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我正在機場等夏爸爸和夏媽媽,我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袁熙的名字,帶着哭腔接起了電話。
“接到了嗎?”他的語氣裡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平靜。
“晚點了,還沒到。”我咬咬嘴脣,不安地問:“怎麼樣了?”
袁熙輕輕地說:“恐怕要讓夏爸夏媽白跑一趟了,不過來了也好,他們也很久沒看見自己家的寶貝女兒了。”
我說:“什麼意思?放出來了?”
袁熙嗯了一聲,繼續說:“夏文靜這一回嚇得不輕,從她的書包裡發現超過十克的Ice,如果不是我爸把她給撈出來……但是阮陶,我想問問你,這件事,她自己真的不知情?”
我打斷他,有點氣憤:“你懷疑她真的販毒?袁熙,夏文靜是個什麼樣的人,別人可以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她就是一傻妞!她知道個屁毒品!”
“好了,阮陶。”袁熙投降:“夏文靜是傻妞這一點我很清楚。但這件事我也的確覺得非常奇怪,警察接到舉報,說夏文靜參與販毒,然後就果然從她書包裡翻出了毒品,如果她真的是無辜的,那麼這件事就是惡意栽贓。但是阮陶,我實在想不出像夏文靜這樣的乖乖牌會得罪什麼人,遭到這樣的陷害。”
他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種讓人發冷的篤定。
我怔怔地開口:“袁熙,原來你不是在懷疑夏文靜,你是在懷疑……”他打斷我:“阮陶,這件事就到這裡,我不是警察,沒有責任分析和推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必須提醒你,如果不是那個人,袁旗也不會……好了,不說了,我還有事先掛了。”
手機屏幕上微藍的光亮忽然暗了下去,我盯着黑魆魆的屏幕發了很久的呆。
窗外浩瀚的黃昏無聲無息地壓迫而來,沒有一絲預兆,瞬間將整座城市吞噬得越來越模糊。
夏文靜從警察局回來後一直很恍惚,夏媽媽給她做了一桌子好菜,她爸就一直憂心忡忡地看着她,說:“靜靜,要不跟爸回家待兩天吧?”
夏文靜哆嗦了一下,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她被關起來的那半個月是怎麼熬過來的,反正夏爸爸夏媽媽是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聽說夏爸爸聽到自己女兒涉嫌販毒的消息時,一分鐘也沒耽誤,直接吐了一口血。住院時被查出胃出血,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星期,掙扎着爬起來,只說了一句話,是真的,就該抓!
一句話把她媽氣得心臟病發作,也在醫院躺了幾天,兩人終於買了機票來到Z城。
他們陪着夏文靜在家待了兩天,就回去繼續上課。
我問夏文靜:“怎麼不回去休息幾天再回來?”
夏文靜又哆嗦了一下,說:“我沒事兒。就是有點怕我爸……我覺得我把他給害了,活生生老了十年。”
“文靜……”我不安地碰碰她的肩膀。
夏文靜擡頭衝我笑:“我真沒事兒,其實沒你們想的那麼可怕,這是文明社會,警察叔叔都長得挺文明的,也沒打我,就是問了我一堆問題。”
她把我拉下去,讓我坐在她的身邊,她的頭慢慢地抵在我的肩上,小聲地哭起來。
哭了很久,她眼淚汪汪地跟我說:“我靠,嚇死我了,嗚嗚嗚,阮陶,嚇死我了……三天後劉芒回來了,她對這件事發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警察同志太相信夏文靜的智商了。”
夏文靜白她一眼,優雅地伸直了她的脖子,得意地說:“我在大牢裡唱竇娥冤的時候你跟蘇源那個小妖精還在大海邊浪奔呢,現在,我也是一個有“歷史”的女人了,不要太崇拜姐啊,姐只是一段滄桑的歷史。”
“小妞兒,這是好事兒啊?給你得意的!”劉芒的聲音很輕,說完去廚房泡了杯咖啡。我和夏文靜看着她微微顫抖的背影彼此對望了一下。
我想劉芒一定也跟我一樣,替夏文靜的遭遇後怕,擔心。
一定和我一樣,一定,我強忍着太陽穴那裡抽搐一樣的疼痛,這樣對自己說。
事實上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對夏文靜有一種微妙的嫉妒,因爲她毫無累贅的內心世界。她總是那麼開朗天真,理直氣壯,彷彿並沒有生活在我們站着的這顆充滿哀傷的星球上,她的父母親,從小就爲她營造了一個與現實全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裡只有正直、善意、鮮花、陽光,絕對看不到一絲虛僞、恨意、骯髒和背叛。所以她可以笑得比誰都真誠,幸福得比任何人都要理所當然。
我記得十五歲那一年,我到夏文靜家裡做客。夏媽媽準備了滿滿一桌子的飯菜,我推門進去的時候,飯菜的香氣濃濃地溢出,夏媽媽圍着圍裙站在廚房門口笑着招呼我。而夏文靜和她爸爸趴在鋪着彩色泡沫板的地板上下圍棋。
我聽見夏文靜大聲地嚷:“爸爸你耍詐!”
