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日本鬼子霸佔了沙河街,許老太太解散了下人,她帶着趙媽離開了許家,許家大院裡只剩下了脾氣古怪的舅老爺,還有火房做飯的廖師傅,還有直管家冥爺。
許家大院少了許多人,少了許多聲音,漸漸清淨了下來。冥爺不太適應這種寂寞冷落,缺少了向他阿諛諂媚的下人、還有向他奴顏卑色的丫鬟,他越來越孤獨,除了白天坐在門洞子裡打瞌睡,沒有其他營生,天剛擦黑他就睡下了,他的咳嗽聲,還有夢話,忽高忽低鑽出了耳房的窗戶,夾在冬蟲哀啼裡。
廖師傅睡在靠近門洞子的西廂房,他說冥爺歲數大了,聽力下降,許老太太離開家門時囑咐他幫着冥爺看護門院,他照辦了,冥爺也沒有反對,如果在以前,冥爺定會扭着細細的腰身,甩着蓮花指,齜着一口參差不齊的小牙:“不用,不用,俺一個人看的過來。”
這兩年海秉雲很少出門,最遠的地方站在大門洞子、抻着脖子往街口瞅幾眼。
街口牆根下蜷縮着無家可歸的乞丐,少了穿街走巷肩上挑着擔子的、手裡搖着貨郎鼓的貨郎,多了全身武裝的、排着隊、扛着槍,趾高氣昂的鬼子,他們腳上的大皮鞋使勁踢着堅硬的地面,故意弄出一些響聲,恐嚇着路人。鬼子身後、身旁跟着狐假虎威的二鬼子,晃着腦袋,眨着黃啦啦的眼珠子,生怕從哪兒跑出一個兩個可疑人,傷害了他們的主子,他們的主子比慈禧太后厲害,弄不好就要丟命,他們不敢有一點紕漏。
鬼子也曾想霸佔許家大院爲己用,許洪黎一句話讓他們打消了這個念頭。“你們就不怕抗日遊擊隊扔一枚手榴彈……”不知是不是許洪黎的話起了作用,還是鬼子怕被抗日遊擊隊一鍋端,選擇了沙河街的警察大隊部作爲他們的憲兵隊。
許家大院住着舅老爺,許洪黎不在乎,許家大院早晚是她的,她一個人也住不了這麼多房子,房子沒人住三年就塌,何不賣個好?海秉雲脾氣秉性她清楚,不僅倔強,更暴躁,鬼都怕他三分,再說海家也曾是皇親國戚,多多少少沾點皇氣,能鎮得住老宅。
許洪黎見到海秉雲虛情假意,口蜜腹劍:“舅老爺,俺尊着您,房子您照舊住着,那個,那個俺,俺媽,她去哪兒了?今兒俺當着您老的面還喊她一聲媽,就着她的當面就免了,俺親媽怎麼死的,俺心裡記着呢?她就這樣逃了,沒留下一句解釋的話,哼,心裡有鬼才害怕俺找她的茬,不是嗎?您的那個妹子,您最瞭解,爭名奪利,不知天高地厚,風水輪流轉,天道有輪迴,蒼天饒過誰?哼,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許家二房丫頭能有今日風采……”
看着揣着雙手,扭着水蛇腰,趾高氣揚,小人得志的許洪黎,海秉雲氣不打一出來,心裡給她四個字:跳樑小醜。
嘴裡卻說:“這,不,不是這麼回事兒……你媽她,她去滄州了,她身體不舒服,回去給你,給你爹上香去了。”
海秉雲還想多說幾句,想說:你許洪黎不是許家的人,只是暫時借用了許家一個姓氏。他沒說,他知道就是他說下大天來,許洪黎也不會相信他的話,她陷得太深,失去了自我,已經變質,從內到外的變,心壞了,無論什麼良藥也治癒不了,她如果心存善念與感恩,就不會爲了碼頭向自小疼愛她的大哥許洪濤舉起手裡的屠刀。
昨天夜裡的槍聲響到三更,方向在沙河街的東南邊,靠近八里莊,讓海秉雲揪心揪肺,輾轉反側,無法安睡,天不亮就起牀了,他雙手拄着柺杖,弓着身子踏出了屋子,沿着長廊往前挪着顫慄的腳步。
曲曲彎彎的長廊連着幾處屋子,屋子掩藏在高高的、寬寬的廊檐下面,黑乎乎的沒有一點亮兒,黏在門框上的舊福貼翹起了角,在風裡忽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許家院裡的燈在兩年以前就熄了,臺階下面的雪和魚塘的冰亮着,照在月亮橋上,橋欄杆上的景泰藍與天上時隱時現的星光相互映襯,四周的輪廓多了許些明晰。
邁下長廊,腳下的石基路清清楚楚,走的人多了,石頭磨出了包漿,光澤耀眼,又被前天的雪洗過,亮晶晶的。
院門口外面傳來幾聲狗吠,海秉雲有意無意往西廂房瞭了一眼,似乎少點什麼,在平日裡,院門口有一點聲音,廖師傅都會跳出來,奔到大門口瞅幾眼,再跑到他的屋門口外面,戰戰兢兢問:“舅老爺,您聽到什麼啦?沒嚇着您吧?”
