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冥爺在門洞子裡喊敏丫頭,站在屋檐下長廊裡的江德州一驚,一喜,把揣着的雙手從襖袖裡抽出來,大踏步走出了長廊,腳步落在直通門洞子的石基路上,往前佝僂佝僂脖子,只見兩個女孩一前一後從門口外面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敏丫頭。
在潘家村時,江德州本想帶丫頭回到郭家莊,姚訾順沒讓她走,一別一年多,敏丫頭沒有多少變化,只是個子長高了一截。
敏丫頭身邊的女孩是誰?怎麼怎麼那麼面熟?江德州陡然停下了腳步,抓着襖袖揉揉昏花的眼睛,那個女孩不是晴盈的女兒嗎?
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事,江德州還沒來得及把晴盈的事情告訴舅老爺,這件事情不能不說,想到這兒老人轉身往海秉雲屋裡跑……
三天前,羅一品告訴江德州說,許家二少爺兩口子吸食大煙,身體每況愈下,她很擔心,主要怕許老太太知道了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她拜託江德州去坊茨小鎮勸勸許洪亮把大煙戒了。
許家這幾個孩子是江德州看着長大的,在他心裡有一定的分量,他滿口答應,當天下山,馬不停蹄穿過郭家莊直奔坊茨小鎮,他先去了許洪亮的新家,沒有敲門,在院門口外面的巷子裡徘徊,他不想見李氏,李氏狗眼看人低,在滄州時從沒有正眼瞅過他,兩人至今也沒有搭過一句話。
夕陽西下,他以爲許洪亮這個時候也快下班了,或者在家裡喝茶。
老人頂着寒冷的風等了半天,也不見許洪亮兩口子的影子,踮着腳尖往院裡眺望幾眼,院裡曬衣架上晾着剛剛洗好的衣服,衣角墜落着水滴,落在石基路上,結了一層白白的、薄薄的冰。
香椿樹拖着懶散的枝杆,在東牆上縹緲,一隻貓臥在牆頭樹枝的影子裡,眯縫着眼,半睡半醒。
屋門開了,走出一個面黃肌瘦、無精打采的丫頭,丫頭懷裡抱着一摞皮鞋,手指之間夾着一個網兜,裡面裝着鞋油膏和鞋刷,一塊灰不溜秋的抹布塞在她腰裡的圍裙裡。
丫頭紅襖綠褲,上面摞着不同顏色的補丁,一根長辮子甩在她細細的腰上,隨着她的腳步上下、左右跳動。
牆頭的貓豎起耳朵向院門口叫了一聲,眼睛裡閃着落日餘暉,亮晶晶的,俄頃,弓起細長的身體,踏起前面兩隻腳,朝煙囪的方向伸伸懶腰,一縷炊煙裊裊盤旋在屋頂。
聽到牆頭的貓叫,丫頭細細的眉眼裡多了兩縷歡喜的光,嘴角上揚,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向上撩起眉梢,夕陽照在她的臉上,一張清秀的臉展現在江德州眼前,十五六歲的模樣,雙腮上落着少許皴裂。
就在此時,樓上傳來幾聲狗吠,還有一個女人有氣無力的尖叫:“雪蓮,你死哪兒去了?餓死老孃了,米飯煮好了嗎?……老爺回來了嗎?少爺去哪兒了?你滾過來,給老孃挑挑煙燈。”
丫頭慌忙把手裡的東西扔在屋檐下,一邊往樓上跑,一邊在腰上的圍裙上蹭蹭凍紅的、髒兮兮的手,一邊戰戰兢兢地應答:“太太,少爺出去了,老爺沒回來,俺在,俺馬上來……”
看着丫頭慌手慌腳跑上樓去的背影,江德州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李氏還是這副惡霸德行,不僅沒有改正,更加變本加厲。
李氏是什麼人?江德州一清二楚,李氏過門前,許老太太曾安排媒婆打聽李氏八字,舅老爺把媒婆喊到他眼前,給媒婆三塊大洋,讓媒婆順便摸清李氏人品,舅老爺又不放心,怕媒婆見錢眼開,李家如果真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定會買通媒婆,所以,他又讓江德州去了解,江德州心細,當他櫛風沐雨從德州趕回滄州時,許老太太已經安排家人把喜金喜銀送到了李家。
寧拆七座廟,不破一樁婚,江德州沉默了,把關於李氏的話全部吞進了肚子裡。
李氏過門後,聽說江德州曾去她老家打聽過她的事情,由此,她恨江德州,與江德州打個照面也不說一句話。
江德州經常出入許家,難免走碰頭,遠遠看着李氏迎面走來,江德州弓腰行禮,嘴裡喊着:“二少奶奶好。”
李氏白楞了江德州一眼,嘴裡“哼”了一聲,把頭昂到了天上,摔着手裡的絲巾,趾高氣揚而過,留下老人站在原地滿臉尷尬。
……院子裡的樓上傳來李氏磨牙鑿齒的謾罵,惡狗的吼叫,聲聲飄過了院牆,江德州把頭上棉帽子往耳邊拉了拉,拖沓着沉重的腳步轉回身,剛走出兩步,身旁沃家的院門開了,梅格爾從自家院子走了出來。
梅格爾早發現了許家院牆外面踟躕着一個老頭,她觀察了許久,這個老頭五官菱角分明,清瘦的模樣,一臉憔悴,風塵僕僕,身上穿着中國長棉袍,棉袍不厚,許多地方補着補丁,針腳不均勻,有的地方翹着角,在風裡忽閃。
“您好,先生,您找誰?”
