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興第一次踏進袁家的時候,憑藉着彬彬有禮的紳士氣質和那張漂亮的面孔,實實在在地驚豔了我和夏文靜一把。
夏文靜吸着鼻涕問我,阮陶,你說他怎麼就長得那麼好看呢?
那時候的袁興才十四歲,皮膚白皙得像個小王子,他的眉眼帶着一種小心翼翼的高傲,穿一身剪裁合體的小西裝,黑色的皮鞋擦得鋥亮。
我就那麼癡迷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捋了捋我的頭髮,從小我就立場不堅定,意志很薄弱。
袁興的出現讓我重新認識了“高級”兩個字的含義,我對夏文靜說,袁興看起來好高級啊。
那段時間,我和夏文靜,還有袁熙,我們三個每天都在想盡辦法討好袁興。因爲他的沉默不語和冷冰冰的態度。
袁熙說,爸爸告訴我,袁興哥哥一定是在害怕,他剛來這裡,還不習慣,要我們跟他搞好關係,因爲他是哥哥。
我和夏文靜點頭附和,嗯,我們一定要跟他搞好關係,因爲他很!
袁熙把他最喜歡的電動玩具送給了袁興,夏文靜把她姑媽從國外帶回來的巧克力也送給了袁興,這讓我很焦慮,我沒有什麼高級的東西可以送給他。
所以我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要不,我給你表演胸口碎大石吧!
袁興淡淡地看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了。我想他怎麼就這麼庸俗呢,非得逼我把我們家最高級的東西送給他他才能跟我耍朋友嗎?
唉,誰讓我那時候那麼崇拜他呢。
所以三天後我就把我媽給我爸買的剃鬚刀送給了袁興,因爲我媽說,這是在大百貨買的剃鬚刀,很高級。
後來那把高級的剃鬚刀被我在衛生間的垃圾桶裡看到了,同時看到的還有袁熙的電動玩具和夏文靜還沒拆封的德國巧克力。
因爲這件事,袁熙很難過,他哭着跑去問袁興,哥,你爲什麼把我送給你的禮物丟進垃圾桶裡?
袁興靜靜地看着袁熙,眼神近乎天真,他說,垃圾當然要丟進垃圾桶裡,不是嗎?
袁熙擰着眉,認真嚴肅地說,可是那不是垃圾,是我很重要的玩具。
袁興就笑,彎下腰輕聲對袁熙說,如果不是垃圾,你怎麼會捨得送給我?真正重要的東西,是沒有人願意拿出來送給別人的。不信?那麼,你願意爲了我,滾出這個家,把繼承袁家的身份送給我嗎?
袁熙看着他絕美的笑容說不出話。
袁興直起身,依舊帶着微笑一字一頓地說,你和那個老頭沒有什麼區別,你們都不會把最重要的東西送給我,不過不要緊,不給我的東西,我會自己搶過來。
我再也沒有想過要給袁興表演胸口碎大石,那把剃鬚刀也神奇地被我爸找到了。
那之後沒多久,袁興就提出要去國外讀書。三年後回來,袁旗意外墜樓死亡,葬禮後他繼續回美國唸書,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國。
我萬萬沒有想到,再聽到“袁興”這個名字,竟然是在鄭明明的八卦裡。
夏文靜沉默了一會兒,很顯然她一時半會兒無法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半晌,她才問鄭明明,你怎麼認識的袁興?
鄭明明杏目一瞪,鄙視地說,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啊,他在美國可是設有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獎學金的,我們學校那個老校長都喜歡在他面前裝孫子。有一回他來我們學校演講,穿得人模狗樣的,那舉止言談,很是迷倒了一羣天真爛漫的美國小妞。
話說回來,我當時可是對他非常鄙視的,丫不在自己國家搞獎學金,跑到美國裝大款,什麼玩意啊,真不是東西!不過他倒是蠻懂得反省,聽說這次回國就是要在國內成立一個什麼企業,把我國的商業搞起來,總而言之,他那麼牛一個人,誰不知道啊?