夏爸爸憨厚地笑着求饒:“靜靜讓爸爸一次,老了,腦袋跟不上了。”
“不行!要公平公正公開!”夏文靜執拗地說。
我立在門口,看着陽光毫無保留地自窗外傾瀉進這個小小的溫馨的家庭,突然間一陣噁心。
對,噁心。
如果爲了救學生而離世的那個人不是我爸爸……如果那一天,爲了救那個倒黴的學生而離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的那個人,是夏爸爸……明明是兩個人一起走在下班的路上,明明夏爸爸也可以奮不顧身地衝過去,將那個學生用自己的身體狠狠地撞開,爲什麼命運會選擇在那個瞬間把全部的好運統統交到夏文靜的手中……如果死的那個人是夏文靜的父親……如果是這樣,那個溫馨的畫面裡,我就不會只是一個眼眶酸澀的旁觀者。
那時候的我,看着大笑着與爸爸鬧成一團的夏文靜,是這樣惡毒地怨恨着,身體裡涌出源源不斷的黑色的毒汁,就要把我吞噬。
我想着那些過去,就像在用尖銳的指甲將封存在時光牆壁上的舊事一點一點扣下來,刺耳的聲音讓我心裡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難過攪得無法平靜。
夏文靜推推我,問:“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我有點心煩氣躁地搖搖頭,這才猛然發現,我是那麼不願意讓夏文靜經歷這件事情,我甚至在想,如果換成是我就好了,如果被關在警察局近半個月的那個人是我就好了,或者,哪怕那個人是劉芒呢,只要不是夏文靜,只是不該是夏文靜。
她的那一座美好得近乎虛假的城堡,差一點就傾塌了。如果真的像袁熙懷疑的那樣,我想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跟那個人翻臉。
星期三下午,我跟着袁熙的保姆車一起去了JOS工作室。我下課比較遲,路上被袁熙批評:“你真是能磨磨蹭蹭,毫無時間概念!”
我笑吟吟地點頭稱是。
袁熙古怪地看我一眼,哼了一聲:“大花癡!”
我仍是笑吟吟地點頭稱是。
這個大好的下午,晴空萬里,白雲朵朵,暖風拂面。十一剛過,夏日的喧囂被濃濃的秋意壓得溫柔,空氣裡若隱若現的花香讓人沉醉。
終於得到一個可以避免與趙小仙碰面,又能和晴天見面的下午,我簡直興奮得要飄起來一樣。別說袁熙說我是大花癡,就算他罵我老花癡我也不會介意。
工作室原本是一對英國夫婦的居所,兩層高的小洋房塗着白色與南瓜色的牆皮,居然還有一個洋蔥屋頂,遠遠看去就像獨處鬧市的童話世界。如果夏文靜看見一定會拿出她新買的單反相機拍個沒完。
推門進去,一條巨大的古牧犬立即撒歡衝我們撲過來,袁熙他們早早地避開,我呆怔怔地被它撲倒在地,臉上被舔得全是口水。
一屋子的人笑得東倒西歪,我艱難地從它身下爬出來,咬着嘴脣走向角落裡的沙發。
袁熙也掩不住笑,被造型師推進化妝間的時候仍是一臉抑制不住的笑意。我聽見造型師特別賤地對他說了一句,得了袁熙,福貴纔不會對那個瘦巴巴的女孩子動真格的呢。
福貴就是那條古牧犬,全名叫錢來也福貴。
大家都在忙碌的時候,我坐在沙發上大致環視了一下這裡的環境,錢來也福貴伸着舌頭乖巧地立在我旁邊,彷彿剛纔那個差點弓雖.女幹我的狗不是它一樣。
四面的牆壁上看似凌亂地貼着許多張巨大的海報,巨大的復古木質圓形大時鐘掛在天棚中央,看時間時必須仰起臉。兩排大衣架當做隔斷,上面掛滿琳琅滿目的衣服,像兩道巨大的彩色屏障。
正發着呆,晴天駕到。
今天並沒有他的工作,只是過來熟悉一下環境,大致瞭解下拍攝的程序。跟Emy和幾個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後,他朝我走來,遞給我一罐橘子味汽水。
半路上自行車爆胎了,扛着走上來,遲了很久。他不好意思地衝我笑笑,有點靦腆的樣子。
“自行車?你是騎着自行車從市區來這裡的?”!我瞠目結舌地看着晴天,不可置信地大叫。
從市區乘車到這裡也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
晴天又露出那種靦腆的笑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說:“嗯,車費要很貴。”
我笑不出來,心裡排山倒海地難過。我不知道這兩年來顧延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爲了省下不到二十塊錢的車錢,他究竟扛着爆了胎的自行車走了多久?
