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書·終篇_第五卷 錯天命

見帝君並不回答,只是挑了挑眉,她傻了一會兒,將臉扭向一邊一臉剋制:“你別挑眉,你一挑眉我就有點兒,就有點兒……”帝君好奇地繼續挑眉:“就有點兒什麼?”她臉頰緋紅,憋了好久才憋出來:“忍……忍不住想親親你。”就見帝君靠過來,聲音低沉道:“給你親。”

第十七章

01

連宋君其人其實並非一個正直仙者,時常做虧心事,但因連宋君從未覺得這些虧心事有什麼,因而鮮有良心不安的時候,拿連宋君自個兒的話說,此乃他的一種從容風度,拿連宋君心儀的成玉元君的話說,彪悍的混賬不需要解釋。

彪悍的混賬連宋君,今日卻因良心不安,而略有惆悵和憂鬱。

說起連宋君的惆悵和憂鬱,不得不提及東華帝君。

帝君三人自阿蘭若之夢出來後,比翼鳥中有眼色的仙僕們不及吩咐,已鞍前馬後爲三位收拾好三處就近的臥間。帝君抱着鳳九隨意入了其中一間,連宋君知情知趣,正要招呼仙僕們不用入內隨侍了,卻見已然入內的帝君突然又出現在門口:“你進來一下。”

連宋君有些懵懂,他刻意做出這麼個時機,令他二人同處一室說些小話聯一聯情誼,劫後餘生嘛,正是訴衷情的好時候,美人這種時刻最是脆弱,稍許溫存即可拿下,這種拿美人的關鍵時刻,他招自己進去做什麼?連宋君懵懵懂懂進了屋,瞧着和衣躺在牀上的美人鳳九,愣了一愣道:“你在她身上使昏睡訣做什麼,我看你們出來後她已有些要醒來的徵兆,你擔憂她希望她多睡一睡養養精神,我可以理解,但其實睡多了也不大好……”

帝君邊用一雙黑絲帶紮緊袖口邊道:“幫我守一守她,我回來前別讓她醒過來。”

連宋君瞧着他紮緊的袖口道:“你這不是煉丹的裝束嗎?”

關懷道,“難不成鳳九她其實染了什麼重症?”

帝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咒一句小白身染重症小心我把你打得身染重症。”

連宋君湊過來仔細瞧了瞧鳳九面色:“那你爲何……”

帝君嘆息道:“她不想見我,所以阿蘭若之夢裡同她在一起時我都是假借息澤的身份,但她醒來想起這樁事必定難辦,你送過來的老君那瓶丹,此時算是派上了用場。”

連宋大驚:“你打算餵了她那丹藥令她忘記阿蘭若夢裡的事?”

東華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我並不想她將那些事全忘了,所以須重煉那瓶丹藥,改一改它的功用,將她那些記憶全重寫一遍,尤其我瞞她那些。”

連宋木呆呆道:“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

他這種情聖決計想不出如此粗暴直接的法子,一時震驚得無言以對,好半晌方回過神來道:“雖然同她坦白有些冒險,但候她醒來你老老實實坦白求她寬恕纔是治本之法,你這樣,若她終有一日曉得真相豈不是更加難辦?你多想想。”

帝君擡手揉了揉額角:“我召了天命石,天命石說我們緣薄,經不得太多折騰。小白她在我的事情上……一向有些糾結,此時若讓她想起我在阿蘭若之夢裡瞞了她,後頭不曉得會鬧出什麼來,唯獨這件事我不敢冒險,思來想去還是此法最好。”

連宋長嘆道:“早知如此,那個夢裡你就不該扮息澤哄她。”又調侃道,“瞧着她同你扮的息澤親近起來你就沒有橫生醋意?”

東華皺眉而莫名道:“爲何我要生出醋意,不過假借了息澤一個身份罷了,我還是我,她再次愛上我難道不是因爲她此生非我不可嗎?”

連宋乾笑道:“你說得是。”

帝君話罷利落出門,徒留連宋君坐在牀邊嘆息,要緊時刻太過瞻前顧後說不準誤了大事,直來直往確然是帝君的作風,不過他今次這個決斷,連宋心中卻隱約有些擔憂。誆騙小狐狸之事,如今他也算半個幫兇。連宋君往牀上憂鬱一看,復又惆悵一嘆。小狐狸純真和善,誆她其實有些下不了手。但不誆帝君就會對他下手,下的必定還是重手。誆耶,不誆耶?還是誆罷。

鳳九睜眼時已經入夜,窗外半輪清月照在房中一個溫泉池裡,水光微漾,如同魚鱗,鼻息間襲來清淡花香,藉着月光仰頭一觀,原是牀幃旁以絲線吊了個漆板,上頭坐鎮一盆怒放的摩訶曼殊沙華。若她沒有記錯,這彷彿是梵音谷中女君爲帝君安置的行宮,他們這是,回來了?

鳳九望着頭頂火紅的曼殊沙華髮了半日呆,是了,帝君爲姬蘅換了頻婆果,她盜果時墜入了阿蘭若之夢,帝君追來救她,還親了她,同她說了許多溫存話,她就原諒了帝君,後來她的魂不曉得爲何入了阿蘭若的殼子,而帝君不知爲何成了息澤,阿蘭若和息澤原本便是夫妻,她同帝君就做了夫妻,帝君給她編花環,帶她過女兒節,領她垂釣,陪她賞花,溼透的長髮,荷葉下的親暱,帝君的吻……鳳九瞬間清醒了,半晌,喃喃道:“其實是在做夢吧……”

感到身旁有什麼動了一下,遲鈍地轉身,清淡的月光下卻正對上一張臉。帝君的睡顏。鳳九的心漏跳一拍。或者其實並沒有做夢,只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無論說多少次要放棄卻始終不能放棄的渴望竟化作現實,一時不能習慣,所以每每午夜夢迴時總是恍然夢中?帝君愛側着睡,愛將頭髮睡得凌亂,她嘴角就抿出個笑來,伸手理順他額前的亂髮,緩了緩,纖白的手指順着額飾又滑落到他肩後的銀髮。

是了,是真的。

她睡不着,靜靜看着他的睡臉,心中突然就變得柔軟,探身親在他的嘴角,貼了會兒,就見他睜開還有些模糊的雙眼,她的脣仍靠在他脣邊,輕聲問他:“醒了?”

他看了她一陣,復又閉上眼睛,伸手將她攬入懷中,頭埋在她肩上,模糊道:“還有些困,等我緩緩。”

他的氣息在她耳畔令她有些發癢,亦回抱過去,輕笑道:“時候還早,你繼續睡,我不吵你。”

他聲音已有幾分清醒,低低道:“你呢?”

她的手撫在他耳後安眠穴上,動作極輕地揉了揉,軟軟道:“我已睡足了,既然我們能回來,想必你費了不少力,我幫你揉揉,你好好睡。”

他嗯了一聲,尾聲中帶着濃濃的鼻音,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淡漠沉靜,令她的心瞬間融化,手上的力更輕更柔,而他的脣卻忽然落在她脖頸處,她微微偏頭躲開他:“不是說還困着?”

他的聲音在她肩頭含糊:“緩了緩,不太困了。”

她微微挪開些,看着他剛從睡鄉中清醒過來的面容,月光下極深極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樑,微抿的嘴脣,襯着方纔理順此時又有些凌亂的銀髮,有一種撩人的慵懶。他也專注地看着她。她沒出聲,卻比出口型:“打算做壞事?”就見他微微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一些笑意來。她呆了一呆,湊過去主動將嘴脣貼上了他的嘴脣。但他頃刻便回吻過去,攻城略地,毫不留情。她緊緊摟住他。

門口突然傳來啪一聲碎響,白色的裙角自門緣一閃而過,徒留一地夜明珠的碎片,月色下還有些餘光。鳳九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正欲擡身,剛擡起來一半已被東華團在被中擋住。

鳳九在被中小聲且極其慚愧地道:“這裡如今是……是小燕的住處吧,你……你換回來是不是沒同他說。”東華施術將房門下了禁制,又將一地夜明珠殘片化爲無形,方躺下將她從被中剝出來,輕聲道:“搬回來已同燕池悟打過招呼,此處有溫泉可以解乏,他暫住到疾風院去,方纔嘛,老鼠打翻花盆罷了。”看她臉頰緋紅,額間鳳羽花開得極豔,手撫上她泛紅的眼角,“怎麼,嚇到了?”她瞟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輕聲問她,“我在還會害怕?”頭扭向一邊飛快道:“好吧,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他怔了怔,待反應過來時已再次吻上她的脣,而她也緩緩摟住他的脖子。房中花香益盛,月光照進來,似乎也沾染了些香味。

次日大早,鳳九收到小燕的傳書,說是半道碰見去歧南神宮辦事的冰塊臉同蘇陌葉,聽聞她已醒來,心中甚慰,問她可飲得酒乎,可食得肉乎,若酒肉皆可進肚,請她速來醉裡仙私會,萌少要私底下先給她踐一踐行。滿篇字跡竟算得上清秀,且只有私會這個詞用得不甚妥,令鳳九不由感嘆,幾日不見小燕益發有文化了。

信中另絮叨了些雜事,大意說自她進阿蘭若之夢,比翼鳥一族便曉得他二人這個夜梟族王子公主的身份是假的了,雖因東華和連宋之故不敢多加打探,但萌少私下問過他幾次,念着一場朋友,他是魔族魔君這個事他坦蕩蕩告知了萌少,她的身份他雖含糊了,但卻令萌少誤會她也是個魔族。

小燕語重心長道,要繼續瞞着萌少還是索性和盤托出全看她個人,畢竟萌少對傳說中的她種了一段甚深的情緣,而萌少註定拼不過冰塊臉,或許爲了萌少的安危,看是不是乾脆一直瞞着爲好。

鳳九捏着這封信,心中有些沉重。

今晨帝君同她提過,梵音谷他們已待得夠久了,待他辦了歧南神宮之事便領她回九重天。帝君去歧南神宮,乃是要將封有阿蘭若氣澤和沉曄魂魄的四季樹種在神宮中。沉曄同阿蘭若的過往,她也聽故事似的聽帝君大致說了些,確然是段令人嗟嘆的過往,令她也感到有些心傷。

她扯着帝君另問了一些七七八八,亦曉得了如今谷中的女君確然便是橘諾。阿蘭若之夢中的橘諾確然討人嫌棄,但原本的橘諾倒並非什麼可恨少女,得承女君之位也算是造化。聽聞傾畫的結局倒有些淒涼,說是橘諾後來相上了一個有決斷的王夫,合二人之力將傾畫囚在了深宮中,傾畫在被囚的第二十個年頭上瘋了,偶爾言語,提及的卻多是阿蘭若。

鳳九覺得這些事都算一個了結,與自己也無甚干係,唯手中這封信裡頭,小燕卻難得提得很到點子。

萌少。

萌少夠義氣,將她和小燕當真朋友,曉得他們要走,還給他們踐行。

做朋友,當見個真心,可萌少……她的身份當不當和萌少說她也有些糊塗,良久,嘆了口氣,心道到時候見機行事罷。

月餘不見,醉裡仙仍是往日氣派,萌少近日愛坐在大廳裡頭,說是親民,鳳九到時,隱約聽他言辭熱烈說什麼:“本少雖沒見過她,但料想定是翠眉紅粉一佳人,靜若秋水映月,行似弱柳扶風,端莊賢淑,溫良恭儉,若要以花作比,唯有蓮花可比,取蓮花之雅,取蓮花之潔……”

鳳九順手從桌上撈起一個茶杯道:“這誰?吹得這麼玄乎,是醉裡仙新來的樂姬嗎?”

小燕無可奈何看了她一眼:“萌少正在憧憬青丘的鳳九殿下。”

鳳九腳下一滑從椅子上栽下去,握着個茶杯坐在地上,半晌道:“哦。”

看她摔倒,萌少終於住了話頭,嘆氣地伸出一隻手意欲將她拉起來道:“你雖常同我們混在一起,到底是個姑娘家,儀容體面上總要注意些,像這麼大庭廣衆下坐在地上是個什麼體統,姑娘家還是要像個姑娘家。”

鳳九受教地爬起來,萌少繼續興高采烈向小燕道:“鳳九殿下她定是個一等一的名門淑女,因本質太過高潔,且純真善良,熱愛小動物,絕不沾酒肉葷腥這些俗物,是個真正只餐風飲露的高貴女神,且善感仁慈,連只蚊子都捨不得拍死。”

剛用根竹筷子釘死一隻大個兒蒼蠅的鳳九茫然地看向萌少。

小燕終於聽得不忍,插話道:“固然鳳九她的確是那個……那個怎麼說的來着,哦,翠眉紅粉一佳人,下次跟老子說話說實在些,這些文縐縐的話記得老子頭疼,剛說到哪兒了?對,翠眉紅粉一佳人,萌少你想象中鳳九是這個樣,但萬一她不是這個樣,你還戀她愛她嗎?”

手一指,向鳳九道,“如果她是這個樣,你還戀她愛她嗎?”

萌少看向鳳九哈哈大笑笑得氣都喘不過來:“怎麼可能,”指着她道,“鳳九殿下要是她這樣我只好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了。”

小燕痛苦地扭過頭去。

鳳九鎮定地啃完右手裡一個兔子腿,慢吞吞道:“我的確是青丘的鳳九,常勝將軍是我贈你的,那個瓦罐亦是我贈你的,當初我救你時,稱你稱的是小明,瞞了你這麼久,對不住。”

酒樓中一時寂靜無聲,萌少端着一個酒杯愣了,良久,聲音帶顫道:“你真是鳳九殿下,那個不沾酒肉,餐風飲露,熱愛小昆蟲小動物的鳳九殿下?”

鳳九斟酌道:“可能你對我有些誤會,其實……”

萌少顫着聲打斷她道:“你方纔喝的是甚?”

鳳九看向面前的酒杯:“酒。”

萌少的聲音顫得更厲害了:“吃的是甚?”

鳳九看向桌子上幾塊骨頭:“兔子肉。”

萌少的聲音已經有點像天外飛音:“你手裡的竹筷子釘的是個甚?”

鳳九看向左手裡的竹筷子:“蒼蠅。”

萌少兩眼一翻,側身歪下了桌,鳳九與小燕齊聲痛呼:“萌少!”東華連宋蘇陌葉一行此時正踏入大廳,聽得此聲痛呼,蘇陌葉緊走兩步,看向躺在地上的萌少訝然道:“他怎麼了?”

小燕蹲在萌少跟前瞅了半天,又伸手戳了兩戳,痛心道:“唉,萌兄他幾十年的一個夢想破滅,因不堪打擊而暈過去了,不過幸好老子這裡有醒神藥,等老子拿出來給他聞聞啊……”

須臾,備受打擊的萌少終於在醒神藥下幽幽醒轉,爬起來失魂落魄地看了鳳九一眼,一把推開蹲在他面前的小燕邊哭邊跑出酒樓:“女人,我再也不要相信女人,連我最崇拜的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天下其他女人還有什麼指望!”

連宋君搖着扇子,不明所以道:“他到底受了什麼打擊,看他這個意思,似乎是要從此投向男人?女人我倒認識許多,男人嘛……”

突然若有所思看向蘇陌葉,“將你哥哥說給他如何?”

陌少遠望着萌少的背影:“我哥他……喜歡英武些的,萌皇子可能不夠英武。”

鳳九手裡還拽着那個啃剩的兔子腿,目光看向小燕有些惆悵:“我沒想過我把他逼成了一個斷袖,我們要不要去追一追,萬一他一時想不開……”

小燕瞥了東華一眼,亦回看向鳳九嘆道:“哎,斷袖就斷袖罷,他要是敢再喜歡你,就不只是斷個袖了。等他出去哭一哭也好,說不定哭開了興許就想通了,依老子的高見,你我追出去不過徒增他傷感,還是不追爲好,來來,我們先吃這個兔子肉。”

衆人四下坐定分兔子肉,帝君臉上的神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鳳九靠過去偷偷和他咬耳朵:“這個肉哪有什麼好吃,誆誆他們還可以,回去我給你做更好吃的。”

帝君的眼中總算流露出點兒笑意,道:“好。”

她繼續同帝君咬耳朵:“今晨起得那麼早,肯定還困吧,待會兒我們偷偷溜回去,你再睡一睡,我給你熬補神的湯,你醒了就可以喝。”

帝君的聲音亦放輕了些,道:“好。”

02

從阿蘭若之夢平安回來,鳳九細數,熟人皆見着了,唯漏了一個,便是姬蘅。如今她雖明瞭東華對姬蘅並無情意,且從小燕處得知東華當日答應娶姬蘅也別有隱情,但她曾親耳聽姬蘅表過對東華的一片癡心,因而出於私心,這幾日沒見着姬蘅前來關懷東華,她覺得倒是一樁幸事。依姬蘅對東華之情對東華之意,姬蘅竟能憋得幾日不來,她覺得也挺稀奇,稀奇之後又挺欽佩。

然她不過欽佩了姬蘅三天零五個時辰,姬蘅她就扛不住出現了。

是日正值帝君領她出谷,梵音谷這個地方雖稱的是出易入難,但修爲不到境界者要想不在開穀日出谷也有些困難,除非被修爲高深的仙者提攜着,帝君帶着她便是提攜之意。

蘇陌葉早前已代帝君吩咐,說帝君他好清靜,無須比翼鳥闔族相送,免了女君已籌好的一個極盛的排場,保住了通向谷口的山道的方便清靜。鳳九已許久不曾早起散步,昨夜又睡得晚,不禁邊走邊犯困,眼見着山道旁草色新鮮晨露可愛,也未曾將她的精神開曠起來。拐過一個彎道一個水塘入目而來,鳳九琢磨着過去澆點水清醒清醒,視野朦朧中,就發現了佇立在水池旁於晨風中白衣飄飄的姬蘅。

姬蘅身後丈遠處,還站着一個臉色不佳的小燕。小燕爲了能在情字上頭掙個功業,日前已同他們說好了不和他們同路出谷,要在谷中暫陪着姬蘅,即便情路縹緲還需費許多跋涉之苦,也決意同姬蘅再在這條情路上跋涉跋涉。

這個陣仗……蘇陌葉撫着碧玉簫低聲向連宋道:“我二人是否暫避一避?”

此種萬年難得一遇的熱鬧,且還是關乎東華帝君的熱鬧,連三殿下恨不得貼到跟前去好看得更仔細聽得更真切些,聽聞陌少之言,啪一聲打開扇子掩口低聲輕咳道:“你……避避也好,我嘛,我看看,咳咳,我看看……”

前頭姬蘅和小燕二人快步而來,離帝君還有幾步遠時站定,姬蘅今日刻意打扮過,眉彎兩月,脣若緋櫻,只是雙眼有些像哭過似的腫,卻無損這張臉的風流標致。姬蘅原本長得便不是那種楚楚可憐型的,如此倒平添了一段我見猶憐的風姿。

姬蘅的目光停在帝君的右手上,臉一白。

鳳九沒睡夠,今日腦子轉得極慢,順着姬蘅的目光一瞥。帝君的右手正牽着自己的左手,她恍然記起來出門時因她鬧着瞌睡很不情願,走得拖拖拉拉,帝君便伸手牽了她走,這一路似乎一直沒鬆過。又想起姬蘅因得了頻婆果來向自己耀威之事,覺得此時雖是姬蘅平白到她跟前,但她同帝君牽這個手倒像是她故意在姬蘅跟前耀威,這同姬蘅知鶴的作爲又有什麼分別,她打了個哈欠,悟出這種事其實沒什麼意思,胡亂一指前頭的水塘向帝君道:“看姬蘅公主像有什麼話同你說,我去前頭汲點水醒醒神。”趁機抽出自己的手來。

小燕如花似玉的一張臉上透出心酸,看姬蘅癡癡凝望東華的目光,感覺不忍再視,轉向鳳九道:“哎,聽說那個水塘其實棲着水怪,老子吃點虧,陪你同去。”

帝君的目光掃過小燕,淡淡道:“不用你吃虧,我陪她去。”向姬蘅道,“有什麼話我回來再說。”握住鳳九的手便向水塘而去。鳳九有些發矇:“我醒我的神你們說你們的話不正好節約時間嗎,你做什麼同我一起去?”帝君淡然道:“也不急在一時半刻。”走出十來步遠,鳳九似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道:“你是擔心我掉下水嗎?”帝君垂頭看她一眼:“你說呢?”鳳九皺着一張臉:“你一定是擔心我掉下水嚇到人家水怪。”帝君挑眉道:“你倒懂我。”鳳九憋出一個哼字,不解氣,又憋出一個哼字。

鳳九方纔看得不錯,姬蘅的確哭了幾日。那夜她聽聞帝君歸來,且未宿去鳳九院中,反同小燕換了宿處,心中頓覺自己同帝君的姻緣可能還有一線轉機,想及夜深時分正是一個人善感的時候,特地袖了顆夜明珠照明,於深夜裡步履輕盈地前去帝君房中探視。

從前帝君住在這個寢殿中時一向由她近身服侍,偶爾假裝不知帝君在房中不敲門便經直而入,帝君也不會說她什麼。她那夜亦是這個打算,悄入帝君房中爲他素手添一爐香,若帝君未醒,次日必曉得是她爲自己添香,見出她對他的一個體貼,帝君若醒,她便要抓着這個時機伏在帝君牀前同帝君訴她的一腔衷情。她曉得自己生得美,更曉得月光掩映下是她最美的時刻,屆時即便不能打動帝君,也能讓他記憶深刻。

她懷着這個念想雀躍地推開帝君的寢房門,然後……她就哭着跑了回去。她回去又哭了幾日,及至聽說帝君不日便要出谷。她擦乾淚定了定神,明白這是最後的時機。

即便帝君有了鳳九又如何,論先來後到,也是鳳九橫空插在他同帝君之間,鳳九她即便同帝君有情,也不過年餘,她對帝君之情,卻深種了兩百多年,放下談何容易。小燕說她何必執着,可他自己又何嘗不執着。這段情,她還是要爭一爭。可她今日要和帝君說的一番話卻自降身份得很,並不想讓閒雜人聽到,見帝君領着鳳九去醒神,愣了一下亦跟上去,在半道上叫住了帝君:“老師,請留步。”

東華回頭,轉過身來看着她。

姬蘅怯聲道:“奴今日其實有一事相求,特來此處候着老師,卻是爲求老師一個恩准。”

東華並未出聲,姬蘅曉得這是讓她接着說的意思,澀然續道:“奴年少無知時鑄下大錯,才致三百年不能歸家也無顏歸家,但客居在梵音谷中卻非長久之計,望老師看在先父的面上對奴再施憐憫帶奴出谷,即便做個老師府上的粗使婢女奴也甘心。”咬咬牙看了鳳九一眼道,“若老師肯施此恩,奴願一生伺候鳳九殿下和老師。”

聽得姬蘅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鳳九一個激靈,瞌睡生生嚇醒了一半,姬蘅公主這番話雖做小伏低到了極致,若帝君一個心軟將她弄上天去,卻無異於請上來一個禍根。男人向來不察婦人的細微心思,她從前也不察,幸而得了小燕壯士一些指點,如今於此道已得了三四分造詣,忙十二分誠意向姬蘅道:“我看梵音谷山也好水也好,不受紅塵濁氣所污這一點更是好上加好,是個宜居的樂土,來太晨宮做粗使婢女有什麼好,宮中宮範極森嚴,雜婢向來不入內室,你說的粗使婢女我從前也做過,做了四百年也不曾見帝君一面,你來做這個着實有降你的身份,我嘛,也是當年年紀小且臉皮厚。”帝君看過來,她看出帝君這個目光中略有戲謔,她自行理解可能帝君說的是你現在臉皮也不薄,臉上登時一熱。

姬蘅眼中閃過訝色,目光卻充滿希冀地投向帝君。東華冷淡道:“在梵音谷住着方能剋制你身上的秋水毒,你能安心在此住三千年,身上的毒自可盡數化去。”言下之意不用想出谷了。

姬蘅慌道:“但如此豈不是不能時常見到老師……”

鳳九道:“其實我可以給你留一幅畫像……”

東華突然道:“你父親臨羽化前託本君照顧你,不過,本君一向不大喜歡照顧對本君想太多的人。”

姬蘅一張臉瞬時慘白,良久,慘然道:“是,奴明白了。”

水塘畔,鳳九盯着塘面發呆,帝君拿絲帕浸了水遞給她,鳳九接過在面上敷了一會兒,待涼意絲絲浸入,終於徹底清醒過來道:“幸虧當年我在你府上做婢女的時候,你沒有時機認得我,若那時候你認得我,同我說的話一定也是像今日同姬蘅說的這樣吧。”又躊躇道,“你說那些話的時候其實有些冷漠。”

東天晨曦初露,扯出一片扎眼的霞光,水塘邊碧草如茵,帝君躺下來遠望高曠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若那時認得,如今我兒子應該能打醬油了。”

鳳九正待取仍覆在臉上的絲帕,沒聽得太清,道:“你說什麼?”

