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夜九

(九)

天色漸漸明瞭。莊翟一清醒,睜眼就被柳晉貼近的臉嚇了一跳。

怎麼了這是?

莊翟知道小鬼頭心裡肯定有事。

柳晉沒有回答,撇開視線猶猶豫豫地後退了幾步,沒……沒什麼……

莊翟沒有追問,因爲相處了這麼久的時間,小鬼頭要是想說,自然會主動說,於是他翻了個身,準備再眯一會兒。

果然,柳晉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阿叔……你、你覺得三姑娘……怎麼樣?”

莊翟背對着他,迷迷糊糊地回答說:“啊,不錯吶,小姑娘人挺好。”

“阿叔覺得她哪裡好了……”柳晉的聲音很輕,掩蓋住了他情緒的不滿,結果卻令莊翟會錯了意,他忽地又將身體翻了過來,恍然大悟:“怎麼?看上人家了?行,行,阿叔改日給你牽個線。”

柳晉低下頭,咬着嘴脣,也不肯說出個緣故來,抵死不肯與莊翟對視。

又怎麼了這是?等不及了?

柳晉像是一隻被逼到角落裡的小貓,在逼仄中孤注一擲,他衝上前雙手拽着莊翟的衣領,把臉湊近他,兩人都能清楚地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阿叔呀阿叔,你這個大笨蛋!氣得開不得口,柳晉只能放開莊翟,頭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不久前的一天,三姑娘抱着花貓來找柳晉談閒天,不知怎麼,就繞到了柳晉來到莊翟身邊的緣由。

“你以爲他就只救過你一個?”三姑娘笑得向後仰着身子,反問他。單單一句話將他堵得竟無以反駁。她方纔透出的那種笑聲的,彷彿有人在那裡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出自心底;相反地,倒有一些挑撥的意味。

原來阿叔這豪俠義氣是天性使然,並非除他不可。

“我、我去給你續杯茶……”柳晉心中不安,欲起身離去。

“倒茶就免了。”三姑娘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就這麼坐着,她拔下別在頭上的木簪,用它挑起柳晉的下巴:“你是我的……絆腳石。”

昨夜,莊翟去了趟冷泉亭,此時正是深秋天氣,亭子周圍雖沒有蓮花,但還有些敗葉橫斜水面,他順着不斷向冷泉亭涌去的墨字一路追查,找到了萬慶書房。

說也奇怪,萬慶書坊的經營日漸蕭條,季坊主對外說是書源緊缺,可誰都知道他的書板多是向朝廷買來的,也有他命工匠自行刻書板的,朝廷許他賃板印書,所以“書源緊缺”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

信不信是別人的事,總之,萬慶書房就是快賣不出書了。剩下的四大書坊哪個不是偷着樂。照這樣下去,不出十天半月,萬慶書坊就得“關門大吉”了,可季坊主倒是不動聲色,安之若素,雖然坊內亂了套,但在外人看來,一切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然而結果是,書坊依舊交不出可賣的書物。

直至翌日黃昏時分,莊翟纔回到家中,卻看見柳晉獨自一人坐在桌前,上面放了一個小瓷瓶,他握着酒杯,出神的望着爐子裡的炭火,絲毫未察覺莊翟的靠近。

“怎麼?我一天沒回來,你就寂寞了?”

“纔沒有……”

這小鬼頭居然把玩笑當真了。

“你還當真了?”莊翟扣着他的後腦勺,使他臉望着自己,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視着他。柳晉的眼神中飽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這些情緒還未來得及控制住,就徑直與莊翟灼灼的目光撞上了,使他面紅耳熱,心裡更是驚濤駭浪。一霎時的四目相對使二人都有些窘迫與尷尬。莊翟旋即收攬思緒,先行鬆開了扣住柳晉腦袋的手:“怎麼了這是?誰惹你了?嗯?”他動了動叼在嘴裡的草梗兒。

“沒生氣。”柳晉慼慼地說。

“沒生氣?眼淚珠子跟斷線似的,嗯?”他的話語裡有些訓導的味道,瞥見了酒杯旁的糕餅盒,問道:“三姑娘來過了?”

“嗯,來送麻餈的。”

“她惹你了?”

“沒有……”

“那你怎麼不吃?這是鬧得又哪門子脾氣?”

“人家是給你的,又不是給我的。”柳晉吃味兒,囁嚅着。

“呦,吃醋了?”莊翟微微揚起頭,眯着眼睛,揚起嘴角若有所思地盯着柳晉,邊咬着稻草邊說:“叔都這麼大年紀了,不跟你爭,不跟你爭。”說着,他伸手颳了刮柳晉的鼻樑。

“我不喜歡她!” 柳晉的眼圈上有些潮紅起來,說話間掙得面滿通紅,帶了怒色。

“那你……”莊翟在一瞬間好像突然清楚了什麼,話未說完,便住了口。

“明明是你喜歡她!她成天穿得跟個妖精似的,還是說,阿叔你就好輕浮**的那口?”

是啊,有好身段好臉蛋的妙齡姑娘,哪個男人不會蠢蠢欲動?

莊翟“噗”地一聲吐掉咬在嘴裡的草梗兒:“柳晉,不許這樣隨便說別人,”他奪過柳晉手中的一杯酒,朝火裡一澆,酒只剩一些餘瀝,與火接觸的地方便成了向上呼呼直躥的火焰,他盯着柳晉,上挑眉梢:“學什麼不好,嗯?”

“我不需要你說教!”柳晉擡起手背揩過腮邊的淚:“你喜歡她?是不是?”