如果沒事,廖師傅打着哈欠回到他的廂房,身體往炕上一挨,霎那間,如雷貫耳的鼾聲在院裡穿梭,而此時西廂房沒有下炕趿拉鞋的動靜,鴉雀無聲。
海秉雲一邊往前走,一邊搖搖頭,感覺自己多疑了,年輕人睡得死,輕易不會被驚醒。
海秉雲的腳步停在桂花樹旁邊,樹根下落着厚厚的桂花葉,被慘白的雪籠蓋着,撩開冰涼的雪,攥一把樹葉在手心裡,他想起了敏丫頭第一天到許家的情景,那個丫頭就是用它把他屋裡的老油子味薰沒了。
想起敏丫頭,海秉雲眼眶溼潤,鬆開手,樹葉飄飄而落,落在腳下,落在樹下的長條椅子上,彎腰用襖袖呼啦呼啦冰冷冷的椅子,輕輕坐下,丫頭似乎站在他的身旁。
“去玩吧,去月亮橋上看看,那兒是許家最好、最高的地方,看得很遠……”
丫頭矜持地問:“可以嗎?”
他使勁點點頭,“可以,去吧……”
丫頭跑上了月亮橋。
海秉雲站起身,追着那個模糊的小身影靠近月亮橋,昂起脖子眺望着橋上,橋上沒有丫頭的影子,只有風,一陣風撩起他的一頭短髮,順着他細瘦的脖項鑽進了襖領,鑽進了他的心裡,從手心涼到腳丫,他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
幾縷慘白的頭髮蕩在他凹陷的腮幫子兩側,頭上的棉帽子只遮住他的頭頂,兩邊護耳挽到了上面,露出兩個長長的、褶褶皺皺的耳朵,認真聽聽,街上傳來幾聲沒有規律的狗吠、老鼠的跳躍,槍聲早停了,耳邊還有連綿不斷的回聲,攪擾着他忐忑不安的心。
霧霾在雲層之中起伏跌宕,空氣裡漂浮着硫磺的味道,遲遲不散,吸進了鼻腔,喉嚨裡刺刺撓撓,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在空靜靜的大院子裡那麼響亮,他急忙用襖袖捂住嘴巴,歪着肩膀,往後院許家祠堂方向瞄了一眼,厚厚的兩扇門中間掛着一把沉重的大鎖,屋裡屋外沒有一盞燈,只有大銅鎖在黑色裡閃着寒冷冷的光。
以前,剛進入臘月,祠堂兩扇大門早早敞開了,香案上的香燭從臘月二十三燃燒到來年正月十五,燈火通明,照得整個屋子如白晝,堂廳兩邊的樑柱子上各吊着一盞長明燈,長明燈是玻璃製作,兩層結構,像一個大大的寶葫蘆,葫蘆底託着一個蓮花座,一片片花瓣凹形設計,向兩邊徐徐綻放,那是添油的地方。
葫蘆上下肚子裡裝滿了油,一根浸過油的麻繩,從底座通到燈口,點着燈口預留的麻繩,燈亮了。
遠遠看着,那根黃燦燦的麻繩像一條披着鱗片的小龍,隨着腳步帶起的一陣細風在油瓶裡遊動,燈口吐着花蕾一樣的火苗。火苗從沒有滅過,少一點油,就看到了,守燈的下人不用多囑咐,總會自覺地把燈油添滿。
祭桌上除了燃燒的紅蠟燭,就是各色各樣豐潔的祭品,金黃黃的香爐裡插着香燭,一縷縷淡雅的焚香夾着佳餚美饌的香,飄灑在屋子每個角落;油燈的光、蠟燭的光,如天上的星星落滿屋子,躥到了院子。
祭品不僅花樣衆多,心裡裝着虔誠與敬仰的許老太太不會讓祭品變涼,說什麼祖先就是吃那口熱氣,涼了他們就吃不到了。屋外的長廊裡穿梭着忙碌的丫鬟的身影,丫鬟手裡端着換下來的祭品,偷偷捏起一塊塞進嘴裡,抿着嘴嚼着,走碰頭互相眨眨眼,不說話,訕笑一聲,用手指指鼓鼓的腮幫子,心照不宣,擦肩而過。