帝君左手枕着頭,右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向她道:“我們躺一會兒再回去。”

鳳九愣了愣,帝君這個姿勢她極其熟悉,他釣魚時就愛拿一隻手枕着頭一隻手握釣竿,等魚上鉤的時節裡偶爾臉上還蓋一本佛經擋日頭,帝君很多樣子都好看,這種閒適的樣子她卻最喜歡。被這等美色迷惑,明曉得還有人等着不該躺下來她還是躺了下來,且自覺地躺在了帝君的臂彎裡,但口中還是不忘提醒他道:“陌少和連三殿下還等着,我們躺躺讓你過過癮就好啊……”

青草的幽香陣陣襲來,帝君摟過她閉眼道:“他們自會找事消遣,不用管他們。”

蘇陌葉遠望躺在水塘邊看朝霞的二位,向連宋道:“這個狀況從前有過嗎,依你之見,我們此時當如何?”

連宋君嘆一口氣道:“他一個人放我鴿子這種事倒是常見,他同什麼神女仙娥幽會放我鴿子這種事還從沒見過,”袖手一揮化出一局棋來,再嘆一口長氣道,“我們此時除了候着還能怎麼,權且殺兩局棋熬時辰罷。”

第十八章

01

鳳九其實在心中打了個精細的算盤。

出梵音谷的第一樁事是先去姑姑處告一個饒,她當日是被姑姑帶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許多時日音信全無,雖然他們白家對自家崽兒皆是放養,但說不準這些時日姑姑亦很擔憂她,她需去姑姑處順一順她的毛。

第二樁事是復活葉青緹,青緹當年爲救她而死在妖刀嵐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氣,即便轉世投胎也只能爲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體承他的魂魄,化了這股妖氣,再到瑤池去洗滌掉凡塵,令他位列仙品。她當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謝孤栦處。如今她得了頻婆果,頻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卻並非一個凡胎,乃是一個仙軀,正有復活他的妙用。如此,向姑姑討過饒後,正可以去謝孤栦那裡,討回託他保管的葉青緹的魂魄。

取到青緹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覓仙母處走一趟了,這便是第三樁事。她同帝君雖已做了夫妻,親族俱在的成親禮卻還未有過,這種虛禮在帝君看來是篇虛文,但在青丘老一輩眼中卻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勢必還要再辦個成親禮。然帝君一非世家,二無重權,更要命的是還打得一手好架,過她姥姥這一關可能很不容易。

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這樁姻緣豈可壞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獨自去趟姥姥處會會姥姥,將她老人家說通。

但古來之事,一向是天不從人願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華君的洗梧宮中,一個涼亭裡頭,鳳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風姿無雙,彼時正悠閒地在亭中提筆作畫,她姑姑白淺歪在一個臥榻上翻一個遊記本子,她小表弟糯米糰子偎在姑姑懷中睡得正香。

她戰戰兢兢地捱過去同她姑姑行禮,一個大禮拜過,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衝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卻連眼皮也沒擡,只一個聲音在遊記本子後頭響起來:“哦,是鳳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擔着什麼大事啊?”

姑姑這種聲調,是沒有好事的聲調。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小聲道:“不……不記得。”

姑姑仍然沒有擡眼,續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禮就在十五日後。”

兵藏之禮。她腦門一下生疼,哭喪着臉道:“姑姑你能否當今日沒見着我,其實我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呢?”

她姑姑終於擡眼,眼中帶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兵藏之禮上我就變成你的樣子頂了你,但你既然回來了,就別想着再趁什麼便宜,乖,還有十五日,每日少睡兩三個時辰,也儘夠準備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統共才睡四個時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着她:“啊,怪可憐的,但年輕人嘛,一天只睡一兩個時辰不妨事。”

她將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華君,夜華君擱筆道:“唔,的確怪可憐的。”

她的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華君換了支兔毫道:“幸虧你回來得早,若是再遲個七八日,大約只有熬通夜了。”

鳳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閃了閃,噗,就滅了。

雖然青丘之國不如九重天禮儀繁重,大面上一些禮儀還是有,譬如這個兵藏之禮。這是每一任新君即位後必行的一個禮。新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着天相及新君的生辰時佔出行禮的日期來,通常是百年之後,這期間新君須親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於兵藏之禮那日當着八荒仙者的面藏於名下治所的聖地,以爲後世子孫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鑄劍,就是她姑姑白淺當年爲自個兒的兵藏之禮造出的傑作。

鳳九自從領了她姑姑的仙職,繼位爲東荒之君,兩百年來一半時光花在進學上,另一半時光就花在鍛造這件神兵上頭,她鍛的亦是一柄劍,因制劍之材取於大荒中的合虛山,因而給此劍命的名號是合虛劍。

她姑姑的婚宴前幾日,其實合虛劍已經鑄成,但裝劍以做兵藏之用的劍匣子卻還不曉得在哪朵浮雲後頭,她從前想的是反正時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後再在九重天玩耍一兩月也不見得會誤什麼事。

哪知後頭她竟掉進了梵音谷,哪知她還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

若行禮日那天她將一把裸劍呈在八荒眼前,她爺爺白止帝君非將她一身狐狸皮剝了不可。鳳九悲嘆地望了一回蒼天,她此前的那個精細打算無須做了,造劍匣子方纔是此時命中的大事。十五天,十五天。權且拼一拼罷。

鳳九唉聲嘆氣地途經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連宋君,二人偕走,連宋君瞧鳳九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禁關懷了一二,鳳九在連宋君一番關懷下,十分感動,身上此時揹着一個什麼樣的大債也就照實說了。連宋君搖着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還儲着一個帝君?東華造劍匣的水平可謂一流,他來做這個定能在一兩日內完工,此種要緊時刻你將他供在那裡不拿來用一用豈不暴殄天物?”

調笑道,“你溫存他幾句他就幫你做了,何須你在此長吁短嘆。”

鳳九此時有一半神志放在劍匣該選什麼材質,做個什麼式樣上頭,聽及連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其實還是該我自己來做,這個事交給帝君自然萬無一失,但什麼事情都靠着帝君就忒不上進了,再說帝君他也不想我長成一個只靠他的廢物,這個事頂多幫我籌劃籌劃制劍匣的進度,別的大約也不會多伸手幫我。”

她又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個賭看帝君會不會主動代勞我,若我贏了,三殿下將上回給成玉元君做短劍所剩的世間至爲珍貴的雩琈玉贈我,若三殿下贏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魚做半月糖醋魚獻給三殿下。”

方此時二人正踏入宮門,連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賭注雖是得宜相當,但思及你的境況,這個賭局還是我贏了的好。”扇子一點又道,“唔,我贏了其實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魚,依東華的妒性,他非讓我吐出來不可。”

鳳九道:“三殿下這麼說未免託大,再則帝君他也不至於這樣罷……”二人一路閒聊入宮。

然連宋君近日情場雖得意,賭運卻不佳,帝君聽及鳳九前去她姑姑處告饒後的成果,果然當即半空中化出筆墨來爲她理了個制劍匣的進度,貼在書房正對着書桌的一根柱子上頭,想了想又在言語間給予了她一些鼓勵,別的再沒有了。

鳳九趁東華出書房門,趕緊朝連宋君拱手,面帶喜色小聲道:“承三殿下擡愛,看來今日在下財星入宮,註定要將三殿下的雩琈玉收爲囊中物了。”

連宋君亦小聲道:“方纔看你還滿面愁容,此時怎就開懷至此,就爲贏了我一個雩琈玉?”

鳳九更小聲道:“十五日內製好劍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更多什麼,愁一會兒鬆一鬆心情也就罷了,能將三殿下的雩琈玉誆來爲我的劍匣增一分光彩卻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顏開?”

外頭東華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紅葉樹下襬開一張棋桌並兩個石凳。書房如今有鳳九坐鎮,她此時要在書桌前頭描劍匣圖樣,他同連宋在書房裡下棋未免妨礙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頭下棋吹吹涼風也好。

重霖抱着棋桌換了好幾個方向,口中一時道帝君擺在此處對否,一時道帝君擺在彼處對否,卻總是不對。重霖一頭大汗。

別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宮中卻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稱,享着一個解語花的美名。此時擺個桌子都不能循着帝君的心意擺好,這讓解語花重霖大人感到壓力很大。

又擺了幾個來回,重霖大人行將崩潰時,方聽帝君緩緩道:“唔,這個位置不錯。”

重霖大人着實沒明白,此時這個棋桌遠在紅葉樹樹蔭之外,離那叢觀賞花卉也遠,帝君怎麼就看上了這個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時,擡眼便瞧見書房裡頭的那張長書桌,以及書桌後頭鋪紙擺硯的鳳九。重霖大人頓然悟了,瞧着那張書桌因不十分對着書房門,在外頭看無論如何也看不盡興……解語花重霖大人誠懇向帝君道:“外頭正有涼風適意,鳳九殿下的書桌卻太偏可能吹不到涼風,待臣將殿下的書桌也挪挪罷。”帝君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贊同地點頭:“嗯,挪挪也好。”

鳳九在裡頭用功,東華連宋二人在外頭用功,棋面上黑白子縱橫,連宋君頗有些感慨:“年前你我也是在這太晨宮中喝酒下棋,彼時我記得對你曾有一勸,說有朝一日你若想通了要找一位帝后雙修,知鶴也算不錯。唉,其實知鶴她配你,終歸勉強了些,但那時念着她在太晨宮中多年……不過你等了這許多年後等來鳳九,倒沒有虛等,果然唯有這一個承得起你的帝后之位。”

東華挑眉道:“你今日來前喝醉了酒?竟然難得有幾句好話。”

連宋不以爲意地笑道:“酒卻沒喝,賭倒是打了一個。”又道,“雖然我對知鶴的印象也算不錯,呃,知鶴她舞還跳得不錯,不過要論貌美兼大氣,說句不偏幫的話,知鶴這點上卻遠不及鳳九。”落下一粒白子道,“今日我諫鳳九她制劍匣之事不妨找你代勞,她卻道她自己的事本當自己來做,不能靠着你徒長成一個廢物。我原以爲這只是她的一番場面話,小姑娘嘛,一向總要人捧着寵着,不承想你未幫她她竟果真沒有覺得有什麼,那番話竟是說真的。”

東華擡眼看向書房中的鳳九,紅衣少女望着眼前的白紙正專心致志地沉思,落毫時神色間透出嚴峻,可以想見日後她批改文書是個什麼模樣,帝君手中的黑子輕聲落下道:“小白她一向都很懂事。”

懂事的鳳九近日忙得腳不沾地,諸仙不曾應卯她已坐在書房中,一坐坐到午後,又從午後坐到點燈,再從點燈坐到夜深。帝君則在後頭小園林中忙着。

第三日重霖將她的行頭一概搬到了小園林,鳳九方知這幾日帝君在園中忙着什麼。舉目相望,荷塘中的六角亭全然變了模樣,亭子六面置了簾子擋風,亭中的水晶桌水晶凳已換成一條長案,亭子與水面相接的白水晶上頭則鋪了層厚毯子以防坐在地上腿涼。

聽重霖的意思,帝君是嫌書房中太拘束,特意將這座小亭收拾出來方便她用功。鳳九搬進來第一日,就感到這個小亭確然比書房可愛許多。因園中白天黑夜皆有活潑的景色,她做匣子做得煩了,只需擡頭便可望景解乏,她要睡時只需將六面簾子一合便成一個臥房。帝君這個心意,讓她有點兒感動。

鳳九吃宿皆在這個亭子裡頭,她由衷地忙,但她也由衷地感到,九重天上若排論一個清閒神仙榜,帝君必定要位列三甲。她因着一身公事而不得已長駐在這個亭子裡頭,帝君竟然也將吃宿都移來這個亭子裡頭。雖然她的茶水泰半都是帝君遞的,她忙得顧不上吃飯時帝君還伸手喂她個什麼,但其實大部分時候,帝君在這個亭子裡頭,都是在看閒書。她描劍匣樣子時帝君坐在她旁邊看閒書,她選制匣的木料時帝君躺在她旁邊看閒書,她拆木料時帝君睡在她旁邊看閒書,她試着粗略地組裝劍匣盒子時……帝君閒書蓋在臉上睡着了……

眼看十日一晃匆匆而過,匣子已大體完工,唯做裝飾的雩琈玉上頭的雕紋還空着,鳳九一根筋總算鬆懈下來。人一鬆快,這日在睡夢中就恍然想起了一樁事。

帝君前幾日似乎提問她什麼時候可將他帶去青丘見她的父母,她當時怎麼說的來着?她當時似乎正削着一根木料,一不留神就說了實話:“待我說通我姥姥,再說通我老頭就帶你回去。”

她當時忙昏了頭,此時想起心中立刻打了個咯噔,自己當時怎麼就說了實話呢。帝君當時書蓋着臉,良久沒有說話,她也並未在意,此時想起來,帝君該不是生氣了吧,但此後幾天帝君似乎又並沒有什麼異樣。

她不禁睜開眼,面前便是帝君平靜的睡容,她摸了摸帝君的臉,小聲而又愧疚地道:“我定會早日說通姥姥和我老頭,早日帶你回青丘,暫且委屈你幾日,你不能因爲這個就生我氣啊。”又輕輕地拍了拍帝君的頭。因同帝君致了歉,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看天色還有半個時辰好睡,頭埋進帝君懷中避着月光又睡了過去。

兵藏之禮定在二月十八,鳳九辛勞了十四個日夜,終於在二月十六夜的五更時刻,甩了刻刀成了劍匣封入靈氣,算了結了這樁天大之事。

四尺長的漢楠木匣子,做成一個抽盒,拼接處全無痕跡,盒底兼兩側做了一組五狐戲的刻紋,盒面再鑲上兩塊雩琈玉雕出的佛鈴花。鳳九做菜做得好,菜裡頭常需她刻個蘿蔔雕個南瓜,推此及彼,劍匣上的花紋她也做得十分精雅。這個劍匣子不曉得比當年她爺爺她幾個叔伯做的藏兵器的匣子做得如何,但比她姑姑當年做的實在要強出許多。

鳳九看着端放在長案上的匣子,感到一陣滿足,她自我滿足了起碼一刻,覺得差不多了,打算去睡覺。合夜明珠時看到躺在長案旁已睡了不知多久的帝君,伸手將搭在帝君身上的雲被往上頭提了一提,然後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旁。

怎奈躺下去許久卻毫無睡意,輾轉片刻,復又翻身起來鋪紙提筆,想了一會兒開始塗塗抹抹,塗抹得打起哈欠來方纔收筆,正要再去睡,驀然聽到帝君睡醒的聲音從她後頭傳來:“我記得描樣的活你已經做完了,這麼晚了還在畫什麼?”

鳳九最愛聽帝君剛剛睡醒的聲音,低啞裡帶點兒鼻音,她覺得很好聽,想讓他再說兩句她再聽聽,就故意沒有說話。因夜明珠光芒太盛不好養瞌睡,她方纔便只在案旁點了根蠟燭,此時亭中只有這一圈幽光。帝君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靠過來,趁着蠟燭的一點微光看向她筆下的畫紙:“看起來……像是個房子?”

偏頭看她道,“嗯?怎麼不說話?”

忙了十幾日,她反省自己其實這些天有些冷落帝君,早想好好同帝君說說話,此時既然大飽了耳福,就滿足地將蠟燭移得近些道:“劍匣子做完了我一時睡不着,就描個竹樓的圖來看看,姑姑在青丘留下的狐狸洞我其實有些住不慣,早想着在外頭的竹林裡頭蓋個小竹樓,但從前我描的圖裡沒有添上你和小狐狸崽子的臥間,所以想重新描一個拿去給迷谷讓他蓋出來,雖然你一年中可能只有半年能宿在青丘,但我覺得……”

帝君像是聽得挺有興致,擡指在畫中一處一點,道:“這一處是給我的?”又道,“我倒是很閒,太晨宮或是青丘其實沒有太大所謂,也可以一直長住在青丘,但我以爲我是宿在你房中,爲何還要另置一間?”

鳳九自得道:“這就是我考慮得周到了,因爲如果我們吵架,我把你趕出去,沒有這個臥間你就沒地方可睡了,雖然其實也有一間書房,但睡書房還要勞煩迷谷臨時給你鋪牀鋪被,有些麻煩。”

帝君默然道:“我覺得我再如何惹你生氣,你也不該將我趕出去。”

鳳九一揮手道:“啊,那個不打緊,都是細枝末節的事了,暫不提它,要緊是該添幾間房備給小狐狸崽子,這個竹樓蓋好了我打算至少住個千兒八百年的,所以幾間房幾間舍都要精細打量,你覺得留幾間好些?”

帝君道:“留幾間就是生幾個,是這個意思吧?那留一間就夠了。”

鳳九聊着聊着瞌睡又有些漫上來,打着哈欠道:“嗯,我原本其實想的留兩間,因爲有兩個小崽才熱鬧對不對,但又有些擔心他們兩個自去玩了不親我這個孃親不同我玩怎麼辦好,像姑姑家只有糰子一個,糰子就比較黏姑姑,我想那樣比較好,所以這張圖留的也是一間,你既然也同意……”

帝君當機立斷道:“那就生兩個,這張圖你也不用動了,將我那間讓給他們,就這麼定了。”

鳳九剛打完一個哈欠,捂着口道:“可……”帝君卻已吹熄了蠟燭。

小園林牆垣上菩提往生花的幽光映過來,亭中不至於十分幽暗,帝君略一擡手,六面簾子滑下來連那些光都擋住,帝君的脣在她額頭上停了一停,掀起蓋在身上的雲被將她裹進被團:“再不睡就天亮了,熬了這麼多天,就不覺得累?”

鳳九立刻將方纔要說什麼全忘到浮雲外,拽着帝君胸前的衣襟含糊點頭:“方纔同你說話還不覺得累,光滅了不知爲何就又累又困了,但那個劍匣子你方纔看到沒有,我做得好不好?”

帝君將她攬進懷中:“嗯,看到了,做得很好。”

02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乃青丘之國。

青丘上一回做兵藏之禮,還是十來萬年前白淺上神分封東荒的時候。據史冊記載,彼時禮臺搭在東荒的堂亭山上,臺上有異花結成的數百級草階,直通向堂亭山最高的聖峰。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一身白衣,雙手高舉劍盒沿着草階拾級而上,於堂亭山聖峰上藏下陶鑄劍時,其風姿爲洪荒仙者們爭相傳頌。

堂亭山不愧東荒的聖山,歷數十萬載仍蔥蘢蒼鬱,不見垂老之態。山頂做兵藏之禮用的禮臺於今晨第一線太陽照過來時重現世間,極敞闊的一方高臺,全以祥雲做成,且是一絲雜色都無的祥雲,臺上翻涌的雲霧縹緲出無窮仙意,確然當得上神仙做禮的排場。對面的觀禮臺雖盡數以山上的珍奇古木搭建,論理算奢豪了,但跟這方雲臺比來卻也落了下乘。

落了下乘的觀禮臺上此時坐了三個人。右側坐的是九重天洗梧宮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左側坐的是元極宮的連宋君以及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倚在座中,手裡頭握了個小巧的水琉璃盒子時而把玩,向連宋道:“你這麼早來我想得通,無非爲瞧熱鬧,夜華這麼早來,他是記錯時辰了?”

連宋君笑得別有深意道:“你算是有福氣的,能親來一觀鳳九的兵藏之禮。他們青丘難得有着盛裝行重禮的時候,一生最重的一場禮大約就在這個日子了。相傳當初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在兵藏之禮上,無雙的妙顏可是傾倒了洪荒衆仙。夜華那小子前幾日同我喝酒,言談間十分遺憾白淺上神做兵藏之禮時他無緣得見,只能在典籍的字裡行間想象她當年是個什麼模樣,他今日這個時辰就來,大約是想看看白淺當初行兵藏之禮的地方罷。”

帝君瞟了眼坐在對面望着雲臺沉思的夜華君,突然道:“你說……小白她剛出生時是個什麼樣子?”

連宋君被茶水嗆了一嗆道:“你這個話卻不要被夜華他聽到,保不準以爲你故意氣他,定然在心中將你記一筆。”目光一時被他手裡的琉璃盒子晃了一晃,扇子一指道,“你手裡的是個什麼東西?”

帝君攤開手:“你說這個?小白做給我的零嘴,怕日頭曬化了,拿琉璃盒封着。”

連宋君感到晴天陡然一個霹靂打中了自己:“零嘴?給你的?”

湊過去再一定睛,透明中浮着淡藍色的盒子裡頭確然封着一些蜜糖,還做成了狐狸的形狀。連宋君抽着嘴角道:“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不曉得你竟然還有吃零嘴的習慣,這個暫且不提,鳳九她今日就要在八荒成千成萬的仙者眼前進大禮,定然十分緊張,你竟還令她給你做零嘴,你是否無恥了些啊你……”

帝君依舊把玩着那個盒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不要冤枉我,她白日裡睡多了,昨晚睡不着,讓我起來陪她同做的。再則,我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敢將花盆往我頭上踢,還能鎮定自若嫁禍給迷谷,”眼睛瞟了瞟看臺四周裡三十層外三十層簇起來的八荒仙者,緩緩道,“區區一個小陣仗罷了,你當她是那麼容易緊張的嗎?”

連宋君故意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嘆道:“同你說話果然不如同夜華他說話有趣,”看了眼東天滾滾而至的祥雲道,“那幾位有空的真皇估摸來了,白止帝君一家想必也該到了,我過去找夜華坐坐,你差不多也坐到上頭去罷,省得諸位來了瞧着你坐在此處都不敢落座。”目光掃過上頭的高位,笑了一聲道,“按位分鳳九她爺爺還該坐到你的下首,唔,鳳九她竟然有拿下你的膽量,此種場合她果然無須緊張。”

觀禮臺下里三十層外三十層的仙者們,乃是八荒的小仙。白淺上神那場兵藏之禮距今已遠,觀過此禮的洪荒仙者們大多作古,新一輩的小仙皆只在史冊中翻到過寥寥記載,對這古老禮儀可謂心馳神往,早在三日前已蜂擁入堂亭山佔位了。小神仙們瞧着祥雲做的禮臺於須臾間重現世間的壯闊時,有過心滿意足的一嘆,覺得沒有白佔位。見三位早早仙臨觀禮臺上的神仙都有絕世之貌,且個個貌美得不同時,又有意足心滿的一嘆,覺得沒有白佔位。思及大禮尚未開始,已經這麼好看,不曉得大禮開始卻是何等好看時,再有激動不已的一嘆,覺得沒有白佔位。

行禮的時辰尚早,各位仙者間各有應酬攀談。譬如,觀禮臺下就有一位谷外的小神仙同坐在他身旁的一個青丘本地小神仙搭話:“敢問兄臺可是青丘之仙?兄臺可知最先到的那三位神仙中,玄衣的那位神仙同白衣的那位神仙都是哪位神君?”

青丘的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自豪道:“玄衣的那位是我們青丘的女婿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華君,白衣的那位搖扇子的我不曉得。不過兄臺只問我這二位神仙,難道兄臺竟曉得那位紫衣銀髮的神仙是哪位嗎?那位神仙長得真是好看,但後來的神仙們竟然都要同他謁拜,雖然看着年紀輕輕的,我想應該是個不小的官兒吧?”又高興道,“天上也有這等人物,同我們鳳九殿下一樣,我們鳳九殿下年紀輕輕的,也是個不小的官兒!”