我們就不知道啊。我和夏文靜心虛地垂下頭去。
都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很快的,當我和夏文靜還沒從鄭明明的八卦裡恢復過來的時候,袁興就已經成了這個城市裡的一個傳奇。
不靠譜的傳聞一批接着一批地登上各大報紙和雜誌,就連娛樂雜誌都不放過,今天跟某娛樂公司一姐有一腿,明天就跟某男模也有一腿,甚至有傳言,袁氏企業的接班人,不是袁城的親兒子袁熙,而是這個從國外回來的繼子袁興。
太不靠譜了!夏文靜氣呼呼地摔了雜誌替袁熙抱不平,哪有自己的親爹不把公司給自己親兒子繼承的,就算不給親兒子也要給野種吧,怎麼可能給一個拖油瓶呢!
我也點頭附和,一聽見“袁興”這個名字就渾身發毛,他就是“死神來了”,一出現準沒好事。
袁熙倒是表現得很淡定,任八卦血雨腥風,他依舊風騷無限,哦不,他依舊坦然處之,絲毫不爲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有所動搖而分心。
但是我一直有不祥的預感,甚至做了一個怪夢,睡夢中我看見袁熙哭泣的臉,他說,阮陶,是我害死了大哥,是我害大哥從樓上掉下去了。
他的臉上全是大顆大顆的眼淚,我手足無措地安慰他,不是的袁熙,旗哥哥不是你害死的,不是……袁熙疑惑地擡起頭看我,問,那是誰,你告訴我。
他的眼睛像是旋渦,那麼迷茫,閃爍着淚光。
我心裡忽然一陣慌亂,尖叫着從牀上一躍而起,摸一摸額頭,薄薄的藥膏被汗水打溼,散發出嗆人的藥味。
窗外已是耀眼的白晝,客廳裡傳來夏文靜的叫聲,阮陶快起來,今天要體檢啊!
我掐了掐臉,恍恍惚惚地踱進洗手間,用冷水狠狠衝了把臉,才讓自己勉強清醒。
排着長隊體檢的時候,我們旁邊站着一對剛體檢完的小情侶,女的嘟着嘴悲傷地問男的,你說,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該怎麼辦?
男的想了想,說,我和你一起死!
女的安心地點了點頭,愉快地扯着男的小手走遠了。
夏文靜有點受不了,翻着白眼說,每一個猥瑣的騙子背後都有一個腦子進水的女人。
我揶揄她,你這麼問李海洋,他也這麼說。
夏文靜一下子就傷感了,她目光渙散地說,我問了,我說,李海洋,我要是死了你陪我一起死嗎?李海洋說,我我我,我不能陪你死,我還有爸爸媽媽和弟弟要養活,但是,我我我,我給你買口最好的棺材!
我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李海洋果然是好同志啊,不打妄語,文靜,你要珍惜。
夏文靜傷感地嘆了口氣,小聲地問我,對了,阮陶,你聽說了沒有,趙小仙好像出院了。
我搖搖頭,說,袁熙不是要安排她到國外接受治療嗎?
夏文靜說,嗯,好像過不久就要去了,喂,阮陶,你真的就讓顧延這麼走了?
我白她一眼,同志,注意措辭,他叫趙晴天,再說又不是走了就不回來了。
夏文靜聳聳肩,留給我一個無限傷感的後腦勺。
說話間已經輪到我們進行嗅覺測試這一項,醫生只要求回答酸、臭或無味。
夏文靜剛纔一直忙着跟我聊天,許是沒聽見醫生的話,所以特別認真地對着小瓶子聞了聞,篤定地說,報告,這是醋!
醫生無語了一會兒,說,不對。
夏文靜俯下身又仔細地聞了聞,憂傷而又緩慢地說,嗯……是陳醋!
醫生很寬容地原諒了她,把那瓶臭的推到她面前。
夏文靜笑了,嘿嘿,這是屁!
醫生表情憂鬱地請她進行下一個項目的體測,夏文靜特別得意地回頭跟我說,剛纔那個是醋,山西的陳醋。
燥熱的陽光下,我看着夏文靜明亮的笑臉有點發暈,不知道是不是宿醉的原因,我一直覺得頭重腳輕,目光渙散。
夜裡袁熙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咳嗽了幾聲,袁熙問我,感冒了?
我說,沒有,就是嗓子有點疼。對了,你明天要去鄉下?