梅格爾順溜的中國話嚇了江德州一跳,他連忙站住腳步,面對着梅格爾深深弓腰行禮,“您好,對不起,打擾您啦。”
江德州不喜歡外國面孔,在他心裡外國人都是強盜,尤其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這件事讓他久久不能釋懷,而,面對着顧家大丫頭的養父母,他恨不起來,羅一品說,這家人非常善良,並且,沃爾曼積極參與坊茨小鎮的抗日工作。
“您是找許家的人?”梅格爾一邊把雙手抱在腹部搓着,一邊弓着腰說:“老先生,俺告訴您,那個青年跑出去了,他與他母親吵了一架,可憐的孩子,這麼晚去哪兒了?那個許先生,他今天沒回來,聽說,聽說他下了班先去煙館……老先生,俺是不是多話了?請原諒。唉,俺不想看着您在外面挨凍,這天馬上黑了,越來越冷……”
“謝謝您,謝謝您告訴俺這一些,非常感激。”江德州雙手合十,再次弓腰施禮。
告別梅格爾,江德州直奔楊同慶麪館。
這個時間段,麪館裡沒有多少客人,一個女人手裡端着一盆水穿梭在大廳裡,認認真真擦洗客人用過的桌子和凳子。
三十幾平方米的大廳,除了幾張桌子,幾個長方形的凳子,衝着店門的北面有一個長長的、高高的木頭櫃臺,櫃檯右側門洞子上掛着半截布簾,把一個廚房隔在裡面,左邊靠牆根放着幾壇酒,紅布綢包着塞子,那麼顯眼,櫃檯上有一把茶壺,有幾個倒扣着的茶碗,還有一鐵盒茶葉。
楊同慶一手挑開布簾,一手提着一把大鐵壺從後廚走出來,走近櫃檯,打開茶壺蓋子,把滾開的熱水倒進去,茶壺裡升起一縷縷茶香,倏然瀰漫整間屋子。他低頭往茶壺裡瞄了一眼,一片片茶葉像一條條小魚,在沸水裡上下翻騰,用手掌把那縷茶香扇到鼻子下嗅了嗅,滿意地咧着嘴角笑了。蓋上茶壺蓋子,伸手從櫃檯下面抓出一個算盤子放在手下,撥拉着算盤珠子打發無聊的時間。偶爾睜開眼角瞟着店門口外面,順便瞭瞭牆角兩個男客人。
牆角桌子前坐着一老一少,穿着像火車道上的裝卸工,滿身煤灰,滿臉勞累。
歲數大的男人放下手裡的空碗,從懷裡抽出一張四四方方的煙紙,又從衣兜裡捏出一點菸渣,翼翼小心地撒在煙紙上,做這一些動作時,擡起褶皺皺的眼皮瞅瞅對面坐着的年輕人,壓低聲音說:“一些工友今天去了菲兒酒館,聽說日本人把火車道的安檢營生交給了菲兒的丈夫,那個德國人。咱們以後從火車道上撿點煤渣,還要過一下他的眼睛,你回去給你爹商量商量,咱們明天也去菲爾酒館湊湊熱鬧?”