我喝一口橘子味汽水,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大驚小怪地拍他的肩膀:“你傻啊?袁熙他們公司是給報銷車錢的,以後你來回儘管乘車,免費的車幹嗎不坐,浪費給自行車打氣的錢!”
晴天恍然大悟:“真的啊?我都不知道,謝謝你告訴我。”
他那種真摯的眼神真讓我難過,我笑着撓撓頭髮:“別客氣,咱們是朋友啊!”
晴天笑得心無城府,雪亮的牙齒熠熠生輝,他點點頭,又用那種帶着一些微妙距離的靦腆口吻對我說:“嗯,是這樣,我們是朋友。”
顧延。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臉,頭頂檸檬色的燈光溫柔地籠罩着他認真靦腆的表情,微暗的光澤讓他看起來特別遙遠。
過了很久,晴天開口問我:“你的那個朋友,有消息了嗎?”
“什麼朋友?”
“就是那個和我長得很像的朋友,你們好像特別在乎他,他有消息了嗎?”
我注視着他的眼睛,眼眶裡一陣潮熱的刺痛,我搖了搖頭,說:“還沒有,不過……不過我知道他現在過得還不錯,至少比我當初想象的要好一些,他還活着。“
晴天展顏一笑,聲音很輕很溫暖,他說:“那就好。他……是你的男朋友?”
“嗯。”我使勁兒地點點頭。“他叫顧延,是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追到手的男朋友。”
“啊?“晴天睜大了眼睛,像是沒料到我會這樣說。
我吐了吐舌頭,笑嘻嘻說:“嗯,是我追的他,是不是特別厚臉皮?”
“可是沒辦法啊,那個時候他太受歡迎了,又**靜。我就想啊,這麼優秀的人,一定得先搶到手,不然斷貨了怎麼辦?哈哈,沒想到還真被我搶到手了。”
晴天安靜地聽着我說,一點敷衍和不耐煩的神色都沒有,像是和我一起回到了那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
看我說完了,他才補充一句:“你看起來,好像特別喜歡他。”
“真的啊?”我做出誇張的笑臉:“那就好了,我多怕他不知道我多愛他。晴天,你都能看出來,他也一定會知道的,你說是不是?”
晴天點點頭,目光移到袁熙他們拍攝的地方,認真地學習起來。
回去的時候我把新到的稿費單子交給袁熙:“以後晴天來看你工作就把車費給他報了吧。”
袁熙鄙視地看着我:“呦,我們家阮陶出息了,養得起小白臉了。”
“滾。”我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倦意就在這時候鋪天蓋地地襲來。我閉上眼睛倚在車窗上,聽着車子顛簸的聲響。
袁熙從後座拿出一條珊瑚絨的小毯子丟在我身上,阮陶,他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澈,他說:“阮陶,你不要以爲晴天就是顧延,那他就真的是從前的那個顧延了。”
我沒理他,用毯子矇住腦袋繼續睡覺。
黑暗中,我聽見袁熙很輕地嘆了一口氣,在包包裡摸索了一會兒,啪嗒一聲按下了打火機。
袁熙什麼時候學會的抽菸,我怎麼不知道?
在黑暗中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晴天的臉,慢慢地熟睡了過去。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和劉芒最大的興趣就是像觀察小白鼠一樣觀察夏文靜的情緒變化。那已經是距離警察局事件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川城的冬天果然如顧延描述的那樣潔白而寒冷,像一個波瀾不驚的冰雪少女,冷靜地俯視着銀裝素裹的寒冷城池。
凌晨四點,劉芒蹲在沙發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問我:“怎麼起這麼早?”
我精神恍惚地答:“沒有,熬夜趕稿子,還沒睡,你呢?醒了還是沒睡?”
劉芒笑嘻嘻地吐出菸圈,說:“醒了,餓醒的,好妹妹,給我煮個面。”
我繼續神情恍惚地飄進廚房裡,擰開液化氣,撕了兩包泡麪。窗外黑魆魆的一片,一點亮光都沒有,寂靜得有些虛假,呼嘯着的北風聽上去像是鬼嚎。慘淡且清新的空氣裡,我看着劉芒貓一樣蹲在沙發上,伸直了優雅的脖子問我:“你是不是也發現了?”
“發現什麼?”我把泡麪放進鍋裡,盯着沸騰的開水。
“夏文靜啊,你沒發現?“劉芒壓低了嗓門。
我笑:“嗯,她那張欠揍的臉。”
劉芒笑嘻嘻地問我:“你從她臉上看出了什麼?”