谷外的小神仙吞了吞口水道:“那位尊神可比你們鳳九殿下的官兒大,雖然我只在飛昇上天求賜階品的時候拜過一回那位尊神,”又吞了吞口水道,“但那是曾爲天地共主,後避世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他仙壽與天地共齊,仙容與日月同輝,你們鳳九殿下……”

話尚未完已被本地小神仙瞪着溜圓的眼睛打斷:“竟……竟然是東華帝君?活的東華帝君?”手激動得握成一個拳頭,“果……果然今天沒有白佔位!”

青丘做禮,歷來的規矩是不張請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來了都是客,無意或沒空的也不勉強他,這是青丘的做派。雖則如此,什麼樣的規格什麼樣的場合,天上地下排得上號的神仙們會來哪幾位還是大體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們青丘做這個禮,爲何東華帝君他會出現在此,青丘的當家人白止帝君覺得自己沒鬧明白。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最靈通的折顏上神請教,折顏上神一頭霧水地表示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連宋君坐在夜華君身旁忍得相當艱辛,幽怨地向夜華君道:“你說他們爲何不來問我呢?”

夜華君端着茶杯挑眉道:“我聽淺淺說,成玉她生平最恨愛傳他人八卦之人。”

連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只是助人之心偶發,此時看他們,可能也並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領着糯米糰子姍姍來遲的白淺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們在說甚?”

連宋君皮笑肉不笑道:“夜華他正在苦苦追憶你當年的風姿。”

白淺順手牽了盅茶潤嗓子,順着沾在夜華君身上的若干灼灼目光望向臺下的小仙姬們,慢悠悠道:“我當年嘛,其實比你現在略小些,不過風姿卻不及你如今這麼招搖罷了。”

糰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確太招搖,這麼招搖不好,不好。”

連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里桃花,各自五里,我看倒是相得益彰,其實誰也無須埋怨誰。”

夜華君淡淡然道:“那成玉的十里桃花,三叔你可曾佔着半里?”

連宋君乾笑道:“我今日招誰惹誰了,開口必無好事啊……”

日光穿過雲層,將堂亭山萬物籠在一派金光之中,更顯此山的瑞氣千條仙氣騰騰。幾聲樂音輕響,雲蒸霞蔚的禮臺上驀然現出一個法陣,由十位持劍的仙者結成,爲的是試今日所藏兵刃夠不夠格藏在聖山之中。

換句話說,鳳九她需提着剛鑄成的合虛劍穿過此法陣,過得了,纔可踏上百級草階藏劍於聖峰中,過不了便只能重新占卜,待百年後再行一場兵藏之禮。此間百年鑄劍的心力全毀不說,還丟人,是以開場連宋君纔會猜測今日鳳九她必定緊張。這一樁禮之所以盛大,比之新君們的成親禮還要來得莊重,也是因它對新君的嚴苛。

鳳九她老爹白奕做今日的主祭。鳳九隱在半空中一朵雲絮後頭,看她老爹在禮臺子上絮絮叨叨,只等她老爹絮叨完畢她好飛身下場,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撿了個便宜聽不着,無奈耳朵旁還有個義僕迷谷的絮叨。

迷谷抱着她的劍匣子,瞧着白奕身後的十人法陣憂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會兒殿下且悠着些,其實這個法陣殿下過不了也不打緊,在殿下這個年紀便行這個禮的青丘還未曾有過,雖說爲人臣子說這個話有些不大合宜,但君上在這個事上也委實將殿下逼得急了些……”

迷谷的話從鳳九左耳朵進去又從她右耳朵出來。其時她的目光正放在觀禮臺上她爺爺和東華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靈光點透。她琢磨她爺爺纔是青丘最大的當家人,她同東華的婚事,若是將她爺爺說通了,還用得着挨個兒說服她姥姥她老頭和她老孃嗎,爺爺纔是可一錘定音之人啊!但是要如何才能說服爺爺呢?

爺爺他老人家不愛客套,或許該直接跟爺爺說,“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東華帝君,求你恩准我們的親事。”但這樣說,是不是嫌太生硬了呢?

從前姑姑教導她說服人的手段,姑姑怎麼說的來着?哦,對了,姑姑說,要說服一個人,言談中最好能先同他攀一點兒關係,如果能喚起他一些回憶更好,最要緊是讓他有親切感,再則末尾同他表一表忠心就更佳了。她想起這個,大感受教,就將方纔那番稍顯生硬的說服言語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您上首的東華帝君,聽說他從前念學時是爺爺您的同窗,爺爺您還在他手下打過仗掙過前程呢!”好了,關係有了,回憶和親切感也有了,至於忠心……“我和他以後一定都會好好孝順爺爺您的,還求爺爺恩准我們的婚事!”唔,忠心應該也有了。

她正想到要緊處,身旁迷谷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時辰到,該入法陣了。”

迷谷又叮囑她:“過不了我們就不過了,也不怕人笑話,切不可勉強硬闖啊!”

鳳九但求耳根清淨,唔了一聲。但迷谷的見解她其實不大讚同。道典佛經辭賦文章這幾項上頭她固然習得不像樣些,論提劍打架,青丘同她年紀差不多的神仙裡頭她卻年年拔的是頭籌。

迷谷這個擔憂其實是白擔憂。

白奕剛下禮臺,空中便有妙音響動,禮臺上的法陣立時排出形來,高空一朵雲絮後乍然現出一道利劍出鞘的銀光,劈開金色的雲層,一身紅衣的少女持劍攜風而來,頃刻便入法陣之中。

高座上一直百無聊賴把玩着他那隻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換了個坐姿,微微撐起頭來。

法陣中一時紅白相錯劍影漫天,天地靜寂,而兵刃撞擊之聲不絕。十來招之間紅衣的身影攜着合虛劍已拼出來三次闖陣的時機,卻可惜每每在要緊時刻,本只有十人的法陣突然現出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湯的盾牆,將欲犯之人妥妥地擋回去。

臺下的小神仙們,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們,無不爲他們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陣乃是洪荒時代兵藏之禮開創之初,白止帝君親手以一成神力在亭堂山種下的法術,待祥雲禮臺開啓之時,此術亦自動開啓結成令人難以預料的法陣。鳳九皺着眉頭,方纔她拼着一招凌厲似一招的劍招,做的個快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間已察出這十位結陣仙者用劍其實在自己之下,想着用個快字來解決,好一舉過陣,卻不想此番這個法陣的精妙卻並不在結陣之人用劍如何,而是每到關鍵時刻,總有百來個人影突然冒出來阻她過陣。

好一個溫暾局。

就這麼慢慢打着拖時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闖陣,結陣的這十位仙者睡了十萬年,就爲了今天來難爲她,他們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來還需找到法門一鼓作氣強攻。爺爺種下這個法術,雖每一回生出的法陣都不盡相同,但結陣的仙者始終是十人,沒道理輪到她突然招了百人來結陣,爺爺他老人家雖一向望着她成才但也不至於望到這個份兒上,她眼皮跳了跳,這麼說……那多出來的百人之影,只可能是幻影。

不知爲何,想到此處不由分神往觀禮臺的高座上一瞟,正見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對上她的目光,脣角彎出個不明意味的笑,兩指並在眼尾處點了一點。她一恍神,結陣仙者的利劍齊齊攻來,她深吸一口氣後退數丈,腦中一時浮映出梵音谷中疾風院裡帝君做給她練劍的半院雪樁子,彼時樁林旁有幾棵煙煙霞霞的老杏樹,她蒙着眼睛練劍的時候,帝君愛躺在杏樹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鳳九她娘挨着鳳九她姥姥,眼中的急切高過南山深過滄海:“九兒她怎就碰上了這麼個倒黴法陣,這個法陣攤上我也不一定能闖得過,九兒纔多大年紀,能有多深修爲,娘你看這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眼中精光一閃,極有打算地道:“過不了纔好,爲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見解,姑娘家就該如珠如寶地教養大,嫁一個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麼祖業襲什麼君位,這些都是九兒小時候你們將她丟給公公婆婆帶了一陣的緣故,若當年將九兒交給爲娘帶着,必不致如此。當今的男子有哪個喜歡舞槍弄棒的女子,就說你小姑子白淺,不也是近年來不動槍不弄棒了才嫁得一個好人家嗎?九兒她今日若打過了這個法陣,這些八荒的青年俊傑還有哪個敢娶她?”

鳳九她娘眼角瞬時急出兩滴淚道:“聽夫君說公公當年做這個陣,極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爲了考覈新君,勉勵他們即位後勤奮上進,若九兒今次沒過,公公必定以爲是她上進得不夠了,無論如何要罰一罰的,但依母親之見,若九兒過了此陣又嫁不得一個好人家,這纔是進退都難,這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手一揮,一錘定音道:“她爺爺要罰她,你們多勸着她爺爺就是,這還能重過她嫁一個好人家去?”轉頭重回祥雲禮臺,語帶欣慰道,“所幸九兒今日也爭氣,示弱示得相當不錯,你看方纔她躲的那幾招躲得多麼惹人憐愛,看這個境況,敗陣應是……”“定局了”三個字含在鳳九她姥姥的口脣中,半晌,她姥姥僵着手指向祥雲禮臺,渾身顫抖得像秋風裡一片幹樹葉,“她……她怎麼就過了?!”

鳳九如何破了這個陣,鳳九她姥姥因忙着訓導她孃親未瞧真切,觀禮臺上的諸位仙者同臺下的小神仙們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這位小帝姬方纔眼見已被逼到祥雲臺側,他們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時,竟見她突然收劍斬斷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撈就綁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衆人正疑惑時,她已毫不猶豫地提劍衝向法陣,拼殺之間竟比以眼視物時更爲行雲流水,三招之內再次做出一個闖陣時機,待陣中兀然出現百人之影時,她攜劍略向右一移,衆人還未反應過來,她已衝破幻影站在法陣之彼,破陣了。

年輕的小帝姬仗劍而立,一把扯下縛眼的紅緞,擡頭看向觀禮的高臺,未施脂粉的一張臉因方纔的打鬥而暈出紅意,眸色卻清澈明亮,瞧着某處閃了閃,頃刻又收回去。

平日瞧着是個不着調的樣子,遇上個這樣麻煩的法陣,又是在八荒衆神眼皮子底下,卻絲毫未露過怯意,進退從容行止有度,在臺上臺下的一派寂靜中,穩穩鎮住了場子,還能氣定神閒收劍入鞘,輕輕呼出一口氣:“終於能顯擺今年做的劍匣子了。”

兵藏之禮中,最後一關沿着百級草階踏上聖峰藏劍時,才用得着盛劍的劍匣子,若連試劍法陣都通不過,劍匣子便的確無出場的時機了。

鳳九擡手輕輕一招,虛空中立時一道金光閃過,穩穩停在她跟前,金光中隱隱浮動一隻狹長的劍匣,合虛劍陡然響起一聲劍鳴,劍匣應聲而開,頃刻間已將三尺青鋒納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面拜向聖峰:“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禮臺前藏劍的聖峰隨頌詞轟然洞開,紅衣的帝姬高舉雙臂,面上神色肅穆,將劍匣穩穩託於前額,一步一步邁向百級草階。東荒諸仙亦齊齊拜倒,一時祝聲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頌詞之聲響遍瓊山瑞林,久久不絕。

03

連宋君此次前來堂亭山,一則爲跟過來看着湊熱鬧的成玉元君,二則自個兒也來看看熱鬧散散心。

因爲目的很明確,連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方纔,他手上扇子換個手的當兒,就瞧見了小狐狸和東華兩人間隔着山高水遠的一個小動作。旁的人自然沒注意到,但連宋君何等眼明心細,自然看到鳳九她一破陣便將目光投向了觀禮臺上,而臺上最上座的帝君則換了左手撐腮,對着她淡然地比了個口型,這個口型卻分明說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的嘴角就攢出個得意的笑,又費老大勁將笑強壓回去,謹慎地將目光收回合虛劍上,等着她老爹宣頌詞的當兒,還裝作無意地掃了眼四周有沒有人注意他們。

大大庭廣衆之下和心儀之人眉來眼去這種勾當,花花公子連宋君回頭一想,自己竟然從未做過,頓時覺得簡直枉擔了一個情聖之名,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觀禮臺緣擠坐着的一衆天庭小仙身上,在裡頭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成玉元君自從紮根在臺緣上那把椅子裡頭,一直在同旁邊的司命星君探討核桃究竟有多少種吃法,探討得甚有興致,一眼也沒回頭瞟過他。

連宋君愣愣看着那個背影好一會兒,有些感傷,有些憂鬱。

連宋君正憂鬱在興頭上,擡頭一眼瞟見大太陽底下,緩緩悠悠飄過來一大片濃雲。待識出這朵濃雲後頭隱的是誰,他頓時不憂鬱了。今日這種陣仗竟然還能遇到個來砸場子的,連宋君搖着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覺得有點意思。

鳳九彼時正託手將合虛劍送進聖峰之中。尚未丟手的時節,瞧見這片越行越近的濃雲,不由得緩了一緩。便在這一緩之間,聽聞濃雲後傳來一聲笑:“果然是場諸神共饗的盛會,不過鳳九殿下這段兵藏之禮,依聶某陋見,似乎還缺了一個步驟。”霧影散開,一身繅絲貂毛大氅的男子手裡頭捧一個暖爐,被一衆侍從簇擁着含笑浮在雲頭。

這世間唯有一個人,讓鳳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覺得熱得慌,這個人就是玄之魔君聶初寅。這個時刻出現在這個地方說上這麼一通話,聶初寅擺明是來踢館的。不過白家一衆長輩都在,鳳九自覺此時無須她這個小輩強出頭,收回劍匣子擡眼去瞧她老爹白奕。

青丘諸位長輩中,最會拿面子功夫的還得算她老爹,禮臺上的妙樂停下來,她老爹白奕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本君嘗聽聞魔族一貫瀟灑不拘禮法,卻不想玄之魔君這一派倒是重禮得很,今日我們青丘在自家地盤上行一個古禮,還累玄之魔君大駕來提點一二,真是慚愧慚愧。”

聶初寅眼光微動,臉上卻仍含着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點二字真真折殺聶某,不過是聶某曾觀過青丘兩場洪荒時代的兵藏之禮,心中甚爲仰慕罷了。尤記得從前試劍後皆有一場比劍,允同輩之人向新任的一荒之君挑戰,令人心馳神往,可爲何今日輪着鳳九殿下的兵藏之禮,卻在試劍後便直接藏劍了呢?”

聶初寅究竟想如何,觀禮的諸神茫然的依舊茫然,明瞭的已然明瞭。

從前青丘的兵藏之禮確有同新君比試這一環,同輩的仙者皆可挑戰新君,倘輸給新君便輸了,也沒有什麼,但贏了新君卻能得新君一個許諾。

相傳白止帝君立下試劍比劍這兩環,前頭一環是爲勉勵新君即位後上進,後頭一環更是爲激勵白家兒郎自小便在同輩間拔頭籌。因得不了這個頭籌便要以新君的身份輸人一個許諾,代價忒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兒們雖然個個都是被放養長大,最終還是一一成才了。白止帝君四個兒子皆被如此折騰過,輪到小女兒白淺時,卻因帝后不忍,憐她是個女兒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倆月哭出來白止帝君一點惻隱之心,就將兵藏之禮中比劍這一環截掉了,且默認此後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禮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劍這一環。

折顏上神微微側身去問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禮既是新君即位後的傳統大禮,若法則上有所更改,必得在青丘的禮冊上亦改一改才能在八荒作得了數,你不會一直忘了改罷?”

白止帝君撫着額頭道:“青丘不大重禮你也曉得,此事我的確忘了。”

折顏上神又道:“那……能挑戰新君的同輩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只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幾場禮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時世風淳樸,魔族哪有這個心眼來討我的便宜,這個上頭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顏上神嘆息一聲道:“因你這個忘字和這個疏忽,說不得今日便要讓聶初寅討得一個大便宜,且於情於理你還說不出他什麼。”

白止帝君皺眉道:“他比九丫頭長七八萬歲,若下場同九丫頭一比,豈不是欺負小孩子鬧笑話,想來不會有這個臉皮罷。他帶的隨從裡頭,我看未必有誰打得過九丫頭。”

折顏上神未再接話,二人各端了杯茶潤嗓子,目光重轉向半空的雲頭,正聽聞聶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禮冊上兵藏之禮的法則未曾變動,今日便該有一場比劍,聶某早聽聞鳳九殿下一身劍術出神入化,聶某亦是醉心劍術之人,不知可否與殿下切磋兩招?”

白奕方纔還如沐春風的一張臉頃刻堆了層秋霜:“即便該有一場比劍,魔君同小女也當不得同輩二字,又何談切磋,還請魔君自重。”

眼見白奕言談間被逼得動了怒,聶初寅笑得真心:“鳳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孫輩,聶某亦是第三代魔君,從這個位分上說,聶某同鳳九殿下實屬同輩。聶某不過醉心劍術罷了,誠心同鳳九殿下切磋一二,雖是比試,但聶某身爲魔族之後,絕非輸不起之人,難不成鳳九殿下身爲神族之後,竟是輸不起的人嗎?”

從慶姜算起,聶初寅確然該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來靠的是拳頭而非血脈,照這個來說他和鳳九同輩着實牽強,但即便牽強,認真去辯終歸落了下乘。再則原本是族內一場比試,他這麼一說卻成了兩族之後的較量,神魔兩族近年雖修得睦鄰友好,終歸在根上帶了罅隙,聶初寅這麼一挑撥,四海八荒看着,鳳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觀禮的神仙們真心實意擔憂者有之,看好戲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鳳九至今的滄夷神君爲首,後者以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爲首。

折顏上神瞟了眼眼前的態勢,無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估錯一回,古來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臉皮,臉皮這個東西着實可有可無,聶初寅他這是鐵了心不要臉決意以強凌弱和九丫頭打一場了,想來是要拿青丘一個承諾在他成大事時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卻是個要臉皮的人,這個悶虧只得吞進肚子,讓九丫頭上場意思意思同他過兩招吧。”

白止帝君將茶杯擱在案上道:“先讓九丫頭上去同他過兩招再說。”話間向白奕頷了頷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態度,在聶初寅越發真心的笑容裡頭,滿面寒霜地將鳳九從草階頂上召了下來。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悶虧且不得傾訴的悲憤,鳳九顯得十分從容。臺下諸位除了些許不懂事的小神仙看着她滿懷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曉得聶初寅她絕計是打不過的,她沒想着非要逞強打過他給神族爭一口氣,因此心中很淡定。

鳳九淡定地打開劍匣,淡定地抽出合虛劍,又淡定地朝擱了手爐手裡頭亦提着一把劍的聶初寅比了個請,口中道:“賜教。”此種對手並非什麼時候都碰得上,雖註定打不過,好好打一場卻必定有收穫。

臺上一時劍花紛飛,長劍遊走間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劍擊之時偶有火花飛濺。第十招過,聶初寅的鐵劍直直比在鳳九喉前,一滴汗從鳳九額上滑落至頰邊。終究是實力太過懸殊,聶初寅收劍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卻是聶某高看了殿下的劍術,神族之劍,不過如此。”

臺下白奕一雙劍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讓他得了便宜還來如此羞辱我青丘嗎?”

臺上鳳九已謙虛道:“魔君雖長了鳳九八萬歲,比鳳九大了三輪,但畢竟同輩,竟在十招之內便贏了鳳九,鳳九真是心服口服。”

聶初寅蕩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齒,但聶某既勝了這一場,勝者王敗者寇,殿下乃信人,當不會賴了許給聶某的承……”

諾字尚未沾地,卻聽觀禮臺上突然響起一聲:“等等。”

衆人目光移向發聲之所,出聲的是位藍袍仙者,和和氣氣的一張臉,竟是女媧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媧娘娘座下數萬年,品階雖不算高,卻因掌着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爲仙者見他皆拱一拱手,避開寒山二字,客氣稱他一聲“真人”。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時,婚祭之文便是燒給這位真人,勞他在簿子上錄一筆,纔算是正經成婚。按理說這位真人與這場兵藏之禮八竿子也打不着邊,打不着邊的寒山真人此時卻站在禮臺右側最偏僻且最裡頭的一個位置,朝着禮臺處略一拱手:“小仙雖孤陋寡聞,卻也曉得青丘兵藏之禮比劍這一環乃是新君夫妻共進退的一環,魔君雖打敗了新君鳳九殿下,卻還未過得了新君王夫那一關,問鳳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諾,似乎要得早了些罷。”

臺下一陣寂靜,繼而一陣如蟻的喧譁。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顏上神臉上一派驚色,伏覓仙母張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點兒摔倒。白淺上神無意識地問夜華君:“她嫁了?嫁了誰?什麼時候嫁的?”

夜華君細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說的,大抵沒錯。”話畢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連三殿下,連三殿下裝作一派正人君子樣唔了一聲:“我這個人不八卦。”

鳳九僵着脖子看向觀禮臺上的最高位,紫衣銀髮的神君卻不見蹤影。

聶初寅面向擾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聶某倒從未聽說鳳九殿下還有位王夫,即便有,聶某也未必打不過他,便是哪位,就請上臺罷。”鳳九心道,我覺得你真打不過他。

諸位神仙齊齊盯向半空,等着寒山真人口中新君的王夫從天而降,卻在這個當口,瞧見一位紫衣的神君從右側不緊不慢踏上禮臺,漫不經心理了理袖子:“可以開打了?我出去磨了個劍。”銀色的長髮,墨藍色的護額,俊美端肅的面貌,持着佛經時是浮於紅塵浮於三清的端嚴冷靜,握劍時卻凌厲得似盤旋颶風,摧毀力十足。這是方纔還坐在觀禮臺最高位的東華帝君,曾經的天地共主。

聶初寅僵了,臺下徹底安靜了,片刻之間已跪倒一片,觀禮臺上諸位品階高的真皇上仙亦齊齊離座而站,帝君站着,諸神豈敢入座。鳳九依稀記得曾經梵音谷中也有過這麼一出,青梅塢中這個人一出現,便有衆神齊齊跪倒。鳳九終於有些明白帝君爲何不愛出門,走到哪裡哪裡跪一片,看着都覺得累得慌。

茅檐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着臺下跪得整整齊齊的衆神,頗有觀賞一十三天他栽下的一叢叢香樹苗之感,略擡手免了諸位跪禮,轉身安慰站在一旁的鳳九:“早曉得你要輸,不用覺得給我丟了臉,”遞給她一塊帕子,“擋了幾招?”

鳳九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囁囁嚅嚅:“十招。”

東華點了點頭:“還可以。”又看向聶初寅道,“你覺得能和本君過幾招?”

玄之魔君聶初寅是個有夢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綰灰飛後一分爲七,由七位魔君共同執掌,聶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着如何一統魔族,立於七君之上,再拜爲尊。要成就自己的夢想,與神族聯姻是條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動搖天下局勢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個孤兒,不像煦暘君那樣有個親妹子。他退一步想過,若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個斷袖,爲了他的霸業他吃點虧將自己送上去又有什麼不可以呢,結果還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們攀不上關係,那最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從他們身上討個大便宜。

他今日來此,計算得其實十分周密,他曉得此舉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從他們那裡拿到一個許諾不是,這個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從沒想過要得罪東華帝君。可事到如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個承諾,就更要拿到手了。

他決然不是帝君的對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聶初寅臉上含着笑,這個笑卻極爲勉強:“帝君擡舉了,比劍這一環原本只是同輩人間的切磋,聶某同鳳九殿下尚能稱得上同輩之人,卻同帝君在年紀上還隔着一個洪荒,聶某哪裡能做帝君的對手。這一環雖說挑戰鳳九殿下便是挑戰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畢竟與我等並非同輩之人,若要同聶某比劍,怕是有違禮冊上的這條法則。”

白淺上神收了方纔的震驚,向着夜華連宋二人皺眉道:“他爲何該同鳳九比劍,是他的道理,東華爲何不該同他比劍,也是他的道理,這人嘴皮子真正厲害,道理都被他佔盡了。此番東華若貿貿然下場,倒真顯得像是欺負晚輩了。”話畢惆悵一嘆,隱隱有些擔憂。

連宋君敲着扇子懶洋洋笑道:“我倒是覺得聶初寅高估了東華的臉皮。”

臺下雖有種種議論,臺上的帝君此時卻很從容,很淡定,從容淡定中還透出幾分莫名,接着方纔聶初寅的一番話沉吟道:“你說……本君同你不是平輩,”皺眉道,“本君爲什麼同你不是平輩?”