“小鬼頭別瞎鬧,快去睡覺。”莊翟伸手拉扯着他的胳膊,因爲有些愕然,所以用的力度也不覺大了幾分。

柳晉吃痛,喊叫着:“別碰我!”他甩開莊翟的束縛,往後退了一步:“從來都是……不管什麼事情,你從不跟我說明白,從來都是命令我不準做這個不準做那個的,我想了解你的過去,我想分擔你的痛苦,可是阿叔你呢……”

柳晉哭了,莊翟還從未看見他哭得如此令人心疼。若說上次在河邊的那種哭泣是失而復得的喜極而泣,那麼此時的他,哭得彷彿傷心到了骨子裡,徹頭徹尾地被傷了心。他的眼睛哭得紅腫,面頰上、脖頸上泛着紅癍,伸出雙手揪住莊翟雙臂上的衣服,淚水汪汪地看着莊翟,嘴裡發出沙啞的喉音:“我不是小鬼頭!莊翟!我!我……”舌頭好似被千鈞的巨石錘住,偃旗息鼓地嗒然下來,柳晉乞乞縮縮地抽回手,眼淚直淌下來。

天上的確有一片薄雲將月亮攔住了,一切皆朦朧了,兩人的心也比以前黯淡了些,二人忽然不做聲了,柳晉再度開口,只說了五個字:“阿叔……對不起……”

痛苦從身體每一處源源不斷涌出,只能啞忍驚痛,裝作若無其事。

莊翟未再說話,只是默默轉身離開。

無所聞,無所見,入目的只是遠山上的一輪勾月,寒月涼露,各處村莊都睡盡了。爭吵過後,柳晉心中自知理虧,可依舊不肯回去道歉。他遊蕩在瀲灩湖附近,未到渡口,望見了個花朵般的姑娘,獨立岸邊,提着一盞紫紗燈籠,曉得有些古怪。那個姑娘兀自轉過身,柳晉瞧見她正衝着自己招手。因爲是生人,柳晉並不想過去,可那個姑娘忽然又掉過身子,朝莊翟停靠在岸邊的船走去。柳晉這才留意到莊翟的船上滿船紅焰焰的,遠遠望來,就是萬點火光。那女子俯身鑽進莊翟的船裡,點起一支蠟燭,燭光微明,輕輕搖曳。柳晉心中鑊鐸,須臾之間,鬼使神差地就上了船。小船內煙霧氤氳,繚繞在眼前恍恍惚惚的。

“姑娘是何人?可是阿叔的朋友?”

“阿叔?你的阿叔呀……”女子擡起臉,甜甜一笑。

藉着明明滅滅的燭火,柳晉看清了她的面容,秀氣的一張小臉,眼睛水靈,眼角邊透着天生的靈動風韻。

“如何稱呼姑娘?”

“妾姓‘辛’,以姓相稱亦可,至於名字……妾已經忘記了……”她貼近柳晉的耳畔,幽幽地說:“別無他事,只是特意來告訴你一聲,我可以幫你奪回你的阿叔。”

“怎麼幫我?”

女子伏在她的耳邊悄聲耳語,柳晉聞言,詫異之餘連連搖頭:“荒唐,真是荒唐至極。”

她勾起嘴角:“有些事,只有三姑娘能做到的事,而你卻做不到,那還有什麼理由留在他身邊呢?”她繞着燭光轉了個圈,空蕩蕩的裙襬晃來晃去:“我借你的身體,你借我的身體,我們各得其所,豈不兩全?”

俄而,對面起了一陣大風颳得人睜不開眼,魚查驚惺,潛入水底。數條墨字如黑綾纏繞盤旋而來,長空戲舞,漸漸匯聚成她的身體。影子漸漸投射在船板上,拖得老長,她詭譎地笑着:“你一定回來找我的,因爲你我後緣未盡,日後必會相見。”語畢,辛姑娘消失不見。

話說諸蟲百獸,多有變化之事,諸如白螺爲美人,狼爲小兒,見於小說他書,不可勝數,如今眼前這般,卻不知是由何成妖作怪?

直至夜半,莊翟聽見有人在扣動柴扉,聲音不大,顯得小心翼翼的。莊翟拖拉着鞋踱到院裡,以爲是柳晉回家認錯,開口就道:“你個臭小……”

可院外站着的人並不是柳晉。

“喲,季老闆,您這是……”莊翟尋摸着,腦子裡倒是忽然記起小鬼頭教過他的:“貴腳踏賤地吶。”

季坊主一如既往顯得嚴肅刻板,面容羸瘦,繃着一張臉,將一袋沉甸甸的銀子遞交給他:“幫我查清一件事情,你要多少報酬,只要我給得起,都會付給你。”

“好啊,那你的書坊來換。”莊翟知道他嗜書如命,故意刁難他。

“不行。”季坊主聲音雖輕,卻拒絕得乾脆利落:“老夫可以給你萬慶書坊迄今爲止所有的錢財,你想開多少書坊隨你,想開多大的書坊也隨你,老夫還可以把京城第一書坊的名號讓給你,但就是不能把這個書坊讓出去。”

莊翟揚了揚眉毛,這個老頭子,都有求於人了,還改不了傲氣的臭毛病,嘖,也難爲那個小鬼頭了,跟着脾氣怪異的臭老頭這麼多年。

“我接了,說吧,讓我查什麼?” 莊翟二話不說就將錢袋揣進懷中。

季坊主遞給他一本書,莊翟翻開書頁,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只是徒有一張封皮而已。

莊翟倒是樂了,揶揄道:“季坊主,你們萬慶書坊現在開始賣‘天書’了?”

“書裡的文字消失了。無論書匠用書板印多少,第二天印好的字都會不見。老夫想讓你找回這些文字,查出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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