嗯。他的聲音帶着一絲慵懶的疲倦,要不要一起去?有一羣孩子,你可以和他們一起玩兒。
有點累,想在家裡睡一天。
真可惜,你的孩子緣用不上了。
我笑,他還記得,我生平最得意的事就是這件,抱着的嬰兒從不會哭,帶着的孩子從不會鬧。
電話那頭的袁熙聲音有了睏意,他說,阮陶,你這麼會哄小孩子,以後就可以多生幾個,我把他們扛在肩上,教他們游泳和踢球。
他笑了笑,聲音裡全是滿足,那種憧憬的笑聲,讓我心裡覺得很安穩。
我也笑,那麼喜歡,自己生去。
我們就這樣有的沒的聊了一會兒,掛了電話各自睡了。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全身痠痛得像是被整個拆開再胡亂地組裝了一遍一樣,嗓子裡冒着嗆人的熱氣,整個腦袋都在嗡嗡地響。
我喊了一聲夏文靜,空蕩蕩的屋子裡一點反應也沒有。
在牀上挺屍了五分鐘,我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堅強地爬起來到客廳去拿電話,才發現已經是下午六點多,我昏睡了一整天。
摸了摸額頭,火山一樣,都能煎個雞蛋了。我無限傷感地在櫃子裡翻了兩粒感冒藥片吞下去,然後掙扎着撥通了夏文靜的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夏文靜扯着嗓子跟我喊,喂?什麼?我在火車上啊,去找李海洋,你說什麼?沒有信號了,喂?
一聲刺耳的聲音後,通話中斷,再打過去已經不在服務區。
手機裡的熟人挨個找遍了,不是關機就是出差在外,我在客廳裡暈頭轉向地發了半晌的愣,實在找不出一絲力氣自己下樓去醫院,只好再次爬回牀上繼續昏睡。
口乾舌燥,渾身痠痛,頭痛欲裂,欲哭無淚。
再醒來的時候,我聽見屋子裡有什麼東西在嗡嗡地響,聽了半天才驚覺是電話響了,拿過來一看是晴天的號碼。
我接起電話無力地“喂”了一聲。
開門,阮陶,我在你家門口。晴天的聲音焦急地傳來。我怔了怔,才勉強使出力氣去開門。
你怎麼來了?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可能是扁桃體發炎,導致我的聲音聽起來蒼老了五十歲,沙啞低沉得很爺們。
晴天拎着熱氣騰騰的粥走進來,伸手在我額上探了探,眉間立即出現一個深深的“川”字。
這麼燙,怎麼不打電話給我陪你去醫院?要不是夏文靜打來讓我過來看看,你會被高燒燒死!
我虛弱地扯了扯嘴角笑,我以爲你和袁熙他們一起去鄉下拍攝了。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藉口,不到萬不得已,我怎麼會再去打擾晴天的生活。所以晴天也沒有多說什麼,從塑料袋裡拿出幾盒治感冒退燒的藥,按照分量一一讓我就着燙燙的開水喝下去。
你不要走動,回房間蓋好被子躺下,我去廚房給你熱一下粥,喝過了會好受點。
我順從地點點頭,蓋着厚厚的被子躺下去。迷迷糊糊間聽到廚房傳來動靜,我抱着被子,心裡忽然間有什麼東西塌陷下去。
沒多久,廚房裡傳來陣陣清淡的粥香,晴天端着一碗熱熱的粥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牀邊的小櫃子上。
好點了嗎?他的聲音很輕。
嗯。我點點頭,舔了舔乾燥得起了皮屑的嘴脣要坐起來。
晴天伸手握着我的肩膀將我扶在牀邊上,背與牀頭之間塞了一個枕頭,他說,這樣倚着坐舒服些。
然後他拿着被子,將我脖子以下的身體捂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只露出一個被高燒燒得通紅的腦袋。
我笑,你這樣捂住我要怎麼吃飯啊?
晴天端着粥碗在牀邊坐下來,語氣耐心地說,我餵你吃,來,你先喝杯熱水,再喝粥,熱熱的發發汗感冒就好得快。
我看着他手裡透明的,冒着熱氣的玻璃杯,忽然間有一瞬間的恍惚。
記得高二那年,奶奶去鄉下教聾啞兒童打手語,大熱的天,我卻半夜裡發起了高燒,第二天一直在家裡昏睡,沒能上課。
放學後顧延來了,在樓下眼巴巴地等了好久,天色漸漸暗下去,也沒見樓上的燈光亮起來,他才鼓足了勇氣到樓上來敲門。
那天夜裡他一直在家裡陪我,煮了一鍋糯糯的米粥,加了一小把砂糖,一勺一勺地餵我吃,又到樓下買了藥和體溫計,隔一段時間就幫我換一下額上的冷毛巾,量一次體溫。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就聽見顧延在旁邊小聲地對我說,睡吧,我不走,想喝水了隨時叫我。
也許是高燒的緣故,那天晚上我不停地要喝水,上廁所,折騰得顧延一夜沒睡。
每一次我醒來,都能看見顧延坐在牀邊心疼地看着我,眉頭微微皺着,每一次,他都小聲地問我,渴不渴?餓不餓?好些了沒有?