進入臘月丫鬟僕人掙着搶着做後院的事情,主要爲了吃到換下來的色香味俱全的祭品。發現下人偷吃,許老太太也不會說什麼,換下來的祭品很多,不吃浪費了。
許家大院外面還有排着隊的乞丐,許多人摸清了許家的風俗習慣,他們一個個縮着脖子,腋下夾着打狗棍,手裡捧着各式各樣討飯的碗,眼睛緊緊盯着許家的大門,等着冥爺開門,許家丫鬟胳膊肘上挎着籃子,籃子裡盛着各樣食物,那一些食物用荷葉包着。
許老太太很講究,敬重吃的東西,無論給誰吃,都要用乾淨的荷葉包起來。
那荷葉是許家池塘裡的荷葉,每年進入秋季,許老太太會讓下人把荷葉摘下來,洗淨了,晾乾了,預備着臘月裡用。
突然,沙河街東面傳來了爆炸聲,“轟隆”火光沖天,接着警笛劃破了黑黝黝的天空,掩蓋住了狗吠和孩子哭。
嚇得海秉雲把探出去的頭收了回來,身體晃了晃,儘量站穩腳步,高高的顴骨隨着嘴脣哆嗦,兩隻深邃的眼睛瞪大,瞪出了兩團火苗,如果他能走遠路,他真想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日本憲兵隊被抗日遊擊隊炸了?炸得好。自從日本鬼子佔領了沙河街,沙河街失去了昔日繁華,變的烏煙瘴氣,死氣沉沉。
過了一會兒,爆炸聲漸漸沉了下去,警笛聲在街上此起彼伏。一隻貓尖叫着從後院鑽出來,跳上了高高的牆頭,一雙亮亮的、驚恐萬狀的眼睛與海秉雲打了一個照面,愣了片刻,一躍而起,一晃兒不見了。
海秉雲的心一抽抽,把一隻手從柺杖上拿開,扶住身前的橋欄杆,眼睛瞄着火房後面的小路,從後院牆角傳來了腳步聲,由遠至近,他想向西廂房喊一聲廖師傅,他猶豫,聽腳步聲不是一個人,來人手裡拿着鐵傢伙,鐵傢伙不小心碰在石基路上,發出“咯嗤咯嗤”聲,聽着硌牙。
海秉雲不怕死,他還不能死,妹妹離開家時,他斬釘截鐵地保證,他要保護許家一草一木,不會讓強盜踏進許家大院一步。
此時掂掂手裡的柺棍,他哭笑不得,他不再是當年馳騁沙場的綠營軍,眼下他只能拎得動一根棍子,如果硬拼肯定不是對手,先找個藏身的地方吧。這兒離着火房不遠,跑過去來不及了,低頭看看腳下的臺階,手抓着橋欄杆,艱難地往上爬了一層,臺階上的雪白天掃過了,只剩下一點點水,水結成了薄薄的冰,腳下一滑,身上冒出一層冷汗。
他就地坐下,屁股坐在溼乎乎、涼嗖嗖的臺階上,上半拉身體藏在欄杆後面。
兩個黑影出現在視線裡,前面是一個大個子,上身是一件黑乎乎的大棉襖,下身一條肥大的棉褲,手裡攥着一把鐵鍬;後面是一個氣喘吁吁的長者,甩着雙手,腳步蹉跎。
二人的腳步停在火房門口,前面的大個子把手裡的鐵鍬杵在牆根上,騰出手推推火房的門,門開了,扭臉往身後的人看了一眼,把身體往側面閃了閃,沒說話,意思是您先請。
他身後的老者一身長袍,頭上扣着一頂棉帽子……那不是江德州嗎?海秉雲使勁眨眨眼睛,他怕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沒錯,那個邋遢的背影就是江德州。藉着少許的白,海秉雲看清了兩個人的真面目,前面的那個人是廖師傅。