我說:“至少三層粉底,一層蜜粉,還是帶珠光的,眼影、假睫毛、脣膏一樣不少。”
劉芒翻白眼:“你當我瞎了啊?這些我也看得出來,我讓你透過表象看本質,虧你還是一大學生!”
我頓時覺得作爲一個大學生壓力很大,但是通過一夜趕稿奮戰,我實在沒有多餘的腦細胞來分析夏文靜的行爲與其產生的必然後果。
劉芒看我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十分失望,胸有成竹地說:“我覺得,夏文靜這種反常的舉止只能說明兩個問題,不是她想交配,就是她已經交配了。”
我差點一頭把自己塞進沸水裡。
“劉芒姐姐有才華啊,”我衷心地鼓掌,大學生算什麼啊,遇見劉芒就是一羣廢材。
從我眼中看到崇敬之情的劉芒,更加沉着地笑了一下,幽幽地說:“我保證,不信咱倆打賭,輸的買酒。”
“憑什麼呀,我也覺得她肯定有姦情!“
劉芒鄙視我:“小氣勁兒吧你,得了,那這樣,誰先揪出那個跟她交配的,輸的那個買酒!”
就這樣,夏文靜成了一隻塗脂抹粉春心大動的小白鼠,整日生活在我和劉芒八卦的眼皮子底下,懵懂無知地忽而笑,忽而蹙眉,忽而長嘆,盡顯少女的嬌羞。
甚至有一次在她忘記關掉的MSN窗口上看到這樣一排宋體五號字:
整日對君思念,悲切纏綿,久久不能入睡,連日下來已是憔悴萬分。
當時我就憔悴得抖了一下,掃了掃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鎮定地走進屋子裡做乾嘔狀。劉芒驚恐地看着我說:“不是吧阮陶?你兩年前的事情怎麼現在才懷上啊?”
“滾!”我大吼一聲,把那句話聲情並茂地轉述給她聽,劉芒立即跳起來尖叫:“有沒有搞錯啊?!她憔悴?啊?她憔悴?!她那脂肪厚得都能打倒八國聯軍了,她能憔悴?”
“我深深地覺得劉芒姐姐您的比喻也太生動形象了,還好你當初沒寫小說,你要是寫小說,什麼遙葉那類的小寫手早就沒飯吃了。”
“哎呀,你討厭。”劉芒學着夏文靜的腔調勾魂攝魄地白了我一眼。
那之後我就一直在忙稿子的事情,沒事的時候就死氣白賴地賴着袁熙去JOS工作室打發時間。錢來也福貴每一次都能分毫不差地把我狠狠撲倒在地,塗我一臉的口水才一臉滿足地起身爬走。
每當這時候晴天就在角落裡看着我笑,那笑容就像一截有溫度的冬日暖陽,穿山越海地落在我身上,暖得讓我心疼。
雖然也有時候趙小仙會突然冒出來,用那雙可以把我砍成無數片的眼睛秒殺我,但這並不妨礙我繼續跟在晴天身邊犯花癡,抓住一切有利時間與他溝通以培養感情。
人一旦忙碌起來時間就過得特別快,川城的大雪下了一層又一層,踩在上面會發出活潑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偶爾閒暇,我和劉芒就會裹着厚厚的宅人毛毯饒有興致地觀察小白鼠夏文靜,她那清麗脫熟的嬌羞讓我們常常覺得生不如死。
就這樣,在飛速滑行的時間軸裡,夏文靜忙着談地下戀愛,我忙着趕稿子,劉芒就繼續仰着那張精緻的面孔忙着顛倒衆生。
直到元旦來臨。
大街小巷掛滿紅色的燈籠,Z城人民樸實好客的本性一覽無餘,隨處可見烤地瓜和販賣瓜子糖果的小商鋪,稱兩斤花生人家會多抓一把給你。
放了假的小孩子穿着麪包一樣柔軟厚實的棉衣奔跑在雪地裡尖叫,紅彤彤的臉蛋讓人心情大好。
學校只放幾天的假期,大家都沒有回去的打算,留在暖氣充足的屋子裡一起過元旦。
袁熙把他們家新買的火鍋工具全部搬過來,又買來好幾袋肉片和蔬菜,我們四個就裹着毯子,圍着火爐涮火鍋。
已是深夜,窗外卻燈火通明,鞭炮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你放着豪宅不住跟我們幾個湊什麼熱鬧?“劉芒涮了一片洋蔥夾到袁熙的小碟子里語重心長地問道。
袁熙優雅地笑笑,夾了片生薑給劉芒,柔聲說:“你呢,不陪着蘇源去賣唱怎麼跟我們幾個廝混起來了?”