男人說着把卷好的菸捲放在嘴邊,用嘴角那點麪湯舔舐着菸捲紙,一會兒,把卷好的菸捲塞進嘴裡,一隻手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火柴,”呲喇“划着火,把火苗送到菸捲上,一邊抖抖沒有燃燒完的火柴桿,一邊鼓嘟鼓嘟腮幫子,一股股煙從他鬍子拉碴的鼻子、嘴巴里冒出來,飄蕩在空氣裡,遮蓋住了茶香。
年輕人搖頭如撥浪鼓,擡起一隻腳踩在凳子上,用一條胳膊抱着膝蓋,嘟囔說:“咱們掙不幾個錢,還要去打點那一些把頭,把頭天天換,咱們哪有那麼多錢?俺不去,俺也不會喝酒,去了沾不到一點光。”
“你隨意……唉,下工後,俺看到幾個工友去了煙館,他們再這樣下去,背不動一筐煤,會被開除的,失去工作是小事,丟了命撇下一家老小可怎麼活呀?嗨,俺們沒錢抽大煙,嘬口旱菸葉也挺好,挺舒服。”
“那幫吸食大煙的工友到俺家借錢時,俺爹勸過他們,他們哪兒聽得進去呀?俺爹說,誰黏上那一口,產生了依賴,必死無疑。”
聽到他們最後一句話,擦桌子的女人身體顫慄了一下,抹布從她手裡滑落,掉在地上,她也不知道。
楊同慶把一切看在眼裡,聽在心裡,他把手裡的算盤放下,繞出櫃檯,彎腰從地上撿起抹布放到桌子上,沒說話,甩着手裡的毛巾徑直走到那兩個男人身旁,輕輕問:“再給您們添點麪湯嗎?還是喝碗茶?”
歲數小的男子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脣,把踩在凳子上的腳“出溜”到地上,把手裡的空碗遞給楊同慶,“老闆,俺們還是來一碗麪湯實惠。”
楊同慶點點頭,抓起兩個碗去了後廚,一會兒,用肩膀挑着門簾走了出來,他的眼睛習慣性地往門口瞭了一眼,只見一個疲倦的身影蹣跚着腳步、耷拉着肩膀走了進來。
楊同慶快走一步,把手裡兩碗麪湯放在兩個男人面前桌子上,把毛巾搭在肩頭,哈腰迎着老人走過去,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掌指着店裡,熱情地說:“老人家,您快請……您,江伯。”
江德州的出現讓楊同慶又驚又喜,他招呼江德州進屋,坐到靠窗戶的一張桌子旁,一縷殘陽照在老人的臉上,老人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只有疲憊不堪,還有憂心忡忡。
楊同慶砸吧砸吧嘴角,皺皺眉梢,把雙手摁在桌子中間,上半身趴在桌子上,眼睛盯着老人的臉,還沒等他開口,江德州說話了:“楊老闆,您看着俺不說話,心裡瞎猜測什麼呀,俺有點累,俺向您討碗水喝,可以嗎?”江德州拽拽棉襖衣襬,把長長的前衣襟往前一扔蓋住兩個膝蓋,雙手摁在膝蓋上,趕了一天的路,老人兩條腿疼得擡不起來。
“江伯,您腿疼,俺去找個酒瓶子裝點熱水,給您捂捂。”
“楊老闆,不用,謝謝您有心了,俺歇會就好了,不好意思,俺今天走得匆忙,身上沒帶一文錢呀。”
楊同慶直起腰,哈哈一笑:“江伯,您說笑了,俺怎麼敢收您的錢?讓俺大哥知道還不砸碎俺的鐵算盤。哈哈哈咱們是一家人,俺們哪個兄弟不敬着您,您進了坊茨小鎮,不要去別家,俺給您留着這張桌子,這張桌子只有在俺楊同慶心裡有分量的人才可以坐,您是其中一位。”
楊同慶說的是真心話,蟠龍山兄弟哪個不敬重年老體邁的江德州?一個頤養天年的歲數,每天穿梭在抗日交通線上,每逢遇到情報送不出去,老人總會挺身而出,這種萬死不辭的精神是蟠龍山兄弟學習的榜樣。
楊同慶轉身從櫃檯上抓起茶壺,又抓起一個茶碗,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水,放下茶壺,雙手捧着茶碗送到江德州眼前,眼珠子繼續盯着老人的臉,低聲說:“江伯,這茶是俺五弟從青峰鎮拿過來的,剛沏了一會兒,您嚐嚐鮮……江伯,俺斗膽問一句,您老有什麼心事嗎?不妨說出來,讓俺幫您分析分析,您不要一個人愁腸,愁出病來了不得呀,大家夥兒離不開您,更需要您……需要您跑前跑後,不是嗎?”
