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豔陽春末的下午,夏林韻挑着一百多斤重的兩糞箕潮泥,低着頭吃力地從河灘一步一步往山上的橘子林地爬去。腳底的泡每走一步扎心地痛,累得頭重腳輕。
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喊:“夏林韻,李場長叫你到辦公室!”
夏林韻連忙丟下擔子,飛快地跑向場部。
中山裝,頭髮花白、國字臉、目光炯炯的李場長在門口向她招手:“夏林韻,願不願意去楓溪大隊的小學做代課老師?”
夏林韻求之不得,趕緊回答:“願意!願意!”
漏夜,夏林韻用滾燙的開水倒在搪瓷口盅,作熨斗,熨平衣服。第二天,她穿上淺色藍紫花的確良對襟罩衣衣,深灰色的褲子,兩根過肩的粗髮辮梢紮上淺紫色的髮絲帶,戴整齊後,邀上劉黎,劉黎早一個學期去了這個小學教試點的學前班,她和劉黎渡船過河到了楓溪小學。
劉黎穿着時髦的大紅黑格子燕子大翻領粗棉布外衣,筆直黑色的滌卡褲子,黑色的大釦子對着太陽反射光芒,襯得她的臉緋紅粉白的美麗,她的手巧,這身衣服是她在到公社的供銷社扯的,星期天到農場黎耕沙前妻曾漪那用縫紉機一個小時趕出來的。曾漪順便也讓她裁剪縫紉一件衣衫。
她倆坐在小艇上,看着劃娘一槳一槳劃過“呼啦呼啦”的聲音,到了江中劉藜說:“到了你去找校長李煌章,他安排你的課。”
夏林韻有些忐忑地點頭。
夏林韻走到舊祠堂的偏房,到了門口:“李校長,我來啦。”
“夏老師,你好啊,一路辛苦了!” 穿着中山裝的李煌章迎上和夏林韻握手。
“現在安排你教四年級,課本和教義在這裡。” 李煌章拿着書桌的書。
“好。校長”夏林韻接過。
李煌章三十出頭,中等個,健康的黧黑的膚色,與農民的區別是多了書卷氣。
“我們這個學校一到五年級,每個年級兩個班,每個班50人左右,加上兩個學前班,一共六七百人。絕大數是農村戶口的孩子,一個班最多一兩個非農業戶口。” 李煌章點着煙悠悠地說。
“教師有26個,女老師7位,民辦教師20個,我也是前年才轉的正。” 李煌章眼裡溢出滿足。
末了,李煌章吩咐幾句,夏林韻點頭告辭,夾着課本走向要教的班級。
走廊,迎面走來一位身穿文裝,腋下夾着三角尺,身材修長,像《生活顫音》男主角那樣秀美俊逸的年輕老師,他跟夏林韻打招呼:“夏老師上課呀。”
夏林韻怔了一下:他真的和我打招呼嗎?他怎麼會認識我呢?她不自然地“哦哦”道。
夏林韻走進教室,環顧臺下,鴉雀無聲,孩子們仰起可愛的臉蛋,睜大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視着夏林韻。
夏林韻突然發現講臺對牆有個大窟窿,透過泥磚牆破爛的大窟窿看見剛纔跟她打招呼那個老師正在對面的大窟窿中講課,他向夏林韻這邊望了望,夏林韻尷尬地怔了一怔低了一下頭。須臾,回神轉頭看黑板。
夏林韻點學生花名冊,中間突然給卡住了……“訾”怎麼念?夏林韻頓了頓,想起做中學教員的二表兄說過的笑話,馬上鎮靜下來。跳過這個名字繼續往下念,唸到最後兩個名字:“……辛莘shen還是辛xin?她朝最後的座位望去“到!老師我是xin shen! ” 辛莘站起高高的高個,用開朗的聲音答道。全班笑了。
“最後一位,辛一虹”
“到!”夏林韻再擡頭看了看臺下,坐在後排一個高瘦的表情倔強的女生大聲道。她在她的名字打勾。
她接着問:“還有哪位同學沒有唸到的,請舉手!”一個漂亮的文靜小女孩用清脆的聲音怯怯地說道:“老師我的漏了。”
夏林韻讓她到跟前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眼定定答道:“訾(音資)懷書。”
夏林韻假裝低語記下。原來訾懷書父親是從省城下放到這裡的,她的學習非常好,是班長。
夏林韻教的第一節課是《虎門硝煙》,夏林韻懵了,生字上注有拼音,她的初小階段沒有拼音,高小學了個把星期,“水過鴨背”早交還老師了。
她想直接讀字好了,讀到“賺錢”的“賺”,念成粵語的“zhan”,學生七嘴八舌地說老師讀錯了,是“zhuan”。
夏林韻保持師道尊嚴,打圓場:“老師用白話慣了,是‘zhuan’”。回去趕緊惡補拼音,不然就是誤人子弟了。
放學,放學孩子們嘰嘰喳喳,她回到教室辦公室。她和所有人點頭微笑。
夏林韻坐在劉黎鄰座,夏林韻使了眼色小聲問劉黎:“在我窟窿的對面講課的哪位是誰?”
