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書·終篇_第四卷 影中魂

這便是阿蘭若的一生。

鳳九卻始終無法明白,阿蘭若最後那個笑是在想着什麼。

從這段記憶中出來,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鑄成的長鏡,鳳九伸手推開鏡面,驀地眼前一黑,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覺得,這下,自己總算是要真的暈過去了罷,早這麼暈過去多好。

第七章

01

王都的花,比之南邊觀塵宮的茶花,花期一向晚些。賞過觀塵宮的茶花,轉悠回王都,正是晚櫻玉蘭之類鬥豔的時節,滿大街錦繡的花團,看着就挺喜人。

這一派大好的春光,卻並未將鳳九的情操陶冶得高尚,她自打回到王宮,閉門不出,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將橘諾嫦棣兩姊妹坑回去。

九曲籠中嫦棣同她結了大梁子,尚未等她蓄養好精神,橘諾又摻進來一腳給她下了相思引。

她長得這麼大,頭一回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坑成了個同花順,自尊心頗受了些打擊。

兩位公主一直被上君軟禁着,不說罰,也不說不罰。鳳九琢磨,照上君對嫦棣的寵愛,估摸關個幾天此事也就罷了。但明顯她不能作罷,她得候着她們被放出來時再將她們關進去。

這個打算倒是有胸懷也有骨氣,她眼巴巴數着手指頭等了數日,可最終,卻等了個未遂。

三月二十七,宮中輾轉傳出一個消息,說橘諾公主不守閨訓,與人私通,懷下孽子,大辱宗室,已判削首之刑,功德譜中永除仙名,近日便要行刑。

關於嫦棣,明面上雖沒有聽說什麼,但從內帷裡也隱約傳出幾句私話,說是嫦棣公主因前幾日打碎了上君鍾愛的一盞明燈,被上君流放去了一處荒涼地界思過自省。

鳳九得知此事,有些傻眼。

橘諾未婚有孕,肚子裡的孩子竟還頗受上君、君後的看重,她起先亦有些疑惑,心道區區一個比翼鳥族,民風難道敢比他們青丘更曠達不成?後來問了蘇陌葉,才曉得原來橘諾這個孩子懷得不一般,乃是懷的比翼鳥族下一任神官長。歷代神官長皆是未婚少女感天地之靈而結孕,這也是爲甚橘諾未嫁人就敢懷個胎還懷得理直氣壯,且還能請動息澤神君下山特地調養她的緣故。鳳九猶記得當日自己還感嘆了兩句橘諾的好運氣,但今日,怎的又說她腹中這個孩子是與人私通?

正要差人去打探,茶茶卻將蘇陌葉引進了屋中。

自相思引之事後,爲了避嫌,陌少其實已很少單獨找她議事,今日來得這樣突然,可見是有不得已的急事。

果然今日陌少不如平日淡定,少了許多迂迴做派,手中的溫茶只潤了潤喉嚨,已開門見山道:“月前我曾說,有幾樁決定阿蘭若終局的大事情,需請你幫忙同她做個一樣的抉擇,這話你可還記得?”

鳳九捏着個杯兒點頭。

陌少沉吟:“第一樁事,已經來了。”

鳳九嗯了一聲提起精神。

陌少蹙眉道:“這樁事,或許你做起來不甘,但此時需以大局爲重。”

看着她,低聲道,“救一救橘諾。”

鳳九猛地睜大了眼睛。

鳳九其人,其實很有青丘的風骨,你敬她一分,她便敬你十分,你辱她一分,雖不至於十倍奉還,到頭來送回到你身上的,擠巴擠巴也得是個整數。

青丘之國九尾狐一族奉行的美德,從來沒有什麼不明不白的寬容,也沒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饒恕。更別提此番這樣的以德報怨。

陌少生了顆全西海最聰明的腦子,在同輩的神仙中是數一數二的精於算計。阿蘭若這個事情上,他精於算計地發現,照着這一世諸事的進展,如同從前一般,上君將橘諾斥上刑臺問斬,乃是早晚之事。他精於算計地思忖,從前乃是君後處置人處置得不妥帖,方漏了個把柄,導致橘諾懷胎的真相終有一日東窗事發。他精於算計地打算,此次只需將這個事發的由頭往後挪一挪,給鳳九足夠的時間讓她同橘諾嫦棣先了斷私怨,之後橘諾再被推上刑臺,他請鳳九兌現諾言勉力一救,以她爽朗不拘的性子,此事可成哉。

但陌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東華帝君。

他記得從前橘諾懷胎之事敗露是在四月十七,可宮中此次傳出的消息,卻早了整二十日。當是時,他腦中一瞬閃過的,竟是帝君在小廚房中平平靜靜地同他所說的利落二字。

他到此時,方曉得帝君說的利落是個什麼意思。

帝君怕是早已曉得比翼鳥這一輩王室的秘辛。

四海之內,大荒之中,有權力,有女人,有紛爭,就有秘辛。每個王室,都有那麼一段秘辛。比翼鳥一族的秘辛算不得多麼新鮮,相關也無非就是那麼兩件,王位和女人。

這段糾結的往事,說起來其實挺簡單,傳如今的上君相里闋的王位是弒兄而來,寵愛的君後傾畫夫人,其實是從親大哥手中搶過來的嫂子。

傳說裡傾畫夫人當年也很貞烈,本欲以死殉夫,但因肚子裡頭懷了橘諾,相里闋愛她心切,言她不死便允她留下大哥的骨血,她才這麼活了下來。傾畫如願生下橘諾,寶貝一般養着。再後來生下相里闋的骨肉阿蘭若,卻因她當日深恨相里闋,孩子剛落地便親手扔進了蛇窩。這也是阿蘭若的一段可憐身世。

留下橘諾,是當年相里闋萬不得已用的一個下策。眼看少女一日日出落得美麗聰穎,更是紮在他心中的一根長刺。相里闋早已有心拔掉她,無奈傾畫夫人護得周全。

後頭的事情,論來也是橘諾自己不爭氣,同教她習字的夫子有了私情,懷了身孕。比翼鳥一族體質殊異,懷胎不易,墮胎更不易,動輒橫屍兩命。墮胎是死,這個事被相里闋曉得也是死,爲了保下前夫唯一的血脈,傾畫夫人別無他法,輾轉思忖後,終於撒下這個彌天大謊。

蘇陌葉嘆了口氣。這些過往都實實在在發生過,遮掩過往的木盒子再結實也未免透風,有形有影的事情,帝君想要曉得,自然就有法子可以曉得。

雖然瞧着帝君日日一副種樹釣魚的不問世事樣兒,但聽過這位天地共主執掌六界時的嚴謹鐵血,他自然不信帝君墮入此境後果真諸事不問。

見微知著,睹始知終,這纔是帝君。帝君他當日在小廚房中說出利落二字時,怕已是在心中鋪墊好了今日的終局。

蘇陌葉盯着杯中碧綠的茶湯犯神,橘諾絕不能死,倘若死了,後頭什麼戲也唱不成。既然這一次是帝君做主將橘諾的事晾在了上君跟前,是帝君他老人家要借相里闋這把刀懲治橘諾,若旁的人將橘諾救出來,豈不是等同於與帝君爲敵?果然無論如何,還是隻能靠鳳九出這個頭啊。

陌少神思轉回來時,正瞧見鳳九眼睜睜直盯着自己,眉間糾結成個川字,話中間疑惑道:“阿蘭若雖然不如我折騰,但從前同橘諾結的樑子也不算輕,爲何她當此關頭卻要救橘諾一命,這個理我想不順。今日你若能說通我,我就全聽你的,你若說不通我,我就還要想一想。”

陌少欣慰她居然也曉得自己折騰,撈過一個趁手的圓凳落座,又給自己續了半杯茶,擺出一個長談的架勢方道:“阿蘭若當初要救的,並不是橘諾,而是沉曄。”又問她道,“阿蘭若同沉曄,你曉得多少?”

鳳九比出一個小手指來,大拇指抵着小手指的指尖給陌少看:“曉得這麼一丟丟。”

陌少手撫茶杯,良久道:“我可以再給你講一丟丟。”

02

世間之事,最無奈不過四個字,如果當初。

陌少的這段回憶中,“當初”是若干年前的四月二十七,刑臺上橘諾行刑。“如果”,是那時他領着阿蘭若前去臺前觀刑。

凡人在詩歌中吟詠四月時,免不了含些芳菲凋零的離愁,生死相隔的別緒,借司命的話說,乃是四月主殺。

梵音谷雖同紅塵濁世相離得甚遠,這一年的四月,卻也籠了許多的殺伐之氣。先是宗學裡處決了一位教大公主習字的先生,再是王宮中了結了幾個伺候大公主的宮奴。未幾日,大公主本人,竟也被判上了靈梳臺問斬。

身上擔了兩條重罪,一條欺君罔上,一條未婚私通。

大公主是誰的種,曉得此事的宗親們許多年來雖閉口不言,此時到底要在心中推一推,這是否又是上君的一則雷霆手段?不明就裡之人,則是一邊惱怒着大公主的不守禮知恥,一邊齊拱手稱讚上君的法度嚴明。這樁事做得相里闋面子裡子都掙得一個好字。

到底是公主問斬,即便不是什麼光彩事,也需錄入卷宗史冊。爲後世筆墨間寫得好看些,刑官拔淨一把山羊鬍,在裡頭做足了學問。觀刑之人有講究,皆是宗親;處刑之地有講究,神宮跟前靈梳臺;連行刑的劊子手都有講究,皆是從三代以上的劊子手世家海選而來。

這樣細緻周到的斬刑,他們西海再捎帶上一個九重天都比不上,蘇陌葉深以爲難得,行刑當日,興致盎然地揣了包瓜子捎領着阿蘭若在觀刑臺上佔了個頭排。

他本着一顆看熱鬧的心,阿蘭若卻面色肅然,手中握着一本往生的經文,倒像是正經來送這個素來不和的姊姊最後一程。

行刑的靈梳臺本是神官祈福的高臺,輕飄飄懸着,後頭略高處襯着一座虛浮於半空中的神殿,傳出佛音陣陣,有些縹緲仙境的意思,正是歧南神宮。

風中有山花香,天上有小云彩,橘諾一身白衣立在靈梳臺上,不像個受刑之人,倒像個絕色的舞姬將在雲臺之上獻舞,肩頭擔的罪名雖然落魄,臉上的神色到底還有幾分王家體度。

觀刑臺上諸位列座,兩列劊子手抵着時辰擡出柄三人長的大刀,刀中隱現猛虎咆哮之聲。此刀乃是刑司的聖物,以被斬之人的腕血開刀,放出護刀的雙翼白額虎,吞吃被斬之人的血肉生魂,並將魂魄困於刀中若干年不得往生。筆頭上雖也是斬刑兩個字,這卻又是和凡界砍人腦袋的斬刑有所不同。

大刀豎立,橘諾的腕血祭上刀身的一刻,四圍小風立時變作接地狂風,虎嘯陣陣,明晃晃的刀身上呈映出清晰的虎相。眼看烏雲起日光隱,猙獰的虎頭已掙脫刀刃,橘諾煞白着一張臉搖搖欲墜,白光一閃,利劍破空之聲卻清晰灌入耳中。

聲音盡頭處,一柄長劍沒入巨大虎頭七寸許,利落地將白額虎逼入刀身。

英雄救美這齣戲,怎麼演,都是出好戲,都不嫌過時。

天幕處陰影沉沉,狂風四揭,受傷的猛虎在刀刃中重重喘息。變色的風雲後,卻見緊閉的歧南神宮宮門突然吱呀大開。

黑色的羽翼在靈梳臺上投下稀薄淡影,年輕的神官長在臺上站定,臉上是最冷淡疏離的表情,身後的羽翼尚來不及收回,卻將瑟瑟發抖的橘諾攔在身後,遙遙望及觀刑臺上上君的尊位,聲音清晰而剋制:“臣舊時研論刑書,探及聖刀裁刑的篇章,言聖刀既出,倘伏刑人在生魂離散前將刀中虎鎖回,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論伏刑人肩負如何重罪,皆可赦免她的死罪。上君聖明,不知今日橘諾公主此刑,是否依然可照此法度研判?”

救美的英雄並不魯莽,有勇有謀,有進有退。上君寒着臉色點了個頭。刑書中的法度是祖宗定下的法度,在此見證的都是宗親,當着諸位愛卿的面,上君自然不能說出一個不字。

但雙翼白額虎自誕生日起,向來以執着聞名,一旦出刀,不飲夠伏刑人的血絕不善罷甘休,雖然祖宗有赦免的法度,且半途劫刑的不在少數,但這麼萬兒千年的,還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逃脫白額虎的兩排利齒。若說方纔英雄的利劍將它逼退了些許,這頭虎卻也不至於這樣膿包,蓄好時力再行掙脫出刀,是頃刻的事。

有勇有謀的英雄能不能救得美人歸,還須講個時運。

陰風蕭蕭,玄衣的神官長袖一揮利劍已轉回手中,白額虎再次越刀而出,橘諾木木呆呆,被推到角落,座上上君捻鬚沉默,觀刑臺上的諸位卻像是個個打了雞血般瞧着刑臺一派精神抖擻。

青年與猛虎僵持纏鬥,劍光凜冽羽翼紛飛,難分高下各有負傷,打得着實精彩,也很有看頭。但白額虎生於戾氣,虎相只是一種化形罷了,添在它身上的傷遠不及看上去嚴重,與之一比,倒是神官落了下乘,不過招招式式間仍然氣度十足,不落歧南神宮的高華派頭。

阿蘭若歪靠在座椅中向她師父道:“既要在刀劍中好好應付這頭白額畜生,又要凝力尋找將它關回去的法門,沉曄他一人這麼單打獨鬥,未免有些艱難。”

蘇陌葉轉着茶盅笑:“法門不是沒有,白額虎嗜血,橘諾若肯主動讓那畜生飲一半生血,沉曄再以靈力全力相封,大約還掙得出一兩分生機。不過既然橘諾有孕在身,失一半生血,怕是難以保命。”漫不經心敲着杯沿道,“你同橘諾一個孃胎出來,自然生血也差不多,不過你若心生同情想幫他們,我看還是免了罷,一來得罪你父親,讓他老人家不高興,二來臺上那位神官大人,可一向忌諱你是蛇窩裡長大的,怕並不想承你這個恩惠。”

阿蘭若頷首一笑,恍然了悟:“哦?原來做這個事還能讓父親他不高興?那真是不做都不行了。”

未及蘇陌葉擡手阻攔,雪白的羽翼瞬然展開,眨眼間已飛向濃雲密佈的靈梳臺。蘇陌葉愣在座椅上,回神過來時撞豆腐的心都有。

阿蘭若喜着紅衣,便是這麼個不吉利的日子也是一身大紅,偏偏容貌生得偏冷,旁的人穿紅就顯得喜慶,她穿紅愣是穿出冷清來。但即便冷清,這個色兒也夠顯眼。羽翼拍過長空時,連正和白額虎打得不可開交的神官都分神望了一望。

照凡界的戲路來演,此等危急時刻,翩翩佳人與翩翩公子這麼一對望,定然望出來幾分情意,望出從今後上天入地的糾葛。但可嘆此番這個戲本並非一套尋常戲路,公子望着佳人時,佳人正引弓搭箭,目沉似水地望着狂怒的白額雙翼虎。雙箭如流矢,穿透狂風正中白額虎雙目,猛虎痛嘶一聲,攻勢瞬間沒了方向。不過這是頭用兵器殺不死的虎,此舉也不過是爲找到法門多爭一時半刻罷了。

狂風迷眼,虎聲陣陣,少女離地數尺虛浮於半空中,俯身看着玄衣的神官,貼得有些近:“她背叛了你,你卻還要救她?”