劉芒替袁熙添了一勺滾燙的湯汁,笑吟吟地說:“不過袁熙,還是咱們女孩子之間一起過比較好,比較熱鬧,你說對吧?”
袁熙直接把煮爛的桂圓撈出來,一邊放進劉芒的碗裡一邊疑惑地說:“欸?我原本以爲這是兩男兩女的聚會呢,呵呵。”
劉芒對默默地坐在一旁瘋狂往自己嘴裡塞肉的夏文靜說:“袁熙罵你呢。”
夏文靜遲疑地擡頭看了看袁熙,他聳聳肩膀,說:“別這樣看我,她剛纔還罵你是女孩子。”
“有沒有搞錯啊!”夏文靜好不容易吞下滿嘴的肉末,柔若無骨地捶了袁熙一下,袁熙整個人像中彈一樣倒在地上。她害羞地說:“討厭,別裝死,人家哪有那麼大的力氣!”
袁熙抽搐了一下。
電話鈴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夏文靜花枝亂顫地從座位上跳起來,伸手比猴子都矯捷。我和劉芒看着她神秘兮兮地跑去臥室打電話,立即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不一會兒,夏文靜就穿着粉紅色的羽絨服跳躍着經過一聲不吭的我們,眨巴着她純真的眼睛對我們說:“我下樓啦,你們要多吃點哦!”
我們拼命點頭,奉上虛僞至極的笑容三枚,眨巴着熠熠生輝的眼睛與她道別,並在她關上房門的那一瞬間決定組團跟蹤夏文靜。
在這個寒風凜冽的元旦夜,我們以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微妙心理,緊盯着在我們眼前邁着活潑的步調走向遠處的夏文靜。
二十分鐘後,我們聽見夏文靜清脆勇敢的聲音在喊:“蘇源,我在這裡!”
我感覺到搭在我肩膀上的劉芒的手,僵直得幾乎要戳進我的皮肉裡,將那些筋骨拆斷。
微亮的燈火裡,窄窄的小路盡頭,蘇源穿着前不久劉芒買給他的菸灰色呢子大衣,微笑着轉過身來。
凜冽的月光照得他的臉龐發虛。
蘇源拍拍夏文靜的腦袋,無限溫柔地說:“我等半天了,凍死了。”
夏文靜的臉上洋溢着少女特有的羞澀,她抓了抓長耳朵帽子上圓圓的小球球,低聲說:“對不起嘛,請你喝熱咖啡。”
蘇源笑吟吟地遞給她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微微彎下身子對她耳語了幾句,夏文靜的臉上立即緋紅一片,她緊張地後退了一步。
劉芒深沉的呼吸呼在我的脖子上,我只覺得渾身上下的寒毛全部立得筆直,根根打着寒戰。袁熙這個小賤人一看大事不好,馬上就溜了,留下我一個膽戰心驚地開口說:“劉芒……其實也不一定是我們想的那麼回事。”
“也許吧。”她的聲音低得嚇人。
城市的上空呼嘯着陣陣狂風,像是要將黑夜撕裂。
劉芒臉色一暗,挺直了背,不再說話。下一秒鐘,她突然迴光返照似的拉着我的手衝出去,一陣風一樣,不留餘地地衝到夏文靜和蘇源對面。她安靜地欣賞着夏文靜臉上盛開的驚訝,就像一個醫生近乎冷酷地欣賞着屍體,不帶一絲感情。
然後,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甩了蘇源一個耳光。
“誰都可以,爲什麼偏偏是夏文靜!”劉芒大聲地衝他嚷,眼睛裡瀰漫着血一樣殷紅的紅血絲。
“你他媽瘋了啊!”蘇源用拇指揩去嘴角涌出來的血惡狠狠地說。
我趕緊擋在他們倆中間,生怕蘇源獸性大發再打回來。
夏文靜站在一邊愣了半天,才突然尖叫:“劉芒你大爺!你罵誰呢!”
“你纔跟蘇源有一腿呢,你思想怎麼那麼猥瑣啊你,臭不要臉!”
我疑惑地看着夏文靜,她咬了咬嘴脣,那副無限嬌羞的模樣又出現了。她說:“衝動是魔鬼!我告訴你啊劉芒,蘇源是受人之託來給我送一樣東西的,你們懂什麼啊,就這樣誤會我們,太不純潔了!”
劉芒也怔怔地轉過來看着夏文靜:“受人之託?你當我白癡啊?”
“你本來就是白癡!你以爲你多精呢?”夏文靜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將剛纔從蘇源手裡接過來的盒子打開。金色的緞帶解開,紅色的暗紋包裝袋下,是一個精緻的小鐵盒子,夏文靜打開鐵盒子,像領導掏出工作證那樣把盒子遞到劉芒眼前。
“你看!我喜歡的人可比你們家蘇源帥多了!”