海秉雲滿心、滿臉的歡喜,他真想跑過去與他們打個招呼。他們這是去哪兒了?難道那聲爆炸與他們有關係?……海秉雲不敢想,廖師傅是一個規規矩矩的、無心無肺的中年男人,每天不多說一句話,走路帶風,說話帶笑,他卻在不聲不響做一些讓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還與江德州攪和在一起,江德州是做什麼的?他可是抗日交通線上的老兵,哦,他們是什麼時候走到了一起?把他一個主家矇在鼓裡,好惱,海秉雲把手裡的柺杖拎了起來,準備狠狠戳戳地面,發泄一下心裡的情緒,柺杖停在了半空。
火房裡傳來搬凳子聲音,還有廖師傅拿劈柴的聲音。海秉雲很好奇,他想知道這兩塊人物這麼晚瞞着他去做了什麼,他用手掌支撐着光滑的地面,扶着橋欄杆晃悠悠站起身,躡手躡腳靠近火房的窗戶,一隻手扶着窗臺,一隻手使勁摁着柺杖,腦袋瓜子貼在窗口一側。
廖師傅走到鍋竈前,蹲下身體打開竈門,用一根長長的掏火棍子在鍋底搗鼓了一下,一縷火苗“騰”竄出了竈口,照在他的臉上,他滿臉汗珠子,汗珠子上黏着黑乎乎的灰塵,像從煤灰裡鑽出來的,只剩下一雙閃着淳樸光芒的眼睛。
江德州坐在鍋臺旁邊凳子上,雙手揣在襖袖裡,耷拉着頭,雙眉緊鎖,臉上鎖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皺。
“江叔,您這是去哪兒了?看到了什麼?路上,俺不敢問您,這到家了,您老到是吭一聲呀。”
廖師傅的話讓海秉雲一驚,廖師傅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們二人沒有在一起,而是半路上遇到的。
海秉雲又往前佝僂佝僂背,耳朵牢牢挨在結了冰的窗玻璃上,他也沒感覺冷,他忘了冷。
“唉,俺去了一趟坊茨小鎮,回來想找舅老爺聊聊天……然後準備去一趟蟠龍山……半路上,聽到了槍聲,俺順着槍聲跑過去……已經晚了,俺看到他們在呼喚,呼喚孫大少爺的名字……俺,……”江德州滿臉懊喪,頭垂得更低了。
聽到孫大少爺這幾個字,海秉雲全身驚悸,站不穩,他猜對了,是連成他們遇到了鬼子,可憐的娃呀……
海秉雲暈死了過去,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濟世堂的郎中來過了,說讓大家準備後事,通知他的親人……海秉雲聽到了,他心裡使勁罵缺德的郎中,他卻不願意睜開眼睛,他在夢裡尋找許連成的身影,找不見,找不見就是許連成沒事,他心裡輕鬆了許多。
他聽到了哭聲,悄悄睜開一個眼角窺視一下四周,只有廖師傅哭的一塌糊塗,鼻涕淚水掛在他的胡茬上,他是真傷心,責怪自己沒有好好照顧舅老爺。
江德州往門口送着郎中,與郎中擠眉弄眼,嘀嘀咕咕,不知說什麼?不時扭臉瞄一眼牀上躺着的海秉雲,臉上飄過狡黠的微笑。
冥爺站在院裡的石基路上,向海秉雲屋裡抻着脖子,愁眉苦臉,一會兒從眼角擠出兩滴淚,一會兒雙手拍着兩條竹竿腿,一會兒嘴裡喊着:“瞧瞧,這是怎麼回事兒?”