青年臉上是天生的冷倨,微微蹙眉:“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一起長大的妹妹,即使做錯了事,有一線生機,又如何能不救?”

少女愣了愣,眼中透出笑意:“你說得很好。”輕聲道,“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你小時候說過我很髒,被蛇養大,啃腐殖草皮,身體裡流的東西不乾淨。我送過你生辰賀禮,被你扔了。”

年輕的神官長有片刻沉默:“我記得你,相里阿蘭若。”

少女彎了彎嘴角,突然貼近他的耳廓:“我猜,你還沒有找出將白額虎關回去的法門?”

猛虎似乎終於適應了眼盲的疼痛,懂得聽音辨位,狂吼一聲,利爪掃來。青年攬住浮空的少女緊退數步,方立穩時卻見少女指間憑空變出一截斷裂的刀刃,長袖揚起,趁勢握住他的左手十指交纏,刀刃同時刺破兩人手掌,鮮血涌出。

青年的神情微震,兩人幾乎是憑本能躲避猛虎的攻勢,十指仍交纏緊握,騰挪之間,少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定地含着笑:“世說神官之血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乾淨許多?”

兩人的血混在一處,順着相合的掌心蜿蜒而下,血腥氣飄散在空中,青年神色不明,卻並沒有抽回自己的手:“激怒我有什麼意思?你並非這種時刻計較這種事情的人。”

少女目光蕩在周圍,漫不經心:“白活了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原來我不是這種人。”瞄見此時二人已閃避至端立的長刀附近,神情一肅,順着風勢一掌將青年推開,續足力道朝着長刀振翼而去。青年亦振開羽翼急速追上去,卻被刀身忽然爆出的紅光阻擋在外。

紅光中少女方纔刺破的右手穩穩握在聖刀的刀刃上,舊傷添新傷,鮮血朝着刀身源源不斷涌入。白額虎忽然住了攻勢,饜足地低嘯一聲。少女臉色蒼白,面上卻露出戲謔,朝着突然乖順的猛虎道:“乖,這些血也夠你喝一陣了,貪玩也要有個度,快回來。”猛虎搖頭擺尾,果然漸沒入刀身,因吸入的血中還含有神官化污淨穢之血,靈力十足,一入刀身便被封印。

紅光消逝,猛虎快攻時縈繞刀身的黑氣也消隱不見,端立的聖刀彷彿失了支撐,頹然倒下。

橘諾顛顛倒倒躲在沉曄身後,沉曄瞧着橫臥於地的長刀,阿蘭若從長刀後頭轉到前面來,蹣跚了一步,沒事兒人一樣撐住,隨手撕下一條袖邊,將傷得見骨的右手隨意一纏,打了個結。

觀刑臺上諸位撿起掉了一地的下巴,看樣子關於這精彩的變故着實有滿腹言語想要傾訴,但爲人臣子講究一個孝順,不得不顧及上君的怒火,壓抑住這種熱情。

上君明面上一副高深莫測,內裡估摸快氣暈了。他想宰橘諾不是一天兩天,終於得償夙願,誤打誤撞沉曄卻來劫法場。他估摸對白額虎寄予厚望,望它能一併把沉曄也宰了,神官長替九重天履監察上君之職,沉曄爲人過於傲岸又剛直,也是他心中一根刺,孰料半途卻殺出個阿蘭若,真是什麼樣的運氣。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待要何去何從,諸位此時自然要等候上君的發落。

上君寒着臉色,威嚴地一掃刑臺,啓開尊口下出一個深思熟慮的結論。橘諾公主死罪既逃,活罪卻不可免,罰出宗室貶爲庶民,永不得入王都。神官長沉曄救人雖未違祖法,卻是本着私情,擔着監察之職,事及自身卻徇私至此,有辱聖職,即日向九天回稟,將其驅逐出歧南神宮,亦貶爲一介庶民永不得入王都。至於阿蘭若,身爲一個公主光天化日下大鬧刑場有失體統,判一個罰俸思過。

上君慮得周全,倘哪天王宮中死了個公主抑或神宮裡死了個神官長,着實是樁天大的事。但族裡若莫名死了兩個庶民,卻實在不足爲道。

不死已是大幸,橘諾最後一次照着公主的做派拜了個大禮,沉曄垂着眼睫面上沒有什麼表情,阿蘭若卻向着上君,臉上含着一個戲謔:“今日女兒爲了姐妹親情如此英勇,原本還指望得父君一聲贊,這個俸祿罰得卻沒道理。”不及上君道一聲放肆,又道,“再則關乎神官長大人,前幾日息澤傳給女兒一封信,信裡頭請神官長大人打一面琉璃鏡,待九天仙使到谷中來時,好託帶給天上的太子殿下做生辰禮。說起來這也是他不像話,早先去天上面見聖顏時,同太子殿下吹噓過一兩句沉曄大人制鏡的本領,卻不想就此被太子殿下放在了心上。”無奈狀道,“息澤令我將沉曄大人請入府中潛心制鏡,但此番父君既令他永不得入王都,父君的聖令自然一等一威嚴不可違背,但夫訓也是不可違的一件事,所以我也有些疑惑,是不是將府邸搬到王都外頭去好些?還有些疑惑,搬府這個錢從哪裡出好些?”

上君揉着額角道:“息澤愛卿果真有來信?信在何處?”

阿蘭若面不改色道:“果真有來信,但這個信此時卻沒在身上,不過來信時師父他老人家也在,”瞟了眼上君座旁,“母妃也恰過來探看我,他們都瞧見了。因信裡頭提了幾句制琉璃鏡有些材料需我備好,我不大懂,還將信遞給師父請他指教過兩句。”

上君目光如炬向蘇陌葉,倒血黴的陌少抽搐着嘴角點了點頭:“正是,但我並非比翼鳥族,有些材料亦不大懂,就將信又遞給君後請她瞧了瞧。”

君後救侄兒心切,亦點了點頭。

上君沉思半晌,判爲國庫着想,阿蘭若無須遷府,沉曄以戴罪之身入阿蘭若府制鏡,鏡未成不得出府,鏡成須即刻離都。

這個事情,就這麼了了。

曲終收場,侍衛們寬容,未即刻收押橘諾,容她跪在地上幫沉曄清理傷口。靈梳臺上空空蕩蕩,紅衣的少女沒有離開的意思,面色是失血過多的蒼白,卻悠閒地溜達着步子走過去,半蹲在一對苦命鴛鴦跟前,和橘諾四目相對。

半晌,咧出個冷意十足的諷笑:“真是對可嘆又可敬的未婚夫妻。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們沒什麼關係了,記得要離他遠些。”將受傷的右手搭在沉曄的肩上,“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橘諾含淚恨聲:“沉曄不是你的,我自知如今配不上他,但你也不配。”

靈梳臺巍峨在上,陣風散後臺邊聚起幾朵翩翩的浮雲,紅衣少女像是心情愉快,踱步到臺沿,伸手握進雲中:“世間事飄忽不定者多,萬事隨心,隨不了心者便隨緣,隨不了緣者便隨時勢。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處呢?”

神官原本沉淡的眸色中,有一些東西緩慢凍結,狀似寒冰。

茶涼故事停,瞧得出回憶阿蘭若一次就讓陌少他傷一次。

鳳九識大體地替陌少換上一盞新茶,待其緩過神來,委婉地拈出心中一個疑問:“情這個東西,譬如天上的子母樹一樹生百果,我自曉得個個該有個個的不同。但阿蘭若此時既已嫁了息澤,對沉曄生出的這個情果,是否有些不妥當?”她近日同息澤處得多些,自覺算個熟人,難免爲息澤抱一抱屈。

陌少道:“她同息澤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一對忘年友。比翼鳥這些地仙,在我們看來朝生夕死何其的脆弱,似乎更耽於享樂,但息澤卻比谷外的些許神仙還要無慾無求些,他對阿蘭若,倒比我更擔得上師父這個名頭。”

鳳九一言不發了半日,道:“你說的是那位……前頭和橘諾嫦棣各有糾纏,近日不曉得爲何又對我頗有示好的……息澤神君?”

陌少咳嗽一聲道:“這個嘛,此地既是被重造出來的,興許出了一些差錯,令神君他性情變化了一二也說不準,咳,從前……從前息澤神君他確然最是無慾無求的。”

鳳九忍住了問陌少一句有無法子可將神君他變回從前那個性情,將話題轉到一樁她更爲好奇之事上,道:“既然阿蘭若和沉曄後來有許多糾纏,那時她救了他,他是不是有點喜歡上她了?”

蘇陌葉遠目窗外:“比翼鳥一族將貞潔兩個字看得重,傾畫夫人一身侍二夫,沉曄其實不贊同,三姐妹間只橘諾一人得他偶爾青眼,傾畫改嫁給上君後生下的阿蘭若和嫦棣,他都看不太上,其中又尤數阿蘭若排在他最看不上的名冊之首。”

鳳九訝道:“但是她救了他,這不是一種需以身相報的大恩嗎?”

陌少冷道:“沉曄冷淡自傲,在他看來,他從前瞧不起阿蘭若,辱了她,她將他要到府中如同要一件玩物,不過是要囚禁報復他罷了,說他因感激而喜歡她,不如說他那時其實有些恨她。”良久,又道,“我有時想起阿蘭若的那句話,無論爲仙爲人,需隨心隨緣隨勢,她將此語參悟得透徹,但她的心或許在沉曄那裡,緣和勢,卻並不在沉曄那裡。”

一席話聽得鳳九頗唏噓。

第八章

01

蘇陌葉潤了口茶入嗓,道:“你略想想,若願幫我這個忙,勞茶茶給我傳個信。”

天陰有雨,小雨淅瀝下了一個時辰零三刻。未時末刻,有信自前府來,陌少斜倚窗欄,聽雨煮茶,拎着信角兒將信紙懶懶在眼前攤開,瞧着紙片上鳳九幾個答允的墨字,臉上浮出個意料之中的笑容。

此境到底是誰造出,蘇陌葉曾疑過沉曄,但此君待鳳九扮的阿蘭若在行止間同從前並無什麼大分別,若果真是沉曄所造,按他在阿蘭若往生後的形容,能重得回她,即便是個假的,也該如珠如寶地珍重着,這麼一副不痛不癢漠不關心的神態,倒是耐人尋味。

再則帝君已有幾日不見,他老人家的行蹤雖向來不可捉摸,但消失得如此徹底,卻並非一件常事。帝君在謀什麼大事陌少自覺不敢妄論。近幾日帝君似乎用他用得趁手,時常在他肩上排一些重任,晚一日曉得帝君的謀劃,算是落幾天心安少幾天頭疼。

他私心盼帝君他最好消失得更久一些無妨。

另一廂,自打送出信後,鳳九就很惆悵。

在陌少的回憶中,阿蘭若空手握白刃握得何等的雲淡風輕,撕袖子又撕得何等的瀟灑意氣。鳳九尋了把同傳說中的聖刀有幾分形似的砍柴刀,在手上比了比,刀未下頭皮先麻了一層,又演練了一遍單手撕袖子做綁帶的場景,手都紅了袖子卻連個邊角也沒損。

鳳九覺得,阿蘭若是真豪傑,但她是真糾結。那麼,若是提前把血放出來,拿個口袋盛着,待她上靈梳臺救人時,啪一聲直接將血包扔到刀身上,這樣行不行呢?會不會顯得很突兀呢?

她日思夜想,自覺憔悴。

橘諾的大刑定在四月初七。

四月初二,鳳九夜觀星象,噓聲嘆氣,三垣二十八宿散落長天,太微垣中見得月暈,她的星相學雖只學得個囫圇,大約也曉得此乃是赦罪之兆,略放寬心。

心寬後忽省得陌少這篇戲本子裡,息澤神君亦是個重角色,從前乃是因他沒有下山,由得阿蘭若在上君跟前胡亂編派,但此回息澤時時在上君跟前晃盪,編胡話前,她是否需先同他知會一聲?

息澤神君,他近日是在何處來着?

正沉思間,忽然遙見得天邊乍現一道銀藍的光陣,鳳九早曉得這個世界有邊有界,天邊自然也不會是真正的天邊,瞧這個方向,像是白露林旁的水月潭。

水月潭於原來的梵音谷而言,是唯有女君得以前去泡溫泉的禁地,此境中的水月潭,卻是連王族也不能涉足之所,愈加的神秘。陌少提過一兩句,說水月潭就像是連着現世與新創之世的一個通道,既不循現世的法則,也不遵新創這個世界的法則束縛,是個險地,亦是個混亂之地。

既然是這樣的地方,此時卻陡現光陣,雖只那麼一瞬,亦大不尋常。陌少有句話點評鳳九點評得中肯:好奇心甚重。一個無聲訣捻起,不過頃刻,這個好奇心甚重的少女已端立在白露林裡水潭中間的一塊巨石上。

剛站穩,不及將四周瞟上一眼,聽聞背後蚊子哼哼的一個聲兒:“姑娘,姑娘,你擋着我了,麻煩站開些。”

鳳九嚇一跳,回頭一望,幾步外傘大的蓮葉結成一串,似盾牌般豎立在水潭旁,翠綠翠綠的極爲扎眼且刺眼。提醒她的聲兒就是從那後頭傳來。

鳳九幾步過去,揭開其中一張蓮葉。葉子後頭出現一張小童的臉,驚歎地和她對視了片刻,立刻往旁邊讓了讓,羞赧道:“方纔沒有瞧見是這麼漂亮的一個姊姊,來來你坐我旁邊,最近這一排的好位置都被佔完了,幸虧我人長得小可以給你挪個位置出來……”

鳳九其實沒有搞懂這是在做什麼,但一看有位置,本着一種佔便宜的心態,順其自然地就坐了。左右綿延一望,果然都擠滿了小童,每個人手裡頭皆扶立着個荷葉柄擋着自己,虔誠地望着高空。

鳳九伸手彈了彈眼前的荷葉:“你們立這個是做什麼?”

身邊的小童子極爲熱心道:“這個嘛,這是一種隱蔽,潭裡棲息的一尾猛蛟老爺正同一個厲害神仙打架,打得可好看了,我們闔族的小魚精都跑出來看熱鬧,撐個荷葉免得被猛蛟老爺注意到,呵呵……”

鳳九抽了抽嘴角,猛蛟老爺它直到現在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扎眼的荷葉陣真是太不容易了,心中對方纔所見的光陣因何而來有了個譜,誠懇求教道:“不知在此收蛟的卻是哪位神君?這尾猛蛟……猛蛟老爺又是犯了什麼樣的大錯?”