鐵盒子裡,幾張照片整齊地擺放在裡面,照片上,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孩子穿着軍裝,筆直地立在落滿雪花的參天大樹之下,神采奕奕,笑容純粹。
照片下面寫着一行小字:李海洋,於12月24日,聖誕節。
夏文靜將小盒子仔細地包好,鄙視地看着劉芒說:“他是蘇源學校的前輩,我們認識沒多久就去參軍了。就知道你們三八,才讓他把照片寄到蘇源那裡的。你倒好,不分青紅皁白就衝過來把蘇源給掄了,你以爲自己是哪吒啊。”
“不是我想的那樣就好。”劉芒的聲音無比干澀,她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看向蘇源,伸手摸了摸他漂亮的臉龐:“對不起,我得跟你道歉。”
“傻瓜,只要你聽話,我怎麼會做你想的那種事情?”蘇源淡笑,語氣裡有一種我不能解讀的深意。
劉芒別開頭,對我說:“回去吧,火鍋都要煮爛了。你不會想跟我們一起去吧,我記得你不喜歡吃火鍋的。”她轉向蘇源淡淡地說。
蘇源點點頭,說:“我是吃不了那麼辛辣的東西。現在海洋的東西我已經帶到了,就不打擾你們用餐了。”
他紳士地朝我們打過招呼就轉身離開。
“謝謝你啊蘇源!”夏文靜勇敢地衝他消失在拐角的身影道謝,又看了看劉芒,笑着仰起頭:“你們家的小白臉,我纔不稀罕!”
她捧着小盒子,就像捧着滿滿的幸福,蹦蹦跳跳地走在白白的月亮下,就像一隻滿心歡喜的小兔子。
我看了眼劉芒的臉,她垂着頭,肩膀微微顫抖,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覺得一種莫名的哀感靜悄悄地瀰漫在這個熱鬧非凡的夜色裡,久久不能散去。
緊接着就是新年,我打包了簡單的行李回去澈城跟奶奶一起過節。
和往年一樣,她的學生們一批連着一批來家中拜訪,他們都是聾啞學生,有的剛入學沒多久,表情內斂害羞,有的已經畢業參加了工作,眼神卻依舊單純如孩童。
不知道是不是命運從他們身上拿走了一些東西,才又將一些常人無法企及的天真賦予到他們身上。
學生們圍繞着奶奶坐在一起,咿咿呀呀地比畫着,笑着,我雖然看不大懂,但知道有一種快樂和勇氣傳承在他們身上,讓人忍不住也跟着快樂勇敢起來。
康帥也在除夕夜前夕回了澈城,拎着小山一樣的食物和禮物費力地擠進家門喊我:“小陶,快出來搭把手!”
“哎喲喲,拎這麼多東西做什麼!”奶奶雖然高興他回來,仍是忍不住埋怨。
康帥笑着耍賴:“奶奶您做的年夜飯,就是金山也換不來,那個味道,我現在想想就流一嘴的口水!”
他瘦了一些,但看起來健康開朗,奶奶握着他的手高興地把他往屋裡拉,快進來,外面風大。
這是父親去世以後,我過的唯一一個三個人的新年夜。往年都是我和奶奶一起,未免顯得冷清,這一回多了康帥,雖然只是多了副碗筷,但新年的味道卻格外的濃厚起來。
那段時間一直都是康帥帶着我到處玩兒,放煙火爆竹,包餃子,貼春聯,我就像個受盡寵愛的妹妹,咋咋呼呼地跟在他屁股後面,覺得特別踏實。
新年後,我和康帥一起去看望媽媽。
自從爸爸去世後她就一直神志不清,大家都說,她的魂魄已經跟着父親離開了,只留下一點點人氣,是爲了陪陪我這個可憐的女兒。
我趴在她的膝蓋上,輕聲對她說:“媽,過年了,我又長大了一歲,就有更多的力氣來讓你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你要快點好起來,要不然等我有了很多很多的錢,要給誰花呢?對了媽,顧延他回來了,雖然不記得我,但還是以前那個樣子,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還有康帥哥哥,他來看你了,你還記得他嗎?你最喜歡偷偷給他好吃的吃,好像他纔是你親生的……可是媽,我一點也不怪你,因爲你知道他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人,所以對他那麼好對不對?你沒看錯人……”媽媽低着頭看我,目光呆滯,語氣卻很輕柔,她說:“咦,小姑娘,你怎麼每次來都哭啊?”