第二天的陽光穿過了窗玻璃照進了屋裡,照在江德州的臉上,江德州坐在牀沿上打瞌睡,老人幾天不曾閤眼,半夜又跑了一趟八里莊,回來一直守在昏睡的海秉雲牀邊,身體吃不消,睡着了。
屋裡地上有一個大火盆,盆上冒着一絲細細的煙,煙裡夾着星星的火苗。
靠牆角的桌子上除了一盞已經熄滅的玻璃燈,還有一盤炒土豆片,上面有兩塊像手指頭肚子一樣大小的熟豬肉,還有一個棗饅頭,橡子麪做的。廖師傅不知從哪兒找出兩枚大棗,切成了很小豎條,放在饅頭頂上,即使這樣舅老爺也沒有食慾,他不是挑食的主,年輕時候守衛邊關時,糧食運不上去,他掏蜂子窩吃,像嚼蠟,那本就是嚼蠟。
海秉雲醒來了,他瞥斜了一眼江德州,顫巍巍的手習慣性地伸向枕頭下面,摸索到煙桿抓在手心裡,皺巴巴的眼角緊緊盯着黑洞洞的煙窩,那裡沒有一絲煙,沒有一絲火,從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落在煙桿上,上面鑲嵌着鎏金卡子,粼光閃閃,嘬一口菸嘴,吞嚥一下口水,把迷迷瞪瞪的目光轉向窗外,長廊下面的三棵杏樹銀裝素裹,看不到一片葉子,枝丫上掛着幾串冰凌子,細細的,長長的,亮亮的。廖師傅曾說把杏樹上的雪與冰凌搖去,被他制止了,他想看着那層雪自然地融化,被許家的燈融化,被許家孩子穿梭的腳步震落,他盼着、等着,卻等來了他不願意聽到的消息。
“唉,俺的連成,可憐的娃呀,馬上要當爹了,卻……”
聽到海秉雲哭哭啼啼,江德州打了一個激靈,身子一晃差點摔到牀下,急忙用一隻手摁住牀沿,用另一隻手背抹抹眼角,白楞一眼海秉雲,用嘲弄口氣說:“您醒了,還知道哭呀,說明您還活在凡間……可把俺嚇壞了。”
海秉雲胳膊肘杵着褥子,他想坐起身體,眼前發黑,頭暈腦脹,“撲通”又躺下了。江德州連忙跳下牀沿,從海秉雲手裡奪過煙桿放在桌子上,雙手抓着海秉雲的肩膀頭,往枕頭上方拽了拽,埋怨道:“就你這個小身板,還跟自個慪氣,整整躺了兩天,再好的身體也吃不消,沒有力氣了吧,好好養着自己的老骨頭,拿出守邊疆的氣魄,有力氣與倭寇拼一拼。”
“江老頭,別用其他話搪塞俺,那幫挨千刀的日寇把俺的連成怎麼啦?快告訴俺。”
江德州扭着身子瞄了瞄院子,搖搖頭:“不知道,廖師傅又出去了……他昨天跑出去探了探消息,鬼子很狡猾,從日本憲兵隊沒透出一點信息……您是知道的,俺江德州說話不拐彎抹角,也沒有好話說給您聽,俺在您老眼前也不敢隱瞞什麼?前天夜裡是連瑜遇到了鬼子,連成去救他們,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昨天俺跑了一趟八里莊,遇到戚老二他們,他們說連成少爺活不見人死不見……”
“他,他不可能死……”海秉雲大叫了一聲,兩行渾濁的淚水奪眶而出,順着他的眼簾流到了耳根,一滴滴落在枕頭上。
江德州擡起皺巴巴的大手捋捋下巴頦上的鬍鬚,說:“……什麼事兒往好處想,俺估摸着,沙河街鬼子趕到時,連成被人救走了,戚老二說,現場少了一輛黃包車,他還說,在沈老爺趕到的同時,看到兩個身影,一個像女人,他們從堤壩後面靠近了孫少爺,俺想應該是一品,一品不放心連成,所以,她下山了……”
海秉雲沒有說話,他心裡一清二白,一品已經身懷六甲,怎麼能跑下山,何況蟠龍山離着八里莊有二十多里路呢?江德州又再哄弄他。
“俺的連成呀,你,你,舅姥爺還指望你給俺養老送終呢……你可不能先俺一步走了呀……”
海秉雲把他的後半生交給了許家這幾個孩子,這是他活下去的意義,許連成有出息,學識淵博,雖不能考取朝堂,不能戴孔雀翎、穿一品仙鶴補服,最不濟也是二品錦雞,在北平謀一官半職不在話下,住進大宅院,封妻廕子、鐘鳴鼎食。
他海秉雲如果身體好,還可以含飴弄重孫,那種日子他期盼已久,可是,日寇來了,他的夢碎了,碎了一地,他以爲民衆團結起來就能很快打跑侵略者,沒成想,漢奸無處不在,賣國求榮的官僚拿着國家俸祿,助桀爲虐。從日寇侵佔東北三省至今已經過去十多年了,日寇依舊賴在中國沒有離去的意思,並且越來越囂張跋扈,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您不要擔心,那個女的也許是三小姐婉婷……”江德州心裡巴望有人救走許連成,他心裡也着急,更擔心,他把許家的孩子已經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這一些孩子雖然生在衣食無憂的家庭,心裡裝着一個大家,那就是國,爲了抗日拋頭顱灑熱血,個個都是好樣的,讓他從心底欽佩。