小童子遞給鳳九一把煮毛豆,挨着她又坐近一些,手指朝着前頭的水月潭一比畫道:“是這樣的,這個潭底有一個儲着許多靈氣的冰棺,冰棺裡頭睡了一個美人,我在下面玩的時候都看到過。冰棺裡的靈氣有時候會流出來,就引來了住在水潭另一頭的猛蛟老爺,因爲護衛這口冰棺的法術施得很高超,猛蛟老爺起先只敢躲在周圍分食一些跑出來的靈氣,後頭覺得不過癮,就想打破冰棺將靈氣全部放出來。那天猛蛟老爺不行運,撞冰棺的時候正好被這個厲害的神仙路過遇到,就同它打了起來,已經打了兩天了。他們現在可能是在更前頭些的水裡頭打所以看不到,一會兒還會冒出來的。我們先休息一會兒,吃點兒煮花生和煮毛豆……”說着又遞給鳳九一把毛豆。

鳳九剝着毛豆,覺得潭底睡了個人這樁事還挺稀奇,但此時卻不安全,待打架的那二位從水裡頭冒出來後倒是可以下去一觀。

嘴裡頭嚼着無味的毛豆,鳳九嘆息小魚精們其實挺懂享受。坐了人家的位子還吃了人家的豆,免不了在廚藝上提攜他們一兩句:“你們族裡有七香草沒有?曬乾磨粉拿個小罐封好,往後煮花生毛豆抑或是炒瓜子板栗都可以往裡頭勾一兩勺,味道比現在這個好。”

小童子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頭盛滿了欽佩和仰慕,誠懇地受了教。

不過片刻,遠處果然有水浪衝天而起,帶得他們眼前的荷葉都晃了一晃,正好晃出個縫隙來,鳳九趁勢將攢在身旁的毛豆殼扔出去。小童子一隻手穩住荷葉柄激動道:“看,他們出來了……”

另一隻手再遞給她一把毛豆。

鳳九擡頭一望,倒抽了一口涼氣。

水潭中參天大樹的光華將林子渲染得如同白晝,騰騰霧色繚繞着翠蘭的樹冠,遠望竟有幾分九天瑤臺的意思。此時臺上正盤踞着一尾吐息粗重的銀蛟,而月色清輝之下,銀蛟對面衣袂飄飄的持劍之人,不是幾日不見的息澤神君卻是哪個?紫衣的神君氣定神閒,浮立在最大的一株白露樹的樹梢頭,身後是半痕新月,清風入廣袖。

這是鳳九頭一回看息澤拿劍,大多時候她見到他時他都在搗鼓藥材,因此她私心將他定位得有些文弱。此時見他對着猛蛟的氣勢和威儀,竟覺得這種神姿似乎同他更合稱些。

他持劍的模樣,有一種好看的眼熟。

銀蛟長居於水潭之中,尤其擅水,長嘯一聲,竟有半塘的水顛簸起來,騰空化形爲冰魄利箭。箭雨直向紫衣神君而去。

鳳九瞧着這個陣仗頭皮一麻,心道幸好息澤原本就是此境中人,此時可以聚起仙障來對抗,像她這種境外之人,在這裡會受到法術的限制,尋常仙術尚可,卻使不出什麼重法來,這種時刻必定被箭雨射成個篩子。

箭雨疾飛,一涌而來,卻見息澤並未聚起什麼仙障,反而旋身出劍。雪白的劍光中流矢紛落,待息澤手中劍光緩下來時,她眼尖地瞧見,最後幾簇箭頭被他用劍鋒輕輕一轉打偏,竟回射向憤怒的銀蛟。

銀蛟蜷起身子閃避,紫衣的神君冷靜地瞅着這個空隙急速出手,劍氣擦過蛟尾,竟斬下完完整整的一條尾巴來。

銀蛟痛吼一聲,斷尾拍打過身下的白露林,林木應聲而倒,上頭粘着大塊的蛟血,落進水裡頭融開,老遠都聞得到血腥味。

一列的小魚精個個興奮得眼冒紅光,鳳九身旁的小童子激動得毛豆都忘了剝,手緊緊地拽着鳳九的膝蓋:“猛蛟老爺是頭多尾蛟,尾巴能長七七四十九次,前頭砍的那四十九回它的尾巴都立刻就長出來了,你看這回就沒有長出來!”

鳳九目瞪口呆,生怕自己是看錯了,遲疑道:“我方纔似乎瞧着神君他沒有祭出一絲法力,光憑着劍術把那個箭頭雨破了,還把你們猛蛟老爺的尾巴砍了?”

小童子握拳點頭道:“這兩天都是這麼打的呀,厲害神仙要是施法術就打不了這麼久了。我娘說打架這種事,最忌諱雙方懸殊過大,三招兩式間定勝負有什麼看頭。打架的趣味,在於你來我往間勝數的縹緲,懸着打架之人的命,也懸着看架之人的心,看得人眼珠子都捨不得挪,這纔是一場有責任感的精彩好架,厲害神仙他很負責吧!”

徒劍宰蛟譬如空手擒虎,這個人的劍術到底是有多麼變態,鳳九無言了半晌,斟酌地捧場道:“神君他很負責,你娘也是一番高見。”

小童子面露得色,突然驚吼一聲:“呀,猛蛟老爺逃到水裡去了。”着急道,“他不曉得傷口流血的時候在水裡頭血流得更快嗎?”

鳳九心中感嘆這是多麼有文化的一個小魚精,脖子亦隨着他的聲兒朝着戰場一轉。

四下搜尋間,潭水中驀然打出一個大浪,沉入水底的猛蛟突然破水而出,頭上頂着一團白光,細辨白光中卻是個棺材的形制。

一直淡定以待的息澤神君臉色竟似有微變,鳳九琢磨銀蛟頭上的這個,興許就是方纔小魚精口中睡了個美人的冰棺,一時大感興趣,探頭想看得再清楚些。

息澤的劍中有殺意。方纔雖然他砍了銀蛟的尾巴,她卻並沒有感到這種殺意,銀蛟似乎亦有所感,得意地一番搖頭晃腦,但頃刻肚子上就中了一劍。

冰棺自高空直垂而下。

在它垂落的過程中,鳳九感覺有一瞬看清了棺中人的面容,還來不及驚訝,便被一種魂魄離體的輕飄之感劈中,腦中一黑。待穩住心神消了眩暈後,她驚訝地發現,自己似乎正在半空急墜。

有一隻手攬上她的腰,接着撞進了一個帶着白檀香和血腥氣的胸膛。

耳邊有急速風聲,沉穩心跳聲。

鳳九試着擡頭,望上去的一瞬,對上一雙深幽的眼睛。這雙眼睛前一刻還含着凍雪般的冷肅之意,待映出她的面容迎上她的目光時,卻猛地睜大。

真是漂亮。青丘的第一個春陽照過雪原也不過如此。

鳳九分神想着,覺得摟着自己的手更緊了些,近在耳畔的喘息竟有一絲不穩。

息澤神君他,有些失態。

在這裡看到自己是這麼值得激動的一樁事嗎?鳳九覺得稀奇。

風聲獵獵,也不過就是幾瞬,略啞的聲音貼着她的耳廓說了兩個字:“藏好。”下一刻已將她推了出去。雖是一個危急時刻,力度卻把握得好,她掉落在白露樹的一個枝丫上時沒有覺得什麼不適。

再擡頭望時,息澤御風已飛得極遠,將銀蛟徹底引離了這一方水潭,似乎打算將新戰場設在潭那邊的一方禿山上。

鳳九棲在白露丫子上,右手在眉骨處搭個涼棚往禿山的方向一瞧,什麼也沒瞧見,耳中只聽到猛蛟時而痛苦的長嘯,料想息澤正佔着上風,並不如何擔心。新月如鉤,潭似明鏡,待要從棲着的丫子上下來,卻見潭水中映出一個佳人倩影。鳳九定睛瞧清楚潭水中佳人的倩影,一頭從樹丫子上栽了下去。

哆嗦着從水裡爬上岸時,鳳九都要哭了。她終於搞清了方纔息澤爲何有那麼一驚。原來冰棺裡的美人醒了。

醒來的美人在何處?片刻前在息澤的懷中,此刻正趴在岸上準備哭。

一心一意準備哭的鳳九覺得,她今天實在是很倒黴。普天下誰有她這樣的運氣,看個熱鬧也能把魂魄看到別人的身上。陌少說過此地混亂,但她沒想到能亂到這個地步。她此時宿着冰棺美人的殼子,她連怎麼宿進她殼子的也不曉得。她離開了阿蘭若的殼子,也不曉得那個殼子現今又如何了。

還沒等她醞釀着哭出來,幾棵白露樹後卻率先傳出來一陣肝腸寸斷之聲。她認出來哭天搶地的那個正是方纔挨着她坐的小魚精,圍着他的另外兩串小魚精默默地抹着眼淚,他們中間的地上,直僵僵躺着的恰是阿蘭若的殼子。

萍水相逢的小魚精哭得幾欲昏厥:“漂亮姊姊你怎麼這麼不經嚇啊,怎麼就嚇死了啊……”強撐着昏厥未遂的小身子,鼻子一抽一抽:“阿孃說人死了要給她上兩炷香,我們沒有香,我們就給你上兩把毛豆……”其餘的小魚精也紛紛效仿,不多時,阿蘭若的身上就堆滿了煮花生和煮毛豆。

小魚精們的義氣讓鳳九有點兒感動,一直感動到他們掏出一個打火石來打算把阿蘭若給火葬了。趁着火星還沒打出來,鳳九躲在樹後頭,趕緊捻動經訣隔空將阿蘭若的殼子推進了水中。殼子掉進水中的那一刻,她抹了把腦門上的冷汗,亦不動聲色潛進了水潭中。

在鳳九的算盤裡頭,一旦她靠近阿蘭若的殼子,說不準就能立時換回去,屆時她同這個冰棺美人各歸各位,正是造化得宜。

她在水底下握住阿蘭若的手,沒有什麼反應;抱住阿蘭若,還是沒有什麼反應;捻一個魂魄離體的訣,卻覺此時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像被捆在冰棺美人的殼子裡,脫離無法。

事情它,有些許大條了。

誠然她並非真正的阿蘭若,變不回去心中也覺沒什麼,但頂着阿蘭若的臉,吃穿用度上不用操心,頂着這個冰棺美人的臉,莫非天天跟着小魚精們吃毛豆?毛豆這個東西偶然一吃別有風味,天天吃還是令人惶恐。再則她還應了陌少要頂着阿蘭若的身份幫他的忙,半途而廢也不是她的行事。

鳳九在水底下沉思,既然變不回去了,而她又必得讓所有人繼續認爲她是阿蘭若,有什麼法子?唔,施個修正之術,將比翼鳥一族關乎阿蘭若模樣的記憶換成這個冰棺美人的,或許是條道。

鳳九想起她的姑姑白淺有一句名言,只有課業學得不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此情此景,片刻就能想出這麼個好主意,鳳九在心中欽佩自己是個真正的聰明人,順便一讚姑姑的見解。但課業不好,卻始終是個問題。

當初夫子教導修正術時她一直在打瞌睡,施術的那個法訣是怎麼唸的來着?被銀蛟頂出去的冰棺如今已落回湖中,就在她們腳底下,鳳九胡亂將阿蘭若塞入冰棺,又胡亂照着一個朦朧印象施了個修正術,胡亂寬慰自己既然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一個小小的修正術豈有什麼爲難之理。做完這一切,她登時將諸煩惱拋諸腦後,踩着水花浮上水面,打算關懷一下息澤打架打得如何了。

看熱鬧的小魚精已散得空空,徒留岸邊一排扎眼的荷葉懨懨攤着,遠處的禿山似乎也沒有什麼動靜,鳳九感到一瞬莫名的空虛。

低頭再望向水面時,水中人長髮披肩,白裙外頭披了件男子的紫袍,瞧着竟然有些縹緲熟悉。

一道白光驀然閃過鳳九的靈臺,這個冰棺中的少女,會不會是她真正的殼子?她無法再移到阿蘭若的殼子裡,乃是因她機緣巧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這個想法激得她不穩地後退一步。

但來不及深想,天邊忽然扯出一道稠密的閃電,雷聲接踵而至,老天爺有此異象,必是有惡妖將被降服。果然,禿山上傳來猛蛟的聲聲痛吼,冷雨瓢潑,藉着白露林的璀璨光華,可見乃是一場赤紅的豪雨。

鳳九擡頭焦急地搜尋息澤的身影,雨霧煙嵐中,卻只見紫衣神君遙遙的一個側影,身周依然沒有什麼仙法護體,銀色的長髮被風吹得揚起來,手中的劍像是吸足了血,繞着一圈淡淡的紅光,氣勢迫人。

猛蛟身上被血染透,已看不出原本覆身的銀鱗,眼中卻透出兇光,露出極其猙獰的模樣。

鳳九不禁打了個哆嗦。

被激得狂怒的困獸昂頭嘶吼,電閃之間彎角向紫衣神君瘋狂撞過去,像是已放棄了法術,要以純粹的力量做最後的勝負一搏。鳳九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嘶聲急喊快躲開。紫衣神君卻並未躲開,反而執劍迎上去,劍鋒極穩極快,斬風破雨之勢直劈過蛟首,但那樣硬碰硬的姿勢,堅硬的蛟角亦無可避免刺過他的身體。那一瞬間不曉得眼睛爲何那樣靈敏,鳳九見他反手斬斷刺進身體的蛟角,只皺了皺眉,臉上甚至沒有其他痛苦的表情。

白露林的光華一瞬凋零,滿目漆黑間,鳳九覺得自己聽到了蛟首落地時的沉重撞擊。她喊了兩聲息澤,沒有人迴應。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個小云頭,朝着禿山行得近了些,血腥氣漸重間,她一迭聲地喊着息澤,但仍然沒有人迴應。

02

空中影出一輪圓月,四月初二夜,卻有圓月,也是奇哉。雨下得更大,倒是褪了血色。鳳九的小云頭吸足了雨水,一動一行軟綿綿的,頂不住沉重,最後歇在禿山的一個山洞口。

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澆透,心口一陣涼。

息澤在哪裡,是不是傷得很重,還是已經……他最近都對自己不錯,冒險去始空山給她取護魂草,送她魚吃,她被橘諾兩姐妹算計時,他還來給自己解圍。

她不曉得心頭的恐慌是不忍還是什麼,也不曉得身上的顫抖是冷還是在懼怕什麼。她覺得她不能待在這個山洞,外頭雨再大,不管他是傷了還是怎麼了,她得把他找出來。

正要再衝進雨幕,身後的山洞裡卻傳來一聲輕響。此種深林老洞,極可能宿着一兩頭奇珍異獸。鳳九攀着洞壁向裡頭探了一兩步,並未聽到珍獸的鼻息,又探了一兩步,一陣熟悉的血腥味飄進鼻尖。

顧不得小心扶着巖壁,鳳九顫着嗓子試探地喊出息澤兩個字,幾乎是一路跌進了山洞。

洞口還好些,依稀有月光囫圇見得出個人影,洞裡頭卻是黑如墨石。

她一向怕黑,自從小時候走夜路掉進一個蛇窩,也不怎麼再敢走夜路,今天晚上不曉得哪裡借來的一個肥膽。子夜無邊,溼乎乎的山洞裡頭一線光也沒有,她渾身發毛,哆嗦着預備從袖子裡掏顆明珠出來照明。方纔她在洞口就該將它掏出來,也不至於不體面地滾進山洞,她不曉得那時候自己怎麼就會忘了。