我破涕爲笑:“媽,因爲你每次都認不出我來啊,我答應你下次來看你的時候不哭了,你也答應我好好吃藥,聽醫生的話,快點好起來好嗎?”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將目光放得很遠。
我們離開的時候媽媽突然開口喊我:“阮陶。”
我驚訝地轉身,看見媽媽靜靜地坐在稀疏的陽光裡,笑容淡淡,她的頭髮柔順地垂在肩上,鵝黃色的毛衣讓她看起來特別溫柔。
媽媽說:“阮陶,她什麼時候回來看我?我和阮勝好久沒看見她了。”
我哭着走過去吻她的臉頰:“媽,她以後會常常來看你。”
媽媽便不再說話,靜靜地坐着,像是睡着了一樣。
雖然有着百般的不捨,但新年過後,我仍是要收好懶散的心情回去城繼續我的大學生活。
開學後沒多久袁熙就接到《Colour》的拍攝工作,Emy說這是新人出人頭地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只要有一套作品登上《Colour》,就等於在這個圈子裡有了自己的一片江山,因此大家都對這一次的拍攝拉響了警報,神經繃得很緊。
只是在開拍前夕,袁熙突然食物過敏,身上泛起大片紅色鱗狀疙瘩,導致無法正常進行拍攝。因爲這一套以“自然與野性”爲主題的作品,有百分之八十需要裸上身拍攝。
就在Emy打算跳海自盡的前一天,袁熙把晴天推到她面前。
起初只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沒想到《Colour》的負責人竟十分痛快地贊成將模特換成晴天。
也許是因爲比起袁熙,晴天身上多了一份驚人的內斂和憂鬱,令人過目難忘。
爲此我還特別不是東西地慶幸過袁熙的過敏症。
袁熙捂住胸口委屈地罵我:“阮陶你這個蛇蠍,你會被脂肪吞沒的!”
我無所謂地擺擺手:“只要晴天可以一炮而紅,就是被夏文靜吞進去再排出來我也願意!”
袁熙瞠目結舌地看着我,閉上了嘴。
拍攝當天,我到現場的時候化妝等前期工作早就已經做完,拍攝正在進行。只見一條巨大的花蟒蛇無限纏綿地攀附在裸着上身的晴天身上,他淡漠中帶着少許柔弱氣質的表情恰到好處,與蟒蛇的眼神調戲中透出一股詭異的魅力。
少年柔軟的髮梢凝着朦朧的霧氣,鮮豔如蘋果一樣的嘴脣帶着一絲放肆的淺笑,我興奮得直喊:“天哪,太美了!”
袁熙也點頭稱讚:“阮陶,你看現場的工作人員,完全被晴天給吸引了,他生來就是幹這一行的料。”
我託着下巴無限神往地看着晴天,內心被幸福填得滿滿。
但畢竟蟒蛇不是人類,它不懂得按照人類的設定去做相應的動作,因此無論晴天的動作有多完美,拍攝仍不能順利進行。很快,大蟒顯得有些煩躁,越來越不聽訓蟒師的指揮。無奈之下有人想了個主意,往晴天身上塗抹蟒蛇喜歡的肉汁,因爲毒牙已被拔去,只要訓蟒師在一旁好好監督,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這樣一來蟒蛇也會非常樂意地盤旋在晴天的身上,舔舐他肌膚上的肉汁供攝影師抓拍。
這個主意很快被大家認同並接納。
蟒蛇也果然如大家預料的一樣順從了許多。
頭頂逐漸猛烈起來的陽光下,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欣賞着晴天完美的展示。訓蟒師也樂呵呵地躲在樹下打起了盹。
也許是由於拍攝時間拖延過久,這一回輪到攝影師找不準感覺,拍了許多仍不如意。
就在他轉身喝水的那一剎那,晴天的表情突然凝住,眼神驚恐地朝馴蟒師看去。
早已疲憊不堪的工作人員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妥,只有我,一直全神貫注地盯着晴天的我,注意到他猛然間變得僵直的身軀和驚恐萬分的眼神。
還沒來得及呼救,蟒蛇突然從他身後猛地躥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肩上死死地咬住,不肯鬆口。尖叫聲在耳邊炸裂開來,訓蟒師驚恐地衝了過去。
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心跳瞬間停止。
當訓蟒師將蟒蛇重新關起來時,晴天已經痛苦地蜷縮在地上,鮮血不斷地從他的肩上涌出來,很快,他就失去了知覺,昏迷過去。
醫院裡,晴天正在搶救。
訓蟒師不停地解釋道歉,是因爲長時間的拍攝讓蟒蛇突然暴躁和不耐煩,導致了這次事故。
袁熙他們趕來的時候我正蹲在地上發呆。
我並不知道,這一次晴天的工作根本就不是替身,而是袁熙將這個到手的成名機會讓給了晴天。
我也並不知道,爲了促成晴天接到這份工作,袁熙不惜大量吞食會導致他嚴重過敏的桃子,在醫院裡打了好多天的針。
我也不知道,從一開始,袁熙就沒打算讓晴天做他的替身。從一開始,他就打算幫晴天一把,讓他進入這個圈子,打拼出一小片自己的天空,不再受窮苦的罪。
因爲他看到晴天有着不輸他的容貌和氣質,更有一種原始的,歷盡苦難而沉澱下來的那份冷靜和孤寂感。
因爲晴天,是阮陶一直一直拼命地喜歡着的顧延。
因爲我什麼都不知道。
因爲袁熙什麼都捨不得告訴我。
所以,那個無知愚昧的我,只能粗魯地將顧延受傷的驚嚇和心疼化作最最惡毒的話語,一字一字地刺進袁熙的心臟。
我聲嘶力竭地喊:“這一切都怪你!你這個王八蛋憑什麼讓顧延代替你被那個噁心的蛇咬傷!袁熙你這個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拼命地哭着捶打着袁熙站得筆直的身板,把內心長久以來堆積的恐慌和委屈毫無保留地發泄在他的身上。
我甚至衝他喊:“你怎麼不去死?!”