“您先忙,忙去吧……”江德州一隻手端起茶碗,在嘴邊吹了吹,另一隻手往外擺了擺,“去吧,讓俺一個人喘口氣,清靜清靜。”
楊同慶從肩膀上抽下毛巾,拎在手裡遊蕩着,嘴裡念念叨叨:“二丫頭把三丫頭帶去了麪包店,否則,俺不用這麼忙,又當掌櫃的,又當夥計。唉,俺鐵算盤命苦呀。”
聽到三丫頭幾個字,江德州挑挑眉梢,想追問幾句,遲疑了一下,環視一圈屋子,屋裡不僅有一個衣衫樸素的、滿臉憂傷的女子,牆角還有兩個遲遲不願離去的客人。
擦洗桌子的女人彎下腰端起地上的水盆,在她直起腰的瞬間看了一眼江德州,她心裡咯噔一下,眼前的老人好面熟,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這個女人是晴盈,她被楊同慶收留在麪館裡,其他時間她照舊去煙館幫傭,畢竟麪館生意沒有多大收入,趙山楮開這家麪館,主要是聯絡站上的同志路徑坊茨小鎮有一個落腳、吃飯的地兒。
楊同慶送走最後兩個客人回到江德州跟前,畢恭畢敬地問:“江伯,現在店裡沒有其他外人,您把您這趟進坊茨小鎮的事情說說吧。”
“唉,俺,俺這次進坊茨小鎮,是來找許家二少爺許洪亮……”江德州把一碗茶水送到嘴邊,一仰脖子倒進了喉嚨,把空茶碗放在桌子上,想起在許洪亮家那個小院看到的情景,老人搖頭晃腦長吁短嘆。
聽到許洪亮的名字,端着水盆的晴盈愣住了,她把水盆重新放在地上,往前走了一步,仔細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她認出了江德州,在滄州時,老人經常出入許金府,是許家客上賓,更是舅老爺的玩伴。
晴盈攥着溼淋淋的雙手走近江德州,一句話沒出口,“撲通”跪下去,這麼多年,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除了許洪亮兩口子以外與許家親密無間的人,她激動,她痛哭,聲淚俱下。
晴盈的舉動嚇了江德州一跳,他“騰”站起身體,傻呆呆地注視着跪在腳底下的女人,女人的肩膀在顫抖,淚水滴落在地上。江德州語氣磕巴:“你,你是誰?”同時把驚詫的眼神投向楊同慶。
晴盈深深垂着頭,嘴裡嚼着淚水,“江管家,您,您不認識俺晴盈了嗎?”
楊同慶走近晴盈身邊,伸出雙手想拉她起來,他的手掌停在半空握成了拳頭,砸在桌子上,瞪圓了眼睛,說:“她是,她是許家……”楊同慶把晴盈與雪蓮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江德州。
聽說跪着的女人是許家二少奶奶,江德州蒙了,他以前聽說過,爲了照顧李氏和許洪亮,許老太太把身邊最有眼力勁的丫鬟晴盈送給了李氏,沒成想,蛇蠍心腸的李氏妄作胡爲改變了晴盈的命運,還把許家孫小姐當丫鬟使喚。眼前這個女人雖然不是正兒八經的、明媒正娶的許家媳婦,她至少與許洪亮有過夫妻之實。
“快,快請起,二少奶奶,您,您別給俺跪着,俺,俺江德州受不起呀。”江德州的大手在晴盈眼前做了一個請起的動作,“二少奶奶,那個小院裡的丫頭就是許家孫小姐嗎?”
晴盈舉起一隻手,淚如泉涌:“是,俺發誓,丫頭是許家的人,俺,俺晴盈如說一句謊話,五雷轟頂……”
江德州身體往後趔趄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注視着窗外,半天沒說一句話,他不知道怎麼安慰眼前可憐的女人,他恨自己當年贍前顧後,沒有出面制止許家與李家的婚事。
空氣靜默了片刻,江德州看着楊同慶,對晴盈說:“少奶奶,您帶俺去見見二少爺可好?楊老闆說您知道他在哪兒,是嗎?”