第二天早晨高燒總算是退了,顧延卻病了,體溫不斷地攀升。
而我就像此刻的晴天,用棉被把他嚴嚴實實地捂住,只露出一個腦袋,我說,這樣發發汗,會好得很快。
顧延就無奈地笑問我,你這樣把我捂住,我要怎麼吃飯啊?
我餵你啊!我端着那碗煳掉的米粥,在牀邊坐下來,有點不好意思,雖然煳掉了,但是好歹也是農民伯伯的血和汗呀,你要多吃才能快點好起來!
那時候的顧延,那時候的我,那時候的我們,美好得就像夢一樣,而那一段閃閃發亮的時光也如同夢境,一點點的疼痛就驚醒。
想什麼呢?晴天問我。
我搖搖頭,笑着說,怕你被我傳染。
不怕的。他停頓一下,我是說,我抵抗力比一般人要好,不會被傳染,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裡,我看着對面表情溫柔的晴天,有點心痛,因爲這突如其來的心痛,我主動要求再來一碗粥。
吃完了飯,晴天餵我喝了一口退燒糖漿,爲我蓋好了被子,替我關上了燈。
他站在一室黑暗裡輕聲說,阮陶你睡吧,不要踢被子。
我應了一聲,聽見晴天輕輕地把房門關上,只留了一條小小的縫隙。客廳的燈光透過那道縫隙模糊地灑進來,摻雜着晴天在廚房刷碗的水流聲。
黑暗中,我忽然溫柔地笑了,彷彿時光越過我蒼涼的額,一點點倒退,退回了很久以前。
醒來的時候客廳裡還亮着燈,我沙啞着聲音問,晴天,你走了嗎?
沒有。門被他輕輕推開,光與暗的界線裡,晴天的面容看起來很模糊,他說,你才睡了不到二十分鐘,我給你燒了一壺水,要喝嗎?
我搖搖頭,說,好受多了,想再睡一會兒。
晴天點點頭,又將門輕輕地合上。
我傻傻地看着門外的光影,漸漸入睡。
十多分鐘後,我口渴了,對着門縫輕輕地喊,晴天,你還在嗎?
在這呢。晴天跑進來,緊張地問我,是不是難受了?
不是。我淡淡地笑,想喝杯水。
晴天轉身幫我倒了一杯溫水,扶着我餵我喝下去。他微涼的掌心探了探我的額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有那麼燙了,你繼續睡吧,感冒三件寶,熱粥、溫水、睡眠好。
他幫我仔細地掖好被角,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我覺得有點冷,把腦袋塞進被子裡。夜很黑,窗外傳來斷斷續續的雨聲,我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呼吸也由渾濁變得均勻。
第三次醒來,我不知道幾點了,對着門外微弱的燈光問,晴天,你走了嗎?
屋子裡靜悄悄的,像是凝固的空間裡,只有我一個人不合時宜地醒着。
晴天,你走了嗎?
我加重了音量,又問了一遍。
光在外面,我在黑夜裡,凝神盯着那一束傾瀉進來的光,不甘心地一次次開口詢問,晴天……你還在嗎?
不在了嗎?
顧延……是真的,不在了吧……黑暗中,我慢慢坐起來,看着四周朦朧的月光,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額頭上放着的毛巾已經幹了,放在牀頭櫃上的熱水也已經微涼,月光也淡了,整個世界沉寂在茫茫的寂靜裡,輕柔地嘆了一口氣。
病中的我們總是格外脆弱,需要有個人在身邊,什麼也不需要做,只要陪在那裡,陪我們度過那些艱難的時刻就好,就像剛出生的嬰兒,需要有人分享他的第一聲啼哭;就像垂暮的老人,需要有人聽他絮絮叨叨的記憶。
有時候,比起藥水,更具藥效的減痛方式是陪伴。
我就那麼斷斷續續地昏睡,斷斷續續地醒來,黑暗裡漸漸融進一絲天光,我恍惚地睜開眼,在模糊的光線裡慢慢地轉動眼睛,忽然看見窗邊立着一個人影,高瘦的背影。
晴天?……我遲疑地開口。
人影轉過身來,怒氣衝衝地看着我,白癡!病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揉了揉眼睛,看見黑暗中的袁熙,他嘩啦一聲拉開了窗簾,外面的天空灰濛濛的,遠方有熹光緩慢地瀰漫而來。
袁熙?你怎麼在這裡?