袁熙只是悲傷地看着我,靜默良久,纔開口說:“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不帶一絲感情,臉上瀰漫着空泛深切的傷感。
他就那樣一言不發地轉身,一步一步走出醫院瀰漫着消毒水味道的長長走廊。我發誓,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悲傷最落寞的背影,就像身後插着無數把血淋淋的尖銳匕首,鮮血不斷地涌出來,滲透地上那一道孤獨的影子,讓人心口麻木。
蕭瑟的陽光磕磕絆絆地濺滿他離開的路,我站在原地,只覺得眼睛裡燒着滾燙的開水。
在我還沒意識到自己哭了的時候,劉芒突然衝上來,扳過我僵硬的肩膀,右手乾淨利落地給了我一耳光。
我被她撕扯着,耳光一個接一個地扇過來,我本能地伸手擋住我的臉。
耳邊是她怪獸一樣撕裂的咆哮:“我******啊阮陶!你他媽有沒有良心!你以爲袁熙他做這些都是爲了誰!那個狗屁晴天跟他有個什麼關係,他就那麼賤非得把這麼好的出名機會讓給他?他就那麼賤是不是?!你別以爲仗着袁熙對你好就能這麼作踐他,他他媽的也是媽生的,你憑什麼?憑什麼?……”夏文靜尖叫着撲過來擋在我和劉芒之間,劉芒一下一下揮過來的巴掌有好幾下都落在她背上。可是我什麼也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有一臺巨大的攪拌機轟隆隆地在我腦子裡攪着我的**,要把我置於死地一樣。
夏文靜緊緊地抱住劉芒,大聲地喊:“你瘋了!你看清楚,你打的是阮陶!是我們的好姐妹阮陶!你別打了!這裡是醫院!”
劉芒猙獰地甩開夏文靜,喊:“滾你媽的,我沒瞎,我他媽知道我打的是阮陶,我就是要打她,她良心讓狗吃了!醫院怎麼了,太平間老子也不怕!”
扭曲的,分不清字眼的聲音,像渾濁的沙漠突然塌陷在驚濤大海里,溫柔地漫過我的頭頂,淹沒我的喉嚨,壓迫我的心臟,將我牢牢地鎖在黑暗中。
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總之世界漸漸安靜下來,我抱着腦袋蹲在一邊,眼淚滾燙地洗刷着我紅腫發熱的臉。
這種令人窒息的安靜讓我有點慌亂,腦子裡亂糟糟地閃過很多很多碎裂的畫面,想起那些年少無知的歲月,我跟在顧延身後跑,劉芒跟在袁熙身後跑。
想起劉芒細長的胳膊像羽翼一樣展開,信誓旦旦地說她要做袁熙的女朋友。
想起有一次我被學校的學姐找碴,劉芒就像一隻發了瘋的小獸,衝過去跟她們玩兒命一樣地廝打。
想起她擦擦嘴角的血跡笑着看向我,眼神裡閃閃發亮的都是得意,她說:“有我劉芒在,誰也不能欺負你一下。”
也想起在她酗酒後喝得爛醉的夜晚,她抱着我大哭,一邊哭一邊喊:“袁熙啊袁熙,你這個王八養的孬種,老孃纔不喜歡你。喊完繼續抱着我聲嘶力竭地哭,繼續喊,蘇源啊蘇源,我的小情郎,過來給老孃倒酒!”
我感覺自己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緊緊地扼住喉嚨,發不出聲音,憋得像一隻飽脹的河豚,就要爆炸。
是趙小仙跑來喊醒我,將我從泥巴一樣下陷的黑暗中撈出來,她睜着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壞脾氣地問我:“晴天呢?他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