“是,俺知道,俺知道,江伯,您快勸勸他吧,抽大煙會斃命的……”
楊同慶想陪着江德州一起去煙館,江德州說:“不用,我們兩個人去就可以,不會引起鬼子的懷疑。”
“好,江伯,回來咱們一起喝酒,俺做幾個下酒菜,咱們不醉不休。”
“不,俺還要連夜趕回蟠龍山,給一品一個交代。”江德州擺了擺手,跟着晴盈踏出了麪館。
天黑了,坊茨小鎮的街燈亮了,各家店鋪裡的燈也亮了,把曲曲折折的巷子藏在黑暗裡,巷子裡傳來幾聲狗吠,貓叫,小孩哭,被風零零散散扯到了大街上。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大街小巷少了腳步聲,多了車鈴聲,牆邊上的雪一點也沒有融化,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反射不出多少亮兒。人力車伕的大腳板砸在冰硬的水泥地上,砸碎了雪,砸碎了冰,車輪下濺起稀碎稀碎的冰碴,和冰涼涼的雪水。
臥雲樓煙館屋檐下的罩子燈閃着綠幽幽的光,碗口大的燈影落在門口臺階上,四周都是黑色的,黑色裡蹲着、躺着、趴着幾個人影,看不清面目,有的蜷曲着身體,頭埋在窄窄的胸膛,發出單薄的呼吸聲。有的直挺挺躺在雪地上,不知有沒有氣息?有的瞪着無神的眼珠子,偶爾轉動一下,沒有多少色彩,像極了荒山野嶺之間的孤魂野鬼。
煙館一扇窗戶大敞着,玻璃碴子碎了一地,一片狼藉,風毫不留情地鑽了進去,屋裡桌上的煙燈在搖曳,幾個挑煙的丫鬟用胳膊護着煙燈,牀上躺着蓋着毛毯的大煙鬼,一個個眯着眼睛,鎖着脖子,貪婪地享受着那一點點鬼火,遠遠看着像一具具屍體,這幾具屍體嘴巴會動,吞雲吐霧。
在這堆屍體裡,江德州尋到了許洪亮的身形,許洪亮像一隻沒有肉的、變質的臭大蝦,臉頰凹陷,膚色青綠綠,黃啦啦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手裡煙槍,像一片秋天的樹葉,不,這已經是冬天了,他的生命已落入灰塵,只有一絲淺淺的血管拉着一顆枯萎的心臟微弱顫抖而已。
江德州老淚縱橫,他爲眼前的許家二少爺流淚,爲許老太太流淚,許老太太如果知道她心愛的兒子不久人世,她會發瘋呀。許洪亮自小天資聰慧,是許家唯一一個留過洋的男孩,回國後在德國領事館做事,這是許家的驕傲,可是,眼前柴毀骨立的男人哪兒還能找見昔日的英姿?
江德州奔撲到窗前,往窗裡面探着頭,向屋裡喊了一聲:“二少爺……”
屋裡沒有人應答。
江德州哆嗦着嘴脣又喊了一聲:“二少爺,咱們回家吧……”
煙館的門開了,從裡面衝出幾個打手,手裡揮舞着寒光閃閃的大刀,站在臺階上猖獗地吼叫:“哪個在叫喚?”