“婉婷?!”海秉雲猛然睜大了眼睛,盯着江德州,“婉婷,不,她還是一個孩子,她可是俺老妹的心頭肉,她可不能再出事……”
“閔文智也在山下,他是跟着連成少爺一起下山的,三小姐下山是有可能。您彆着急,廖師傅回來,俺去一趟蟠龍山……事情就會水落石出。”江德州儘量找話寬慰舅老爺,他心裡清楚,如果許連成真的落入日本憲兵隊,對於許家也是最糟糕的事情,許老太太她們不僅不能回到許家大院,還能受到株連。
就在這時,大門洞子傳來了開門聲,還有冥爺尖細的聲音,矯揉造作:“廖師傅,您今天出去好早呀,俺都沒有起來給您開門,不好意思,您多擔待。”
廖師傅瞥了冥爺一眼,咧着嘴角笑了笑,沒有搭話。冥爺佝僂着脖子,往廖師傅手裡攥着的菜筐子裡瞅了一眼,筐裡面只有一棵大白菜,大白菜好像在泥裡滾過,掛着雪碴子,外面一層凍成了冰,變了顏色。
看到那棵白菜,冥爺皺皺眉頭,晃晃尖尖的下巴頦,不陰不陽地問:“廖師傅,家裡後院不是有白菜嗎?您怎麼又買白菜?”冥爺感覺自己問的話有點出格,用手掌拍着自己的嘴巴,聲音嘹亮:“告罪,算俺沒說,廖師傅,您別誤會,俺不是那個意思,有什麼吃什麼,俺不嫌棄飯菜……俺是說,您出去一趟不容易,至少買棵芹菜回來,多多少少買塊肉,俺不吃肉,吃素,您是知道的,俺不是爲了俺自個,院裡還有舅老爺不是嗎?他病了兩天,應該給他補補身體。”
“有白菜吃就不錯了……冥爺,下次,俺出去給您買棵芹菜,實在不行俺跑一趟威縣,那兒是縣城,要什麼有什麼……”廖師傅垂着頭繼續往前走,他準備繞過東長廊,穿過月亮橋直接去火房,他的腳步還沒有靠近月亮橋,江德州從海秉雲屋裡走了出來,老遠就喊:“廖師傅,舅老爺找你有事兒。”
看到江德州冥爺打了一個冷戰,小眼珠子滴溜轉,這個江德州什麼時候又跑回來了?昨天不是走了嗎?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還是自己真的老了?沒聽見門響。不行,舅老爺與他不對付,如果舅老爺知道他耳朵出了毛病那還了得。想到這兒,冥爺向江德州撩了一嗓子:“江管家,舅老爺醒了嗎?唉,讓他跟着俺們下人吃苦了,這個廖師傅也是的,出去半天只買了一顆白菜回來,俺看他出去不是爲了搶顆白菜那麼簡單。”
江德州把雙手插進襖袖裡,在原地跺着腳丫,向冥爺弓弓腰,嘆了口氣:“冥爺,這句話咱們在家裡說說就算了,飯可以亂吃,話可不敢亂說呀。冥爺,您不出去不知道,街上也只有白菜了,菜販子不敢進沙河街。膽大的,不怕死的,爲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跑到了街上,挑子沒放下,菜就被搶沒了。日本人搶,不給錢;街民拿着錢,搶不到。冬天吃什麼,只有白菜土豆……咱們有菜吃感激廖師傅早早出門排隊,感激他不辭勞苦,起早貪黑,這天多冷呀,站一會兒凍得手腳僵硬,唉,如果俺身子骨結實,俺出門幫他多搶幾顆白菜。”
冥爺鼻孔下垂着一串鼻涕,鼻涕觸到了他的上嘴脣,他才感覺到,他疾速擎起雞爪一般的手,用兩根手指擰擰鼻子,在地上狠狠摔了一把,又吸溜吸溜紅鼻頭,鎖鎖凸起的肩胛骨,張了張嘴巴,吐出一口氣,他心裡有氣,嘴上也有氣,江德州話裡話外沒把自己當外人,當成了許家的人,自從閔家去了青島,把他這個江管家扔了,被舅老爺收留,到了許傢什麼也不做,反而像許家的貴客。
冥爺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江德州沒吃他一口,沒喝他一口,他也嫉妒,確切地說,是害怕,害怕江德州搶了他的飯碗。
“是,是,俺好久沒,沒出門了,也老了,走不遠,但,看護許家這兩片門綽然有餘。”冥爺說着退着腳靠近兩扇門,扭轉身撇撇嘴角,喉嚨裡“哼”了一聲,他心裡有好多話要說,又不敢說,他怕他的埋怨被舅老爺聽到,屋裡的舅老爺沒吭一聲,也許正豎着耳朵聽着呢,哪句話不順老人家的耳朵,跳起來罵人都是輕的,他不敢得罪舅老爺,許洪黎都給舅老爺面子,他一個看門的算什麼東西?何況,許家大院主事的人只有舅老爺,不高興攆他走,這寒天凍地去哪兒?