手指剛觸到袖子裡的明珠,忽感到一股大力將她往後一扯。她啊地驚叫一聲,明珠啪一聲墜地,順着一個斜坡直滾到一個小潭中。小水潭醞出淺淺的一團光,但只及得她腳下。她才發現方纔自己是站在一尾臥蛇的旁邊,再多走一步,一腳踩上去,難免不會被它兩顆毒牙釘入腿中。此刻,這尾臥蛇已斷作兩截。

一隻手摟在自己腰間,將她穩穩收進懷中。她雖是個小女孩,到底青丘的帝姬做了這麼多年,家學淵源還是能耳濡目染一些,曉得判斷這種時刻,會救自己的不一定就是友非敵,需更祭出些警醒來。她定了定神,像凡間那些隨意扯塊布就能當招牌的摸骨先生一樣,有意無意地摩挲過圍在腰間的手,想借此斷出身後人大體是個什麼身份。

極光潔的一隻手,食指商陽穴處並無鱗片覆蓋,不是什麼山妖地精。小指指尖圓潤,亦並非鬼族魔族。手掌比自己大許多,應是個男子。指端修長,膚質細膩,看來是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手掌略有薄繭,哦,公子哥兒偶爾還習個刀或習個劍。

正待進一步摸下去,忽然感到身後的呼吸一窒,又是一股大力,反應過來時,鳳九發現自己背貼着身後的巖塊,困在了公子哥兒和洞壁的中間。

洞頂的石筍滴下水珠,落進小潭中,滴答。

朦朧光線中,她雙手被束在頭頂,公子哥兒貼得她極近,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乾燥的手指卻撫上她的臉頰,如同方纔她撫着他一般,眉毛,眼角,鼻樑,狀似無意,漫不經心。

她不曉得原來這種摩挲其實是很撩人的一件事,要是她曉得,借她一千個膽子她方纔也不那麼幹。

對了,公子哥兒是息澤神君。

她方纔沒有猜到是息澤,因那隻手溫暖乾燥,並無什麼血痕黏漬,乾淨得不像是才屠過蛟龍的手。此時一回想,她同息澤相見的次數也算多,但着實沒有看過他狼狽的模樣,這樣的行事做派,倒像是一下戰場就能將自己收拾得妥帖。

他的手指停在她脣畔,摩挲着她的嘴脣,像立在一座屏風前,心無旁騖地給一幅絕世名畫勾邊。鳳九忍不住喘了一口氣,在脣邊描線的手指驟停,鳳九緊張地舔了舔嘴角。息澤古冰川一般的眼忽然深幽,她心中沒來由地覺得有什麼不對,本能往後頭一退。身子更緊地貼住巖壁那一刻,息澤的脣覆了上來。

後知後覺的一聲驚呼被一點兒不留地封住,舌頭叩開她的齒列,滑進她的口中。他閉着眼,每一步都優雅沉靜,力量卻像是颶風,她試着掙扎,雙手卻被他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她聞到血腥與白檀香,原本清明的靈臺像陡然布開一場大霧。

她覺得腦子發昏。

這樣的力道下,她幾乎逸出呻吟,幸好控制住了自己,但脣齒間卻含着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輕力度時,不留神就飄了出來。

緊握在頭頂的雙手被放開,他扶上她的腰,讓她更緊地貼靠住他,另一隻手撫弄過她的肩,一寸一寸,扶住她的頭,以勉她支撐不住滑下去。她空出的雙手主動纏上他的脖子,她忘了掙扎。他吻得更深。她不知道爲什麼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這種時候她的手就應該放在那個位置。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的脣移到了她的頸畔。她感到他溫熱的氣息撫着她的耳珠。體內像是種了株蓮,被他的手點燃,騰起潑天的業火。這有點兒像,有點兒像……她的頭突然一陣疼痛,靈臺處冷雨瀟瀟,迷霧剎那散開,迎入一陣清風。

神思歸位。

洞中的塵音重灌入耳,鐘乳石上水滴石上,像誰漫不經心撥弄琴絃,靜謐的山洞中滑出極輕一個單音。她一把推在息澤的前胸,使了大力,卻沒推動。他的嘴脣滑過她的鎖骨痛哼了一聲,頭埋在她的左肩處,仍摟着她的腰,輕聲道:“喂,別推,我頭暈。”

推在息澤胸口的手能感覺到莫名的溼意,舉到眼前,藉着潭中明珠漸亮的暖光,鳳九倒抽一口涼氣,瞧着滿手的血,只覺得幾個字是從牙齒縫裡頭蹦着出來的:“流了這麼多的血,不暈纔怪。”

肩頭的人此時卻像是虛弱:“別動,讓我靠一會兒。”

血腥味越來越濃重,鳳九咬着牙道:“光靠着不成,你得躺着,傷口沒有包紮?”

息澤低聲:“正準備包紮,你來了。”

鳳九木聲道:“我沒讓你把我按在牆上。”

息澤不在意道:“剛纔沒覺得疼,就按了。”又道,“別惹我說話,說着更疼了。”

扶着重傷的息澤前後安頓好,鳳九分神思索,這個,算是什麼?

她被佔便宜了。被佔得還挺徹底。

按理說,她該發火,凡是有志氣的姑娘,此時扇他一頓都是輕的。但佔便宜的這個人,如今卻是個重傷患,不等她扇,已懨懨欲昏地躺在她的面前,她能和一個傷患計較什麼?

她沒有想通,他方纔的力氣到底是打哪裡冒出來的?那樣的陣仗,着實有些令她受驚,親這個字還能有這麼重的意思,她連做夢都沒有想過。其實今天,她也算是長了見識。

洞中只餘幽幽的光和他們兩人映在洞壁的身影,細聽洞外雨還未歇。

聽着瀟瀟雨聲,鳳九一時有些出神。

在青丘,於他們九尾狐而言,三萬歲着實幼齡,算個幼仙。她這個年紀,風月之事算夠格沾上一沾,更深一層的閨房之事,卻還略早了幾千年。加之在她還是個毛沒長全的小狐狸時,就崇拜喜歡上東華帝君,聽折顏說,比之情懷熱烈的姑娘,帝君那種型約莫更中意清純些的,她就一心一意把自己搞得很清純。

念學時她一些不像樣的同窗帶來些不像樣的書冊請她同觀,若沒有東華帝君這個精神支柱她就觀了,但一想到帝君中意清純的姑娘……她沒收了這些書冊,原封不動轉而孝敬了她姑姑。

當年他老爹逼她嫁給滄夷時,其實是個解閨房事的好時機。按理說出嫁前她老孃該對她教上一教,但因當年她是被綁上的花轎,將整個青丘都鬧成了一鍋糊塗粥,她孃親頂着一個被她吵得沒奈何的腦子,那幾日看她一眼都覺得要少活好幾年,自然忘了要教她。

她去凡間報恩那一茬,無論是那個宋姓皇帝還是葉青緹,卻皆是不得她令連握她一根小指頭都覺得是褻瀆了她的老實人,這一層自然揭過不談。

到此時,鳳九才驚覺,她長這麼大,宋皇帝葉青緹再加上個息澤神君,被迫嫁出去三回,滄夷神君處算是欲嫁未遂一回;且此時一邊擔着個寡婦的名號,一邊被迫又有了個夫君。自然,這等經歷對他們當神仙的來說並不如何離奇,離奇的是,她到此時竟仍對閨房之事一無所知。當年追東華時追得執着,她竊以爲有了這層經歷,謙謹說自己也算一顆情種了,但天底下哪有情種當成她這個樣子?

從前沒有細究,今日前後左右比一比,究一究,壽與天齊的神女裡頭,她這顆清純的情種連同她十四萬歲高齡才嫁出去的姑姑,在各自的姻緣上,實在是本分得離譜,堪稱兩朵奇葩。

她孃家的幾位姨母時常深恨她長得一副好麪皮,竟沒有成長爲一個玩弄男仙的絕代妖姬,實在是很沒有出息,見她一次就要嘆她一次。她今日恍然,自己的確令赤狐族蒙羞。從前在姨母們唏噓無奈的嘆息中,她還想過要是她能將無情無慾的東華帝君搞到手,就會是一樁比絕代妖姬還要絕代妖姬的成就,屆時定能在赤狐族裡頭重振聲威,族裡所有的小狐仔都會崇拜自己。追求帝君沒有成功,她才明白原來絕代妖姬並不是那麼好當的。而如今她連這個志氣都沒有了,都遺忘了。

她想了許多,只覺得,這些年,她實在是把自己搞得清純得過了頭,有空了還是應該去市面上買幾本春宮——那種冊子不曉得哪裡有得賣。

枯柴被火舌燎得畢剝響動。她方纔施術從洞外招來幾捆溼透的柴火烘乾,一半點着,一爲驅寒,一爲驅蛇,另一半捻細拍得鬆軟,又將身上的紫袍脫下來鋪在上頭,算臨時做給息澤的一個臥牀。她覺得她那件紫袍同息澤身上的頗有些像,但也沒多想什麼。

此時火光將山洞照得透亮,水月潭雖是個混亂所在,倒也算福地,周邊些許小山包皆長得清俊不凡,連這個小山洞都比尋常的中看些。

他們暫居的這處,洞高且闊,洞壁上盤着些許藤蘿,火光中反射出幽光。小潭旁竟生了株安禪樹,難爲它不見天日也能長得枝繁葉茂,潭中則飄零了幾朵或白或赤的八葉蓮,天生是個坐禪修行的好地方。

息澤神君躺在她臨時休整出來的草鋪上,臉色依然蒼白,肩頭被猛蛟戳出來的血窟窿包紮上後,精神頭看上去倒是好了許多。

鳳九慶幸蛟角刺進的是他的肩頭,坐得老遠問:“現在你還疼得慌嗎?可以和你說話了嗎?”

息澤瞧她幾乎坐到了洞的另一頭,皺了皺眉:“可以。”補充道,“不過這個距離,你可能要用吼的。”

鳳九磨蹭地又坐近了幾寸,目光停在息澤依然有些滲血的肩頭上,都替他疼得慌,問道:“它撞過來的時候,你怎麼不躲開啊?”

息澤淡聲:“聽不清,大聲點兒。”

鳳九鼓着腮幫子又挪近幾寸,恨恨道:“你肯定聽清了。”但息澤一副不動聲色樣,像是她不坐到他身旁他就絕不開口。她實在是好奇,抱着雜草做的一個小蒲團訕訕挨近他,復聲道:“你怎麼不躲開啊?”

息澤瞧着她:“爲什麼要躲,我等了兩天,就等着這個時機。不將自己置於險地,如何能將對方置於死地?”

他這個話說得雲淡風輕,鳳九卻聽得心驚,據理反駁道:“也有人上戰場回回都打勝仗,但絕不會把自己搞成你這個模樣的,你太魯莽了。”但她心中卻曉得他並不魯莽,一舉一動都極爲冷靜,否則蛟角絕非只刺過他的肩頭。她雖未上過戰場,打架時的謀劃終歸懂一些。不過鬥嘴這種事,自然是怎麼讓對方不順心怎麼來,鬥贏了就算一條好漢。

息澤卻像是並未被激怒,反而眼帶疑惑:“近些年這些小打小鬧,你們把它稱之爲戰場?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我今次這個也談不上什麼戰場,屠個蛟是多大的事。”

鳳九乾巴巴地道:“此時你倒充能幹,倘若用術法就不是多大的事,你爲什麼不用術法?”

這個問題息澤思忖了一瞬,試探道:“顯得我能打?”

鳳九抄起腳邊一個小石頭就想給他傷上加傷,手卻被息澤握住,瞧着她低聲道:“這麼生氣,因爲我剛纔親得不夠好?”

鳳九捏着個小石頭,腦中一時空空,話題怎麼轉到這上頭的她完全摸不出名堂,他們方纔不是還在談一樁正經事嗎?她遲鈍了片刻,全身的血一時都衝上了頭,咬牙道:“他們不是說你是最無慾無求的仙?”

這個問題息澤又思忖了一瞬,道:“我中毒了,蛟血中帶的毒。”

鳳九瞧着他的臉,這張臉此時俊美蒼白,表情挺誠懇,鳳九覺得,這個說法頗有幾分可信。息澤近日不知爲何的確對她有些好感,但遙想當日她中了橘諾的相思引,百般引誘他,此君尚能坐懷不亂,沒有當場將她辦了,他雖有些令人看不透,但應是個正人君子。

她暗自覺得,他適才的確是逼不得已,她雖然被佔了便宜,但他心中必然更不好受,頓時憐憫,道:“我在姑姑的話本子裡看過,的確是有人經常中這樣的毒,有些比你的還要嚴重些。若適才只爲解毒,我也並非什麼沒有懸壺濟世的大胸懷的仙,這個再不必提了,你也不必愧疚,就此揭過吧。”

息澤贊同地道:“好,我儘量不愧疚。”側身向她道:“唱首歌謠來聽聽。”

鳳九疑惑:“爲什麼?”

息澤道:“太疼了,睡不着。”

雖然他全是一派胡說,但鳳九卻深信不疑,且這個疼字頃刻戳進了她的心窩。

要強的人偶爾示弱就更爲可憐,她愈加地憐憫,注意到息澤仍握着自己的手,也沒有覺得在佔她的便宜,反而意料他確然疼得厲害,此舉是爲自己尋個支撐。

憐弱的心一旦生出來,便有些不可收拾,覺察息澤這麼握着自己的手不便當,她乾脆棄了小蒲團坐在他的臥榻旁。曉得息澤此時精神不好,歌謠裡頭她也只挑揀了一些輕柔的童謠唱。

有些許回聲,像層迷霧浮在山洞中,息澤的頭靠在她腿上,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微微閉着眼,模樣很安靜。

她料想着他是不是已經睡着,停了歌聲,卻聽他低聲道:“我小時候也聽人唱過一些童謠,和你唱的不同。”

鳳九道:“你又不會唱。”

息澤仍然閉着眼睛:“誰說不會。”他低聲哼起來,“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山下一排短籬牆,姑娘撒下青豆角,青藤纏在籬笆上,青藤開出青花來,摘朵青花做蜜糖。”

鳳九印象中,年幼的時候,連她老爹都沒有唱過童謠哄過自己。在她三萬多年的見識裡頭,一向以爲童謠兩個字同男人是沾不上邊的。但息澤此時唱出來,讓她有一種童謠本就該是男人們唱的錯覺。他聲音原本就好聽,此時以這種聲音低緩地唱出來,如同上古時祝天的禱歌。她以前聽姥姥唱過一次這個歌謠,但不是這種味道。

好半天,她纔回過神來,輕聲道:“我聽過,最後一句不是那麼唱的,是做嫁妝。青藤開出青花來,摘朵青花做嫁妝。你自己改成那樣的對不對,你小時候很喜歡吃糖嗎?”