笨死了!他走過來,坐在牀邊,攬過我的腦袋貼在他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兒才放開我,高燒已經退了,他笑笑,乖孩子,好得真快。
我有氣無力地衝他笑,現在幾點了?你不是在鄉下工作嗎?怎麼回來的?
凌晨四點了。他慢慢地說,夏文靜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在工作,事後打過去,她說你好像病了,晴天已經來過了要我不要擔心。
那你還來幹什麼?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他溼淋淋的頭髮,你淋溼了?怎麼搞的?
打車來的。他握住我的手,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紅潤,他竟然會臉紅!
可是打車來,怎麼會被雨淋成這樣?我盯住他的眼睛問,三更半夜,那麼遠的鄉下哪裡來的車給你打?
天哪,女人真囉唆!袁熙把我塞進被子裡,去衛生間找了把毛巾掛在頭上,一邊擦一邊說,走到市區就有車可以坐了,笨。
你瘋啦?!我坐起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從鄉下走到郊區是什麼概念?!沒有傘嗎?你以爲自己是鐵人是不是?
我的聲音大到自己都嚇了一跳,奇怪,爲什麼看着袁熙那張溼淋淋的臉,胸口處會突然涌出一陣溫熱的暖流,像是有什麼堅硬的東西融化了,帶着體溫,在血液裡不遺餘力地奔騰着。
你這樣吼我的樣子可真嚇人,阮陶,嗚嗚嗚,嚇死人了。袁熙撒嬌似的挨着我坐下,摟着我的肩膀說,爲什麼來,你覺得呢?當然是不放心纔過來。你不謝恩也就算了,還這麼兇,不過看你變成母老虎的樣子也就不擔心了,餓不餓?天亮了我帶你去吃飯。
他放開我,把腦袋伸過來,笑嘻嘻地說,幫我擦擦。
我的臉上還掛着生氣的表情,眼睛裡卻已經無可奈何地笑了,我接過毛巾,像給錢來也富貴擦毛那樣儘可能溫柔地給袁熙擦頭髮。
你知道晴天來了還擔心什麼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吃個藥就會好了。我仍是忍不住絮叨。
就是那小子來了我才擔心啊!他糾正我,語氣聽起來像在鬧脾氣的小孩子。
我覺得臉上有一點燙,胡亂地擦完就把毛巾丟給他,故意提高了嗓音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彆扭,你看你衣服褲子都被雨淋溼了,要感冒的,我去給你找件衣服穿。
你家還有男人的衣服?袁熙的頭上蒙着毛巾,眼神看起來清涼得像一隻小狗。
我笑眯眯地說,沒有。
那你要給我穿什麼?……下一秒,他已經看到我手中的女士運動服,恨恨地說,我不要,除非我死!
你自己照照鏡子就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有多****了。我把衣服丟給他,笑嘻嘻地回敬道。
我又不介意你吃了我。袁熙認真地回答。
你穿不穿?
不穿。
真的不穿?
絕對不穿。
確定不穿?
死也不穿!
那好吧。我聳聳肩,轉身就走,我不會帶着牛郎去吃早飯的,有損我的形象。
穿着女裝的男人你就帶得出去嗎!袁熙一臉的崩潰相。
最後我們協商,在他的衣服烘乾之前,先穿着我的運動服吃24小時營業的外賣。飯桌上,徐徐冒着熱氣的魚湯和香糯的泰國米飯不遺餘力地散發着食物的香氣。
我吹着湯碗上的熱氣,還是忍不住問袁熙,你是怎麼走到市區的?
傻不傻啊,那要走多久?
袁熙把魚眼睛夾給我,認真地說,真正走起來也沒有很遠。有個好心的老大爺戴着雨笠送了我一程,告訴我要怎麼走才能走出去,雨笠你見過嗎?那種尖尖的用竹篾編成的帽子,很有趣。
有人送你一程?爲什麼不開着工作室的車?