想到這兒,冥爺心裡打了一個寒顫,真冷,顫抖着手把門重新掩齊,撅腚哈腰抓起旁邊立着的頂門槓子,他感覺手裡的頂門槓好像被冰塊澆築了,死沉,拿不動,差點脫手。這時,耳邊傳來了腳步聲,踩在雪水的泥漿裡,那麼清晰,又那麼輕巧,漸漸聽到了喘息聲,停在了門口臺階下。
冥爺放下手裡的頂門槓,翹着腳,把耷拉着的眼皮瞪上去,順着門縫把兩顆小眼珠子送出去,他看見了,看見兩個女孩站在臺階下面,一個高高個子的,身上衣服補丁摞補丁,一頭黃草般的頭髮亂糟糟遮住半張細長的臉和尖尖的下巴頦,乾裂的嘴脣沒有一點血色……與逃荒的沒什麼兩樣。
另一個女孩穿的乾淨,腳上還有一雙翻毛馬靴,十幾歲的模樣,橢圓形的臉蛋,雙目澄澈,……“是,是敏丫頭!”
這會兒,廖師傅弓着腰走進海秉雲的房間,低聲問:“舅老爺,您吃飽了嗎?”
“廖師傅,外面沒事嗎?”
廖師傅語氣裡帶着歡喜:“回舅老爺的話,沒,沒事。”
“好,沒事就好。”海秉雲翻了個身,把臉轉向桌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把眼睛瞄着屋門口,咳了一下嗓子,嗓子眼裂了口子,有點疼。“俺吃飽了,把飯菜拿下去吧,順便燒壺水過來,沒有茶,找點曬乾的桂花,實在不行揪片荷葉也可以,沒有顏色俺喝不下去呀。”
“是,”廖師傅走到桌前,他愣了,早飯好好地放在桌子上,筷子端放在盤子沿上,“您,您沒吃?!舅老爺,對不起您,俺沒給您做白麪饅頭,前些日子老太太託人送來一袋面,小年那天包了三十多個餃子,俺把麪粉又放起來了,俺怕除夕夜少爺他們回來……”
看着廖師傅謙和小心翼翼的樣子,海秉雲擎起一隻手,在半空擺了擺,“俺知道,不怪你,不怪你,俺知道他們一定會回來的,你做得對,做得對,只是,俺吃不下呀……俺口乾,只想喝水。”
“那,俺馬上給您去燒壺水,沏壺茶,十月份俺曬了一些桂花,俺去給您沏壺桂花茶。舅老爺,上次俺讓江叔給老太太送去兩包桂花,她捎話說,說謝謝俺有心了。”廖師傅話裡意思是告訴舅老爺,許老太太很好,不用惦念。
“廖師傅,你沒找人給八里莊送筐藕去?你們的主子喜歡吃炸藕合,這是她飯桌上一道菜。”
“俺準備去街上找人,可是,可是,沒人敢去……前天的槍炮聲您老也聽見了,不是嗎?舅老爺……剛剛俺又去街頭撩了一眼,街上沒有一個外來人,聽說灣頭村和八里莊那條路口被鬼子封了,不知能被封多久,唉,沒有菜吃怎麼辦呀?”
海秉雲明白,廖師傅不是擔心有沒有菜吃的事情,許家不缺菜,後院牆根下醃製着蘿蔔纓子和長豆角,火房後牆根還有一摞被雪覆蓋的白菜,直管家說的對,廖師傅不是爲買一棵白菜而跑了一趟沙河街,他心裡一定還有其他事兒。
“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不知她們主僕二人能不能回來?每年進入臘月都要給許家先祖上香,已經放下兩年了,今年可不能再放下了,許家祖宗會生氣的,小輩們需要他們護佑,唉,這一切俺一個外人做不了,必須有許家人必躬必親。有空兒你見到她,把俺的話兒告訴她。……哎,廖師傅,您心裡還有什麼高興的事兒嗎?不妨說出來,讓俺這個老不死的聽聽,也高興高興,好嗎?”