聶初寅一愣。臺下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聶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鳳九,緩緩道:“她是本君的帝后,自然同本君是平輩之人,你方纔說你與她是平輩之人,那你與本君當然也是同輩之人,本君同你比劍,可見的確是同輩人間的切磋,違了青丘禮冊上的哪條法則?”

聶初寅神色僵硬道:“這……”

帝君慢條斯理地掂了掂劍道:“聽說你醉心劍術,真巧本君也醉心劍術,可見你我有緣,開打吧。”

衆神全傻了,白淺上神噗一聲噴了一地的茶水,連宋君扶着椅子的靠臂坐得穩當些,攤手向白淺道:“看吧,我方纔說什麼了,聶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這裡根本行不通,臉皮這個東西,於帝君一向是身外物來着。”

第十九章

01

關於青丘那場兵藏之禮,影響着實很大。有幸前去觀禮的成玉元君回九重天后,在三十三喜善天的據蘇摩花叢後襬攤,就兵藏之禮上的八卦講了半個月評書,場場爆滿,可見其震撼力。

最受小仙們歡迎的是帝君他老人家將玄之魔君聶初寅手中鐵劍一招劈開這一段。

傳說聶初寅以大欺小在比劍中欺負了青丘那位小帝姬鳳九,帝君他老人家上臺爲小帝姬出頭,受不了聶初寅的絮絮叨叨,禮讓三招後拔劍出鞘,於一招內挑落聶初寅咄咄逼人的鐵劍。鐵劍落地剎那,帝君他手持蒼何以極快的速度直擊而去,硬是在瞬息間將厚重鐵劍如剝筍般剝成兩枚,一隻劍柄承着兩柄劍刃在半空打了個旋兒落下,帝君的蒼何正正停在聶初寅的胸口。不過一招之內,竟演出此等無論招式還是力道皆變幻無窮的高妙劍法,傳說有幸在場的仙者們一時全傻了,一面傾倒於帝君持劍的冷峻風姿,一面自卑於同上古之神相比,近年來他們的仙術不昌究竟是到了何等地步,幸虧魔族看上去在術法一途上發展得也不是很好,令諸神稍感安慰。

聶初寅輸得一塌糊塗,倉皇離開青丘,再無顏提什麼神族之劍魔族之劍,而青丘那位小帝姬也總算順順利利地藏了劍,完了禮。

喜善天的評書講得熱鬧,成玉元君藉着天庭衆仙對帝君他老人家的崇拜,擺出此攤日日斂財,斂得不亦樂乎,糯米糰子小天孫幫她收了好幾天茶資,得了幾個金錁子做酬禮。成玉元君很高興,糰子咬着金錁子也很高興。

但幾家歡喜必定要有幾家憂愁,因這趟兵藏之禮徹底傷了芳心的亦大有人在,譬如天庭中一衆品階高的神女仙娥。

從前小仙娥們未有這個膽子將念頭打到帝君的頭上,實在是帝君他老人家太過神聖太過傳說,諸位仙娥們從未想過帝君有朝一日會娶一位帝后,抑或覺得帝君即便要娶一位帝后,大抵也輪不上她們這一輩的小仙娥,是以鮮少對帝君他老人家生出什麼非分之想。

可世事難料,帝君竟真的娶了一位帝后,娶的還是與她們中許多人同輩的青丘鳳九,令小仙娥們備受打擊。

兵藏之禮後,知鶴公主失魂落魄地跑來太晨宮,重霖仙官瞧她一副憔悴面容不大好趕人,琢磨反正帝君不在,留她幾日權當行善,便辟了間客房容她住着。

知鶴公主一邊苦等帝君一邊臨風落淚借酒澆愁,碰上個人就抓着問自己比青丘的鳳九究竟差在何處,第三日抓到不意路過的重霖仙官。重霖仙官做人很誠實,瞧了知鶴哭得紅腫的眼泡子片刻:“帝君喜歡會做飯擅刀兵會打架的美人,公主你這三樣都不大會,況且,”重霖仙官誠誠懇懇,“公主雖也算美人,但同鳳九殿下相比,公主你長得……就算醜了。”聽說知鶴公主當場嘔出了一口鮮血,長笑三聲,一頭扎進重霖仙官牽過來的馬車,頭也不回就下了九重天回了謫居的仙山,也當得烈性二字。

九重天上過年似的熱鬧,因青丘的八卦氛圍一向不如九重天上濃厚,倒頗安寧,唯有鳳九的學中好友灰狼弟弟有些許煩惱。族學裡頭一直開着課,鳳九已落了許多課業,全靠灰狼弟弟講義氣幫她抄筆記,眼看兵藏之禮她回了青丘,灰狼弟弟原本欣慰身上這個重擔總算可卸任了,到狐狸洞跟前一打探,聽聞禮畢後天上那位東華帝君同白止帝君在洞裡頭站了站,一盞茶後便將鳳九又領走了。灰狼弟弟抱着一重帶給鳳九的筆記小本兒,認命地嘆了口氣,轉念一想這重筆記小本兒其實可贈給鳳九做成親禮,這樣他就不必再送禮錢了,頓時又高興起來。

折顏上神自從在兵藏之禮上看了個大熱鬧,這幾日一直賴在青丘。東華同白止說了些什麼,折顏上神委實好奇,時不時拐彎抹角意欲探知一二。

這日白止帝君召了白奕夫妻到狐狸洞敘話,折顏上神明白他們必定是要談一些家事,這家事必定還同鳳九沾些干係,既同鳳九有干係,那同東華自然也有干係,便膏藥似的黏在白止身旁的椅子上愣是沒動。白止帝君佩服折顏上神連日來不折不撓的毅力,終於妥協,任他一聽。

照白止的說法,那日東華同他往僻靜處一站,確然說了要緊事。

帝君雖仍同往日般簡簡單單站一站也站得威勢十足,但姿態卻放得甚低,說對他孫女鳳九一見鍾情,意欲求娶爲帝后,原本的確該按着提親定親再成親的規矩,但因二人前些日子掉入異界,因諸端事故之過,娶她就化繁爲簡了,十分對不住她,也對不住他們青丘的一衆長輩。

帝君還說,這樁事他一直擱在心上,本該一出異界就來青丘叨擾,但聽說青丘擇婿甚爲嚴厲,需三代世家且手握重權。三代世家這一條他着實沒辦法,不過手握重權這一條,他可以去同天君商量商量。又說小白因怕他這個女婿合不上長輩們的眼緣而終日忐忑,他也不好貿然拜訪,但事到如今,四海八荒都曉得他是青丘的女婿了,即便自己合不上他們的眼緣,也只有請他們將就一下。

帝君最後說,小白其實挺愛熱鬧,既然是青丘嫁女他娶帝后,也該讓八荒衆神補喝上一頓喜酒,須勞青丘同太晨宮齊心同辦一場婚宴,太晨宮有重霖主事,青丘嘛,他覺得小白她孃親就很不錯。婚宴日子可定在半月後,地方就定在碧海蒼靈。因初出異界時他便去了女媧處將他和小白錄入了婚媒簿子,同祭天地這一項便可不用再安排了。婚宴之事請小白她娘多操勞些,小白近日因兵藏之禮勞心勞力,他先帶她去碧海蒼靈休整休整。

白止帝君聽完這一篇話,琢磨了許久才琢磨出小白指的是他孫女,因想着唯一的孫女竟這樣被東華拐走了,白止帝君心中甚不平,原想要拿一個架子,但白止同東華認識幾十萬年,萬年間東華對他說過的話合起來也不及今日多,令白止帝君一時有些恍神,誤了拿架子的時機,待回過神來,帝君早已帶着鳳九出青丘了。

鳳九小時候對東華的心思,折顏上神略知一二,聽得東華同鳳九已入了女媧的婚媒簿子,心中大定。因按輩分鳳九算是他侄女,如此東華便是他的侄女婿,術法上他雖從未勝過東華,如今竟能在輩分上強出他一頭,折顏上神極其開心。

鳳九她娘也極其開心,卻並非因輩分這個虛名。鳳九她娘其實同鳳九差不離,自小聽着帝君的傳說長大,心中充滿了虔誠的崇敬,真是想了一萬遍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爲帝君他丈母孃。乍從公公處聽見帝君竟親口誇她操持婚宴可能是一把好手,從未操持過婚宴的鳳九她娘頓時十分振奮,並且暗下決心定要在操持婚宴一途上闖出個名堂來,不辜負帝君的一腔信任。

倒是十萬八千里外的鳳九她姥姥伏覓仙母頭腦清醒些,聽說是當日被帝君那手劍法鎮住了,成日地扶着額角嘆息:“你說九兒不找就不找罷,一找竟找了個這樣厲害的,這麼個夫君往後她怎打得過,便是吃了虧回孃家哭訴,難不成孃家還能爲她做得了主?我原本籌謀着替她找個門第相當或稍遜色些的世家之子,即便在婆家吃虧,九兒也還有她爺爺可做靠山,可如今攀上東華帝君這門親,倘被欺負了從哪裡去搬靠山?”

伏覓仙母的大兒媳伺候在她膝前孝順地安慰她:“不說九丫頭生得那般顏色,單說那張小嘴,多少甜言蜜語都能信口拈來,慣會哄人開心的,母親不也常被她哄得心口發酥嗎?兩口子又不是拿拳頭過日子,九丫頭年紀小,嫁過去帝君必定更加疼惜她。再則大面上說,九丫頭年紀小小就承了東荒的君位,有帝君幫襯負擔也輕些。依兒媳之見,這倒是門極合襯極合算的親事。”伏覓仙母聽了她大兒媳婦一番開解,被話中的見識打動,心中鬱結總算少了一半。

白止帝君將婚宴之事妥當交與白奕夫妻後,瀟灑地攜妻雲遊而去,毫無愧疚地徒留兒子兒媳鎮守在狐狸洞中。幸得太晨宮的重霖仙官主內主外皆是一把好手,當日便指了一長串仙伯仙官仙娥到青丘,來給鳳九她娘做幫手。

婚宴之事徐徐鋪開。第三日,刨了座玉山開採打磨出的玉質喜宴帖子已撒遍八荒四海。聽到仙僚們時而議論,說帝君擺酒果然不同凡響,連帖子都是拿玉刻字,重霖仙官心中十分滿足,暗暗佩服自己的創意。

鳳九她老爹老孃這幾日忙得神魂顛倒,鳳九在碧海蒼靈倒是過得十分逍遙。

那日兵藏之禮上帝君替她出頭時,她第一反應是自己人在臺上衆目睽睽,面容頂的是青丘的體面,必須保持一派淡定,於是她保持了淡定,但腦中其實轟了一瞬,簡直像點了一百個爆仗。尋常姑娘這種時刻要麼感動要麼害羞不好意思,她兩樣都沒覺着,唯想着完了完了她同帝君共結連理之事在親孃老子跟前暴露了,她本打算將此事循序漸進徐徐告知家中長輩來着,聶初寅踢館踢得太他奶奶的是時候了,帝君來這麼一出雖是情非得已,但她爺爺說不準就要將她趕出青丘了。

她提心吊膽了一上午,總算候着帝君從她爺爺的狐狸洞裡頭出來。帝君誠懇地告訴她,她爺爺白止並未介懷,對這樁婚事簡直滿心歡喜,且主動提出要爲他們補一場婚宴,並且高興地將籌備婚宴之事擔了下來,還體恤她近日費心費神,特地囑咐自己找個好地方帶她調養調養。

原來爺爺他老人家竟然這樣貼心,鳳九懸在半空中的一顆心頓時感動得落回地面,踏實極了,熨帖極了。

待到東華的老家碧海蒼靈,眼見此處山青水碧間瓊花玉樹交錯而生的勝景,鳳九抱着帝君的胳膊簡直興奮得兩眼放光,自以爲奉了爺爺的旨意前來調養,心情無比暢快,頗有一種大考後的放鬆之感,諸事都不放在心中,唯將一個“玩”字當先。

02

碧海蒼靈位於天之盡頭,連綿仙山間圍出一汪碧海靈泉,說是靈泉,也有半個北海大,最爲神妙之處是,在浩渺靈泉中竟如陸地般長出各色花木,且有鳥雀棲息,花木最深處矗起一座巍峨石宮,正正立於靈泉正中。

鳳九她舅媽評她嘴甜,此評不錯,鳳九開心的時候嘴就更甜。今日她神清氣爽,加之身旁還有最喜歡的帝君陪伴,志得意滿,簡直煩惱全無,心中時刻充盈一股甜意,自覺此時什麼好話她都說得出來。

入石宮雖可騰雲而去,但終歸失了趣味,帝君帶她乘一葉扁舟沿着花木夾出的水道行向宮門,鳳九一邊伸手攪水一邊歡天喜地:“你怎麼不早說你老家這麼漂亮,我覺得碧海蒼靈比九重天漂亮多了,你爲什麼不住在這裡?”

帝君拉她的手以防她跌進泉中,瞧她這麼高興心情也好,低聲答她:“這裡太大,一個人住有些空。”

鳳九就順勢反拉住他的手,眉眼飛揚道:“以後我們要經常住在這裡,有我陪着你啊,我陪着你就不空了。”又在舟兩側指指點點,“這裡的水上是不是什麼都可以種啊?”儼然一副女主人的神態雀躍地出主意,“哎,我們不如在這一片種點兒梨樹,在這一片種點兒柚子,再在這一片種點兒葡萄,”溫溫柔柔地靠過去伸出右手疊在帝君手上,“你吃過沒吃過雪梨豬肘棒,還有葡萄蝦,還有柚子石斑魚,這些我都拿手得不得了,我們多種點兒果樹,以後到這裡小住的時候,我就可以天天做給你吃呀。”

她嘴甜的時候,的確能哄得人心都化了,帝君眼神明亮地看着她,脣角含笑:“如此說來雪梨有了,葡萄有了,柚子有了,蝦有了,石斑魚也有了,豬肘棒從哪裡來?”

她抿出點笑軟軟糯糯地回答:“從你身上割下來呀。”

兩隻小雀鳥從他們頭上飛過,帝君道:“你捨得?”

她認真點頭:“捨得啊。”

見帝君並不回答,只是挑了挑眉,她傻了一會兒,將臉扭向一邊一臉剋制:“你別挑眉,你一挑眉我就有點,就有點……”

帝君好奇地繼續挑眉:“就有點兒什麼?”

她臉頰緋紅,憋了好久才憋出來:“忍……忍不住想親親你。”

就見帝君靠過來,聲音低沉道:“給你親。”

她有點兒扭捏:“大白天不太好意思……”

帝君鼓勵她:“不要緊,全碧海蒼靈只有我們兩個人。”

她抿着嘴想了又想,端端正正地捧着帝君的臉就親了上去……

自避世後,東華極少住在碧海蒼靈,石宮空置許久,雖前些時候令重霖來此收拾了一趟,但同久居之地太晨宮相比,終究顯得空曠。

鳳九初來此地,看什麼都新奇,連宮殿的空曠都像是有別種趣味,拽着帝君的袖子在石宮中跑前跑後,興味盎然地打算着往後各宮各殿該有的添置。

帝君的寢殿算是佈置得妥帖的了,她瞧着也覺清涼,興致勃勃地安排着要在什麼地方再添個鏡臺什麼地方再加個香幾。帝君帶她到花園裡摘枇杷,她琢磨花園中花木蔓生得太過雜亂,帝君坐在石凳上給她剝枇杷,她就拿出紙筆來思索如何打磨園中的風景。帝君將枇杷剝一剝去核餵給她,她一邊吃一邊拿毛筆頭點着圖紙問帝君:“你說這兒我們弄一座假山如何,修一段遊廊,然後在這兒堆一個土坡,坡上可種些紅葉樹點綴,坡頂就留給你種你那些香樹苗,土坡後頭的這片林子砍了吧,你喜歡佛鈴花,我們就在這兒種一大片佛鈴花,這裡再給你修一個瓷窯和一個制香坊,”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東華,“你還想要什麼?”

帝君看她良久:“都是給我的?你呢?”

鳳九塗畫得很開心,在圖紙一個角落處拿手指戳一戳,抿着嘴道:“我要在這裡修個小荷塘,荷塘上安個亭子納涼看星星,還要在這裡開個菜園子種點小菜。種點我愛吃的白蘿蔔,再種點你愛吃的冬葵菜胭脂菜。”

帝君的眼神很溫和,想了想道:“前些時候洗梧宮送來一道涼拌蔓荊子你記不記得,說是夜華下廚做的,還挺好吃。”

鳳九自得道:“姑父的手藝一般般啦,不及我做的,你喜歡吃那個嗎,那我們再種點蔓荊子好啦。”說着用筆在圖紙上再圈出一塊地方來。

帝君剝完枇杷湊過去與她共同研究:“可以再圈大點,這是什麼?習武臺?這個不要了,一起開成菜園子,種些又能吃又能看的菜,有這種菜吧?”

鳳九張口就來:“有哇,五彩椒就又好吃又好看,但你吃東西偏清淡不愛辛辣,我想想啊,那倒是可以種點黃秋葵羽衣甘藍銀絲菜小南瓜什麼的,對了,我們還可以搭個葫蘆架子,葫蘆切片清炒很好吃的。”興高采烈地說到這裡突然收了聲。

帝君擡頭看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麼了?”

鳳九臉上閃過一瞬的茫然,囁嚅道:“啊,只是突然反應過來,你竟然在同我商量家裡以後要種什麼蔬菜,簡直不像真的……”

她的眼睛迷迷濛濛地看向東華,帝君的眼神卻有些深幽:“家裡?”

鳳九呆呆道:“是啊,”又看了看周圍,不確定道,“這的確是你的地盤吧?”東華點頭,鳳九鬆一口氣道,“那我沒說錯啊,就是我們家嘛,就算每年來住的時間再短,也是我們的家呀。”

東華帝君自幾十萬年前從碧海蒼靈化世,從未有過什麼家人,就算後頭有知鶴的父母收養,但因東華自小便是一頭銀髮,知鶴的父母其實並不是很喜歡他,不過因心善看他孤零零的可憐,予他施飯之恩罷了,情誼上卻並未多加照拂,也算不得他的家人。家這個字,於帝君是很陌生的一個字眼,驀然聽鳳九這樣提及,心上竟顫了一顫。

看帝君良久不作聲,鳳九又將方纔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委屈地扁着嘴角道:“做什麼這副表情,我覺得我沒有說錯什麼呀。”

帝君勾起手指幫她重新將嘴角抿上去,眉眼間露出溫柔:“我喜歡你說我們家。”

鳳九半明不白,但是看帝君高興她也高興,得了便宜就賣乖地膩上去道:“我也喜歡我們家,現在就很漂亮了,以後我們把它打理出來,得有多漂亮,你我的親朋好友來這裡吃茶玩耍,我們得有多長臉!”

帝君很是贊同:“不錯,別人家的花園都拿來養花,我們家的花園都拿來種菜,該有多長臉。”

鳳九聽出他語聲中的調侃,撇嘴道:“那是誰剛纔開開心心提議要把習武場拿來開墾菜地來着?”見帝君低聲笑着不回答,就更緊地膩上去道,“你看,你也覺得弄成菜園子其實很好吧,等過幾日婚宴後我就開始料理它們,不過我們青丘節儉,沒有多少仙僕仙婢,只能從太晨宮中撥些人手下來了。”想了想,垮着臉道,“雖然說身爲東荒之君,如今我的事務都是阿爹阿孃代爲看着,並沒有多忙碌,但我還要繼續上族學,不能一直待在這裡。”又看帝君一眼,“雖然你很閒,但我都不在這裡你在這裡又有什麼意思,我們乾脆在太晨宮找幾位仙官下來這裡守着代爲照顧菜園子好了。”

帝君似乎覺得她說得很在理,也幫着她出主意:“太晨宮中沒什麼大事,就讓重霖過來代爲照顧好了。”

鳳九吃驚:“但是重霖要照顧你呀。”

帝君挑眉:“我跟着你住青丘,他來搗什麼亂?你難道不會照顧我?”

鳳九想了想,伸手在帝君臉上摸了一把,做出登徒子的形容來,笑眯眯道:“也對,重霖他畢竟不如我疼你嘛。”說出這句調笑話來,自己都被逗樂得不行,卻見帝君沉黑的眸子中忽有星光閃動,拉過她的手放在脣邊親了親,又將她抱在懷中,頭擱在她肩上,幾乎嘆息着說:“嗯,你最疼我。”

鳳九想起來,這句撒嬌話一向數她的小表弟糯米糰子最會說,倘他父君孃親做了什麼事令他高興,糯米糰子十有八九會閃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軟糯糯來一句“父君最疼我”抑或“孃親最疼我”,令人既憐且愛。此時帝君說出這句話來,聲音壓得那樣低,而他熟悉的氣息那樣籠着她。他有那麼多的模樣,沉靜的模樣、威嚴的模樣、冷肅的模樣、慵懶的模樣、無賴的模樣,還有這種冷不丁撒嬌的模樣,都讓她喜歡得不知怎麼辦好。

因爲方纔他們剝了很多枇杷,她恍惚地覺得這句話中滿含着枇杷的清香,忍不住更加抱緊他,軟軟地輕聲迴應他:“我當然最疼你啦。”

當日兵藏之禮後東華做主將婚宴定在半月後的碧海蒼靈,重霖仙官掐指一算,半月後乃是三月初四。

婚宴帖子撒出去後,重霖仙官即刻派了只仙鶴來請示帝君,大意表示碧海蒼靈這個地方帝君選得着實好,天有八方地有八荒,就數帝君的老家碧海蒼靈最爲靈澤深厚,其間的仙山妙景必能令赴宴的仙者們見之忘俗,觀之忘憂。雖然靈泉中的石宮可能會因仙氣太足而稍顯喜氣不足,但以他的陋見,張些燈籠系些彩絛將格局鋪排得喜慶些便好,加之鳳九她娘建議席面佈置得早些,好令赴宴的仙者們到時能宴得痛快,他們商量着看是不是提前三日過來籌備。巧的是白淺上神近日在承天台又排了好幾出新戲,都是鳳九殿下愛看的戲本,帝君屆時正可帶鳳九殿下回天上好好歇一歇,不知帝君意下如何。

這一番話說得討人歡喜,事情也安排得討人歡喜,天庭諸仙常疑惑重霖仙官爲何年紀輕輕卻能在太晨宮掌案仙使這個位置上屹立不倒數萬載,可見不是沒有理由。

重霖的建議帝君意下甚合,甫得此信時便算了算照重霖的安排,他們可在碧海蒼靈待幾日。算下來統共只得十日。

彼時帝君便覺得十日太短了,但過起來才曉得,這十日竟似乎比以爲中的更爲短暫。

初幾日,因顧念鳳九前幾日勞累,日間帝君多帶她悠閒地遊山觀景,夜裡則令她早早睡下,自己拿卷書躺在一旁養瞌睡。到底是小丫頭片子,不過如此頤養兩日,已養出十足的精神,前一夜睡前從枕邊話裡聽帝君說起附近的仙山棲息了鸞鳥,次日一大早便興沖沖地拖着帝君漫山遍野捉小鸞鳥,捉到了喜滋滋賞玩半天再將它們放回去,又心心念念初來時在小舟子上說的要在靈泉裡種果樹,竟從山上搞來好些果核,纏着帝君教她如何下種培植。

帝君帶她潛入靈泉底部埋好種子上岸,上岸後眼神悠遠地問了她一句:“精神已大好了?”