笨,我是偷跑出來的啊,吃完飯還要在Emy發飆之前趕回去。他笑了,你是不是特別感動?
我把袁熙夾給我的魚肉放進嘴裡,一股滾燙的暖流充滿眼眶,我拼了好大的勁兒把飯嚥下去,才控制住那股幾乎就要衝出眼眶的熱浪。
你會感冒的啊。我看着他的眼睛輕聲說。
他的口吻暗淡下去,阮陶,你承認自己心疼我有那麼困難嗎?他的聲音有一種莫名的委屈,安靜的廚房裡,我看着他身上那件女士運動服,突然就發自肺腑地笑了。
我怎麼不肯承認呢?從小我少心疼你了嗎?劉芒沒來之前,可都是我一直在幫你打架的,白眼狼。
我衝他翻個白眼。
對啊。袁熙笑吟吟地看着我,眼底是一片溫柔的碎光,他眯縫着眼睛滿足地說,原來我們已經認識那麼久了,小時候你還幫我出過頭打過架,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不承認也沒有用,此刻,我看着袁熙,他毛茸茸的眼睛,溼潤的髮梢,笑起來的樣子,統統讓我的內心變得異常複雜,我搞不清楚,但知道自己慌不擇路的目光無處安放。
袁熙趕在六點之前匆匆地走了,穿着半乾的衣服,站在門口使勁兒地揉了揉我的頭髮才走。
大病初癒,我一點提筆的念頭都沒有,睡了個回籠覺之後就一直趴在網上逛論壇。
傍晚,當夏文靜風塵僕僕地乘着末班車趕回來的時候,我正渾身軟綿綿地趴在電腦前看八卦帖,夏文靜抱着一隻粉色的大狗熊跑過來問我,你好點了沒有?
我點點頭,說,就是有點乏。你買只大狗熊做什麼?
夏文靜不說話,只是低頭無限柔情地盯着大狗熊看了一會兒,用白皙的臉頰蹭了蹭它鬆軟的毛皮,才垂着頭說,是李海洋買給我的,他撒謊跟部隊裡請了半天的假。
她的聲音與往日的有些不同,帶着少女特有的嬌憨,聽起來有一絲絲的沙啞,有點兒羞澀。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有點感動。
阮陶你在看什麼?她挨着我坐下,伸過小腦袋盯着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兒,突然尖叫,我靠,這不是葉婷婷和袁興嗎?!他們同居了?
不會吧?這種八卦有可信度嗎?
當然有!夏文靜信誓旦旦地說,無風不起浪,你看袁興的手還摟在葉婷婷的腰上呢,鬼知道他們是不是連孩子都有了!
我有點臉紅,夏文靜繼續尖叫,又不是你和袁興有孩子你臉紅什麼,奇怪!
我的臉更紅了。
夏文靜摸摸我的腦袋嘆了口氣,原來你還在發燒啊,進去躺着吧。
我端着水杯站起來,目光忍不住再一次停留在電腦屏幕上,光影暗淡的停車場裡,袁興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柔地搭在葉婷婷過分纖細的腰肢上,她的裙襬被地下風輕輕吹起,露出白皙的小腿,長髮披在肩上,露出的半張臉上帶着一絲緊張,更多的是令人驚豔的美。而身邊的袁興,修長筆直的背影,只在模糊的光影裡露出四分之一張側臉,線條過分陰柔,看起來無情冷漠,薄薄的嘴脣緊抿,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拍攝這張照片,所以思維在抽離地思索些什麼。
袁興,這樣的男人,彷彿沒有血肉,渾身上下只有冰冷堅硬的骨骼支撐,讓人不寒而慄。
用鄭明明的話說,這個男人,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親切高貴的氣質,卻讓人莫名地望而生畏。
我們一致認爲鄭明明總結得很好,這讓她得意了很長一段時間。
而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唯一值得我得意的事情就是新書賣得很好,雖然幾乎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讀者是奔着袁熙這個“明媚而憂傷”的書模去的,但大把的人民幣匯進我的賬戶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十分踏實。
那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做夢夢見自己在數錢,一邊數一邊苦惱地抱怨,這麼多錢要什麼時候才能數得完啊,真討厭!