洞中一時靜謐,火堆亦行將燃滅,她靠着安禪樹,息澤的聲音比她的還要低:“如果吃過的話,應該會喜歡。我沒有父母,小時候沒人做糖給我吃。看別人吃的時候,可能有點兒羨慕。”她睡意矇矓,但他的話入她耳中卻讓她有些難過,情不自禁地握了握他的手指,像是今夜,她才更多地知道息澤。

“你以後會做給我吃嗎?”她聽到他這樣問,就輕輕地點了點頭。睏意重重中,覺得他可能閉着眼睛看不見,又撫了撫他的手指,像哄小孩子,“好啊,我做給你吃,我最會做蜜糖了。”

漸微的火光中,洞壁的藤蘿幽光漸滅,潭中的八葉蓮也合上了花心。

紫衣的神君睜開眼睛,瞧見少女沉入夢鄉的面容。黑如鴉羽的墨發披散着,垂到地上,像一匹黑綢子,未曾綰髻,顯得一張臉秀氣又稚氣,額間硃紅的鳳羽花卻似展開的鳳翎,將雪白的臉龐點綴得豔麗。這纔是真正的鳳九,他選中的帝后。

不過,她給自己施的這個修正術,實在是施得亂七八糟。這種程度的修正術,唬得過的大約也只有茶茶之流法力低微的小地仙。

他的手撫了撫她的額間花,將她身上的修正術補了一補。她呢喃了一兩句什麼,卻並未醒過來。九尾白狐同赤狐混血本就不易,生出她來更是天上地下唯一一頭九條尾巴的紅狐狸,長得這樣漂亮也算有跡可循。他覺得自己倒是很有眼光。

但有樁事卻有些離奇。

他確信,當初是他親手將小白的魂魄放入了橘諾的腹中,結果她卻跑到了阿蘭若身上。此前雖歸咎於許是因這個世界創世的紕漏,但今日,她的魂魄又自行回到了原身上。

這不大尋常。

倘說小白就是阿蘭若,阿蘭若就是小白……帝君隨手捻起一個昏睡訣施在鳳九眉間,起身抱着她走出山洞。

肩上的傷口自然還痛,但這種痛於他不過了了,他樂得在鳳九面前裝一裝,因他琢磨出來,小白有顆憐弱之心,他只要時常裝裝柔弱,縱然他惹出她滔天的怒氣,也能迎刃化解。小白有這種致命的弱點,但他卻並不擔心其他的男仙是否也會趁她這個弱點。他覺得,他們即便有那個心,可能也拉不下這個臉皮。他有時候其實很搞不懂這些人,臉皮這種身外物,有那麼緊要嗎?山外星光璀璨,冷雨已歇。

不消片刻,已在沉入水底的冰棺中找到阿蘭若的軀殼。帝君抱着鳳九,招來朵浮雲托住盛了阿蘭若的冰棺。方走出不拘這個世界法則的水月潭,注目冰棺中時,阿蘭若的身體已如預料中般,一點一點消逝無影。頃刻後,冰棺中再無什麼傾城佳人。

鳳九在睡夢中摟住他的脖子,往他懷中蹭了蹭。他尋了株老樹坐下,讓她在他懷中躺得舒服些。眉頭微微蹙起,有些沉思。

這是取代。

因小白是阿蘭若,或阿蘭若曾爲小白的轉世,所以當初她的魂魄纔會罔顧他的靈力相擾,進入阿蘭若的身體裡,取代了這個世界裡阿蘭若的魂魄。若彼時,不是他將小白的身體放在水月潭修養,若她的身體亦進入此境的法則中,必是從軀殼到魂魄,都完完全全取代阿蘭若,就像此時。

但倘小白真是阿蘭若……

若他沒有記錯,阿蘭若是降生於二百九十五年前,比翼鳥族盛夕王朝武德君相里闋即位的第五年。

三百年前,妙義慧明境呈崩塌之相,迎來第一次天地大劫,他以大半修爲將其補綴調伏,要將捨去的修爲補回來,需沉睡近百年。阿蘭若降生時,他應是在無夢的長眠中。雖不大曉得世事,但據後來重霖報給他的神界的大事小事,那時候小白應是在青丘修身養性。

好八卦的司命也提過一提,近三百年來,小白她唯一一次長時間離開青丘,是在二百二十八年前,去凡界報個什麼恩報了近十年。

這麼說,阿蘭若出生的時節,小白不可能來梵音谷,時間對不上。再則,相貌也對不上。

小白同阿蘭若,必然有什麼聯繫,但到底是個什麼聯繫,此時卻無從可考。

倘有妙華鏡在,能看到阿蘭若的前世今生,一切便能迎刃而解,可惜妙華鏡卻在九天之上。

他平素覺得這個瀑布做的鏡子除了瞧着風雅些外並無大用,沒想到還真有能派上大用場的時候。

爲今之計,只有現打一面了。估摸需四下尋尋有沒有合適的材料,他記得梵音谷有幾座靈氣尚可的仙山。他許久沒再打過鏡子,妙華鏡,也算是把高難度的鏡子。花費的時間,大約會有些長。

第九章

01

四月初七,橘諾行刑之日頃刻至。

鳳九依稀記得,她姑姑白淺曾念給她一句凡人的詩,意圖陶冶她的氣度。這句詩氣魄很大,叫作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

鳳九很遺憾,問斬橘諾的這個靈梳臺上,沒有讓姑姑瞧見自己看勁鬆仍從容的氣度。雖則她這個氣度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

據傳那把聖刀挑食,從來非鮮血不飲,她那個朝聖刀扔血包的大好計策不得不作罷,事到臨頭,只得硬着頭皮上了。

不過,她豁出去勇鬥猛虎智取上君,雖則徒手握上刀鋒時,額頭冷汗如瀟瀟雨下,但好歹沒有半途掉鏈子,風風光光地救下了臺上一對小鴛鴦,也算出了風頭。

唯一可嘆之事是在水月潭時忘了同息澤對一對口徑。

不過好在近日上君估摸也尋不見他。那日她同息澤在水月潭入口分手,息澤說他要出趟遠門,十日後回歧南神宮,倘有事可去神宮尋他。

她思量片刻,覺得需先封個書信存着,待息澤回神宮時即刻令茶茶捎過去,將此彌天大謊囫圇個圓滿,這樁事才真正算了結。

再則,除了給息澤的這封書信,還要給沉曄寫信。

還不是一封信,是許多許多封信。

她瞧着自己被包成個肉饃饃的右手,十分頭疼地嘆了口長氣。

鳳九自然曉得,靈梳臺上阿蘭若對沉曄的拼死相救,絕非只是爲了惹怒她的父親。

據陌少所言,阿蘭若性子多變,沉靜無聲有之,濃烈飛揚有之,吊兒郎當亦有之,但往她心中探一探,其實是個愛憎十分分明之人。譬如上君君後自幼不喜她,她便也不喜他們。陌少自幼對她好,她便謹記着這種恩情。但爲何沉曄素來不喜她,她卻在靈梳臺上對他種下情根,這委實難解。

或者說天底下種種情皆有跡可循,卻是這種風花雪月之情生起來毫無道理,發作起來要人性命。

從前,靈梳臺橘諾受刑後,後事究竟如何?

據蘇陌葉說,四月二十八,沉曄隻身入阿蘭若府,被老管事安頓在偏院。阿蘭若上午習字下午聽曲,入夜同陌少辯了幾句禪機,未去瞧他。次日袖了幾卷書,在水閣旁閒閒消磨了一日,又未去瞧他。再日天陰有雨,水閣不是個好去處,便在花廳中擺了局棋自在斟酌,亦未去瞧他。

入夜老管事呈報,說他頭一日便照着公主的話轉告過神官大人,他此來府中乃是貴客,若是那一進偏院不合他意,府中還有些旁的院落可騰出來,府中各處除了公主閨房,他閒時都可隨意逛逛,尋些小景聊以遣懷。

但這三日來,神官大人卻一步未邁出過偏院,且看得出他心緒十分不佳,時時蹙眉。

再則,他雖照着公主的吩咐,預先去神宮打聽過神官大人的口味,但按着他口味做出來的飯菜,他動得其實也少。

此種情勢他不曉得如何處置,特來回稟。

老管事袖着手,豎着耳朵聽候她的吩咐。

阿蘭若沉默片刻,信手拈了本素箋,蘸墨提筆,寫了一封信。

這是她寫給沉曄的第一封信。

阿蘭若一生統共給沉曄寫了二十封信。同沉曄決裂時,這些信被還到了她手中,她死後這些信則輾轉到了蘇陌葉手中,不過二十來張素箋,被他一把火焚在了阿蘭若靈前。

半生情誼,只得一縷青煙。

但信裡頭許多句子,陌少到如今都還誦得出,譬如第一封的開頭:“適聞孟春院徙來新客,以帖拜之。舊年餘客居此院三載,唯恐別後人跡荒至,致院中小景衰頹,今聞君至,餘心甚慰。”

她在信裡頭假裝是個曾在公主府客居過的女先生,去年出府進了王族的宗學,閒時愛侍個茶弄個酒,暫居在孟春院時,埋了許多好酒在院中,尤以波心亭下一罈梅子酒爲甚。她已出府無福享用,便將這壇酒聊贈予他,念及客居總是令人傷情,願他能以此酒慰懷清心。

信在此處收尾,句句皆是清淡,也沒有多說什麼。

留名時,她書了文恬兩個字。

文恬其人,確是宗學裡一位女才子,早年清貧,以兩卷詩書的才名投在她門下,入宗學還是她託息澤的舉薦。但文恬並未住過孟春院。

院名孟春,說的是此院初春時節景緻最好。倒是阿蘭若她每個春天都要去住上一住,種幾株閒茶,釀幾壇新酒。

信封好,老管事恭順領了信札,阿蘭若想起什麼,囑咐了句:“沉曄他若問起此信的來處,就說宗學中一位先生託給你的,我嘛,半個字都不要提。”

老管事低頭應是,心中再是疑惑面上也見不着半分。阿蘭若卻自斟了杯茶,續道:“若曉得是我的信,他半個字也不會讀。被拘在此處,的確煩心,有個人同他說說話,也算一星半點兒寬慰。能同他說得上話的人,我估摸怕是不多,大約也就宗學裡幾位先生,他瞧得上些。”

假名文恬的這封信札,果然掙出個好來。信去後的第三日,老管事回稟,連着兩日,神官大人進食都比前幾日多些。昨夜用完膳,神官大人還去波心亭轉了一轉,底下人不敢跟得太近,但他逗留的時刻亦不長,回來寫了封回信,令他帶給宗學的文恬先生。

阿蘭若拆開信來,亦是枚素箋,沉曄一手字寫得極好,內容卻簡單,只淡淡表了一聲謝意。若尋常人而言,這樣簡單的信,泰半就是個敷衍的禮節。但依沉曄的性情,倘真要敷衍,不回信纔是他的行事。阿蘭若脣角抿了抿,眉眼中就有了一絲笑意。老管事察眼意知眉語,趕緊呈上筆墨紙硯,催請主子提筆。

第二封信札裡頭,她着意提了孟春院的書房,本意是助他消磨時光。

那間書房的藏書其實比她如今用的這間更豐富,一向也是她親自打理,且沉曄來的前日晚上,又添了些新本進去。這裡頭的書她尤愛幾本遊記,文字壯闊有波瀾,是以上頭她的批註也分外不同些。她放在書架最下頭,尋常其實無人會注意。

這一茬她自然並未在信中列明,只向他薦了幾套古書的珍本,再得他回信時,他的信卻長了兩句,提及房中幾本遊記的批註清新有趣,看筆跡像是她的批註,又薦了兩本他愛的遊記給她。

後來有一日,蘇陌葉排了個名爲千書繪的玲瓏棋局給她解,她苦思無果,正值老管事呈遞上沉曄的第六封回信,她隨手將這盤玲瓏局描下來附在去信中。當日下午便得了他第七封回信。兩部紙箋,一部是已解開的蘇陌葉的玲瓏局,一部是他描出來令她解的另一盤玲瓏局。

暮春將盡,他信中言辭亦漸漸多起來,雖仍清淡自持,但同開初的疏離卻有許多分別。

據老管事呈報,近日神官大人面上雖看不大出什麼,但心緒應是比往日都快慰開朗些,他自然仍未出過孟春院院門,但時而解解棋局或繪繪棋譜,或袖卷書去波心亭坐坐,或在院中走走停停。只有最後這一樁走走停停,他不曉得神官大人是在做什麼。

阿蘭若卻曉得沉曄是在做什麼,上一封信中他寥寥幾筆提及,他在院中尋出了她從前埋下的一罈陳釀,取四個白瓷壺分裝,夜中就棋局飲了半壺,猜是採經霜的染漿果所釀,封壇藏地下三季,再將秋生的蚨芥子焙乾,啓壇入酒中浸半月,染以藥香,復封壇地下兩載,問她是或不是。

自然,他猜得不錯,說得正是。老管事隨這封回信呈過來的還有一個白瓷壺,說此酒亦是神官大人吩咐帶給文先生的。

這是沉曄第二十封回信。

月黑風高夜,阿蘭若拎着白瓷壺一路溜達到孟春院外,縱身一躍,登上了院外頭一棵老樟木。

此木正對沉曄的廂房,屋中有未熄的薄燈一盞,恰在窗上描出他一個側影。阿蘭若於枝杈間尋個安穩處一躺,彈開酒壺蓋,邊飲邊瞧着那扇緊閉的小窗。

酒喝到一半,巧遇蘇陌葉夜遊到老樟木上頭,閒閒落座於她身旁另一個枝杈上頭,開口一通擠對:“爲師教導你數十年,旁的你學個囫圇也就罷了,風流二字竟也沒學得精髓,魚雁傳書這個招嘛,倒還尚可,思人飲悶酒這一出,卻實在是窩囊。”

阿蘭若躺得正合稱,懶得動道:“師父此言差矣。獨飲之事,天若不時,地若不利,人若不和,做起來都嫌刻意。而今夜我這個無可奈何之人,在這個無可奈何之地,以這種無可奈何的心境,行此無可奈何之事,正如日升月落花開花謝一般自然,”她笑起來,酒壺提起來晃了一晃,“此窩囊耶?此風流耶?自然是風流。”

風流兩個字剛落,對面的小窗砰然打開,黑色的身影急速而出。阿蘭若眼皮動了動。沉曄立在遠牆上與他二人面面相對時,白瓷壺已妥帖藏進她袖中。

玄衣的神官迎風立着,他二人不成體統地一個躺着,一個坐着。沉曄皺着眉將他二人一掃,淡淡道:“二位深夜臨此,想必有什麼指教。”

蘇陌葉站起來立在樹梢上頭:“指教不敢當,今夜夜色好,借貴寶地談個文論個古罷了。”又道:“聽說神官大人於禪機玄理最是辨通,不知可有意同坐論道?”

阿蘭若撲哧笑道:“師父是想讓神官大人坐在牆頭上同你論道嗎?”

蘇陌葉正經八百道:“論道之事,講的是一個心誠,昔年有聞佛祖身旁的金翅鳥未皈化前,就是同仇家在一棵樹上同悟恩怨的因果……”

沉曄的眼睛卻直視着阿蘭若,問出不相干的話來:“你喝的什麼酒?”

她怔了怔,頃刻已恢復慣有的神色:“一個朋友送的,不過只得一小壺,方纔已飲盡了,大人可出現得不湊巧。”

蘇陌葉瞧着他二人,挑了挑眉笑道:“送酒的朋友明日正要過府來同我們聚聚,神官大人若對這個酒有興趣,明日親見一見那位朋友不就明白了。”

沉曄望着他:“送酒的是誰?”