鳳九上躥下跳玩得十分高興,想着上午去的那座仙山風大,明日還可以去放放風箏,遂開心道:“大好了。”又怕帝君否決放風箏這個提議,趕緊補充一句,“好得不得了!”帝君眼神悠遠地唔了一聲。

翌日該起牀的時候,鳳九就沒能起得來。

翌日後的數個翌日,清晨該起牀的時候,鳳九不幸都沒能起得來。

所幸她恢復力好,經了再大的折騰,大睡一覺起來又是一條好漢,再則這件事她也不是不喜歡,只是帝君太有探索精神,搞得她有點累,除此外她沒覺得有什麼。

玩樂二字上鳳九有天生的造詣,念及婚宴後有無數正經事需料理,逍遙日子不多矣,即便每日睡到太陽出時才醒得來,日間剩下的時光也要鉚足了勁兒地倒騰新鮮花樣。帝君陪着她一起倒騰,竟頗能沉入其中,最大的成就是在她手把手的教導下,做出了人生中第一盤能入口的糖醋魚。

03

十日匆匆而過,回太晨宮的前夜,帝君領鳳九去瞧碧海蒼靈的夜景。碧海蒼靈最美的時節,並非風和日麗之時,卻在暗沉沉的月末之夜。

每當月末最後一日,酉時未刻太陽落山之後,碧海蒼靈的天地都似末日般一派漆黑,直待到亥時初刻,方以西方的長庚星爲首,四天星子次第在黑緞般的天幕中亮起,繼而從海之盡頭,托出一輪巨大的銀月來。月末時節天上掛的原該是殘月,碧海蒼靈中卻有滿月當空,還能同繁星共輝,可見出夜色的壯闊。

天上一輪相思月,地上伴的自然是風流景。月色乍一鋪開,靈泉中便繚繞出暄軟的白霧,薄薄一層鋪在碧水之上,白霧上的花木亦泛出各色幽光,星星點點,似燃了一海子異色的平安燈。

風也搖曳,雲也搖曳,山水相連處忽有鸞鳥破空長鳴一聲,天地間的靜景剎那活泛開來,無數雀鳥自仙山中啾鳴着翩翩而出,嘰喳聲竟組出一串極動聽的曲子,羽翼華美的靈鳥們隨此仙樂翩然起舞,姿態靈動,令人驚歎。鳳九站在觀景臺上,激動得說話都犯結巴:“這……這些靈鳥每個月這個時候都會來跳舞嗎?”

東華靠着根石頭柱子坐在一張用欽原鳥絨羽織成的毛毯子上:“你當它們閒得慌?”

鳳九立刻明白過來這原是帝君的手筆,討好地跑過來抱着帝君的胳膊,眼中依然在放光,結巴着道:“你……你讓它們飛近點啊,飛近點給我跳個百鳥朝鳳……”

東華不置可否:“我不做虧本生意,你拿什麼報答我?”

鳳九嘀咕道:“你做什麼這麼小氣啊,我明明還教會了你做糖醋魚,”突然眼睛閃亮道,“那我也給你跳個舞,”一雙手從他胳膊上攀到他肩上,“不要小看我,我跳舞也是跳得很好的,比你義妹知鶴絲毫不差,只是不好跳給別人看啦,”抿着嘴軟軟地笑,“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真正由百鳥表演的百鳥朝鳳呢,你讓它們跳給我看,我就跳給你看呀……”

東華瞧她撲閃的睫毛,突然想起從前鳳九在自己身邊當小狐狸時,撒起嬌來就是這副模樣,當然那時候她沒有這副軟糯嗓子,但也是這樣水汪汪的眼睛,高興起來尤愛親暱地拿頭頂的絨毛蹭他的手,要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時,還會嚶嚶嚶地假哭。他那時候對付她自有一套辦法,瞧她哭得抽抽搭搭跟真的一樣,只覺好笑,什麼“我最喜歡把人弄哭了,你再哭大聲點”之類的話簡直信口拈來。但如今瞧着她這樣乖巧地跟自己撒嬌,心中竟驀然生出一種扛不住的兵敗如山倒之感,一瞬間有些恍神。

外人面前她一貫客客氣氣老老實實,假裝端莊又老成,但他知道她其實很喜歡撒嬌。她曾經對自己也守着諸多禮制,譬如在梵音谷,譬如在阿蘭若之夢。比之那時她對他的剋制,他更喜歡她如今這樣天真又愛嬌,這纔是她。緲落當日說他心底有一片佛鈴花海,不知花海後藏着誰。他知道花海後藏着的是隻紅色的小狐狸,彼時雖然並非男女之情,但他從來待她便不同。

觀景臺上月色溫柔,鳳九看帝君瞧着自己良久不說話,有些着急道:“別不理人呀,這很划算哎……”

東華從恍惚中回神過來,表示贊同道:“的確划算,”笑了笑,“那你先跳給我看。”

鳳九就有些遲疑:“不好叫靈鳥們等着我啦,讓它們先跳嘛,這麼晚了,它們表演完就好回去歇着了,你身爲尊神,應該要懂得體恤下情嘛。”

天幕中星光燦動,東華任她抱着自己的肩膀討好,微微偏頭道:“我不過防着有人要耍賴,你不是說過要誠心誠意地報答我,這樣同我討價還價,誠心在哪裡?”

鳳九不情不願地從他身上下來,退到觀景臺正中站好,咳了咳道:“因爲沒有絲竹伴奏,我給你跳一小段就好啊……”

東華卻像是早已預料到她會鑽空子,微一揚袖,身前便現出一把豎箜篌來,伸手撥了撥上頭的絲絃,似笑非笑看着她:“既然要跳,至少要跳足一整段,我給你伴奏。”

鳳九吃驚地捂住了嘴,不敢置信道:“你還會彈箜篌?我……我從來不知道……”

東華唔了一聲:“彈得不多,你自然不知道,”擡頭從容看她,“是不是覺得你夫君多才多藝?”

鳳九的臉騰地就紅了:“夫……夫君兩個字從你嘴裡說出來好奇怪,啊啊,夫……夫君這兩個字本身就好奇怪,還是帝君好……”

東華停了試弦的手,朝她招了招:“過來。”

鳳九怯怯地捱過去蹲下來,剛要說“做什麼”,臉已經被他捧住用力揉了好幾揉。帝君神色威嚴地俯視她:“想清楚,我是你哪位?”

她一張臉被揉得亂七八糟,只好求饒:“是……是夫君,放手,放手!”東華方滿意地放開她,又拍了拍她的頭:“過去吧,”看着她的背影嘆氣,“你自己說的要給我跳舞,磨到現在還沒個動靜,你不覺得你很要命嗎?”

鳳九揉着臉委委屈屈:“明明是你一直鬧我。”

觀景臺後黑緞般的夜幕中月明星朗,碧海中幽光浮動,靈鳥們安靜棲立於樹梢。箜篌中流淌出柔緩樂音,隨樂音起舞的紅衣少女身段纖軟,月色下漆黑的長髮似泛着一層光,遮面的兩幅袖子款款移開,露出擋在水袖後極漂亮的一張臉,手指做出芙蓉花的形狀擡起,長袖滑落露出一節雪白的手臂,舞步輕移間,柔軟得像是靜夜裡緩緩起伏的水波,又豔麗得像是水波里盛開了一朵花。

東華撥絃的手指竟撥錯了一個音。他從來就曉得她長得美,但並非什麼風情美人,臉上多是清麗明媚的神態,他到此時才發覺,那張清麗臉龐如今竟可用豔字來形容,想要討好他時,眼波間流轉的都是渾然天成的媚態。

他自然清楚,是誰將她變成這個模樣。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溫軟眼波中的撩撥。

絃聲突然停頓,鳳九莫名地擡頭,四四方方的長臺上一時靜謐,良久,卻見帝君打開手臂,啞聲喚她:“過來。”

帝君坐在那裡朝她伸手的模樣、說這句話的模樣都實在太過迷人,雖然有些狐疑,鳳九還是磨蹭過去,嘴裡卻不忘抱怨道:“一會兒過去,一會兒又過來,爲什麼老是叫我,你就不會到我這邊來嗎,反正不準再揉我的臉。”

帝君從善如流:“我不揉你。”

“真的?”

“真的。”

帝君的確沒有再揉她臉,帝君直接將她放倒在了毛毯子上,她吃驚地小聲呼叫了一聲,初時還惦記着讓外頭的靈鳥們給她演百鳥朝鳳,奮力掙扎來着,奈何力氣沒有帝君大。後來帝君挑眉且用她最愛的那種低音哄她,迷得她簡直腦子發暈,就隨便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了。她還主動地配合了一下。

鳳九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大早,太陽已然出山,昨晚的銀月自然已收工,靈鳥們也皆回了山林,要想看百鳥朝鳳只得等下個月末了。鳳九咬着手指趴在被團中欲哭無淚,心中不住懊悔,白鳳九你這個二百五,帝君的話能聽嗎?你怎麼就相信了他的鬼話,你真的是個二百五啊!

是日離開碧海蒼靈時,重霖同鳳九她娘人還未到,鳳九因昨夜未得償所願,有些神色懨懨,沒什麼精神地跟着東華回了太晨宮。

回宮後鳳九依然神色懨懨,連她姑姑白淺來請她看戲文她都婉拒了,直到帝君許諾下月還帶她回碧海蒼靈,月末令碧海蒼靈七座仙山的靈鳥都來給她獻舞,她纔有些精神。但精神頭依然不大足,此前是不理人,此時也不過是對人愛答不理罷了。

帝君端詳她良久,主動找來筆墨同她寫了份契書,上頭白紙黑字約定若完不成先前答允她的許諾自己就如何如何,又在上頭按下手印,將契書疊得整整齊齊交到鳳九手中,她的精神頭才終於算好完全了,又能對着他眉開眼笑了。

碧海蒼靈這兩三日註定鬧騰,重霖當日提議東鳳二人這幾日回太晨宮,因他曉得帝君近些時候好的就是個清淨,太晨宮雖非與世隔絕地,但八荒都明瞭他近日要擺場大宴,當體恤他忙碌,不會上一十三天打擾他。

按理說重霖慮得極是,但世間總有些例外或者意外,蟄於謀事之初,發於謀事之中。

在天上的次日半夜,太晨宮中迎來一位仁兄。仁兄攀牆越戶而來,熟門熟路闖入東華的臥間,掀開帳子一把抓住東華放在雲被外的一隻手臂:“冰塊臉,跟老子走一趟!”擲地有聲的一句豪言,可惜話剛落地主人就被甩出丈遠。

房中亮起燭光,東華坐在牀沿上將裡側的鳳九擋得嚴嚴實實,但架不住她主動裹着被子從他肩上冒出一個頭來,極震驚地與地上坐着的仁兄對視:“咦?小燕?你怎麼半夜跑來我們這裡,夢遊走錯地方了嗎?”

小燕壯士頹廢的神色中流露出悽楚:“老子受姬蘅所託,來找冰塊臉。

她,”小燕哽咽望向東華:“她此時危在旦夕,想見你最後一面。”

鳳九一愣,看向東華,東華皺眉道:“她既住在梵音谷中,爲何會危在旦夕?”

小燕悽惶道:“她求老子將她帶出了梵音谷……”

東華起身披上外袍倒了杯茶:“即便出梵音谷,也不至於到危在旦夕的境地,她做了什麼?”

燕池悟咬咬牙,從脖子上取下根繩子,繩子上頭串了塊白琉璃,琉璃中封了個小東西,形狀看上去竟像是什麼東西的爪子,極小巧精美的爪子。

燕池悟哽聲道:“她讓我把這個給你,說你看了自會明白。”

帝君喝水的手頓在半空,接過墜子在指間摩挲了片刻,忽擡眼向鳳九道:“明日你先去碧海蒼靈,我去看她一眼,隨後就來。”

燕池悟得帝君這個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在外頭等你。”

鳳九乍聽姬蘅彌留的消息十分驚訝,她雖然不喜歡姬蘅,卻也覺得惋惜,聽帝君說要去看看她讓自己先去喜宴,便乖巧地點頭,又過來幫帝君穿外袍。

燭光畢竟微弱,映出東華離去的背影,看上去竟顯得模糊。

模糊而漸行漸遠的背影似乎預示了什麼,但彼時鳳九並沒有注意,只是那個夜晚,她沒能再睡着。

第二十章

01

親宴上東華未曾出現。

親宴後的九日,東華一直未曾出現。

這九日自己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鳳九覺得,此時回想起來印象竟然十分寡淡。

只還記得三月初四當日倒着實是個好日子,天光尤其和暖,顯得碧海蒼靈的諸景尤爲曼妙,令前來赴宴的仙者無不讚嘆。

雖是補的成親宴,但重霖及她孃親都十分上心,成親所需的繁雜禮制除開同祭天地這一項,其他皆一應安排了。她一番盛裝後,她孃親語重心長地來同她說那些禮制的規矩時,她雖覺得有些麻煩,但心中其實好奇又期待。

八荒衆神皆早早趕來赴宴,連一向愛拿架子的天君都抵着時辰到了,眼看吉時一刻一刻逼近,東華卻仍杳無人影。她終於有些慌起來,纔想起帝君前夜臨走時說的那句隨後就來,他沒有說隨後是什麼時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了,她想,心中忽然有些空落。但轉念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氣了些,雖然這場成親宴十分重要,但小燕說姬蘅危在旦夕,帝君那夜雖說的是前去瞧她一眼便罷,但到得她病榻前,說不準亦有些同情,願意多陪一陪她,全她平生最後一個遺願。終是死者爲尊,若果真是如此,帝君他趕不上吉時就趕不上吉時罷,她同一個將死之人爭什麼。

她想通此中關節時,正遇上重霖急急而來。太晨宮中最能幹的掌案仙官此時臉色卻說不上好,垂眉向她道:“帝君他此時仍不見蹤影,想必是有什麼緊急之事,恕臣斗膽,倘帝君今日不能出現,還請殿下示意,是否將成親的禮制全撤了,權將今日之宴辦成一個尋常酒宴?”

重霖這個提議是爲全她的面子,當日發下帖子時明說了此宴乃是補辦的親宴,補辦的親宴該是什麼樣,所幸衆仙們全都不曉得,辦成個尋常宴會也算不得突兀。這種借個名目讓仙者們喝喝酒聚一聚的尋常宴飲場合,帝君不出現也沒有什麼,老一輩的仙者們大都曉得,帝君從來不喜歡這種宴飲場合,避隱前他自個兒擺慶功宴自個兒不出現的前科多了去了。

但倘如重霖和她娘此前的安排,將此宴辦成個正經親宴,帝君不出現,卻是當着八荒之衆給她這位新任帝后沒臉。

重霖能爲她顧慮到這些,她很感激。

重霖見她的神色,斟酌良久道:“帝君甚爲看重此宴,倘今日不能趕來,必定是身逢大事,帝君他絕非不顧念殿下,臣斗膽託大,帝君將此宴交給臣,便是信任無論什麼變故,臣總能護着殿下。”

她笑了笑,輕聲道:“是啊。”

吉時隨着日影溜過去時,她心中倒像是得了解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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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預料他或許趕不上吉時,但終歸還是存着一線希望。帝君是她求了兩千多年好不容易求得,能做她的帝后她已然十分滿足,那些虛禮她其實不如別的新嫁娘般看重,但一生唯有這麼一次出嫁,還是免不了盼望它能圓滿些。吉時一刻不到,她心中這種隱秘的渴望便一時不能消弭。此時她雖有些失望,倒也平靜許多。

一廊之隔的大殿裡歡宴之聲隱隱傳來,她豎起耳朵認認真真聽了一會兒,覺得殿中一定十分熱鬧。這麼熱鬧,不知爲何她卻覺得有點寂寞。她拿個杯子給自己倒了杯濃茶,小口小口地喝了一會兒。

宴到一半,她孃親同她姥姥突然出現在房門口,她姥姥伏覓仙母滿懷憂慮地坐到她跟前:“九兒你同姥姥說句實話,今日這種大日子帝君他爲何沒來,你同他是不是……”

她還是小口小口地喝茶,笑着寬慰她姥姥:“帝君確然有樁極重要的要緊事,臨走時同我說來着,若他趕不過來後頭的事便交給重霖仙官,姥姥瞧,重霖仙官他不是對付得挺妥帖嗎?”

帝君自然未同她說過這樣的話,但如實向她姥姥和孃親坦白,她曉得她們定然不依。

她姥姥和她孃親終於放下心來。

這一場大宴,衆仙皆飲得滿足,靈臺還存着清明的當日便告辭離去了,另有幾位好飲的仙者因醉酒的緣故,在石宮騰出的客房中多歇了一日,次日也一一拜辭了。碧海蒼靈重歸靜寂。白家人待了兩日亦回了青丘,唯留重霖同她留在此處。

其實她內心還是有些委屈,頭兩日時,也免不了偶爾想帝君他爲何竟耽擱得這樣久,便是要全姬蘅的遺願,也用不了這麼多時候,便是當真可憐姬蘅,要再多陪她些,何不派個人回來通傳一聲。

第三日半夜,她突然從一個噩夢中嚇醒過來。其實夢到了什麼她全不記得,只是突然想到帝君好幾日沒有消息,會不會是出了什麼事故?她臉色蒼白地大半夜將重霖急急招來,口齒不清地同他說清自己的疑惑。可她雖曉得帝君去了姬蘅處,那夜她卻忘了問姬蘅人在何處。她心中慌急越甚,催着重霖同她連夜離開碧海蒼靈,一個往西南去尋小燕,一個往東南去找姬蘅的哥哥煦暘君。

三日後兩人在碧海蒼靈會和,因連日趕路,皆是一臉風霜。

她入得青之魔族的地盤說明來意時,裡頭一位頗穩重的魔使蹙眉同她長嘆道,他們的魔君已有近一年未曾回到族中,他們亦不知去何處尋人,若她什麼時候見到他,還請代爲轉告魔君儘快回族中一趟,她傳話之恩青之魔族定然銘感五內。而重霖拜會赤之魔族時,煦暘君道,三百年前她妹子同小侍衛閩酥私奔之事鬧出來時,赤之魔族已將她逐了出去,姬蘅自那後再未同赤之魔族有什麼聯繫,如今她在哪裡,他們一族着實無可奉告。

帝君身在何處,此時竟全無頭緒,她踉蹌一步幾欲跌倒,被重霖慌忙扶住。眩暈中卻見幾朵祥雲倏然而至,前頭兩朵雲頭上分別立了她爺爺她奶奶,後頭兩朵雲上站着她阿孃同她阿爹。

她爺爺白止帝君眼中洶涌着極盛的怒氣,見到她時那怒氣中竟微含了一絲憐憫,良久,她爺爺開口道:“你夫君,他此時究竟在何處?”

她強自定神道:“他有樁要緊事……”

白止帝君怒氣勃發地打斷她道:“所謂的要緊事,便是在成親宴上丟下你,反去同赤之魔族的姬蘅糾纏不清?”

這幾日她着實思緒混亂,但她想他們既是夫妻,她總該信任他,本能爲他辯解道:“爺爺怎麼說是糾纏不清,此事我也知曉的,姬蘅她命懸一線,帝君他只是出於憐憫去見她最後一面,我們做神仙的,對將死之人的這點憐憫還是要有的啊。”

白止帝君冷笑一聲:“最後一面?爲何我卻聽聞今晨他抱着姬蘅威風凜凜地闖開赤之魔族的丹泠宮,當着煦暘君的面爲姬蘅出頭,以第七天妙華鏡做交換,強令赤之魔族將這位被驅逐出族的公主重迎回族中?聽說彼時那位公主柔弱攀在他懷中,可看不出什麼命懸一線來!”

她腦中一轟。

白止帝君搖頭嘆息道:“所幸赤之魔族封了消息,此事曉得的人不多,否則傳進八荒衆神的耳朵,我們白家的臉面卻在何處?”

看着她,又道,“其實臉面之事,也並非十分要緊,只是東華他這般負你,卻叫爺爺如何好忍?”

她一張臉蒼白得全無血色,良久,道:“我想聽聽帝君他怎麼說。”

白止帝君待要再論,卻被她奶奶伸手擋住,她奶奶柔聲勸慰她:“你先同我們回青丘靜靜,若東華他有心,自會到青丘尋你。”

她夢遊般走到她奶奶身旁,又夢遊般回過頭看向重霖,聲音縹緲道:“碧海蒼靈到赤之魔族需一日,赤之魔族到青丘需一日,你同帝君說,我等他兩日。”

白家上下齊來劫人,重霖自知擋不住,只得低聲應了個是。

在青丘的這兩日,她過得有些渾渾噩噩,大多時候坐在房中發呆。她老爹長吁短嘆,同她孃親嘀咕有些受不住她這樣文靜,她上躥下跳的活潑時節雖常將他氣得眼冒金星,但如今他卻懷念她從前那個模樣。她孃親就抹着袖子揩眼淚。

她其實並非要惹她爹孃操心,她只是在等一個結果,結果出來前她瞧什麼都有些懨懨的。

阿蘭若之夢裡,碧海蒼靈中,她覺得帝君對她不像是假的,但爲何他不來找她,他就不擔心她嗎,她想不大明白。

她想得深了,有時會腦袋疼,像錐子從顱骨鑽進去似的,一陣一陣疼得厲害。每每疼過,便有些莫名的片段從腦海深處冒出來。

譬如她原本記得當初她掉入阿蘭若之夢時,帝君趕來救她,她醒來時帝君說了許多好聽話哄她,說當年她做小狐狸時沒有認出她讓她受了很多委屈都是他的錯;她哭着問他爲什麼換了她的頻婆果,他耐心地替她擦眼淚,坦坦蕩蕩地承認因爲她說要拿頻婆果給小燕做糕點,他喝小燕的醋;她提起姬蘅時,他皺眉答她“你怎麼會這麼想,她同我沒什麼關係”。她就相信了他且原諒了他。

但腦中偶爾現出的片段,卻是水月白露林中,一張寬牀之上,她同帝君陳情他們可能並無緣分,所以分開說不準更好,他卻若有所思看着她:“沒有什麼所以了,其實我們已經成了親,因爲小白你,不是喜歡我嗎?”

明明印象中,阿蘭若之夢裡她一直曉得息澤便是帝君,偶爾片段閃過,卻有蘇陌葉來開導她的情傷:“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他”是誰?若是息澤,她不是從來曉得他們就是一個人嗎?

她想不起帝君何時同她說過那些話,也想不起蘇陌葉何時開導過她。再用力想,卻是想得頭痛欲裂,只有抱着腦袋,纔有一刻緩解。她孃親撞見她倒在榻上蜷做一團強忍頭痛的模樣,大驚之下趕緊請來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

而是日已是第三日清晨,早過了她允給東華的兩日之期。她苦等兩日,終等出一個結果。東華沒有來,重霖也沒有來。她頭疼得厲害。

外頭是個暖陽天,折顏上神踩着日光踏進狐狸洞。

折顏診過她的脈,又伸手去探她的元神,收手時眼神微動,咳了聲打發她孃親出去替她取些參糖,待房中只有他們兩人時方道:“你的記憶被人改過,你曉得嗎?”

她一時聽不懂他的話,茫然地搖了搖頭。

折顏唉聲嘆氣:“能以丹藥改人的記憶,放眼八荒也沒有幾人做得成功,約略不過東華墨淵西方的佛祖再算我一個。墨淵同我再添西方一個佛祖都沒道理來改你的記憶。縱然我一向不羈些,但這種有違仙道之事……”他擡眼看向她,眼中竟也像三日前她爺爺到碧海蒼靈劫她時那樣,流露出似有似無的憐憫。

折顏從袖子裡取出一顆仙丹:“你先將這個吞了,我立時開爐再給你煉顆丹,吃了那個大約能將你被修的記憶找回來。”

她木然拿起眼前的金丹,對着挨窗而入的日光照了照,輕聲道:“這顆丹找不回我的記憶嗎?那吃這個又有什麼用?”

折顏一隻腳已踏出門檻,聞言回頭,又是一聲嘆息:“你同東華,我聽你小叔提了,此時出來這樁事也不知對你是好還是不好,”他模樣似乎十分掙扎,終啓口道,“那是保胎藥,你有孕了。”

房中一時靜極,那顆金光閃閃的保胎藥咕嚕嚕滾在地上。折顏拾起丹藥,緩步走到她身邊,將仙丹重擱到她手中,良久,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九日來她未曾掉過眼淚,此時終於哭出來,淚水滑落眼眶,頃刻溼了面頰,卻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是語中有些微顫,輕聲問他:“小叔父,你說,他怎麼能騙我呢?”喃喃地重複,“他怎麼能騙我呢?”