醒來後我就對自己萬分敬仰,覺得以我的資質完全可以當一個優秀的暴發戶。
我用那筆天外來財的鉅額稿費給我媽換了家打過廣告的療養院,裡面的住宿環境要比之前那家好上許多,這讓我很滿意,回家之後就開始慫恿袁熙在娛樂圈多結交幾個靠臉吃飯的朋友,下回也通融通融給我拍個封面什麼的,好讓我再大賺一筆,被袁熙嚴肅地鄙視了一下。
對於我不思上進,滿腦子只想出一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圖書這一念頭,劉芒、夏文靜等人也同樣表示了她們的鄙視態度。
唯一對我無條件縱容加支持的就只有鄭明明一個人。
她叉着***站在我和衆人之間,從根本上對他們進行了批評和自責,其中包括“影響阮陶的創作情緒”、“不顧及作者的生存問題”。
說得袁熙他們幾個目瞪口呆的。
我也挺目瞪口呆的,被鄭明明盲目的友情擊中,差點就感動得痛哭流涕了。
結果鄭明明很適時地走過來握住了我的手,深情款款地對我說,阮陶,我算是發現了,這一羣人裡,只有我對你的感情深刻得跟歷史書似的,你說對不?
我看着她激動得緋紅的小臉,大義凜然地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我看見鄭明明的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對我拋出一個委以重任的笑容,我在那個結結實實的笑容裡,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剛想避開她灼人的目光時,鄭明明已經開口把我的錯誤落實了。
她說,所以阮陶,我要拜託你去做一件比歷史課本還要有重要意義的事情。
其實我當時特別想指出,我的確不思上進,我想出一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圖書是錯誤的,這種錯誤決不能姑息,必須嚴懲,但我還是想請求組織原諒我,但是爲時已晚。
我去康帥家的那天,天氣晴朗得沒有一片雲彩。我就在炙熱的太陽底下神情恍惚地走着,到康帥家的時候已經被汗水溼得非常恍惚了。
康帥看見我的時候嚇了一跳,說阮陶啊,你怎麼洗了衣服就穿身上了啊?
我露出一個可憐巴巴的笑容,說,大哥,我想喝特別涼特別涼的飲料。
康帥就走進廚房幫我拿冰鎮的橙汁,我看着他樸實的背影,眼睛都紅了,心跳得就像快要休克了一樣。
小陶你沒事吧?康帥端着兩杯橙汁走出來,疑惑地問我。
沒事沒事,我能有什麼事啊,其實我挺希望自己有點什麼事,就不用幹這事了,但是我真沒事,所以你別問我有沒有事……我還沒說完就被康帥打斷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啊,喝點水,發生什麼事了你這麼緊張?
真沒事。我費力地說,大哥,我能不能借衛生間洗把臉?
去吧。康帥說,裡面第一個櫃子裡有乾淨的毛巾。
我一溜煙躥進衛生間裡,把門反鎖,然後整個人軟塌塌地跌坐在馬桶上,手腳卻緊張得冰涼。就快要被緊張淹沒了,這種緊張無聲地灌滿我的全身,帶着手機嗡嗡的振動。
手機屏幕上顯示着一條未讀短信。
打開收件箱,我看見幽藍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着鄭明明火急火燎的催促:阮陶你快點,我就要到樓下了。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像個白癡那樣在衛生間裡急得團團轉,突然靈光一閃,我站在淋浴下把自己徹徹底底地淋溼了。
大哥!熱水器突然漏水,我被淋溼了,能不能幫我找件可以換的恤?我衝門外大聲地喊。
好,你等一下。我聽見康帥的答覆和他走向房間的聲音。
趁着那短短的兩分鐘時間,我迅速走出衛生間,將鄭明明交給我的白色藥粉撒進橙汁裡。我看着那些白色的粉末被橙汁完全吸收吞噬,激動地打了個噴嚏。
康帥拿着一套乾淨的衣服走出來遞給我,快換上吧,這一熱一冷的容易感冒。
我當時特別想讓自己跳樓自盡算了,但是腦海裡又響起鄭明明拍着我的肩膀說過的話,她說,阮陶,事成之後我包你一年的伙食。於是物質享受的慾望踩過康帥的肩膀,佔了上風,我將那杯下了藥的橙汁穩穩當當地遞到康帥的手裡,說,大哥,我們來乾一杯吧。
康帥舉着橙汁疑惑地笑問我,用橙汁乾杯?慶祝什麼?
我端起那杯沒有下藥的橙汁,特別堅貞地說,讓我們爲祖國的安定團結乾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