廖師傅靠近牀邊,把頭垂在海秉雲的耳邊,神神秘秘地說:“舅老爺,俺告訴您一個高興的事兒,前天晚上,鬼子和二鬼子死了幾個,還有一個鬼子少尉被一發子彈斃命。”
“是誰?是哪個英雄?俺想見見他。”海秉雲一下來了精神頭,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廖師傅憨厚的模樣。
“舅老爺,舅老爺您看俺做什麼?不是俺……”廖師傅被海秉雲看得頭皮發麻,故作鎮定用手撓撓後腦勺,覺得失禮,又把胳膊垂下,雙手一會兒握着,一會兒鬆開,揉搓着,“俺不會打槍,扔一顆手榴彈還可以。不,不,俺只是說那個意思而已。”
海秉雲笑了,他長喘了一口粗氣,把臉轉向窗外,明亮的陽光邁過了牆頭,融化了一層雪,滴落一溜晶瑩剔透的雨珠。
“俺知道不是你,你也不是兔子腿……只可惜,不知連成被誰救走了?廖師傅,謝謝您去日本憲兵隊放了一把火,拖延了時間……連成他們纔有機會脫身。”
廖師傅打了一個直眼,那天他半夜出去不只是放了一把火那麼簡單,最後離開時還往鬼子憲兵隊後院倉庫扔了一顆手榴彈呀,舅老爺不點破,他假裝沒聽明白,繼續俯首帖耳,“俺,俺,孫大少爺的事情俺真不知道,您要問,就問問俺江叔。”
海秉雲把眯縫着的眼睛從窗外轉向屋裡,上上下下打量着廖師傅,一個瘦瘦高高的個子,好像沒吃飽飯,沒喝足水的樹幹子,哪像個廚子?紅紅的臉膛,寬寬的額頭,倒像是燒鍋爐的漢子。“你真不知道?!俺可知道你們一老一少整天耍笑與俺……”
聽了海秉雲抑揚頓挫的話,廖師傅滿身冒汗,雙手在眼前用力地晃着,“俺們哪敢?您是知道的,俺十幾歲逃荒要飯流浪街頭,是江叔讓俺留在滄州許金府,跟着火房大師傅學藝,得到您舅老爺的擡愛,留在許家,俺,俺怎麼能胳膊肘往外拐呢?俺聽江叔的話,俺視他爲長輩,您,您舅老爺是俺的主子……”
這一些話都是廖師傅心裡的大實話,平日裡他雖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他心裡記着許家的好,沒有許家收留,也沒有他今天。
眼瞅着老實巴交的廖師傅變成了磕巴,海秉雲心裡不落忍,他心裡清楚,廖師傅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留在許家。眼目前他主要牽掛着許連成的生死,“廖師傅,你出去告訴江德州,讓他去火房吃飯,給他吃點肉,他要爲俺跑趟蟠龍山,路上給他帶壺水,不能讓他喝冰水……俺跑不了遠路,你也不能離開許家大院,有一些事情要靠他的老腿,不能虧了他,不容易。”
“嗯,俺正有這意思找您老商量,俺想煮幾個雞蛋,讓他帶路上吃……”廖師傅的話沒說完,被院門口冥爺手舞足蹈的聲音打斷了,夾着重重的開門聲,門拉的夠寬,清晨的陽光穿過了門洞子,照進了院子。
“敏丫頭,快,快進來……”冥爺尖細的嗓音驚擾了屋檐上的喜鵲,喜鵲撲棱撲棱翅膀落在杏樹上。
海秉雲瞪圓了驚詫的眼睛,“廖師傅,你耳朵好使,你聽到了什麼,那個直管家吆喝什麼?快,快給俺鞋子……”
“舅老爺,您彆着急,俺,俺這心也跳個不停,是,是不是俺聽錯了,冥爺他說,說敏丫頭回來了……”廖師傅說着彎下腰把一雙鞋子從桌子底下掏出來,放在舅老爺的腳下。
海秉雲雙手扶着牀邊上的桌子,踮着腳後跟,腳指頭趿拉上鞋子,磕磕絆絆站直身,激動地說:“快,把柺杖拿給俺,俺,出去看看丫頭,丫頭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