她雖不大愛哭,但每次哭起來,都唯恐不能哭得傷傷心心,好惹人憐憫叫人心疼,此時卻面色平靜,只是眼淚洶涌,像決堤的天河,漣漣的淚水順着下頜滴落在水紅的長裙上,浸開的水漬就像盛開的一串佛鈴。

這九日,着實是太長了。

折顏新煉的靈丹在次日送來,那些真正的記憶重納入腦中時,她的心緒卻不及預想中那樣動得厲害,大約是累了。

她終於想起來,帝君其實從未告訴她爲何當初要換她的頻婆果,彼時姬蘅說想要,他便給了。他說他同姬蘅沒什麼,可他對姬蘅的不同她卻看得清楚明白。她如今總算有空將這些東西都想一想。

他的確對自己有情,可他對姬蘅亦未必無情,原本是天上地下最不沾紅塵的尊神,到底是她還是姬蘅將他拖入這十丈軟紅糾纏不清?當日她墜入阿蘭若之夢生死一線之時,他選了她。今日姬蘅岌岌可危,他便擇了姬蘅。到底是誰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大約他也明白最終選了姬蘅有些對不住她,才無顏來青丘見她罷。

她想她同帝君着實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前半段她一個人追着他的背影追得辛苦,所幸後半段老天施恩,才終於叫她將他趕上了。因一開始便是她想要他,所以追得再累她也覺得沒有什麼。

這段情來得這樣不易,她從來想的都是要好好珍惜。他誤了成親宴,她心中其實在意得很,但她想她可以裝作不在意。爺爺說他同姬蘅的私情時,她腦中剎那一片空白,但空白後她想的還是要信任他,至少要聽他親自同她說這件事。

她努過力,她想她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只要他能趕來,無論他說什麼她都相信。可先愛的人總是卑微。從今往後,這段路,她要一個人走了。

她很累了,也不想要他了。

02

當神仙,其實也很不容易,仙途漫長又孤寂,爲了不將日子過得百無聊賴,會做神仙的神仙們,大多都養了個興趣來寄託情懷,譬如太上老君愛煉丹,南極仙翁愛殺棋,白淺上神愛看話本子,就是這個道理。

初初飛昇尚來不及養出興趣來的小仙們,因沒有其他事好做,切磋神仙界的八卦水到渠成地就成了他們當上神仙后的第一件要事。但無論聽八卦還是說八卦,又有個講究,八卦的事主需是個識得的人,這個八卦才能說得有興趣,聽得有興致。小仙們頂聚三花飛昇上天后識得的第一位尊神,自然是一十三天的東華紫府少陽君東華帝君。而好巧不巧的是,近兩百年八荒四海神仙世界最大的八卦,就是帝君他老人家丟了媳婦兒。

傳聞中帝君這位媳婦兒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乃九重天太子妃白淺上神的侄女兒,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孫女兒,且早在四百年前便承了青丘的東荒君位。兩百年前青丘的兵藏之禮上,這位殿下以一把合虛劍藏入亭堂山聖峰,紅綾縛眼闖過百人劍陣的風姿曾傾倒衆生,八荒美人譜上僅被她姑姑白淺上神壓了一頭,位列第二。

小仙們聽了這個傳聞,對帝君這位媳婦兒很是神往,連帶着對帝君爲何會將他這位媳婦兒搞丟之事也愈加好奇起來,奈何帝君的八卦私底下淺談尚可,妄議尊神之名卻非人人都擔得起,諸位皆沒膽子深究,只是隱約聽說自從那位殿下失蹤後,青丘之國同一十三天太晨宮便有些不大對盤。

且帝君丟了媳婦兒,這兩百年來日日天翻地覆地搜尋,白家丟了女兒,卻一直未有什麼動靜。

白淺上神和善好說話,司命星君陪她老人家喝茶時曾有一問,白淺上神撫着扇子做疑惑狀道:“失蹤?不過是我們白家的姑娘到了年紀都要去歷練歷練罷了,本上神倒還未曾聽說有這種傳聞,這個是誰傳的,傳得也忒不像樣了些。”

司命星君斟酌着恭敬再問:“那鳳九殿下是在何處歷練,不知上神可否指教一二?”

白淺上神就笑盈盈地攤開扇子:“白家的崽兒皆是放養,她想要去何處歷練便去何處歷練,家中一向不管的,你請教本上神,本上神其實也不曉得。”

司命星君發了片刻的神,方道:“只要殿下平安,小仙便安心了。”

八荒傳聞中年紀雖小卻是個角兒的鳳九殿下此時正蹲在凡界的一座小山頭上拿把菜刀削山藥。

她兒子白滾滾近日肉吃多了有些積食,山下開醫廬的老秀才開了張食補方子給她,上頭說拿山藥熬米粥抑或紅糖炒山楂皆可治小兒積食。白滾滾不愛吃甜食,鳳九琢磨着紅糖炒山楂就算了,待會兒再去山下買點鹽巴,把米粥做成碗鹹米粥,白滾滾愛吃鹹味的。

白淺上神關於鳳九失蹤實則在歷練一說,其實並未誆騙司命。

猶記洪荒時代,在父神開辦的供神魔仙妖幾族共同進學的學宮水沼澤中,尤爲重要的一門學業便是去凡世歷練。三千大千世界共有數十億凡世,每處凡世待一年也要十億年。幸而當年父神還有點神性,只隨意選了十萬處凡世令他的高徒們歷練。

相傳有此機緣去歷練的高徒包括後來的天地共主東華帝君、天族的戰神墨淵上神、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綰女君、洪荒第一隻鳳凰折顏上神,還有鳳九她爺爺和她奶奶。

可見這些去凡世歷練過的高徒們後來都成了材,且成了大材。

當年鳳九承東荒君位時,鳳九她爹白奕其實有些短視冒進,一心想招贅個賢婿幫襯她,這一點遠不及鳳九她爺爺有見識。白止帝君當初其實早已有計較,待過了兵藏之禮後要將鳳九亦送去凡世歷練歷練,一朝爲君,靠夫婿有本事算怎麼回事,還是得自己手裡頭有幾把刷子。他將這個打算同小孫女提起時,沒料到鳳九竟然也很贊同,令他頗感欣慰。

但兵藏之禮後卻生了些事端。白止帝君仁德,原本打算讓神傷的小孫女休整三兩年再將她送去凡世,沒料到小孫女休整了不過三兩日,便自個兒打好了包袱皮前來辭行。見小孫女這樣上道且上進,白止帝君自然是準了。

臨行前送她一個信封並信箋一張,說與之配套的另一個在她姑姑白淺上神處,她一人孤身在外,若有什麼要緊事須同家裡商量,就拿筆寫在信箋上,她姑姑在她那處的信箋上自能看得到。

鳳九去凡世前還走了趟冥界,見了見他的朋友謝孤栦,又在冥界幽了三日,拿頻婆果給葉青緹做了個身軀,將他的魂魄順利提出來放進了仙軀中。

按理說三月後葉青緹便能復活,她卻沒等到他復活那個時候,只請謝孤栦代爲照顧,待他醒了且教他一些修行的法門以化去魂中的妖氣,三百年後他修行期滿將要飛昇之時,她再來助他赴九天瑤池洗滌凡塵位列仙階。這種因奇緣而得以飛昇,又須去瑤池洗凡塵的,洗塵之儀必得由予他身軀之人施洗塵禮,這是仙籙寶籍上頭的規矩。

將諸事安排停妥,她便揣着肚子裡頭的白滾滾去凡界安營紮寨了。

在第一處凡世裡,鳳九生下了白滾滾。隨後每三年換一處凡世駐着。

雖凡界有一條施了法術易被反噬的法則,框着她不好動不動就使出法術來,但虧得性子機靈劍術又高超,凡世她混得還不錯。

兩百年中,她在城裡開過酒樓,在鎮上營過書局,在集中守過雜貨鋪,在荒郊野外擺過茶水攤子,時而是掌櫃,時而做幫傭,怡紅閣旁賺過青樓姑娘們的胭脂錢,城隍廟下得過太太小姐們的算命資,輾轉十餘處,當真做得像是在紅塵中修行,修着修着,便自覺看慣了世情。

看慣世情後的鳳九於去年輾轉到這一處凡世,不大想繼續在浮華中泡着了,打算換一換口味試一試清淡的隱居生活,於是乎,帶着她兒子白滾滾跑到了這個山溝裡頭蹲着。

這條窮山溝看着窮,實際上也很窮,但它有個很霸氣的名字,叫藏龍溝。

藏龍溝裡有個藏龍村,藏龍村當然也很窮,但好在是個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大村子,窮則窮矣,二十來戶人家每天從口糧裡擠一根紅薯出來,還是供得起一個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是位屢試不第的落第秀才,垂垂老矣才頓悟這輩子沒有做官老爺的命,六十高齡時回了老家做夫子,算是混口飯吃。先生的那間破私塾就坐落在村子邊上,恰同鳳九搭在半山

坡上的兩間茅草棚遙遙相對。

白滾滾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歸,挎着她孃親給她縫的一個小布包,從自家的茅草棚跨越半個山頭去夫子的茅草棚念學。

白滾滾今年已有一百九十七歲高齡,長得卻同那些兩三歲的凡人小童子沒什麼兩樣,依然是顆小豆丁。要說有什麼不同,也不過他這顆小豆丁比凡人的小豆丁們更圓潤更可愛些,且他天生一頭銀髮,比凡人的小豆丁們更出挑些。但髮色上的這種出挑卻並非什麼好事,因此白滾滾從小就開始染頭髮。他曾問過她孃親這是何因,她孃親笑眯眯地跟他說,因爲他們是神仙,他是個小仙童,所有的小仙童都是銀色的頭髮,又長得慢。白滾滾就信了,因爲他沒有見過其他的神仙和小仙童。

但後來白滾滾發現,自從她孃親告訴了他他們是神仙后,很多事情,她孃親都愛拿這個當藉口。

譬如家裡做了七個栗子糕,她孃親拿兩個碟子分糕,給她自己分四個給他分三個,他嚴肅地告訴她孃親他學中小夥伴的孃親們都不同自己兒子搶糕吃時,他孃親就摸摸鼻子哼哼着跟他說,因爲我們是神仙他們是凡人啊,這個事情上頭神仙同凡人規矩是不一樣的!再譬如她孃親睡覺愛踢被子,自他懂事起,就開始每天半夜起來給她孃親蓋被子,以至於他一直以爲做兒子的天生就該半夜起來給爲孃的蓋被子。直到有一年同學中的小夥伴們聊天,他才陡然發現別人家同自己家全是反着來的。他回家嚴肅地同她孃親商量以後他們家也該如此,她孃親還是摸着鼻子哼哼,神仙界其實都是兒子半夜起來給孃親蓋被子的,他們是凡人,他們不懂我們神仙界!

哦,還有一回,這一回頂頂要緊。白滾滾已記不大清那是什麼時候,他第一回曉得凡人的小童子們不僅有個孃親,還有個爹爹。一個同他要好的小夥伴有次問他他的爹爹在哪裡,他就回去問他的孃親,他孃親彼時正在院子裡曬玉米,聞言一串玉米棒子從手裡落下來正正砸在腳背上。他孃親忍着痛笑得有點勉強:“你是我一個人生的,沒有爹爹。”

他晃着小短腿顛顛地跑過去幫他娘揉腳,疑惑道:“但是我學中的同伴們都有爹爹啊。”

她孃的聲音聽起來就有些縹緲:“因爲我們是神仙嘛,神仙界的小仙童們是可以只有孃親沒有爹爹的。”

白滾滾覺得,事情有些不大對頭。但他也沒法子求證,只是暗暗在心裡懷疑。他衷心地希望神仙界大人其實不和小孩子搶糕吃,大人要半夜起來幫小孩子蓋被子,且小仙童們必須有爹爹。因這樣他就可以有個爹爹。

他想過他要是也有個爹爹,他爹爹該是個什麼樣。拿他那些小同窗的爹孃們做模子來比對,除了長相這一條,其他大多都是爹強過娘。所以他要是有個爹爹,他爹的廚藝一定要比他娘高,劍術要比他娘好,按時起牀,從不踢被子。但他只是在心裡想想,這個小算盤他從沒有告訴過他娘。

隱居在藏龍溝的日子閒且懶散,此處有夜歸鳥,有青山頭,有白月光,雖不及八荒中的仙境華美,但自有一番平靜的妙處,鳳九正琢磨也許可在這條山溝多蹲幾年時,驀然感到心口有些發燙。

將貼心口揣着的他爺爺送他的信封取出來打開,信箋一展,果然是白淺又寫了封信給她。

她姑姑白淺上神兩百年間時常寫信給她,第一封信寫在她初入凡塵後第二個月。信中說時隔七十三日,東華倒終於去了青丘找她,大約以爲彼時她仍在青丘。白止帝君未能攔得住,容他入了谷,但自然是沒找到她。

說彼時帝君的臉色着實難看,不過白止也不遑多讓,寒着臉向東華道:“帝君尊崇無匹,白家本是攀不上這門親,只是九丫頭任性,好在今次她總算懂些道理,曉得她及不上那個資格同魔族的公主共事一夫,甘願下堂請去,求帝君賜一紙休書。”

東華一張臉雖血色盡失,卻依然沉着:“這不會是小白說出的話。”

恰巧折顏上神給狐狸洞送桃花釀過來,見他們這個劍拔弩張的陣仗,很客氣地搭了句閒話道:“罷,罷,我來說句公道,九丫頭確然沒說過什麼下堂請去,不過,倒是問了我一句帝君你何苦一次又一次騙她,是不是覺得她傻尤其好騙,你想要她的時候就要她不想要她的時候就放着不理她,她覺得累,也不想要你了。”

折顏上神攤了攤手:“固然這聽着有些像小孩子的撒氣話,哪裡曉得次日她便果真收拾包裹不見人影了,便是到如今,連我也沒再見過她。”

說帝君當時聽了那個話,面色很是空洞。

鳳九甫得此信時正躺在一個馬紮上曬太陽。

七十三日。她默了片刻,提筆問她姑姑魔族的姬蘅公主近日是否正是大病痊癒,九重天上第七天的妙華鏡如今是否已在赤之魔族。

良久,她姑姑回了個然。

她盯着那個然字發了許久的愣,覺得帝君他的確周到,將姬蘅照顧得妥帖了再來尋她,難道是她往日太過賴皮地纏他,才讓他深信她總是會在原地等他?

愣過方覺自己莫名,走都走了,這些疙瘩事還理它做甚。

此後,若她姑姑再在信中提及東華,她再無什麼迴音。

所幸她姑姑提得不多。只後頭又有一回,說東華可能已曉得她去了凡界。

白淺上神表示自己其實有些佩服帝君的手段,說帝君當日在青丘尋她不成,即刻便回九重天從天君處強來了兩封文牒,又合了太晨宮的玉譜令坐下仙伯各送去魔族和鬼族。魔族七位君主及鬼族的離鏡鬼君收了這套文牒,即日便在各自族內幫着搜起人來,也不曉得文牒中究竟寫了什麼。

帝君此番像是全不在意八荒曉得他丟了媳婦兒,找她的動靜着實搞得大,但也着實有成效,不過百八十年,已將八荒翻了個底朝天。

將八荒寸土翻遍也未覓得她的芳蹤,帝君自然會想到他是隱去了何處。

白淺上神在信中打着哈哈,道即便帝君曉得她匿去了凡界,凡界有數十億凡世,就算只坐在妙華鏡前一處凡世一處凡世地糾察探看,也未必就那麼有緣能正巧探看到她所在的那一處。況且此時妙華鏡已搬去了赤之魔族,聽說還未尋到合適的好地方安上去。妙華鏡取下來容易安上去難,即便是東華親自來安它,這樣壯闊的一匹瀑布,安好也要耗上數十年,不過這卻是他自作自受。

末了白淺上神還提了一句,近些日子她其實無意中見過東華一回,帝君他瞧着不如往日精神了,且清減得厲害,臉上隱現出病容。不過又立刻道,近日天上氣候不佳,連她都染了些風寒,興許帝君也是風寒罷。

這封信到得鳳九手中時,她正帶着白滾滾盤坐在一處凌雲山頭上聽風雷之聲。急風打在山石上,猶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滾滾聽得十分激動,即便頭髮被狂風吹得稀亂,小臉蛋上卻滿是正色,小胸膛還一鼓一鼓。

鳳九在狂風中頭暈目眩地掃完這封信,她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情又要更從容些,雖覺東華這麼找她有些離譜,她也不是傷心地遠走天涯,如此這般倒顯得像是在躲他,她又沒有做錯什麼,卻有什麼好躲。她當日離開時並未刻意隱瞞去處,只是白家人看不慣處處刁難東華罷了。不過回頭想想,她同東華也的確無甚可說了,再不見也有再不見的好處。

她就在磅礴的風勢裡頭長吸了口氣,結果將自己給嗆住了。

她不曉得的是,此封信裡頭,白淺其實對她有些隱瞞。

其間白淺上神確見過東華帝君一面,卻並非無意中見到,乃是帝君親自遞帖,邀她去瑤池坐坐賞一賞池中新開的芙蕖。按理說白淺上神雖貴爲上神,與帝君相比卻仍算小輩,長輩招小輩陪着賞一賞花,派個人去通傳一聲便可,帝君卻親寫了帖子給她,帖上的字筆走銀鉤,頗有風骨。

瑤池旁的小亭中茶香嫋嫋,二人坐定,嫋嫋茶香中帝君開門見山問她:“小白可是去了凡界?”

白淺怔了一怔,客氣笑道:“司命因同鳳九那丫頭有些朋友之誼,當初也來問過我,我們白家一向不大管子孫的修行事,我只曉得她如今在外歷練,究竟在哪一處歷練,卻委實不知。”

帝君直直看着她,語聲淺淡:“你知道。”

白淺上神臉上的笑便有些收起來,道:“帝君可想聽個故事?”不及他回答已接着道,“鳳九那丫頭廚藝了得,天底下什麼菜她都能做,卻唯不做一樣,便是麒麟株,帝君可知爲何?”

自斟了一杯茶水道:“倒並非她厭惡麒麟株的口味或體質與此味菜蔬不合,只因麒麟株獨生於西方梵境,不能存活於異地水土。她小時候因愛吃麒麟株,花了死力想在青丘培一棵出來,投進去三百年時光,還爲此落了課業遭了好幾回她爹的毒打,着實費盡心血,可麒麟株依然不能在青丘存活。她被折騰得累了,就乾脆徹底舍了它,從今往後遑論關乎麒麟株的菜色,便是吃也不再吃了。”

她看向東華,眼中頗有意味:“那丫頭絕起來時比什麼都絕,我這個一向冷心冷肺的同她一比,竟可算有一副難得的熱心腸,且妙的是那丫頭一直以爲自己善感又多情,從未意識到自個兒是顆絕情種,就像她至今不曾意識到她再也不吃麒麟株。”

帝君突然咳了一聲,接着便是連串的咳嗽,這一陣咳嗽持續了許久方停下來,聲音有些沙啞向白淺道:“你比喻得不錯,本君此時便是被她棄了的又一棵麒麟株。”話罷又咳嗽一陣方道,“前一棵因討不了她歡心,被棄了也不好說什麼,本君這一棵,卻想着找到她再試一試。”

白淺臉上現出一絲微訝道:“那,這數十億凡世的賭盤中,便請帝君賭一賭,看你同她有沒有緣分罷。”

帝君眼中原本便暗淡的神色在她此言後變得更爲暗淡,良久才道:“我們無緣,你讓我賭緣分,可能我永遠也找不到她。”

白淺原本還算和煦的雙眼中漸漸泛上些冷意來,撥弄着手裡的茶杯蓋慢悠悠道:“帝君既覺得同她原本就無甚緣分,又何必尋她,若誠心想要找她,總該有些辦法。”

此事後不久,東華他果然找出別的辦法來,便是鳳九在藏龍溝裡琢磨着打算將來時,收到的這封信裡白淺所言。

此信着實令鳳九一驚。信中道,是年的五月初五,帝君爲新飛昇的衆仙定階冠品時,將最後一回開啓九天瑤池,允因奇緣而可得飛昇的仙者前來施洗塵禮洗去凡塵,此後瑤池將被永久塵封,天庭再不會將以奇緣而證得仙果的仙者列入仙籍寶籙。

白淺在信後百般慨嘆,道不曉得東華他何時查得了葉青緹之事,此舉再明瞭不過,是在拿葉青緹威逼她,他倒果真是參出來一個尋她的好法子。又道當年父神評介東華的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判他一念爲神一念爲魔,他此番做法着實欠慈悲心,不知可是失了九住心,直奔着魔道而去了?

鳳九拿着這封信,手卻有些止不住顫抖。

她已經許多年不曾這樣過。

第二十一章

01

葉青緹未曾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會修仙,且只待今日於瑤池洗去凡塵再去大羅天青雲殿拜過東君,他便將成爲一個仙。

葉青緹猶記得,自己爲人的那一世已是四百多年前。

他生於縉朝葉氏,乃永寧侯府的嫡長子。永寧侯府以武傳家,每一代永寧侯皆是死在戰場上,他爹亦在三十五那年血濺沙場,他襲爵之時,年方十七。

彼時縉朝已是強弩之末,高門子弟泰半紈絝,葉氏子孫卻實打實是一衆爛蔥頭裡的一窩好蔥,葉青緹更是這窩好蔥裡頭拔尖的。照理說葉青緹人長得俊,品性好,門第又高,當爲京城諸名門擇婿的首選,奈何自縉朝建朝以來,永寧侯府出了名的多寡婦,真心疼女兒的世家大族都不大願以嫡女相嫁,以至代代永寧侯皆是婚姻艱難,只得寄望於皇帝賜婚。

葉青緹襲爵時,正值邊地禍患不歇,是以襲爵後的葉小侯尚來不及等到皇帝的賜婚娶上媳婦兒,便開往戰場鎮守邊關去了,這一鎮就鎮了五年,徹底將擾邊的韃韃族給端了。

葉青緹建了奇功,皇帝自然高興,待他歸京後不僅對永寧侯府大加封賞,還將齊國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賜婚給他,又賜他一名美人爲妾。本朝前代皇帝中倒是有愛賜臣下美人的,但今上活了四十多年在位二十多年卻從未賜過美人給臣子,他雖是武將不若文官在官場上的心思繞,此事也感覺有些蹊蹺。

一番暗查下來方曉得,賜給他的這位美人竟是皇帝宮中儲着的一位陳性貴人,原本並不得寵,只因在四年前韋陀護法誕上救了不慎落水的今上,倒令今上對她青眼相加起來。據說陳貴人不得寵時對今上仰慕得要死要活,卻不知爲何,待今上對她情深起來時,又是一副冷淡做派,處處惹怒今上。更有一樁內帷私密,說即便陳貴人一副冷臉,今上也甚爲寵愛,寵她四年,這四年間陳貴人卻一晚都未讓今上近過她的身。

彼時葉青緹正坐在牆頭喝酒看月亮,聽暗探說到此處,手中的酒罈子啪一聲摔碎在地上,愣了良久道:“倒是位奇女子,既然她如此今上都忍了,她還能犯上什麼大錯,叫今上將她賜我爲妾?”

暗探斟酌片刻方道:“她給……貴妃娘娘寫了封情書。”

擡妾不若娶妻,從納彩到迎親,依着六禮走下來,將媳婦兒娶進門慣要數月,迎個妾進門不過選定日子從後門擡進來即可。葉青緹自小一心撲在戰場上,難得對風月事有什麼興趣,然於這位陳貴人倒是頗有幾分好奇。

陳貴人進門這一日,葉青緹下書房時雖已是深夜,亦打算前去碧雲院會會這位奇女子。

因懶得折騰丫頭婆子們前來開院門,葉侯爺直接從碧雲院的牆頭翻了進去,腳未沾地,卻聽見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循聲望去,眼前鋪開一方碧色的荷塘,塘中蓮葉田田,數丈之外,竟有白衣女子腳步輕盈,正踏水踩蓮追逐塘中的螢火蟲。

銀色的月光下,那女子偶爾轉過臉來,舒展的黛眉間一朵花鈿,明眸似溶了星輝,脣間一抹笑靨令絕色的臉愈增其妍。葉侯爺腦中轟的一聲,少年時讀過的兩句文章驀然撞入心間,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

他翻牆落地時正落在一株老梨樹後頭,無意中踏出一步,踩中樹下一截斷枝,靜夜中啪的一聲格外引人注意。果然見塘中的女子臉上現出驚慌,一道和暖白光直向荷塘中的水亭,白光後女子倏然無蹤。

他匆忙趕至荷亭,亭中一位青衣女子揉着惺忪睡眼從一個石凳旁邊站起來,青衣女子一張圓臉,模樣只能算清秀,呆呆望他半晌,道:“葉侯爺?”他卻注意到女子額間的花鈿。不,那並非花鈿,看上去更像胎記,極豔的一朵花,似展開的鳳翎,和方纔白衣女子額間的一模一樣。

他長年駐守邊地,什麼樣的稀奇事沒有見過,看她扮無知扮得可愛又可笑,眯了眼睛開門見山向她道:“你是妖?”