未等蘇陌葉答話,阿蘭若的聲音就那麼無波無瀾地響起:“宗學的文恬,文恬先生。”

那個名字響起時,沉曄冷肅的神色有些與平日不同。

02

照陌少的說法,當日阿蘭若借文恬之名同沉曄有書信往來之事,是他無意中發現。那夜明曉得阿蘭若在沉曄面前竭力遮掩,仍要將送酒之事拿出來發揮兩句,卻是他有意爲之。

那時候,他不曉得自己對阿蘭若是什麼心,只覺她既然想得到沉曄,他就幫她得到他。這個事上頭,她思慮得太重,一心顧着沉曄,曲折得讓他都看不下去。他說出那番話時,只想着,早日做成一個時機,令文恬站到沉曄跟前,方能早日促阿蘭若下個決斷。

要麼她在沉曄跟前認了她纔是信中的文恬,一切攤開說,這段情會怎麼樣就看造化,但終歸有一線生機。要麼她將自己做成沉曄與真文恬二人間的一座牽線橋,將這個姻緣讓給真文恬,徹底斷了自己對沉曄的念頭。

但無論哪一種,都比她現在這樣拖着強些。

陌少覺得,藉着他人的身份陷在一段情裡頭自苦,這不該是他徒弟做的事。

鳳九思量,若是她,就選第一種。一切只因她聽過一個傳聞,幫人牽姻緣牽夠兩回,自個兒就難嫁出去,她屈指一算已幫東華姬蘅牽過一回了,再牽一回這輩子就完了。

但阿蘭若,或許其時已嫁出去了,再無後顧之憂,又估摸從未做過牽線橋,想試試其中滋味。

總之,一夜枯坐後,她選了後者。天矇矇亮時便將文恬傳入了府中,在她一番驚歎裡頭,將二十封沉曄的信札穩穩遞到了她手中。交代給文恬的話裡頭,前事後事面面俱到,唯獨隱了她對沉曄的心思,不鹹不淡地編了一口胡話:“橘諾被放出王都時求我照應神官大人,你曉得我還算心善,自然要照應。但我同他卻一向看彼此不順眼,照應他的信留我的名必然更惹他憤恨,是以留了先生的名。但近日府中事多,我亦有些力不從心,方請先生過府一敘,不知先生可否接下這個重任,代我書信上照應照應神官大人?也無須寫些特別的,不過閒時生活雜趣罷了。”

文恬從前受了她許多恩惠,加之又是個懂禮的人,自然應允幫這個忙。

對她的一篇胡話亦不疑有他。

她瞧着文恬一封一封翻看沉曄的書信,時而贊兩聲:“從前倒是未曾留心,原來神官大人亦是位妙人,這些棋局,倒是有趣。”

阿蘭若笑了一笑,道:“先生棋藝精湛,從前在府中時我便極少勝過先生,今次正好可以同神官大人多切磋切磋。”頓了頓,又道,“不過先生回信時還需摹一摹我的筆跡,當日未想得太多,那些去信雖留的先生之名,字跡倒還是我自個兒的。”

文恬抿了抿脣道:“這並非難事。”

次日小聚,沉曄果然到場。

阿蘭若沒有什麼講究,但陌少骨子裡其實是個講究人,故而小聚的場地被安置在湖中間一個亭子裡頭。

此亭乃是陌少的得意之作。只一條小棧連至湖邊,亭子端立於湖心,四周種了一圈蓮花,遠望上去亭子像是從層層蓮葉中開出來的一個花苞。

亭子六個翹角各懸了只風鈴,風吹過鈴鐺隨風響,便有絲幽禪意。可謂集世間風雅大成,無處不講究。

但亭子名卻是阿蘭若起的,拿捏了最不講究的三個字,直白地就叫湖中亭。陌少琢磨了一陣,覺得這個名兒也算直白得有趣,忍了。阿蘭若拎了塊未上漆的紅木板兒,狼毫筆染個經水也不易落的重墨,板兒上寫出湖中亭三個字朝亭上一掛就算立了牌匾。陌少抽着嘴角,覺得這個匾兒也算天然質樸,又忍了。

沉曄入亭時,在亭前留了步,目光懸在紅木板兒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上頭。亭中素衣的少女望了阿蘭若一眼,有些了悟,向亭外道:“那三個字文恬寫得不成氣候,承公主美意至今仍懸在亭子上頭,今日卻叫大人見笑。”

沉曄的眼光就望向她。文恬的容貌只能說清秀,但一身素衫立在亭中,襯着背後縹緲的水色,瞧着竟是十分的淡泊平和。

沉曄的目光有些許柔和,低聲道:“文恬?”

少女就微微笑起來:“正是。”

後來蘇陌葉問過阿蘭若,瞧着這個場景,她心裡頭是如何想的。這個後來,也沒有後得多久。沉曄入亭方過片刻,便被文恬邀去湖邊一個棋桌上手談一局。

亭中只剩他與阿蘭若,一個圍着紅泥小爐烹茶,一個有一搭沒一搭地剝着幾個橘子,眼光虛浮得也不曉得在想什麼。

陌少的這個問題,其實有些刻薄,刻薄得戳人心窩。

湖邊玄衣的青年與白衣的少女恍若一對璧人。阿蘭若剝出來一個橘子扔給陌少,臉上竟仍勾得出笑,卻笑得有些無奈:“文恬是個好女子,才學見識都匹配得上他,家世雖不濟些,不過他如今也是落魄,文恬在這個時候同他結緣,正見出她不求榮華的淡泊,今日我做到這個地步,若他二人佳緣得成,也算我一個行善的造化。”

蘇陌葉皺眉:“那日靈梳臺上你對橘諾說那些話,可不像你今日會這麼做。”

阿蘭若挑眉:“那些話嘛,不過爲了逗逗橘諾罷了。”遠目湖岸處那一黑一白對棋的側影,低聲道,“他這個人,冷淡自傲,偏偏長得好,靈力好,劍使得好,字習得好,棋下得好,情趣見識也夠好,顯得那種冷淡自傲,反倒挺吸引人的。”

又笑道:“你想過沒有,他討厭我其實也並非他的錯。母妃二嫁後誕下我和嫦棣,此爲不貞,因而我同嫦棣皆血統污濁。這其實,也不過是一種看法罷了。對這世間萬物,每個人都可以有每個人的看法,不能說誰對誰錯。

只是他有這種看法,我和他自然再沒什麼可能了。他那麼看着文恬,其實我有些羨慕。”

良久,道:“但我也希望他好。”

蘇陌葉遞給她一杯茶:“情這種事,攤上就沒有好處,所幸你看這樁事還留了幾分神志,既已到這個田地,你早早收收心吧。”

阿蘭若接過茶,謝了他兩句。

此事便像就此揭過,再無隻言片語提及,兩人只閒話些家常,待湖邊的璧人殺棋而歸。

湖中亭小聚後,聽老管事說,沉曄和文恬互遞了四封書信。文先生隨信還附過兩件小禮,一隻草編的白頭雀,一個手繡的吉祥紋扇墜,沉曄回了她兩卷書。

書是沉曄定的,差他去市上買的,兩本滄浪子的遊記。阿蘭若彼時正捧着一盞茶在荷塘邊餵魚,一不留神茶水燙了舌頭,緩過來時,吩咐老管事今後他二人如何,可以不必呈報,終歸沉曄到她府上又不是來蹲牢的。又道,沉曄送給文恬的兩本書,也買兩本給她瞧瞧。

某些層面來說,鳳九有些佩服阿蘭若。遙想她當年傷情,偶爾還要哭一鼻子喝個小酒,而阿蘭若白將意中人送到他人手裡,遑論哭鼻子喝小酒,連一聲多餘的嘆息都沒有,每日該幹什麼仍幹什麼。鳳九覺得同她一比,自己的境界陡然下去了,有點兒慚愧。

但天意,不是你想讓它怎麼走,它就能怎麼走。風平浪靜中莫名的出其不意,這纔是天意。

三四日後,沉曄夜遊波心亭,無意中瞅見亭旁一棵紅豆樹上題了兩行字。

有些年成的字,深深扎進樹幹裡,當真是鐵畫銀鉤,入木三分,同留在他書匣中那摞信紙上的字跡極爲相似。十六個字排成兩列,月映天河,風過茂林,開懷暢飲,塵憂頓釋。

兩列字略偏下頭留了一個落款。

他藉着月光辨出落款,臉色一白。落款中未含有年成時節,單一個名字孤零零站在上頭。相里阿蘭若。

鳳九豎起耳朵,急切想聽到下文,蘇陌葉卻敲着碧玉簫賣了個關子:“此時真相大白下,倘你是沉曄,曉得一直寫信給你的並非文恬而是阿蘭若,你會如何?”

鳳九想了片刻,試探道:“挺……挺開心的?”

陌少笑道:“是我我也挺開心的,有個姑娘肯這樣對我好,還是個絕色,怎麼想都是賺了。”

鳳九如遇知音,立刻坐近了一寸:“可不是嘛!”

蘇陌葉停了一會兒,卻道:“可惜阿蘭若遇到的是沉曄,而沉曄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阿蘭若在書房裡頭,迎來了盛怒的沉曄。

其時她正剝着瓜子歪在一張矮榻上看滄浪子新出的遊記,猛見一截刻字的樹皮重重落在自己眼前。順着樹皮看上去,是玄色的袍子,沉曄沉着中隱含怒色的臉。

他居高臨下,目光中有冰冷的星火:“信是你寫的,酒是你釀的,棋局亦是你解的。將我當作一件玩物,隨意戲耍捉弄,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逼近一步,眼中的星火更甚:“看我被你騙得團團亂轉,真心真意一封一封回信給你,想着我竟然也有這一日,心中是不是充滿快意?”

阿蘭若瞧着書冊上的墨字許久,突然道:“師父跟我說,要麼我就爭一爭,要麼就斷了念頭。本來我已經斷了念頭,你不應該跑過來。”

她想了一會兒:“就算有些事情你曉得了,其實你也該裝作不曉得,我們兩個,不就該像從前那樣形同陌路嗎?”

沉曄看着她,語聲冰寒:“從前我們竟然只是形同陌路?難道不是彼此厭惡?”

阿蘭若撫着書冊的手指一顫,輕聲道:“或者,你就沒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挺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

她擡起頭來:“你看,你不曉得是我寫這些信前,不是挺開心的嗎?”

他退後一步:“你在開玩笑。”

她像是有些煩亂:“如果不是玩笑呢?”

他神色僵硬道:“我們之間,什麼可能都有,陌路,仇人,死敵,或者其他,唯獨沒有這種可能。”

阿蘭若看了他許久,笑道:“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聽說那之後,沉曄同文恬再無什麼書信往來。文恬傳信問過一次阿蘭若,她簡單說沉曄曉得實情了,先前將她扯進來有些對不住。文恬沒說什麼,回信安慰了她兩句。

蘇陌葉將故事講到此處,瞧天色漸晚,暫回去歇着了。

鳳九曾想過許多次阿蘭若同沉曄到底如何,卻沒想到是這樣傷的一個開頭,令她有些沉重,亦頗爲唏噓。因此臨睡前多吃了個包子,卻撐得睡不着,花園中轉了一圈,想起白天蘇陌葉講的故事,嘆了幾口長氣,沾了些夜露,方纔回牀上躺安穩。

第十章

鳳九手上傷好,提得動鍋鏟的那一日,她屈指一算,息澤神君約莫該回歧南神宮了。

水月潭中,她曾同息澤誇下海口,吹噓自己最會做蜜糖。青丘五荒,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廚藝,可恨前幾日傷了手不能及時顯擺,憋到手好這一日很不容易。藥師方替她拆了紗布,她立刻精神抖擻旋風般衝去小廚房。但這個蜜糖,要做個什麼樣兒來?唔,普天之下,凡是有見識的,倘要喜歡一個走獸,自然都應該喜歡狐狸。她私心覺得息澤算是個有見識的。她對自己的狐狸原身十分自信,乾脆比着自己原身的樣兒燒了個小狐狸模子。待糖漿熬出來,哼着小曲兒將熬好的糖漿澆進模子裡,冷了倒出來,就成了一隻不可方物的糖狐狸。每個糖狐狸都用細棍子穿好,方便取食。

她連做了十隻不可方物的糖狐狸,齊整包好,連着幾日前備給息澤請他幫着圓謊的信一道,令茶茶儘早送到歧南神宮,交到息澤手上。話裡頭叮囑茶茶:“糖和信比,信重要些,倘遇到了什麼大事,可棄糖保信。”

茶茶看她的眼神,有一絲疑惑,接着有一絲恍然,有一絲安慰,又有一絲欣喜。

她聽到與茶茶同行的一個小侍從不明不白地開口相問:“爲什麼信重要些呀?”

茶茶已走到月亮門處,壓着嗓子說什麼她沒聽清,好像說的:“殿下頭一回給神君大人寫那種信,自然信重要些。”

鳳九撓着腦袋回臥間想再回去躺躺,那種信,那種信是個什麼信?一個小宮婢竟比自己還有見識,還曉得什麼是那種信。話說回來,到底什麼是那種信?

蘇陌葉酉時過來,神色匆匆,說息澤急召,他需去歧南神宮一趟,阿蘭若給沉曄的信料想她還沒有動靜,他這幾日將它們全默出來了,她隔個兩三日可往孟春院送上一封。

鳳九的確還沒有什麼動靜,暗歎陌少真是她的知音。雖有些奇怪,蘇陌葉作爲谷外的一位高人,連上君都要給他幾分薄面,原不是憑息澤召就能召得動的,但見着眼前這二十封信的喜出望外,暫時打消了她這個疑慮。

她小時候最恨的一堂課是佛理課,其次恨夫子讓她寫文章。陌少此番義舉,令他在她心中一時偉岸無雙,她幾乎一路蹦蹦跳跳地恭送他出了公主府。

趁着月上柳梢頭,鳳九提了老管事來將第一封信遞去了孟春院。

晚膳時她喝了碗粥用了半隻餅,正欲收拾安歇,一個小童子跌跌撞撞闖進她的院中。小童子抽抽噎噎,說孟春院出了大事。

鳳九驚了一跳,什麼樣的大事,竟將一個水靈的小孩子嚇成這樣。小童子摸着額頭上一個腫包,哭得氣都喘不上來。

難不成她的府裡還有欺凌弱小這等事,還是欺凌這麼弱小的一個弱小,忒喪心病狂了。鳳九握住小童子的手,義憤地鎖定眉頭:“走,姊姊給你做主去。”

孟春院中,幾乎一院的僕婢侍從都擁在沉曄的房中,從窗戶透出的影子看,的確像是有場雞飛狗跳。

鳳九琢磨,教訓下僕這個事,她是嚴厲地斥之以理好,還是和藹地動之以情好。一路疾行其實已消了她大半怒氣,她思忖片刻,覺得應該和藹慈祥些。

剛做出一個慈祥的面容跨進門,一個瓷盅兒迎面飛來,正砸在她慈祥的腦門兒上。

瓷盅兒落地,一屋子人都傻了,指揮大局的老管事撲通下跪,邊抹汗邊請罪道:“不——不知殿下大駕,老——老奴——”

鳳九拿袖子淡定地揩了一把臉上的湯水,打斷他:“怎麼了?”

