮的數把兵器便也齊刷刷地都亮了相,你指我,我指他。
“皇女無故至我東海濫殺,本君好言相勸,卻仍以刀劍相向,實屬目中無人!”
鮫大君一番激討的話引走了雲祐對龍桓的專注,給出的還是那個告訴璩吉的理由:“本宮不過來與鮫族敘敘舊,大君何必緊張?”
“敘舊?”
鮫大君怎麼也不覺得她所謂敘舊爲真,嗤道,“那還請皇女放下劍器,將岸上殺我東海之民的兇手押來定罪!我兒已領兵往岸……”
東海的主君一番話未說結束,海上忽緩緩沉落下一渾身傷口的海族小兵,一身鮮血將流殆盡,刺鹹的海水將創口的撕裂處漂白得如抱團的柳絮,可憐可怖。
小兵來報的正是領兵上岸的鮫君之子的喪訊。
璩吉刀法之快,從來是不容誰以身份分辯。
“你!你!你!”
痛失一子的鮫君顫手欲罵,奈何一時打擊過大口不成言。還虧東海域的海丞相在他背後撐扶了一把,纔不至摔倒階下,讓顏面與親子同去。
“心生歹逆,合該付出些代價。”
雲祐混不在意地蔑道,“你兒子多的是,又不止那一個。”
“跋扈囂張!欺人太甚!要付出代價的是你!”
鮫君氣得吞泣歔欷不止,一錘手,馮怒猛道,“今日誰殺了這毒女,重重有賞!”
“鮫……”
龍桓一字脫口,剛要勸三思,距離皇女最近的海域小兵們已爲着賞賜直直刺向目標,而云祐亦不躲不藏。
“上尊!”
“吼——”
不及龍桓出手,一聲似吼嘯又似龍吟的長音傳出,自皇女的體內。
與聲同現的,是一條通身漆黑,遊騰間分明的鱗片熠熠反着珠光與亮光的碩龍。玄龍盤勁衝出,龍身挨擦着衝刺而來的鋒刃,磨卷出一道道割目的火花,而捲了刃的小兵們亦被玄龍的迅疾遊速劃出的水波震飛數丈遠,落地痛嚎。
巨大的龍現身於衆人上空,與沃龍野的陸龍區別,頸周無繞生的茂密鬃毛,雙耳側突長着展似魚鰭的器官,銅鈴雙目,黃角煒鱗,夜明珠之光更照得它的層鱗身甲堅固,五趾四爪刺利。
這樣一條龍,一條比沃龍野的龍族之龍更大、更入得深海的龍,龍息嘽嘽,麻撼海族的心肺。
愛子喪命在前,鮫君比其他人更能從對異龍的愕懼中回神:“毒女!你……”
後面的話被海相阻攔,海相附耳於主君,焦懼道:“罰摩羅!大君,那是罰摩羅、罰摩羅!”
一個詞被重複了三遍,海相的話猶未結束,“神皇的女兒她,她果然是……”
海相說得亦不利索,因見罰摩羅,鮫大君被磕磕巴巴地提醒一通,到底恢復了些理智,再質雲祐:“你怎有吾神之分魂?”
雲祐銜哂:“本宮怎麼沒有,從一出生,這分魂之龍便護着本宮周全。”
“本君如何信你的話!”
這般說,便是不信的意思。
“本宮自言無虛唱,信不信的,不若先擡起頭來,再認真考慮,你們倒底是不是真有逆天而爲的膽子!”
皇女一喝,衆人應聲擡頭,鮫宮之上萬頃水域,不知幾多與陸龍相,異而不生頸鬃且長鰭耳的水龍夭矯躍集,橫海亙洋。
“水龍!是水龍!”
有人不可置信但又不能不信眼前地高呼。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海底亦有海,千萬年來,水龍之族只是傳說,只聞其名不見其跡與其經的傳說。
虯龍韜出,身形如天樓崢嶸而首面威煞猙獰,震悼瀛洋,平日汛浮於海宮之上的不開智的小魚蝦蟹早無了蹤影。
以不斷聚集而來的深域水龍的出現作爲提示,真相便再耿著不過,除了玄龍罰摩羅與皓龍跋陀耶,現世又有誰能一呼百應地召動海族太古傳說裡推舉蒼龍神爲王的水龍之羣?
世多傳神靈出自龍族,卻不能真正分曉到底是哪個龍族。
爲君爲主者,大腦總是運轉得最靈活,故失了兒子的鮫大君苦道一句明白,懺然趴地,乃至失魂駭遽。
主君下跪,鮫人所轄的整個東海亦紛紛森然伏惟。
東海大君領唱:“海靈分魂罰摩羅之神在上,東海,共參共拜,吾神,永聖永尊!”
東海衆生繼而共應:“海靈分魂罰摩羅之神在上,東海,共參共拜,吾神,永聖永尊!”
水龍出,東海臣,四海皆應,一時,海內海外,鼎沸盈天。
神蹟現世,四海必承平,龍桓知道,龍族少了一域精心拉攏多時的戮力盟友。沃龍野從始至終,沒有勝算。
雲祐亦知道,東海所參拜的並非她,所以她也只是木着臉,心唾可笑。
鮫族之不滿,起因於對西蛟族的嫉妒,故而被龍族抓透了心理,可其實,他們的不滿並不是所謂對西蛟的不滿,最本質的,他們不滿於如今所得到的,他們要得到更多,越多越好。
誰都在不滿如今所得到的,貪慾永遠是輪迴道的濫觴。她想起弟弟雲祈曾說,最好的世界是存神的世界,因爲衆生的貪慾得所節制,最好的世界亦是無神的世界,因爲衆生的貪慾無處遁形。
多好啊,曾滿腹貪慾的鮫族,因爲神明的遺魂而膽顫,因爲神明的遺魂而屈服,因爲神明的遺魂,而能選擇一條還算安全的路。她與龍桓沒得選,東海卻還有得選。
生養之恩,無以爲報,可救一個海神曾經最疼愛的鮫族,也算能稍減輕她心中的內疚——一份對於放下身份而離去的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