他其實覺得她會否認,像他二十歲那年在邊界一個村子裡見過的嫁與一個獵戶的蛇精,即便尾巴都露出來了卻還委屈着極力辯解。但她只是愣了半刻,愁眉苦臉問他:“我這樣的,看着竟像是妖?”不及他回答又長嘆一聲,“如今混得越發不像樣了,從前還只是額間花被判做朵妖花,如今連真身都被人認作是妖。”嘆完又追問他,“我果真像妖?我哪裡像妖?你有見過長得像我這樣漂亮的妖精嗎?”

正因她美得不似凡人,他才篤定她是妖,她卻問他有見過她這樣漂亮的妖精沒有,他心中一動,雖覺得這個推測有些離譜,卻還是眼中含笑問她:“難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

她抿了抿嘴:“你們凡人是不是都以爲只有天上有神仙?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青丘之國的神仙,東荒你聽過沒有?我是東荒的神女鳳九。”

她說這個話的時候,清澈的眼中跳着揶揄,雖頂着陳貴人一張圓臉,卻叫人忘了那張臉而只看到她清澈的眼睛。

他胸腔內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葉青緹活了二十三年,從不曉得情是什麼,初識情滋味,卻是愛上一位神仙。這位神仙長得美,性子活潑柔順,廚藝高超,喜舞槍弄棒,同他很談得來,據說此回專程下界,乃是爲他們的今上造一個情劫。

她問他:“哎,你懂不懂什麼是造劫?我其實不是專司造劫的,哪曉得這麼背運,本來下凡報恩來着,結果正遇上我姑姑來改人的命格,一時不慎被牽連進去。”她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讓我臨時抱佛腳來給他造情劫。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嗎,司命給我一本戲文,上頭那些負心小姐們作踐才子的法子我都用盡了,他竟依然對我情深不悔。”她打了個冷戰,“我沒有辦法,只好出個下策,給他的貴妃寫了封情信。”她嘆口氣:“這種事情我都做了,你說他難道不該賜條白綾或賜盞鴆酒給我嗎,他到底怎麼想的才能將我賜給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時走也不敢走,還怕走了連累你!”

她將他當朋友,誠誠懇懇地同他發牢騷,他就提着酒罈子邊一口一口灌酒邊笑。他記不得在何處曾聽過一句話,說仙本無情,做神仙的既無七情又無六慾,他愛上個神仙,註定是無什麼結果。他有時會恨那一夜他爲何動心,又恨那一刻心動爲何竟能延綿五年,深深扎入肺腑,讓他欲除無門。他彷徨過,掙扎過,去聽國師講過道,亦去隨高僧坐過禪,但末了還是想到她身邊,哪怕遠遠看着她也好。她說她是來爲皇帝造情劫,又何嘗不是爲他造情劫。

他其實不想給她什麼負擔,原想着這份情到他臨老臨死就隨他一併掩入黃土罷,可真到了臨死的時刻,他卻未能壓抑住。

自陳貴人傷了皇帝的心後,皇帝開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還將此道封爲國師,修了個皇家道觀,每月十五與國師於觀中坐而論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卻是個惡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欲佔來煉丹,潛心圖謀五年,打算趁着該夜這個近十年難見的至陰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來觀中論道時,水到渠成地提着妖刀嵐雨朝皇帝發了難。

他沒想過她手中長年繫着的銀鈴卻是感知皇帝危險的法器,他也沒想過神仙竟能有情。妖刀嵐雨劈頭朝皇帝砍過去時,她臉色分明蒼白,撲上去爲皇帝擋刀時一聲“東華”幾乎裂肺撕心。皇帝不叫東華,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東華這個名字。

她毫無猶疑擋在了皇帝跟前,而他毫無猶疑地擋在了她的跟前。

嵐雨的刀尖扎進他心肺,刀刃卻被他緊緊握在手裡。

他怕刀尖穿心而過傷到他身後的她。

妖道死在她反手揮出的劍下,觀外的侍衛姍姍來遲將皇帝團團護住,而他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她懷裡。

她同他嘮叨時他一向愛笑,臨死前他蒼白臉色卻依然帶笑:“他們說……神仙無情,我便……信了,其實……神仙是可以有情的,對……否?”

他見她哭着點頭,就生了妄心:“今世……已無緣,可否……能與你結下……來生之約?”

她仍是哭,眼淚落在他的臉上,卻沒有給他他想要的迴應,她哽咽着說:“青緹,我欠你一條命,定還給你。”

“青緹,我爲你守孝三世。”

“青緹,你,安息。”

他愛她至深,爲她捨命。但世間本無此理,說捨去一條命便能換來一段情。

他想,她明明說仙者可以有情,卻不願將此情給他。她哭着說她會還他,命可以還,情也是可以還的嗎?

而兩百年前,他自幽冥司醒過來時,方知曉時移事易,凡間早已換了天日。他死後七年,邊戎族西征,京城被佔,縉朝覆亡,太子率宗室南遷,重建一朝,曰南縉,偏安一隅百來載。

他原本是早該作古的人。是她給了他一副仙軀,她一半的修爲,一縷永不須再入輪迴的魂魄,一個凡界帝王傾舉國財富也無法求得的仙品。她說她會還他,她就真的還了他。

冥主謝孤栦拎着個酒壺搖晃:“你對鳳九之情,我約莫聽說過一些,但既然重生爲仙,從前之情便如大夢一場,且忘了罷。她給你這許多,也是想盡可能還你對她的情。你救過她的命,東華帝君也曾救過她的命。當年還帝君,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許,還你,卻是捨命拿頻婆果再渡你半身修爲。報恩之法如此不同,你說是爲何?”

看他久久不答,輕嘆道:“並非帝君是神尊而你當初是個凡人,不過是,一個是她所愛,一個非她所愛罷了。她同帝君糾纏了數千年,說放下也說了無數次,卻沒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將壺裡的酒倒進杯中,不顧方纔一陣搖晃生生搖壞了口味,一口一口飲盡道,“她思慕帝君,這麼多年來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對你纔是好的。”

謝孤栦只主動提過這麼一次,後來再未同他談及鳳九與東華之事,他也未主動打探,只是偶爾想到謝孤栦嘆息般說出的那句話。她思慕帝君,這麼多年來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對你纔是好的。

兩百年後,當他在九天瑤池旁重逢鳳九時,終於明白當年謝孤栦此話中的含義。

她比當初在凡界時更美,他見着她時面上喜色驚色並存,她亦帶笑看他,如同當年般喚他青緹,但笑意中卻藏着疏離。

瑤池畔只他與她兩兩相對,近些年因奇緣而飛昇爲仙的,只他一人。

洗塵禮倒是簡潔,她念祝語時卻有些心不在焉。禮畢後一個小仙子提着裙子來請她,眨着眼睛向她:“帝君請殿下先去青雲殿旁的琉璃閣坐坐。”

他瞧見小仙子僅說出帝君二字,便讓她一瞬失神。

他不是沒有聽說這些年她一直躲着東華,不是沒有想過謝孤栦或許看走眼了,這一次她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她聽到他的尊號依舊會失神。若非本能,便是還有情,若是本能,便更令人心驚。

她回神時同他作別,道以後同僚爲仙,彼此多照顧。

他看她良久,只答了個好。

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去,他亦轉身。或許他們的緣分原本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分別,他想,其實這也足夠了。

02

琉璃閣是座兩層樓閣,位於三十六天大羅天,緊鄰着青雲殿。東華帝君每年僅上一次朝會,便是五月初五在青雲殿中給衆仙定階冠品。

往常衆仙拜辭帝君後,有時會上琉璃閣坐坐。但今年琉璃閣卻沒有仙者登樓的動靜,鳳九坐在琉璃閣二樓喝茶,猜測可能因樓下鎮守了位大馬金刀的小仙娥。

這位小仙娥舉止上不如天上的其他宮娥般如模子裡刻出來似的規矩,領鳳九來的一路上十分活潑,既不認生也不拘禮:“殿下雖不識得奴婢,但奴婢卻早就聽聞過殿下呢,奴婢是梵音谷的一頭小靈狐,兩百年前被帝君救上的九重天,奴婢聽說殿下也曾住過梵音谷,我們梵音谷很美,殿下說是不是?”

從前鳳九就嫌天上的宮娥太一板一眼,這個小仙娥性子卻喜辣,倒是頗得她意,遂開口稱是,又笑着問她天庭有什麼近況。

小仙娥嘆口氣:“奴婢傷好了曾留在三殿下的元極宮當了一陣差,後來司命星君處缺人手,奴婢就又去司命星君府上當了一陣差,再後來因殿下與帝君的成親禮有些忙碌,重霖大人就又將奴婢要了回來。奴婢在這三個地方當差,照理說消息該最靈通,但眼見的近況卻只有一則,司命星君常唸叨殿下,連宋君常提起殿下,帝君他……”

話到此處故意賣了個關子,卻見鳳九無意續問,小仙娥垂頭有些氣餒道:“奴婢在重霖大人跟前服侍,其實不常見帝君,但聽聞帝君這兩百年來並不大待在太晨宮,大多時候都在碧海蒼靈,重霖大人說,那裡纔是帝君家裡,有帝君懷念的時光。”

鳳九腳底下一頓,但並未停得太久,小仙娥話落時,她已移步上了琉璃閣金石做的階梯。

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時,鳳九瞧着窗外飄搖的曼陀羅花,卻覺內心平靜。她手中一隻茶碗,茶湯泛着碧色,令人偶起詩興,若是個擅詩詞文章的,此時定可詠出佳句。但關乎茶事的詩詞,鳳九唯記得一句,還是無意從蘇陌葉處聽來,叫作春眠新覺書無味,閒倚欄杆吃苦茶。

鳳九抿了口茶湯,手中這盞茶倒是不苦。

故人重逢,多年後再見,戲文中都是如何演?大多該來一句“經年不見,君別來無恙否”罷。

紫袍映入眼角,鼻尖傳來一陣藥香,鳳九微微擡頭,兩百年不見,果然如姑姑信中所言,東華他清減了許多,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但精神瞧着還好。

他有些微恙,別來無恙這話此時就不大合宜了。鳳九伸手多拿了個茶杯,問他道:“喝茶嗎?”

東華走到她身邊矮身坐下,一時卻沒有什麼動靜,眼中只倒映出她的影子,目光專注。他在看着她。

鳳九將倒好的茶推給他,斟酌良久,輕聲道:“你其實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地尋我,我不過出門歷練歷練,早晚有一日,你我會在仙界再見,塵封瑤池……着實沒有必要。”

他眼神平靜,如她一般輕聲道:“若非如此,你會出現嗎?”他輕嘆,“小白,我不過是想再見你一面。”

她啞然,凡界的日子逍遙,再回仙界雖不至煩惱重重,但總覺不若凡界輕鬆自在,近些年她的確從未想過要主動回來。她撥弄着杯蓋道:“這些年我在凡界,學到了凡人的一句話,叫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句好話。”她認真道,“其實見與不見又有什麼要緊,都這麼多年了。”又緩緩道,“你同她這些年也還好罷?”

他皺眉道:“誰?”

她就笑了笑,沒說話,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將杯子擱到桌上方道:“姑姑給我的信裡倒是提過你在找我,不過沒提你同她如何了,雖然我從不喜歡她,但既然你選了她,我也沒什麼可說,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我過得還不錯,也希望你過得好。”

他看着她客套疏離的模樣,眼中流露出疲憊和悲色:“那時候我沒有及時趕回來,都是我不對。”

她有些驚訝地偏頭看他。

他道:“我讓姬蘅回了她族中,對她仁義已盡。”

她更加驚訝,想了想問他:“是不是因爲我離開了,才讓你覺得同她相比我又重要起來?我並非負氣離開,你不用……”

他搖頭:“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懵懂擡頭:“什麼?”

他握住她的手,良久後鬆開,她攤開手掌,掌中是一隻琉璃戒,戒面盛開着一朵鳳羽花,似欲飛的一對鳳翎。

他的右手像是要撫摸她的面頰,卻停在她耳畔,只是爲她理了理鬢髮,他看着她重複:“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小白。”

她有些發怔,低頭看手中硃紅的琉璃戒,半晌方道:“那時候,我真是等了很久。”

她輕聲道:“你沒趕上成親宴,我擔心你出了事,急得不行。後來爺爺說你同……”她頓了頓,像是不願提起那個名字,轉而道,“並非旁人說什麼我信什麼,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同我解釋,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如果那時候你能趕來同我說這句話,說從來沒有人比我更重要,可能我就信了。但如今……”

他閉眼道:“小白……”

她卻搖頭笑了笑,打斷他的話:“那時候在青丘等着你,我有時候會想,你同我說過那麼多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後來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麼意思,畢竟,連我腦中的那些記憶,都是被修改過的。”

她擡頭望向他:“帝君,我們就這樣罷。這兩百年我們各自也過得很好,你說是不是?”

他看着她,聲音沙啞:“我過得並不好。”

她的手顫了顫,無意識道:“你……”

又想起什麼,“是我爺爺找你麻煩嗎?我聽說過他曾讓你贈我一紙休書,爺爺氣急了愛說糊塗話,即便我們分開,也不該是你給我休書,爲了彼此的名聲,最好還是到女媧娘娘跟前和離……”

他面色平靜,眼中卻一片冰涼:“我不會同你和離,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她訥訥:“你今日……”

他揉着額角,接着她的話道:“今日我有些可怕是不是?你不要怕。”

鋪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碧海蒼靈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了,菜園子也墾好了。仙山中的靈鳥,我讓它們每個月末都到觀景臺前獻舞,你想什麼時候回去看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暫時……”

他打斷她道:“我在觀景臺旁給你弄了個溫泉池子。靈泉旁的渺景山埋了許多玄鐵,是鍛造神兵的好材質。渺景山下給你開了個藏劍室,裡邊有兩百年間我收來的劍,應該都是你喜歡的。”

看着她不明所以的模樣,聲音終軟下來道:“以後少喝涼水,半夜不要踢被子。”

她怔了一會兒,茫然道:“你爲什麼同我說這些?”秀眉蹙起來,臉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今日她待他穩重客氣,就像是個陌生人,如今卻終於有些他們最親密時光的呆模樣。他握着她的手放到脣邊,嘴脣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應遲鈍,竟忘了抽回手。他眼中便閃過一點笑,終於是被疲憊覆蓋了,良久,鬆開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罷。”

她看着他就像是不認識,有些迷茫地問他:“帝君這是……要和我兩清嗎?”她低頭片刻,再擡頭時臉上是一個更爲疏離的笑,她將手中鳳羽花的指環重放回他手中,“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這個我也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他看着她離開卻並未阻攔,只是在她的影子消失在三十六天天門時劇烈地咳嗽起來,赤金色的血跡沾在琉璃戒的戒面上。重霖聞聲趕上來,他有些疲憊,將指環放入一方錦帕中交給重霖道:“她犟得厲害,此時不肯收,待我羽化後,這個無論如何讓她收下。我走了,總要給她留些東西。”

重霖斂眉答是,接過錦帕時,年輕的神官卻忍不住落淚,垂着頭,只是一滴,打在錦帕之上,像朵梅花紋。

是夜鳳九失眠了。

鳳九此次回來並未宿在青丘,而是借了謝孤栦在冥界的一個偏殿暫住。

當年去凡界時,因明白若讓爺爺曉得她懷了白滾滾,她一時半會兒別指望走出青丘的大門,是以鳳九求折顏幫她瞞了此事。折顏上神一心以爲她求他隱瞞,乃是因不想將白滾滾生下來,因此瞞得既盡心又盡力,連她小叔也沒告訴一聲,還暗中給了她許多極安妥的墮胎藥,也不曉得是與帝君有什麼深仇大恨。

此回鳳九牽着白滾滾回來,她自覺,如何向長輩們解釋是個大問題。因這個大問題尚未尋着解決之法,是以她決定暫時不回青丘,在謝孤栦處蹲一陣子聊且度日。

幽冥司終年不見日光,不比青丘物產豐饒,出門便可拔幾棵安神藥草,若不幸失眠,只能睜眼硬撐到天明。

宿在幽冥司的次日,鳳九頂着一雙熊瞎子眼去找謝孤栦,謝孤栦思忖良久,給她房中送了兩罈子酒,說酒乃百藥之長,睡前飲點酒,正有安神妙用。

當夜鳳九先用小杯,再換大盞,卻越喝越精神,直喝到曉雞報晨,不僅睡意,竟連醉意也沒有,且比打了雞血還要興奮。

謝孤栦瞧她的模樣片刻,判她應是心事重重,喝小酒安眠怕是行不通了,索性又往她房中送了兩罈子烈酒,提點她若想安安穩穩睡一覺,將這兩罈子酒齊灌進肚徹底醉倒就好了,白滾滾嘛,他幫她帶幾天。

鳳九兩日兩夜熬下來着實熬得有些心累,深覺謝孤栦出的這個主意,看起來雖像是個餿主意,但終歸也是個主意,當天下午便將兩罈子烈酒灌下了肚,醉得頭腦發昏,倒頭便睡,倒確然睡得一個好覺。

酒醒睡醒已是四日之後,鳳九恍一睜眼,卻瞧着謝孤栦領着葉青緹神色肅穆地坐在她牀邊,入定似的謝孤栦手中還抱了個呼呼大睡的白滾滾。

鳳九被這陣仗嚇了一大跳,一時瞌睡全醒了,幸得她當日合衣而眠,否則此時第一樁事該是將榻前二人全抽出去。

謝孤栦暫不提,鳳九瞧着葉青緹卻有些疑惑:“按理說天上迎接新晉仙者的大宴即便宴罷了,你也不該在此處呀,難道東華帝君他不曾給你定階封品?還是他封你做了孤栦的左膀右臂?”

白滾滾扭了扭,像是有些被她孃親的嗓門吵醒的徵兆,謝孤栦伸手拍了拍白滾滾的背穩住他,低聲向鳳九道:“你知道帝君給青緹封的是何仙職嗎?”

鳳九莫名望向葉青緹。

葉青緹苦笑向她道:“五月初五當日的朝會上,帝君並未賜階定品於我。我因你之故而飛昇,其實定不了階品也沒什麼。但前日宴罷,帝君私下將我召入太晨宮,”他頓了一頓,“賜我這個初爲神仙、資歷尚淺之人爲太晨宮繼任帝君,說待他身去後,由重霖仙者輔佐我掌管八荒仙者名籍。”帝君還令他爲仙一日便不得再見鳳九,此段他隱了未提。

鳳九一怔,疾聲問他:“你說什麼?”

此刻的鳳九有些同四百多年前的那夜相重,面上難得一見的惶然無措令葉青緹微有失神。

那夜鳳九嘶聲叫出東華二字,葉青緹就一直想知道東華到底是誰,在幽冥司醒來後又聽謝孤栦提過幾次,好奇心便更甚。後來他略懂了些仙界之事,方知此位乃上古神栦,是九重天至尊的天神。謝孤栦有一回還輕描淡寫嘆過一句,說一開始就是鳳九先打東華帝君的主意,這種事情一般的仙想都不敢想,但鳳九她不但想了還做了,後來竟然還做成功了,其實讓他甚爲欽佩。葉青緹就想見見這位東華帝君。

青雲殿的定階朝會其實是個好時機,但葉青緹站在下首,瞧不大真切,只依稀看到是位銀髮紫袍神姿威嚴的神仙。朝會上帝君的話不多,聲音也不高,卻無時無刻不透着一股冷肅之意。這位尊神在朝會上提也沒提他一句,葉青緹原以爲是因他同鳳九之事而故意冷落他,卻沒想到幾日後,唯有他一人被留下召入了太晨宮。

那是葉青緹頭一回看清東華帝君,明明聽說是幾十萬歲的上古之神,容貌卻極爲出色,且模樣竟同他一般年輕,唯有周身的氣勢,確像幾十萬年方能沉澱而成。帝君靠坐在玉座上垂眼看着他,神色極爲淡然:“這批神仙裡就你一個還未定階封品,你並非正經修仙修上來的,估計什麼也做不好,那就做太晨宮的繼任帝君吧,這些差使裡頭,就掌管仙者名籍一項還算簡單。”

感到衣袖被扯動時,葉青緹方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見鳳九雖扯着他的袖子,卻是在問謝孤栦,聲音發顫:“方纔……青緹說的什麼?我沒太聽清。”

謝孤栦神色有些悲憫道:“你並非沒有聽清,只是不信罷了。”

鳳九眼神瞬間空落,整個身子都踉蹌了一下:“我去太晨宮找他。”白光一閃,人已不見蹤影。

葉青緹因帝君賜他的位品着實超凡,且提出此議后帝君便令座下仙伯將他看着嚴禁他出太晨宮,他覺得這件事着實有些異樣,方尋着今晨宮中有些混亂鑽了個空子跑出來。

仙界他熟人不多,只得來幽冥司同謝孤栦商量,但謝孤栦甫聽他說完,卻是徑直將他拉到了鳳九牀邊。

他預想中,鳳九聽聞此事可能會覺得驚訝,但他不明白爲何她竟會反常至此。

同謝孤栦一道追着她行雲至九重天的路上時,方聽謝孤栦同他解惑道:“仙界中事,凡是上仙以上的仙者,若有封位官品,其繼任者皆由該位仙者自己指定,一般都是指定同自己最有仙緣的仙者。帝君指定你爲太晨宮的繼任,自然是因你身上的仙澤全來源於鳳九的修爲,他不是同你最有仙緣,而是同鳳九最有仙緣。”

風過耳畔,獵獵作響,謝孤栦續道:“指定繼位者這個事,尋常都是在最後的時間裡纔來指定,換句話說,一位仙者若指定了繼任者,”他的聲音有些縹緲,“泰半隻有一個原因,便是這位仙者即將羽化了。”

03

鳳九小時候不學無術,鬥雞摸魚、翻牆爬樹之類的事沒少幹過,因常去捉灰狼弟弟,私闖民宅之事更是屢犯。但連她自己也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私闖太晨宮。

不過太晨宮並不好闖,方翻牆而入,便有數位仙伯不知從何處冒出,一見闖宮者是她,都愣了一愣,恭順客氣地將她請入會客的玉合殿,着了仙官去通傳,又着了仙娥將鮮果好茶齊捧到她跟前供上。宮中看上去井井有條,鳳九來路上如兔子打鼓的一顆心稍稍安定,隻手還止不住地抖,腦中一派昏昏然。

她等了半盞茶,聽到殿門外腳步聲起,趕緊站起來,入殿的卻是謝孤栦葉青緹二位,他二人倒是規規矩矩走了正門,被守門的仙童一層一層通報請了進來,衆仙娥又是一通奉茶。

三人俱靜坐而候,再是半盞茶,鳳九等得越發心沉,直要起身去闖東華的寢殿,卻見殿門口終於晃過一片白色的衣角。

掌案仙官重霖仙者不急不緩踱步進來,目光自謝葉二人面上掃過,略一蹙眉,語聲中卻含着嘲諷,向鳳九道:“殿下慣有仁心,這個時辰來闖太晨宮,可是因前幾日太晨宮幽了青緹仙者,殿下來爲青緹仙者出頭了?”

鳳九的目光定在他面上,只道:“東華呢?”

重霖仙者今日全不如往日般恭肅,眉蹙得更深道:“帝君他近日不大康健,在寢殿修養。”

目光瞟向葉青緹,又轉回頭道:“帝君他確然令青緹仙者發誓爲仙一日便不得與殿下再見,容小仙揣測,殿下也是因此來太晨宮找帝君討說法罷。但依小仙看,青緹仙者並未將此誓當作個什麼,既然二位並未因此誓而當真不能再見,還請殿下不要怪罪帝君。其實,當年青緹仙者以凡人之身故去後,殿下重情,自稱青緹仙者的未亡人爲仙者守孝兩百多載,小仙們皆看在眼中,自然,帝君也是看在眼中。九天皆道帝君是清正無匹的仙尊,但帝君到底什麼樣,殿下不可能不知。令青緹仙者發下此誓,不過是因帝君他……”

話到此處,九天之上忽有天雷聲動,重霖兀然閉口,奔至殿門,臉色一時煞白。雷聲一重滾着一重,似重錘落下,要敲裂九天,殿外原本和煦的天色竟在瞬間變得漆黑,雷聲轟鳴中,天幕上露出閃爍的星子,忽然一顆接一顆急速墜落。

葉青緹道:“此……是何兆?”