衆僕訓練有素,敏捷而悄無聲息地跳過來,遞帕子的遞帕子,掃碎瓷的掃碎瓷,老管事哆嗦着趕緊回話:“沉曄大人今夜醉得厲害,老奴抽不開身向殿下呈稟,怕久候不得老奴的呈報殿下會擔憂,才使喚曲笙通傳一聲,卻沒料到驚動了殿下,老奴十萬個該死——”

鳳九這纔看清躺在牀上的沉曄。

牀前圍着幾個奴僕,看地上躺的手上拿的,料想她進來前,要麼正收拾打碎的瓷盞,要麼正拿新湯藥灌沉曄。

原來是沉曄醉了酒。醉酒嘛,芝麻粒大一件事,她要只是鳳九,此時就撂下揩臉的帕子走人了。

但此時她是阿蘭若。

阿蘭若對沉曄一片深情,他皺個眉都能令她憂心半天,還周全地寫信去哄他,惹他展顏開心。此時他竟醉了酒,這,無疑是件大事。

老管事瞄她的神色,試探地進言道:“沉曄大人醉了酒,情緒有些不大周全穩定,殿下……殿下在這裡難免不被磕着絆着,裡頭有老奴伺候着就好,殿下要麼移去外間歇歇?”

鳳九審度着眼前的情勢,若是阿蘭若,此刻必定憂急如焚,她心中這麼一過,立刻憂急如焚地道:“這怎麼能,我此番來就爲瞧一瞧他,他醉成這樣,不在他跟前守着,我怎能安心?”此話出口,不等旁人反應,自己先被麻得心口一緊,趕緊揉了一揉。

老管事聽完這個話,卻似有了悟,斗膽起來扶她坐在一個近些的椅子上,寬慰道:“大人他喝醉了其實挺安靜的,只是奴才們要喂大人醒酒湯時,大人有些抗拒,初時還由不得奴才們近身,待能靠近些了,瓷碗瓷盅一概遞出去就被大人打碎,這頃刻的工夫,也不曉得打碎了多少,唉——”

話間,啪,又是一個瓷碗被打碎。沉曄牀前蹲了兩個婢女一個侍從,一個訓練有素地收拾碎瓷片,一個訓練有素地又遞上一隻藥碗,孔武有力的小侍從則去攔沉曄欲再次將藥碗打翻的手。

這個時候,爲表自己對沉曄的縱容和寵愛,鳳九自然要說一句:“他想砸就砸嘛,你們攔着作甚。”

小侍從火燙一樣縮回手,老管家臉上則現出可惜且痛心的神色:“殿下有所不知,大人砸的瓷器,皆是宮中賞賜的一等一珍品,譬如方纔這個碗,就頂得上十斛明珠……”

鳳九心中頓時流血,但爲以示她對沉曄的偏愛,不得不昧着良心道:“呵呵,怪不得碎的這個聲兒聽着都這麼的喜慶。”

老管事瞧着她,自然又有一層更深的了悟。

一個有眼力的侍婢專門擰了條藥湯泡過的熱帕子給鳳九敷額頭上的腫包。牀上的沉曄卻突然開口道:“讓他們都下去。”

鳳九眼皮一跳,這個話說得倒清醒。

侍從婢女們齊刷刷擡頭看向她,鳳九被這些眼神瞧着,立刻敬業地甩了帕子三兩步奔到牀前,滿懷關切地問出一句廢話:“你覺着好些了沒?”

老管事招呼着衆僕退到外間候着,自己則守在裡間靠門的角落處以防鳳九萬一差遣。

沉曄睜開眼睛看着她,醉酒竟然能醉得臉色蒼白,鳳九還是頭一回見。

聽着說話像是清醒,但眼神中全是昏茫,鳳九覺得,他確是醉了。

沉曄看了她半晌,終於開口:“我知道這裡不會同從前一模一樣,許多事都會改變。但只要這具軀殼在,怎麼變都無所謂。最好什麼都變了,我纔不會……”這話沒有說完,他似乎在極力壓抑什麼,聲音中有巨大的痛苦,“可一個軀殼,只是個軀殼罷了,怎麼能寫得出那封信。不,最好那封信也沒有,最好……”

他握住她的手,卻又放開,像是用盡了力氣,“你不應該是她。你不能是她。”良久,又道,“你的確不是她。”

鳳九聽得一片心驚,低聲問他:“你說,我不應該是誰?”

沉曄瞧着帳頂,卻沒有回她的話,神色英俊得可怕,冰冷得可怕,也昏茫得可怕,低啞道:“我和她說,我們之間,什麼可能都有,陌路,仇人,死敵,或者其他,唯獨沒有彼此欣賞的可能。她那時候笑了。你說笑代表什麼?”

鳳九沉默半晌:“可能她覺得你這句話有點兒帥?”

沉曄沒有理會,反而深深瞧着她,昏茫的眼神中有剋制的痛苦,良久,笑了一下:“你說或許是捉弄我,或許是喜歡我,但其實,後者纔是你心中所想,我猜得對不對?”這痛苦中偶然的歡愉,像在絕望的死寂中突然盛開了一朵白色的曼殊沙華。鳳九終於有些明白爲何當初阿蘭若一心瞧上沉曄了,神官大人他,確然有副好皮囊。

她沉默了一下,不知該回答什麼,半天,道:“呃,還好。”

沉曄顯然不曉得她在說什麼,她自己也不曉得。其時她想起蘇陌葉講給她的故事,心中已是一片驚雷,腦中也是一片混亂。見沉曄停了一會兒,似乎要再說什麼,有些煩不勝煩,一個手刀劈下去砍在他肩側。

四下安靜了。

她正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緒,不經意擡眼,瞧見老管事縮在門腳邊驚訝地望着她。

鳳九頓時明白,這個手刀,她砍得太突兀了,看了一眼被她砍昏在牀的沉曄,嘴角一抽,趕緊補救道:“他不願喝醒酒湯,也不願安穩躺一躺,這豈不是更加的難受,手刀雖是個下策,好歹還頂用。唉,砍在他身上,其實痛在我心上,此時看着他,心真是一陣痛似一陣。”

老管家驚訝的神色果然變得擔憂且同情,試探着欲要寬慰她:“殿下……”

鳳九捂着心口打斷他:“有時勾着勾着痛,有時還扯着扯着痛,像此時這個痛,就像一根帶刺的細針兒一寸一寸穿心而過的痛,啊,痛得何其厲害!我先回去歇一歇,將這個痛緩一緩,餘下的,你們先代我伺候着罷!”話間捂着胸口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門口。

老管事眉間流露出對她癡情的感動,立刻表忠心道:“奴才定將大人伺候規整,替殿下分憂。”

轉出外間門,鳳九呼出一口氣,揩了一把額頭的汗。演戲確然是個技術活,幸而她過去也算有幾分經驗,才未在今夜這個臨時出現的陣仗跟前亂了手腳。

記得蘇陌葉有一天多喝了兩杯酒,和她有一兩句嘆息,說情這個東西真是奧妙難解,怎麼能有這樣的東西將兩個無關之人連在一起,她開心了你就開心,她傷心了你就傷心。此時鳳九心中無限感慨,這有什麼難解,譬如她和沉曄,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們不管什麼情總有一點情。他開心了,就不會來惹她,她就很開心,他傷心了,就來折騰她,她也就很傷心。

她嘆了一聲,回望了一眼沉曄又喧嚷起來的臥間,又憶起方纔對老管事說的一通肉緊話,打了個哆嗦,趕緊遁了。

自個兒的臥間裡頭,鳳九拈着個茶杯在手裡頭轉來轉去,她想一些東西的時候,有拈個什麼東西轉轉的毛病。

她曉得蘇陌葉一直在疑惑,造出這個世界的人是誰。此前他們也沒瞧見誰露出了什麼行跡。直到今夜沉曄醉酒。酒這個東西,果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倘若果真沉曄便是此境的創世之人,他造出這個世界,是想同阿蘭若得一個好,那爲何自她入此境來,沉曄卻對她一直愛答不理?這有些說不通。今夜他還說了些怪話,譬如她不該是阿蘭若,她只是個殼子之類。

陌少說過,創世之人並非那麼神通廣大,掉進來的人取代了原來的人,按理只有掉進來的人自己曉得,創世之人是不可能曉得的。換言之,沉曄不可能曉得她是白鳳九而非阿蘭若,但他一直說她只是個殼子,難道……他另造出阿蘭若來,卻沒法騙過自己這個阿蘭若是假的,所以才說她只是個殼子?

燈花噼啪了一聲,一絲縹緲記憶忽然閃入她的腦海。那夜她被沉曄救出九曲籠後,在昏睡中曾聽到一句話,多的雖記不住了,大意卻還有些印象:“我會讓你復活,我一定會讓你回來。”現在這麼一想,那個聲音,竟有些像沉曄的。

鳳九想了一通,自覺想得腦袋疼,再則深夜想太多也不宜入眠,擱了杯子打算睡醒再說。

一覺天亮,醒時老管事已候在她門外,呈上來一盅醒神湯,說沉曄大人酒已醒了,聽說昨夜公主親自來探看他,頗感動,料想公主昨夜必定費神,因而吩咐下廚熬了這盅湯,命自己呈過來給公主提一提神,看得出來沉曄大人還是關懷着公主。

老管事說着這個話時,眼中閃着欣慰的淚花。鳳九在他淚光閃閃的眼神中喝下這盅湯,果然頗提神。早膳再用了半碗粥,收拾規整後,她覺得今天似乎有些什麼大事要思索,這些大事,好像還同沉曄昨夜說的什麼話相關。費了半天的力,卻想不起來昨夜沉曄說了什麼,也想不起來要思索什麼了。她默了一陣,覺得既然想不起來,多半是什麼不打緊之事,或者是自己一時糊塗記錯了,也就未再留神。

蘇陌葉被息澤召走了,茶茶被她派去給息澤送糖狐狸了,息澤嘛,息澤本人此時亦在歧南神宮蹲着。說不準他們仨此刻正圍着一張小案就着糖狐狸品茶,一定十分熱鬧,十分和樂。

鳳九覺得有些淒涼,又有些寂寞。

她淒涼而寂寞地窩在小廚房裡做了一天的糖狐狸,做出來自己吃了兩個,院子裡的侍從婢女老媽子各送了兩個,給蘇陌葉留了五個,竟然還剩五個。她想了一想,想起來早上沉曄送了盅湯給她,來而不往非禮也,她是個有禮節的人,將剩下的糖狐狸包了一包,差老管事連帶第二封信一起捎給了沉曄。

第十一章

01

是夜,鳳九和衣早早地躺在牀上,她預感今夜沉曄又會出個什麼幺蛾子折騰自己,一直忐忑地等着老管事通報。

等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老管事,自己反而越等越精神,乾脆下了牀趿了雙鞋,打算溜去孟春院偷偷瞅一眼。鳳九暗歎自己就是太過敬業,當初阿蘭若做得也不定有她今日這般仔細。

嘆息中,窗外突然飄進來一陣啾啾的鳥鳴。府中並未豢養什麼家雀,入夜卻有羣鳥唱和,令人稱奇。

她伸手推門探頭往外一瞧。

鳳九覺得,她長到這麼大,就從來沒有這麼震驚過。

亭院打理上頭,因阿蘭若愛個自然諧趣,院中一景一物都挺樸實,以至她這個院子看上去就是個挺普通的院子,特別處不過院中央一棵虯根盤結的老樹,太陽大時,是個乘涼的好去處。

但此時,當空的皓月下,眼前卻有豐盛花冠一簇挨着一簇,連成一片飄搖的佛鈴花海,叫不出名字來的發光鳥雀穿梭在花海中,花瓣隨風飄飛,在地上落成一條雪白的花毯,花毯上頭寸許,飄浮着藍色的優曇花,似一盞盞懸浮於空的明燈。

紫衣神君悠閒地立在花樹下,嘴裡含着半個糖狐狸,垂頭擺弄着手上的一個花環,察覺她開了房門,瞧了她一會兒,將編好的花環伸向她,擡了擡下巴:“來。”

鳳九半天沒有動靜,幾隻雀鳥已伶俐地飛到息澤手旁,銜起花環嘰喳飛到鳳九的頭頂。安禪樹的嫩枝爲環,綴了一圈或白或藍的小野花,戴在她頭上,大小正合襯。

鳳九仍靠門框愣着,腦中一時飄過諸多思緒。譬如折顏時常吹噓他的十里桃林如何如何,如今看來他那十里桃林除了能結十里桃子這點比佛鈴花強些外,論姿色遜了何止一籌。又譬如歧南神宮路遠,息澤此時竟出現在此院中,可見是趕路回來,要不要將他讓進房中飲杯熱茶坐一坐?再譬如上古史中記載,上古時男仙愛編個花環贈心儀的女仙做定情物,息澤竟送了個花環給自己做糖狐狸的謝禮,可見他忒客氣,以及他沒有讀過上古史……

雀鳥啾鳴中,任她思緒繁雜,息澤卻仍閒閒站在花樹下:“過來,我帶你去過女兒節。”

這個話飄過來,像是有什麼無形之力牽引,走向息澤時她的裙子撩起地上的花毯,離地的花瓣融成光點,縈繞她的腳踝。

鳳九折回去信步踢起更多的花瓣,花瓣便化成更多的光點。鳥雀們在光點中撲鬧得歡騰,她踢得也歡騰,高興地向息澤道:“難得你把這裡搞得這麼漂亮,我們就在這裡玩兒一會兒,不出去了……”話還沒說完,腰卻被攬住,“成不成”三個字剛落地,兩人已穩穩立於王城的夜市中。

天上有璀璨的羣星,地上有炫目的燈綵,佛鈴與優曇懸於半空,底下是喧嚷的人聲。

鳳九瞧着半空中飄飛的落花目瞪口呆:“你將幻景……鋪滿了整個王城?”

正有兩個姑娘嬉鬧着從他們跟前走過,落下隻言片語:“大約是哪位神君今夜心情好,爲了哄心儀的女子開心,纔在女兒節做出這樣美麗的幻景,叫咱們都趕上了,那位神君可真是癡心,他心儀的女子也真是有福分!”有福分的鳳九一心追着往市集裡走的息澤,姑娘們說的什麼全沒聽清,追上時還不忘一番語重心長:“做這樣的幻景雖非什麼重法,但將場面鋪得這樣大難免耗費精力,你看你前些時日身上還帶着傷,此時也不知好全沒有,我其實沒有想通你爲什麼會做這等得不償失之事,啊你怎麼想的,我方纔在院中時都忘了你身上還帶着傷這回事。”

息澤的模樣像是她問了個傻問題:“她們不是說了嗎,我今夜心情好。”

鳳九很莫名:“前些時也沒見你心情好到這個地步,今日怎麼心情就這麼好了?”

息澤指了指化得沒形的糖狐狸:“你送我這個了。”

鳳九卡了一卡。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糖狐狸,又默默地看了一眼息澤,良久,道:“我送你幾個糖狐狸,你就這麼開心?”

息澤聲音柔和,答了聲嗯,目光深幽地瞧着她:“你送我糖狐狸,我很開心,回來陪你過女兒節,做出你喜歡的幻景,我是什麼意思,你懂了嗎?”