劉黎望她指的方向望了望:“他呀,他是五年級的班主任,多才多藝叫楊青,他能教語文、美術、算術,是回鄉知青……”
夏林韻這才知道那個主動跟她打招呼的老師叫楊青。
夏林韻的課堂是活躍的,趁夏林韻板書,有男孩在下面學《劉三姐》的莫老爺,孩子們鬨堂大笑。夏林韻佯裝沒聽見,男孩再說一笑話,夏林韻忍不住動了容。辛一虹大聲道:“夏老師酒窩動了!”夏林韻轉過身來,毫不掩飾地和大家笑了。
每週,夏林韻讓孩子們寫一篇勞動日記。拔尖的做範文,寫得遜色的加以鼓勵,學生作文興趣高漲。夏林韻表揚了幾個調皮“差生”小男孩,小男孩越發用功,聽講,對夏林韻念念不忘。
教師辦公室時舊祠堂的中央100多平米。午休,劉藜和夏林韻趴在辦公桌上竊竊私語,劉藜說:“你們班那個辛一虹是我鄰居辛清蓮阿姨的侄女,也就是那年犯案的辛輝池的女兒。”
夏林韻恍然大悟:“是嘛。”
“原名叫辛宜紅,她和他弟弟在她姑姑那裡住到7歲,沒戶口,所以要返鄉讀書,她弟弟在我們班。” 劉藜嚥了咽口水說。
“辛一虹家庭的原因的性格自卑自負,眼睛警惕,經常懟人。她四歲前在村裡最受寵,高高在上慣了。她爸出事後,在村裡跟小孩玩耍,她特別聰明常常贏,有小孩氣急敗壞吐她口水:‘呸!你爸搞破鞋……’她力氣大,拽住就打,打得對方雞飛狗跳,以後沒人欺負她,也沒人跟她玩了。” 劉藜用手划着檯面喃喃說道。
劉藜用嘴巴努努對面辦公桌:“那黃金富是她爸的學生,對她倆姐弟特別關照。”
黃金富國字臉,刀眉,峻峭的鼻樑,上嘴脣比下嘴脣厚。此類人重情。
劉藜的父親是糧店副經理,母親是家庭婦女。
劉藜有父親的智慧,母親的嘴巴。
劉藜和夏林韻聽見吵笑聲,尋聲擡頭望去。幾個青年男老師在飯堂打飯回來,吃完。飯盆沒洗就在辦公室“打牙臼”。
李步白對看英語書的何維說“我說學英語不用太用功,中國的語言藝術博大精深,中文還沒學好呢。”
“不學怎麼高考,雖說當參考分數,但有比沒有的強!” 何維白了李步白一眼。
杜三枚飯還沒完全下肚子,幫腔:“對呀,英語何用:你英語妻子就一種說法wife我還‘外父’呢。我們漢語多豐富:妻子謙稱:拙荊、內賤、內子、內人……俗稱:媳婦、那口子、老婆、老伴、堂客等,再婚的還可以稱“續絃”;尊稱:夫人、太太、娘子……”
李步白大笑:“丈夫husband‘他是笨的’,中文的好象女人對男人沒什麼謙稱,多是尊稱和雅稱:大人、老爺、官人、相公、郎君、良人、外子之類的,俗稱也是先生、掌櫃的、當家的、老公……是不是男尊女卑呀。”
張大弓跟着笑說:“五四衝破封建禮教,改稱配偶爲‘愛人’, 在英語‘愛人’有‘情人’之嫌疑。叫‘老公’‘老婆’更隨意。”
何維的眼睛朝夏林韻這邊睄睄:“昨天我去市裡的東風電影院看香港電影《巴士奇遇結良緣》,人家香港人尊配偶‘先生’和‘太太’。”
張大弓揮舞着匙羹:“總之,中文是生動活潑詼諧的,農村的‘夫娘嫲’對自己老公的稱謂謙虛得詼諧:在溪邊一邊洗衣裳一邊和同伴聊:‘我家那挨千刀的……’‘我家那死佬……’‘我家那打靶鬼……’語氣之歹毒,嘴角卻泛着對老公的崇拜和情愛。”
劉藜和夏林韻掩嘴偷笑。
李步白興奮地坐到桌面繪聲繪色,眼睛掃視四周:“鬼佬老外會說:‘殺千刀,死佬,打靶鬼’趕快讓他們離婚別鬧出人命! ”他向劉藜她們瞟了一瞟。
劉藜瞟瞟他們,對夏林韻耳語:“那幾個說笑的家庭比較富裕,父輩多是農村幹部,何維的父親是公社的中學老師,母親在農村;楊青父親早逝,底下又三個弟弟;黃金富的家很山,不富裕。在這裡教書的回鄉知青民辦老師,他們都是高中畢業的學習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