謝孤栦皺眉不語。

鳳九突然道:“我要見東華,你讓我見他。”

重霖臉上現出慘然,卻勉強出鎮定神色:“帝君他着實需靜養,方纔之事,小仙也盡同殿下解釋了,殿下若還有什麼旁的怨言,儘可告知小仙,小仙定一句不漏轉與帝君。”咬咬牙,又道,“殿下放心,只要是殿下所願,小仙想,帝君定無所不依,便是要以命相抵……”話到此處卻驀然紅了眼眶,似終於支撐不住道,“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小仙斗膽問一句,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

眼淚從鳳九臉上落下來:“重霖,你同我說實話,他究竟怎麼了?”

須臾靜寂,重霖仙者擡頭:“小仙給殿下講個故事吧。不過,這個故事很長,殿下想從哪裡聽起?”

又自問自答道,“不妨,就從青之魔君燕池悟將帝君帶去見魔族的姬蘅開始講罷。”

說他們成親宴的前夜,燕池悟爲姬蘅來找帝君,倒確因姬蘅她命懸一線。

姬蘅五百年前於白水山救閩酥時身中秋水毒,當年帝君助他們私奔至梵音谷,也是因梵音谷不受紅塵濁氣所污,正可剋制姬蘅身上的秋水毒。

因姬蘅之父乃帝君曾經的屬官,臨死前將她託付給帝君,帝君難免對姬蘅多加照拂,卻不過是因他父親之義。儘管帝君對姬蘅無意,曉得她的心思後更是冷淡相對,然姬蘅對帝君的執念卻深。

當帝君要在碧海蒼靈爲鳳九補辦成親宴的消息傳遍八荒後,姬蘅心傷難抑,求彼時照料陪伴在她身旁的燕池悟將她帶出了梵音谷。

出谷後姬蘅偷偷跑去了白水山,自甘成爲白水山衆毒物的盤中之餐。待燕池悟尋到她時,她已近油盡燈枯,求燕池悟將帝君帶到她面前,容她見上最後一面,且自言要死在帝君成婚當日,令他永生不能忘記她。但她也怕帝君冷情冷心,即便她瀕臨死地帝君也未必發此善心,真能隨燕池悟前來。因而,她將她父親的龍爪交給了燕池悟,告訴燕池悟,若帝君不願前來,便將此龍爪給他看。

姬蘅的父親孟昊神君同帝君的情誼很深,是帝君座下一員悍將,洪荒時代與帝君在戰場上並肩禦敵時,曾爲護着帝君而失掉了一隻左臂。孟昊神君是尾蛟龍,那隻左臂是一隻龍爪。那一戰乃是與魔族而戰,魔族得了孟昊的龍爪,欲以十道蒼雷擊而毀之,以辱神族無能。帝君手執蒼何,隻身犯入魔族奪回龍爪,封入一塊白琉璃還給孟昊,且鄭重許諾,此琉璃牌便是他欠孟昊的情分,琉璃牌在孟昊手中一日,他有何需,他赴死不辭。此是重諾。

真心之諾只許真心君子,孟昊神君乃真君子,雖手執琉璃牌數十萬年,卻未求過帝君一言,只在臨死前請帝君照拂他的女兒姬蘅。孟昊神君也是真英雄,但這位英雄最後的時光卻落魄,臨死前方與姬蘅相認,且身無別物,唯有一塊琉璃牌,便將它權做遺物留與姬蘅。卻不知姬蘅從哪裡探知,曉得了此琉璃牌上承着帝君的一句重諾。

生死門前,姬蘅哭着向帝君訴說衷情,言既不能侍在帝君身側,活在世上又有何意義,又言鳳九定不如她更愛帝君,她爲帝君甘願赴死,天上天下有幾人能做到,求帝君憐她,便是她死,只要帝君答應她,心中會爲她留上一席之地,她便瞑目了。

姬蘅死前如此陳情,自覺便是石頭也該動容了,奈何帝君平生最恨人百般癡纏,以死相脅,她如此這般正是令人厭惡,因而她一腔赤裸裸的衷情跟前,帝君只蹙眉不言。姬蘅終於崩潰,道帝君連她一個微弱念想也不成全,她爲帝君搭上一條命,帝君卻如此負她。既然她父親死前將琉璃牌留給她,琉璃牌上有帝君的重諾,今日她便要帝君將她父親的情分還給她,兌現她一個諾言。

姬蘅讓東華休妻,且發誓將帝后之位空置,永生不娶。

東華終於道:“你父親一定想不到你會這樣來用本君給他的琉璃牌。”

看着她滿面的淚痕,又道:“琉璃牌上雖有本君的重諾,但許什麼諾卻由本君說了算。本君自會救你一命,化去你身上之毒,再送你回赤之魔族爲你謀一個安穩,算是本君還盡你父親當年之情。你將琉璃牌還給本君,此後是死是活與本君一概無關,本君不想再看到你。”

姬蘅愕然許久,終號啕大哭。

秋水毒有慢解和速解兩種法子,慢解便如五百年前姬蘅初染秋水毒般,以術法配解毒仙丹先化去些許毒層,穩住毒性,再將她送往梵音谷靜住。速解便是解毒人將她身上的毒一概渡到自己身上,再自個兒服藥服丹苦修解毒。姬蘅此時的毒只能用後者這個法子來解。

因姬蘅身上的毒撐不了太久,解毒需六七日,再將她送回赤之魔族需一日。帝君算好日子,因疊宙之術疊不了碧海蒼靈的空間,便提筆寫了兩封信,令燕池悟前去碧海蒼靈,一封帶給鳳九,一封帶給主持親宴的鳳九她娘和重霖。信中大致條列了事情的原委,寫給重霖和鳳九她孃的還特地縝密地出了主意,道不用和赴宴仙者們提及推遲親宴,倒顯得他們這個親宴兒戲,就說碧海蒼靈的規矩是先將衆仙請來遊玩七八日,這七八日間在石宮中開正宴,供持帖的仙者們宴飲,再在碧海蒼靈入口處開流水宴,賜給未得玉帖的小仙們,八日後等他回來了再開盛宴。

此番安排,不可謂不盡心。但這封盡心的信,卻未能按時送到碧海蒼靈。

重霖突然道:“聽說殿下已知曉帝君改了您的記憶。那麼,殿下可知,帝君爲何要改您的記憶?恕小臣斗膽一猜,知曉帝君改了您的記憶,殿下定然十分憤怒罷,大約想過帝君太過爲所欲爲或不尊重您之類,也想過再不原諒帝君、與帝君橋歸橋路歸路之類?啊不,殿下不是隻想一想罷了,殿下已經這麼做了。”嘆息一聲道,“殿下在太晨宮當靈狐時,小臣便陪在殿下身旁,殿下的性子小臣也算摸得五分明白。但,殿下想過沒有,也許帝君他是有難言苦衷?”

許久,苦笑道:“帝君他,曾探問過天命,天命說帝君同殿下,你們其實並無緣分。帝君知道,倘不改殿下的記憶,要與殿下重歸於好,怕是不大可能。天命如此判定,帝君只是用他的法子護着這段緣罷了,也許他沒有用對法子,但着實很盡力是不是?只是,有誰能與天命相爭?”

鳳九臉色蒼白,舊淚痕上又覆新淚痕,緊緊咬着嘴脣。

天命說他二人緣薄,便果然緣薄。

燕池悟揣着東華的兩封信急急趕往碧海蒼靈,沒承想卻在半路偶遇宿敵,一番惡戰,小燕在最後關頭惜敗,倒在今我山中,被今我山山神撿了回去,一昏就是數月。

東華在送姬蘅回了赤之魔族後,待重霖奉鳳九之令前來找他時,方知當日的兩封信並未送達,急切趕回青丘,方行至赤之魔族邊界,卻感知到天地大動。妙義慧明境在三百年前的那次調伏後,竟又要崩塌了。

挑在此時崩塌,果是天命。

殿中僅有幾顆明珠的微光,重霖緩緩道出妙義慧明境爲何物,又道:“五百年前妙義慧明境已呈過一次崩塌之相,帝君耗費半身仙力將其調伏,而後沉睡百年。那時候,不是有傳聞帝君爲參透人生八苦,自請下界歷劫嗎?帝君那樣的性子,怎可能突發奇想去參什麼凡界的凡人之苦,太晨宮放出這個傳聞,不過爲遮掩帝君沉睡之事罷了。帝君自這場沉睡中醒來後,便一直在做徹底淨化妙義慧明境的準備。妙義慧明境積攢了幾十萬年的三毒濁息,便是帝君,也難以輕易將其淨化,須耗上他畢生仙力和至少一半的仙元。原本帝君這樣的尊神,只要留得一星半點仙元,沉睡數十萬年,天地再換之時,還是能重回仙界。妙義慧明境既選在此刻崩塌,對帝君最好的法子,便是此番將它徹底淨化,留得五分仙元,步入數十萬年沉睡。”

駭人的寂靜中,重霖輕聲道:“但帝君卻派我趕回三十六天,去青雲殿取連心鏡。連心鏡是調伏妙義慧明境的聖物。存亡之際,帝君的決定竟不是淨化妙義慧明境,而是再次調伏它。殿下可知,帝君爲何這樣選,帝君它選了這條路,有什麼後果?”

玉合殿中全無人聲,唯餘重霖輕嘆:“調伏妙義慧明境,須耗費帝君半身仙力,原本沉睡一百年也該修得回來,但帝君彼時引了姬蘅的秋水毒到自己身上,秋水毒綿延在仙者的仙元之中,中了秋水毒的仙者,若要將失去的仙力修回,所耗的時間至少是平日的五倍,但妙義慧明境調伏一次,不過能得兩三百年平穩罷了,根本沒有足夠時間容帝君將調伏所耗的仙力修回來,待妙義慧明境再次崩塌之時,他只能以所剩仙力及全部仙元相抗,等着帝君的路……”重霖仰頭望天,未能將後半句說下去,轉而道,“帝君比小臣高明不知多少,焉能不知這兩條路孰優孰劣,本能擇了調伏一途,不過是,不過是不能忍受幾十萬年後天地再換之時重回仙界,見不着殿下罷了,帝君擔憂殿下沒有他護着過不了升上仙上神的劫數,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與其如此,不如他去羽化,還能在羽化前與殿下有幾百年痛快時光。卻哪知,卻哪知……”重霖聲帶哽咽:“哪知殿下一消失便是兩百年。”

嘴脣已被咬出血痕,鳳九倏然不知。

重霖卻咄咄相逼:“殿下可知,帝君這兩百年是如何過的?殿下想必終於明白,爲何帝君寧肯以權謀私封鎖瑤池,也要逼殿下一見了罷,不過是因,那是此生最後一面罷了。但諸多誤會,如今卻是不可說也不能說,因帝君怕殿下負疚。帝君他……當初連淨化妙義慧明境後帶你一同沉睡都想過的,如今卻能想到他羽化後,殿下你的日子卻還長,不願你永生負疚,殿下可知,可知這有多難?而琉璃閣中,帝君說他這兩百年過得很不好時,殿下你又同他說了什麼?”

她怎麼會不記得她同他說了什麼。

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手無意識地拽上胸口,眼淚卻再也流不下來。

謝孤栦道:“重霖大人,夠了。”

重霖像失了力氣,木然從袖中取出一方錦帕,放到鳳九手中,錦帕攤開,是東華曾贈給她的琉璃戒,戒面上的鳳羽花硃紅中帶着一點赤金,燦若朝霞。

重霖低聲道:“帝君原本命小臣在他羽化後再將此物給殿下,但,”苦笑一聲道,“今日小臣所說所做,其實條條都違了帝君的令,也不在意這一條了。帝君說當初贈給殿下的天罡罩將隨他羽化而湮滅,怕不能再護着你,將這枚琉璃戒留給殿下,此戒乃帝君拿他的半心做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會消失,會永遠護着殿下。”

半心。回憶一時如潮水般涌入腦海。她恍惚記得那是他們初入阿蘭若之夢,她記憶正當混亂時,他騙她說從前他不對的那些地方她都原諒了他,因爲他給她下跪了。她說了什麼來着?

“帝君你肯定不只給我跪了吧?雖然我不大記得了,但你肯定還幹了其他更加丟臉的事情吧?”

“不要因爲我記不住就隨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讓我回心轉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纔不相信。”

他是怎麼回答的?“倘若要你想得通,那要怎麼做,小白?”

她又說了什麼?“剖心,我聽說剖心爲證才最能證明一個人待另一個人的情義……因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謂不重,纔不可不信。”

喉頭忽涌上一口甜腥,她用力地吞嚥,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他不能就這樣去羽化,重霖,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同他說,我得見他一面,我……”

重霖神色悲哀道:“來不及了。殿下難道沒有看到這漫天的隕星嗎?”

殿外九天星辰確已隕落泰半。

她踉蹌半步,未及謝孤栦去扶卻自己撐住,眼眶發紅,明明說句話都費力,但每句話都說得清楚,幾乎咬牙切齒:“什麼來不及,天崩地裂同我有什麼干係?你不是說當初他連沉睡幾十萬年都計劃着讓我相陪嗎?此時他要去赴死,不是該更想讓我陪着他?什麼我的日子還長,想要我活得更好,他纔不希望我活得更好,他心中一定巴不得我陪他去死。”

她終於再次哭出來,像個耍賴的孩子:“他要是不這麼想,我和他沒完。天命說我們沒有相聚之緣,死在一起的緣分總是有的吧!”

謝孤栦在鳳九的哭聲中逼近一步向重霖道:“便是淨化妙義慧明境,總該有個淨化之所,重霖大人,帝君他此時究竟在何處?”

重霖閉眼道:“碧海蒼靈有一汪碧海,亦有一方華澤,碧海在內,華澤在外。帝君他此時,應是在碧海蒼靈旁的華澤中,此時趕去,也許能見他最後一面。”

04

葉青緹爲仙的時日尚淺,神仙們的戰場是什麼樣,他其實沒有什麼概念,因而隨鳳九趕至碧海蒼靈外的華澤之畔時,見着眼前的情景,葉青緹甚爲震驚。

泛着銀光的透明屏障依華澤之畔拔地而起,不知高至何處,黛黑色天幕上,漫天星辰次第墜落如同凋零之花,隕落的星光依附於澤畔的屏障之上,倏然與屏障混爲一體,此屏障似乎正是以星光結成。而屏障之中碧波翻涌,掀起高浪,浪頭之上,紫衣的神尊正執劍與以紅菱爲兵的女妖激烈纏鬥。

女妖身後黑色的妖息凝成一尾三頭巨蟒,像果真有意識的巨獸,拼命地尋找時機要去撞擊四圍的屏障,意欲破障而出。紫衣神尊身後的銀色光芒則時而爲龍時而爲鳳時而化作瑞獸麒麟,與三尾巨蟒殊死周旋。

屏障中間或響起異獸憤怒的咆哮,咆哮之聲驚天動地,攪動的水浪化作傾天豪雨,紅衣的女妖眼中現出恨色,紫衣的神尊臉色蒼白,面上的表情卻不動如鬆,手中蒼何的劍速一招比一招更快,一招比一招殺意更濃。與此同時,銀光化作的瑞獸一口咬定巨蟒的七寸,巨蟒拼命想要掙開,用了殊死的力道,帶得瑞獸齊齊撞在華澤之畔的屏障上,頃刻地動山搖,女妖與神尊皆是一口鮮血。

葉青緹此行原本便是爲攔着鳳九以防她犯傻,方到此地,便趁着鳳九關注戰局時以仙術將二人的胳膊綁在了一起。

他想,她即便意欲加入戰局同東華一道赴死,但此時與他綁作一團,她也不會貿然下場,將他亦拉入死局罷。自然,他這麼做說不準她會永世恨他,但比起救她一條命,這又算得了什麼。

他等着她哭鬧着求他解開,但令他驚訝的是,她竟只是困惑地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擡起二人綁在一起的胳膊瞧了一瞧,臉上猶有淚痕,表情卻極爲鎮定,輕聲細語地問他:“你可知華澤上的屏障乃是帝君以九天星光所設的結界?這種強大的結界,除非設界之人主動放人進入,否則外人進不去的。”循循善誘地向他,“你放開我好不好,就算不綁着我,我也進不去那座結界的。”

他想,還好,以理動人,她比他想象的要冷靜。但仙界的事,他顯然曉得的不如她多,豈知她沒有騙他。

他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竟沒有着惱,反而更加輕聲細語道:“帝君此時招招快攻,顯是想盡快結束戰局,將緲落斬殺於劍下,他可能……已感到自己力有不支了罷,若再這麼耗着,除掉緲落便已力竭,又如何淨化結界中那些三毒濁息呢?”

她話語輕軟,就像真的只是在評介戰局,令他一時放鬆。卻在此時,被她反握住與她相縛的左手急往結界撞去。

他尚未反應過來,身軀已重重撞在結界之上,但她卻不知爲何已身在結界裡側,唯露出與他相縛的那隻胳膊仍在結界之外。她面色極從容,手上卻全不是那麼回事,左掌中化出陶鑄劍來,軟劍出鞘,眼看她提劍便要往自己右臂上砍。他一個激靈,急忙拈訣,二人手臂相離時陶鑄劍的劍風已劃破她衣袖,差一瞬便要入肉見骨。他一頭冷汗,她卻抿嘴對他笑了笑,下一刻已飛身摻入戰局之中。

她爲何能入結界?他驀然想起她左手手指上所戴的琉璃戒,那是,東華帝君的半顆心。有設界者的半心,她自可暢通無阻進入他的結界。

瞧着飛入血雨腥風中那縷白色的身影,葉青緹一時喉嚨發沉,踉蹌兩步,跌坐在地。

鳳九隱在結界一旁,只覺勁風簌簌,帶得人搖搖欲落。重霖同他們提及妙義慧明境時,已說明因各人的仙澤不同,境中的三毒濁息由始至終只能以一種仙力化解,若有旁的仙力相擾,反會生出禍事來。鳳九明白淨化三毒濁息時她幫不了東華什麼,她能助他,只在他對付妖尊緲落之時。

梵音谷中,鳳九曾同緲落的化相交過一次手,其實曉得自己絕非緲落本體的對手。

她確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並非腦中空空全無顧忌,明白有時候幫忙與添亂只在一動之間,而她絕非是來同東華添亂的。她唯有一招可近得緲落的身,便是梵音谷中東華教給她那一招。彼時東華摟着她的腰,握着她持劍的手,在她耳邊沉沉提醒:“看好了。”她當初其實並沒有看得十分清楚,但私底下卻回想了無數次,演練了無數次。爲何會如此,她也不明白,只是他教她的,他給她的,她便本能地要去揣摩,要去精通。

她此時耳聰目明,極其冷靜,翻騰的巨浪之上,緲落在東華的步步相逼下只得快攻快守,而三尾巨蟒則被引至華澤之畔同東華的瑞獸相爭,緲落身後裸出一片巨大的空隙。唯一的時機。

陶鑄劍急速刺出,集了她畢生仙力,攜着萬千流光,如今日隕空的星辰,幾可聽見破空的微哧聲。東華當初握着她的手比給她看的那一劍,並非一味求快,更重要乃是身形的變化,數步間身形數次變幻,令人察覺不出攻勢究竟會來自何方。陶鑄劍奔着緲落背心而去,但她要刺的卻是緲落腰側。

果然,即便她施出全力的一劍,紅衣的妖尊亦險險避過,只是陶鑄劍磅礴的劍氣卻削掉她腰側大塊血肉,緲落被激怒,反手便是一掌劈在她心口,她被拍得飛開,而蒼何劍亦在此時重重刺入被她稍引開注意的緲落背心。

寒芒如冰穿心而過,左右一劃,已斬斷緲落半身。這一擊至狠,大量的妖血澎湃而出,結界中的豪雨被染得通紅。而在血色的雨幕中,鳳九遙遙看向東華,見他眼中現出怒色和痛色,急急向她而來,口型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她就費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妖尊已滅,三尾巨蟒驀然失形,重歸爲無意識的漆黑妖息,銀色的巨龍仰頭咆哮一聲,亦重歸爲一團銀光。蒼何劍懸浮於結界正中,瞬時化形爲一把巨劍,與結界齊高,且同時化出七十二把劍影羅成一列,將結界二分。

瀰漫的三毒濁息被齊齊攔在劍牆彼端。而此端只有他們兩個人。

鳳九覺得這個時刻,她的想象力真是前所未有的豐富。

或許她這一生對自己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集中在了這一刻。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羽翼初豐的雛鳥,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蓮,還像一泓銀色的、流水般柔軟的月光。這些是她此時能想到的最美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就該這麼美地輕飄飄落入東華的懷中。說不定這已是他們今生最後一面,她怎麼能不美?她順勢摟住東華的脖子,他正用力地抱着她,手撫着她受傷的胸口,急聲問她痛不痛?她埋在他懷中用力咬了咬嘴脣咬出些許血色來,方擡頭看他,搖頭說不痛。

她臉色雖然蒼白,嘴脣卻還紅潤,他放下心來,疲憊地問她:“爲什麼要來這裡?是不是因爲讀書不用功,不知道這個結界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出不去了?”

她在她懷裡點頭:“我知道啊。”她明白他爲何要用九天星光來造這個結界,星光結界慣用來囚困邪物,置身於星光結界之中,除非殺掉設界之人,否則誰也走不出去。而設界之人一旦造出此結界,自己想要脫困,則唯有將所困之物一概滅掉一途。他造出星光結界,原本便是要與妙義慧明境同歸於盡,她雖不是絕頂聰明,但此時這些她都懂。

他面露迷茫看着她:“既然知道,爲什麼要來,”嘆息問她,“你說我該怎麼把你送出去?”

她有些委屈:“爲什麼要將我送出去,那天我說那些話,是不是讓你傷心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但是你也讓我傷心過,我們扯平好不好,我來陪你啊,你心裡其實是想我來陪你的吧?”

他怔了許久,卻笑了一下:“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想你來,我去哪裡都想帶着你,就算是羽化我也……”他閉了閉眼,“但是不行,小白,你還這麼小,你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

她看着他,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在逞強,讓她竟有些感謝方纔緲落的那一掌來。

她的手撫上他的臉,輕聲地嘆息:“恐怕不行了呢,你雖然不想帶我,但我……比你先去也說不定。”一陣巨咳猛地襲來,她忍了這麼久,終於忍到極致,方纔緲落的那一掌雖未用多少力,但她是在力竭時受了那一掌,未免動及仙元。

東華的臉驀然煞白,顫手去探她的心脈,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東華,我疼,說句好聽話哄哄我。”她不常叫他東華,總覺得不好意思,此時這麼叫出來,臉上現出一絲紅暈,倒是看着氣色好起來。

他緊閉着雙眼,聲音沙啞,抱着她低聲道:“你想聽什麼好聽話?”

她含着涌至喉頭的腥甜:“說你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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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擱在她肩上,她感到肩頭一片濡溼,聽到他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愛你。”

心口的鈍痛漸漸消散,渾身都輕飄飄的,她的手撫上他的銀髮,亦輕輕地迴應:“我也愛你。”她的聲音漸漸有些模糊,但還不忘囑咐他,“等會兒淨化那些妖息的時候,你也要握着我的手,我們說好了的,你去哪裡,我也要去哪裡。”喃喃地補充,“我最疼你啊,要一直陪着你的。”

他攬着她的肩讓她靠在他胸前,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答應她:“好。”

她迷迷糊糊地強調:“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

他就回答:“嗯,一直握着。”

璀璨的星光結界中,高可及天的劍影隔開結界兩端,一端波瀾掀起巨濤,森然妖息遊於其間,另一端碧波結成玉牀,紫衣青年攬着白衣少女靜坐其上。

就像相擁的一座雕塑。

許久,紫衣青年擡手聚起一團銀色的光芒。

結界中有佛鈴花飄然墜下,靜得,就像一場永無終時的落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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