正在這時,一輛小轎車由遠至近,朝着江德州和晴盈衝過來,江德州眼疾手快,伸出大手揪起晴盈的後衣襟,往牆角一拽,晴盈腳下打了一個磕絆,趔趔趄趄撞在地上一個僵硬的屍體上,她連連後退了幾步,被另一個物體絆了一跤,她慌亂地扶住前面的牆,腳底下伸出一隻乾瘦如柴的手,嚇了晴盈一跳,低頭看過去,此人眼已經瞎了,披頭散髮,半張着嘴巴,喉嚨裡扯着沙啞的聲音:“你,你踩到俺了,給錢。”
晴盈身上哪有錢呀,她回頭看看江德州,江德州大手在懷裡掏了掏,沒有掏出一個銅板,正在僵持的時候,飛馳而過的小轎車戛然而止,從司機座位上跳下一個戴着鴨舌帽的中年男人,他飛快繞到轎車右側,雙手打開車門,速即,抽出一隻手,高高擎起護住車門上沿,從車裡邁下一個女人,女人斜靠着車門翹起一隻腳,扭着脖子往後看着腳後跟,司機慌忙蹲下身體捧起女人的腳,用衣袖彈着女人腳上的靴子,是一雙紅色的高跟皮靴,在這個陰暗的地方,紅得奪目;往上看,女人身段優雅挺拔,一襲錦織旗袍在袒露的、白得耀眼的雙腿之間遊蕩,旗袍短短的袖口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綻放在圓潤的手臂之上,雙手裡揣着精緻的暖籠;肩上披一件厚厚的裘皮大衣,頭上一頂壓住眉梢的貝雷帽,帽檐一圈黃色狐狸毛;臉上施着濃濃的胭脂水粉,小小的眉眼,細瘦的鼻子,薄薄兩片嘴脣。
牆角躺着的、但凡有點力氣的煙鬼看到這個女人,就像蒼蠅嗅到了一枚臭雞蛋,蜂擁而至,他們一個個雙手舉在半空,頭磕在地上“咚咚”響,嘴裡吐字不清地哀求:“漂亮的小姐,您賞點錢吧,行行好……”
女人擎起一隻小手,在肩膀上晃了晃,撇了撇紅嘴脣,拉着長音吐出一個字:“給___”
司機從褲兜裡摸出幾十個銅板撒在地上,那一些大煙鬼連滾帶爬,爭先恐後撲向那幾枚銅板,你爭我搶,有的甚至大打出手。煙館臺階下瞬間亂了套,哭喊、廝打、亂罵……此起彼伏,看着眼前混亂的場面,女人用手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後合,像看一出精彩的戲。
煙館臺階上的門縫裡露出一張肥嘟嘟的大臉,往前抻着脖子,一愣神,疾速把兩扇門往兩邊一推,雙手提着長袍衣襬,頭上頂着半拉門簾,小跑着奔下臺階,一溜煙到了女人面前,卑躬屈膝,“侯小姐,有失遠迎,您怎麼有時間光顧臥雲樓?”
女人鼻腔裡“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呸,誰願意來你們這種臭地方,天這麼冷,你們兩個夥計找俺家裡去了,什麼意思?你是這家煙館管事的嗎?你來的正好,俺來問你,砸你們玻璃的那個少爺去哪兒了?你們把他怎麼樣了?誰敢動他一根汗毛別說讓你們滾出坊茨小鎮,明天的太陽你們休想見到……”
“俺,是,是這家煙館管事的……”管事的點頭如搗蒜,“俺哪敢把他怎麼樣?一聽說是您的未婚夫,俺們偃旗息鼓不在追究,您瞅瞅,不知哪個多事的夥計還真去找您啦,罪過罪過,叨擾您侯小姐清淨了。”
“去找俺正好,俺今日是來警告你們一聲,他做的事情有俺一人承擔,不就一塊破玻璃嗎,來人,給錢。”女人沒有正眼瞅管事一眼,眼睛傲慢地瞟着半空。
她身旁的司機從懷裡掏出一疊厚厚的錢,攥在手裡,在管事眼前晃了晃,輕蔑地問:“這一些錢夠不夠?夠砸幾塊玻璃的?”
管事的鎖着肩膀,垂着眼角,偷瞄着司機手裡的錢,喏喏連聲:“夠,夠,夠砸……可,不能砸呀,這麼冷的天氣,這不是砸玻璃,是砸俺的飯碗呀,俺,俺也是替日本人做事,請侯家小姐多體諒。”
“日本人?!日本人也不會不給俺侯家面子,以後不要拿着日本人做擋箭牌……”
江德州哪有這閒心思看光景,他想再回頭看一眼許洪亮,停在路中間的小轎車把那扇窗戶擋得嚴嚴實實。
江德州的腳步繞過小轎車,往窗戶前靠了靠,一輛運屍體的獨輪車不知從哪兒“吱呀吱呀”鑽出來,橫擋在他和那扇窗戶之間。也就在這空擋,耳邊傳來了鬼子大皮鞋“咔咔咔”砸在地面上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江德州站住腳步,扭臉看看跟在他身後的晴盈,向她點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了臥雲樓煙館。
走出一段路,身後傳來獨輪車的聲音,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拉死人的平板車,沉重的車軲轆碾壓着地上的雪,伴着推車人大口大口喘息聲,襲擊着夜,驚擾着風,冷風夾着殘枝敗葉在街頭街尾橫衝直撞。
江德州往馬路牙子上挪挪腳步,給身後的平板車讓出一條路,他不敢擡頭,弓着腰,聽着平板車從身前“吱扭吱扭”走過,恍惚間,平板車上躺着的屍體動了動,像是許洪亮。許洪亮還有最後一口氣,伸着硬邦邦的胳膊,他想抓住一點熱氣,抓不住,他急得呼救:“江伯,江伯,您幫幫俺,幫幫俺……
風撩起江德州的長袍,吹歪了他頭上的棉帽子,他沒感覺冷,他心煩意亂,好像一個秤砣壓在他的胸口窩,讓他喘不動氣,邁不動腳步。
江德州小時候家境不錯,父親在翰林院做事,他的學識受父親言傳身教,父親還專門請了武術師傅教授他武藝,他長大後進了綠營軍。
父親引年求退後,每年有豐厚的俸祿,父親沒有其他愛好,常常坐在堂屋的雕花椅子上喝茶,或者一隻手裡端着白金煙壺,另一隻手捏着冒煙的煙紙,走近屋檐上掛着的鳥籠子,逗着鳥玩……有一次親戚到家裡找父親聊天,帶來了一塊大煙膏,從那以後父親染上了大煙癮,煙癮像病毒一樣在江家蔓延,先是與父親同塌的母親……後來是祖母,祖母有個頭疼腦熱,父親讓她吸口大煙膏緩解病痛,漸漸祖母煙不離口,家境慢慢敗落,他從邊疆回到家,江家已經牆徒四壁………祖母死他沒看到,父母臨死的樣子他還記憶猶新,他們就像沒有肉、沒有水分的幹樹枝,手腳冰涼,眼眶凹陷,嘴裡吐不出一點熱乎氣……
江德州難過地直搖頭,想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子從腦子裡搖走,搖下滿地淚水。
晴盈走近沉默無語的江德州,低聲問:“江伯,您怎麼啦?”
江德州擡起頭看看晴盈,張張嘴巴,語氣遲疑,不知,他想說的話眼前不幸的女人能不能答應?他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可,想起奄奄一息的許家二少爺,七十多歲的江德州再次淚水潸然。
“二少奶奶,俺,俺有事與您商量。”
“江伯,您,您不要這樣稱呼俺,俺,俺不是,俺,俺後來嫁過人……”
江德州粗糙的大手在頭頂上來回擺動,“這不怨您,過去的事情放下吧,您至少爲許家生了一個孩子,俺,俺有句心裡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俺替許家請求您,希望您留在二少爺身邊……二少爺他命不久矣……”
“江伯,您什麼意思?二少爺他……”晴盈情緒變得激動,上前一步抓住江德州的胳膊,她覺得失禮,又鬆開了,滿臉傷心。
江德州心裡有數了,晴盈沒有忘記許洪亮。
“讓孫小姐認祖歸宗這件事,許老太太一定特別高興,可是,可是,二少爺怎麼辦?俺的意思,您暫時留在二少爺身邊,您委屈一下……”
江德州的話沒說完,晴盈悽愴流涕:“二少爺他,他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他不應該這樣……都是日本煙館把他害成了這樣……江伯,他還會好嗎?”
江德州又搖搖頭,他不能騙眼前可憐的女人,許洪亮已是漏盡鐘鳴,無藥可救,他無能爲力,又心疼,他更不知回去以後見了許老太太和舅老爺他們怎麼說?
晴盈雙手抱着臉,情不自禁失聲痛哭,寒風吹透了她身上的破棉襖,吹亂了她的心,吹散了她的頭髮,她感覺到冷,冷得她全身觳觫。
半天,晴盈把手從臉上拿開,擡起淚眼仰視着天空,嗓音悲鳴:“不可以,他是孩子的爹……老天爺呀,這是什麼世道……”隨着這句話,連綿不斷的淚水再次從她臉上滑落。許洪亮對她還是有同情心的,至少比李氏對她好。前幾天許洪亮告訴她說,他找了她十多年,他曾想娶她……可憐的晴盈與江德州分手後又回到了煙館,她躲在煙館後身的巷子裡,一直等到半夜三更,也沒等到許洪亮從煙館走出來,只等到煙館的人把一個活死人扔在空落落的大街上,晴盈拖着凍僵的身體撲過去,抱起許洪亮的頭大哭。
煙館的招牌在風裡、在晦暗的天色裡搖曳,像招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