息澤方纔的那一聲嗯,早嗯得鳳九一顆狐狸心化成一攤水,聽他底下的這句話,化成的這攤水暖得簡直要冒泡泡。這是多麼讓人窩心的一個青年,小時候沒了父母,沒得着什麼疼愛,此時送他幾個不值錢的糖狐狸,他就高興成這樣。這又是多麼知恩的一個青年,她送了那麼多人糖狐狸,就他一人用這樣方式來鄭重報答她,旁人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他簡直是滴水之恩噴泉相報。

鳳九給了息澤一個我懂的眼神,嗓音裡含着憐愛和感動:“我懂,我都懂。”

息澤默了一會兒:“我覺得你沒有懂。”

鳳九同情地看着他。如今這個世道,像息澤這樣滴水之恩噴泉相報的情操,確然不多見了,想來也不容易覓得知音。息澤他,一定是一個內心很孤獨的青年。太多人不懂他,所以遇到自己這種懂他的,他一時半會兒還不太能接受。這卻不好逼他。

她越瞧着他,越是一片母性情懷在心頭徐徐盪漾,恨不得回到他小時候親自化身成他孃親照顧他,手也不禁撫上他的肩頭:“你說我沒有懂,我就沒有懂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又看他的手:“這個糖狐狸只剩個棍子了,其他九隻你也吃完了?你喜歡吃這個?我此時身上卻沒帶多的,夜市裡頭應該有什麼糕點,我先買兩盒給你墊着,回家再給你做好不好?或者我再給你做個旁的,我不單隻會做這個。”

息澤又看了她許久,輕聲道:“我不挑食,你做什麼我吃什麼。”又道,“你在我身上這樣操心,我很高興。”

鳳九幾欲含淚,這個話說得多麼貼心,她也認識另外一些內心孤獨的少年或者青年,爲人就沒有息澤這樣體貼柔順。這就又見出息澤的一個可貴之處。

鳳九瞧着他的面容,遙想他小時候該是怎樣一個體貼可愛的孩子,無父無母長到這麼大

,不曉得受過多少委屈,就恨不得立刻將他幼時沒有見識過的東西都買給他,沒有玩過的把戲一個一個都教他玩得盡興。

她滿腔憐愛地一把拽住息澤的袖子,豪情滿懷:“走,我帶你玩兒好玩兒的去。”

女兒節,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姑娘們過的節日,梵音谷外的神仙不過這種節,但鳳九兩百多年前乃是凡界的常客,自然有些見識,看出凡界有個七月七過的乞巧節,同這個有幾分相類。

但地仙們過節,自然更有趣致。譬如排出的這一條街燈,燈上描的瑞獸便個個都是能言能動的,即便是個上頭只描了花卉的燈籠,湊近些也能聽到燈裡傳出自花間拂過的風聲。再譬如小攤上拿面泥捏的麪人,也是個個古靈精怪得同活物一般,光瞧着都很喜人。

賣麪人的小哥拿剩泥捏了個箜篌拿根棍兒穿着,插在一衆花枝招展的泥人兒間,泥箜篌竟自己就奏出樂聲來。鳳九瞧着有趣,多看了兩眼,聽到息澤在她頭上問:“你喜歡這個箜篌嗎?”

息澤這樣一問,不禁令她想起她的表弟糯米糰子來。糰子是個十分委婉的孩子,想要什麼從來不明着要,例如她帶他出遊凡界,他睜着荷包蛋一樣水汪汪的大眼睛,絞着衣角羞怯地問她:“鳳九姊姊,你想吃個燒餅嗎?”

她就曉得,糰子想吃燒餅了。

息澤此時這個問法,句式上和糰子簡直一樣一樣的。

麪人小哥正對着息澤舌燦蓮花:“公子果然有眼光,小人雖然有個虛名叫麪人唐,但其實最擅捏箜篌,城中許多公子都愛光顧小人買個泥箜篌送心上人,攤上這個已是今日最後一件了,公子若要了小人替公子……”

話沒說完鳳九一錠金葉子啪一聲拍在攤位上頭:“好,我要了,包起來。”

麪人小哥一手穩住掉了一半的下巴,結巴道:“是小……小姐付賬?一向不……不都是公子們買給小姐們嗎?”

息澤還沒反應過來,鳳九已接過麪人,巴巴地遞到他手裡,口中異常的慈愛:“你小時候沒有玩過麪人對不對,這個雖然是米麪做的,但入不得口,將它放在牀頭把玩幾日即可。若要能入口的,前頭有個糖畫鋪子,我再給你買個糖畫去。”期待地道,“這個泥箜篌你喜歡麼?”

息澤艱難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喜歡。”

鳳九感到一種滿足,回頭向目瞪口呆的麪人小哥豪爽道:“你做出這個來,他很喜歡,這就是莫大的功勞了,多的錢不用找了,當是謝小哥你的手藝。”

麪人小哥夢遊似的收回找出去的銀錢,敬佩地目送鳳九遠去的背影,喃喃讚道:“真奇女子,偉哉。”

鳳九如約給息澤買了個會噴火花的龍圖案糖畫,還買了兩盒糕。

一路上,息澤問過她想不想要一個比翼鳥尾羽做的毽子,一個狐狸面孔的會挑眉毛的檜木面具,一把拼錯了會哼哼的八卦鎖。於是她又一一給息澤買了一個毽子,一個面具,一把鎖。買完勢必滿含期待地問息澤一句喜不喜歡,自然,息澤只能答喜歡。

她聽着息澤說喜歡兩個字,就忍不住高興,就忍不住將賣這些小玩意兒的攤販打賞打賞。

逛了一夜,逛得囊中空空,她卻十分地滿足。

三四個戴面具的孩子打鬧着跑過他們身前,有個長得高的孩子跳起來撈一朵落在半空的優曇花,花朵像是有知覺似的躲躲閃閃,孩子愣了一瞬,咯咯笑着就跑開了。

鳳九頓時想起自己混世魔王的小時候,回頭挺開心向息澤道:“我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也愛在街上這麼跑來跑去。”

她的童年裡頭着實有許多趣事,邊走邊眉飛色舞地同息澤講其中一則:“那時候我有個同窗,是頭灰狼,有一回我沒答應他抄我功課,他趁我在學塾裡午睡時把我身上的皮毛……呃,羽毛全都塗黑了。”

息澤將落在她頭上的光點撥開:“你小時候常被欺負?”

鳳九揚眉:“怎麼可能,旁的同窗們巴結孝敬我還來不及,就灰狼弟弟還敢時不時反抗一下,當然我都報復回來了。次回夫子帶我們去山裡認草藥,晚上宿在山林裡,我就去林子裡抓了只灰兔子,趁灰狼弟弟睡着時把兔子塞在他肚子底下,次日清晨告訴他那是他做夢的時候生出來的,我還幫他接了個生,灰狼弟弟當場就嚇哭了。”

息澤脣角浮出笑來:“做得很好。”

鳳九嘆一口氣:“但後來他曉得是我耍了她,攆着我跑了兩個月。”

息澤道:“只攆了兩個月?”

鳳九無奈地看他一眼:“因爲兩個月後年終大考,他想抄我的上古史。”

息澤點頭道:“看來你的上古史修得很好。”

鳳九有一瞬的怔忪,但立刻拋開雜念,坦蕩地道:“這個嘛,因我小時候崇拜一位尊神,他是上古的大英雄,一部上古史簡直就是他的輝煌戰功史,我自然修得好。”

瞧息澤忽然駐足,她也停下來,又道:“其實那時候,我還想過在他喜歡的課業上也用一用功,無奈他喜歡的是佛理課,這個我就有心無力了。

我一直不大明白他從前成天打打殺殺,後來爲何佛理之類還習得通透,有一天終於明白了,揮劍殺人的人,未必不能談佛理。其實他還喜歡釣魚之類,但可惜夫子不開釣魚這門課。”話畢由衷感到可惜地嘆息了一聲。

恍一擡頭,息澤的眼中含了些東西她看不大明白,他的手卻扶了扶她頭上有些歪斜的花環,低聲道:“你爲他做了很多。”

鳳九聽出這個是在誇她,不大好意思,順手從他手裡拿過那個檜木面具頂在面上,聲音甕甕從面具後頭傳出來:“這……這着實算不上什麼,只不過小時候有些發傻罷了。”忽聽得前頭一片熙攘喝彩聲,踮腳一瞧,立刻牽住息澤的袖子,聲音比之方纔愉悅許多,興奮道:“前頭似乎是姑娘們在扔香包,走走,咱們也去瞧瞧!”

02

比翼鳥族女兒節這一日,姑娘們扔香包這個事,鳳九曾有耳聞。

聽說夜裡城中專有一樓拔地起,名婺女樓,乃萬年前天上掌婺女星的婺女君贈給比翼鳥族一位王子的定情禮。婺女星大手筆,然比翼鳥族慣不與外族通婚,二人雖有一番情短情長,終究只能嘆個無緣,徒留一座孤樓僅在女兒節這夜現一現世,供有心思的姑娘們登高,圓一圓心中的念想。

傳說中,是夜,姑娘們帶着親手繡好的香包登樓,若心上人自樓下過,將香包拋到心上人的身上,他有意就收了香包,他無意就拋了香包,但收了香包的需陪拋香包的姑娘一夜暢遊。

鳳九發自肺腑地覺得,這果真是個有情又有趣的耍事,若早幾萬年青丘有這樣的耍事,迷谷他也不至於單身至今。

她興致勃勃引着息澤一路向婺女樓,途中經過方纔買麪人的小攤,麪人小哥在後頭急急招呼了他們一聲:“小姐行色匆匆,是要趕去婺女樓罷?奉勸小姐一句,你家公子長得太俊,那個地方去不得!”

鳳九急走中不忘回頭謝麪人小哥一句,樂道:“我們只是去瞧瞧熱鬧,他是個有主的,自然不會亂接姑娘們的香包,勞小哥費心提醒。”

小哥又說了什麼,聲音淹沒在人潮中,但方纔他那句倒是提點了鳳九,不放心地向息澤道:“方纔我說的,你可聽清了?”

息澤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以防她被人潮衝散:“嗯,我是個有主的。”

鳳九將面具拉下來,表情很凝重:“啊,自然這句也是我說的,但卻不是什麼重點,要緊是你萬萬不可亂接姑娘們的香包,可懂了?”

方纔忘了叮囑他,息澤這等沒有童年的孤獨青年,此時見着什麼定然都新奇,從他對毽子面具八卦鎖的喜愛,就可見出一斑。要是他覺得姑娘們的香包也挺新奇,懷着一顆好奇之心接了姑娘的香包……拋香包的姑娘自以爲心願達成,他卻只是出於一種玩玩的心理,姑娘們曉得了,痛哭一場算是好的,要是個把想不開的從婺女樓上跳下來……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陣沉重,又向他一遍道:“一定不準接她們的香包,可懂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着點兒不可察覺的笑意,道:“嗯,懂了。”

“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鳳九長舒一口氣。

可嘆她這口氣尚未鬆得結實,婺女樓前,迎面的香包便將他二人砸了個結實。

鳳九皺着眉,傳說中,姑娘們將香包拋出來,接不接,在書生公子們自己的意思,拋,不過拋的是一個機會,一則緣分。但此時砸在息澤身上這數個香包,卻似黏在上頭,這種拋,拋的卻是個強求。

她終於有幾分明白麪人小哥的提醒是個甚意思。

婺女樓上一陣香風送來,樓上一串美人倚欄輕笑,另有好幾串美人嬉鬧着欲下樓,邀被香包砸中的公子,也就是息澤神君他兌行諾言。

樓旁賣胭脂的大娘贈了鳳九同情一瞥:“姑娘定是外來的,纔會在今夜將心上人領來此處罷?”

鳳九沒理會她那個心上人之說,湊上去道:“大娘怎曉得我們是外來的?大娘可曉得,這些香包,怎會取不下來?”

在婺女樓底下賣胭脂賣了一輩子的大娘自然曉得,神色莫測道:“從前這些香包,確然只是普通香包,婺女樓也確然是求良緣的所在,但百年前城中出了位姿容卓絕的美男子,是許多小姐閨夢中的良人。小姐們爲了能得這位美男子一夜相伴,於是集衆人之力,做出了這等砸到人就取不下來的香包。”唏噓一聲,“那位美男子因此而不得不在女兒節當夜,以一人微薄之力陪七十三位小姐共遊王城。老身尤記得當年那一夜,那可真是一道奇景。”

鳳九腦中想象了一番,讚歎道:“確是道奇景。不知後來這位美男子娶了七十三位小姐中的誰,不過無論娶誰,想必都是段佳話罷。”

大娘再次給予她同情一瞥:“後來嘛,後來這位九代單傳的美男子就斷袖了。”

鳳九愣了一愣,猛地回頭看了眼息澤。難怪今夜樓前走來走去的男子多半歪瓜裂棗,難怪息澤一出場就被砸了一身。虧得他身手敏捷,可能爲護着她又不太把砸過來的香包當回事,身上才難免中了數個。

是她執意將息澤帶來此處,她雖是無心,但倘若息澤步先人的後塵,亦在此被逼成個斷袖……這簡直不可想象。

她不敢再多想象,一把握住息澤的手,抓着他就開跑。只聽後頭依稀有女子嬌嗔:“公子,別跑呀……”她拽着息澤硬着頭皮跑得飛快。

人羣紛紛開道,一路尾隨着稠急風聲,落下來的優曇也被撞碎了好幾朵。

街燈漸漸地稀少,被拖着跑的息澤在後頭慢悠悠地道:“怎麼突然跑起來?”

鳳九聽他這個話,想起樓上的衆美人,頓時打了個哆嗦:“不跑能如何?難不成你想一整晚都耗在她們身上,陪她們夜遊王都?”

息澤停了一停:“你不想我陪她們?”

話間將鳳九拉進一條小巷中,這裡燈雖少些,佛鈴和優曇卻比燈市上稠得多,月亮也從雲層中露出臉來,頗亮堂。

鳳九站定一邊喘氣一邊心道,這真是句廢話,我自然不希望你被她們逼成個斷袖,但她適才急奔中說了兩句話,岔了喘息,此時連個嗯字都嗯不出來,只能勉強點個頭。這個頭,卻似乎點得讓息澤滿意。

佛鈴和優曇悠悠地浮蕩,巷子裡靜得出奇,只能聽見她的喘息。方纔跑得那樣快,頭上的花環竟也未掉下來,未束的發像自花環中垂下的一匹黑緞,額角薄汗溼了些許髮絲,額間鳳羽花麗得驚人,雪白的臉色也現出紅潤。

她的確長得美,但因年紀小,風情二字她其實還沾不大上,可此時,卻像是個真正風情萬種的成熟美人。

檜木面具掛在她脖子上,面具上的狐狸耳朵擋住下頜,摩得她不舒服,伸手撥了撥,但又反彈回去,她就又撥了撥,這個動作顯得有些稚氣。

息澤走近一步,伸手幫她握住面具,只是那麼握着,沒說幫她取下來,也沒說不幫她取下來。他漂亮的眼睛瞧着她。

鳳九不知他要做什麼,亦擡眼瞧回去,目光相纏許久,她遲鈍地覺得,此時的氛圍,有些不大對頭。眼看息澤傾身過來,她趕緊退後一步,開口道:“好久沒這麼跑過……”話尾卻被息澤含在了口中。他一隻手仍握住那枚面具,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在她脣間低聲道:“我也是。”

鳳九眨了眨眼睛,伸手推了息澤一把,沒推動,他的氣息拂過她嘴角,令她有些癢。她的手放在他胸口,推又推不動,不推又不像話,她就又推了推,又沒推動。還想再推,感到他摟在她腰間的手突然用了力道,她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她嚇了一跳,開口輕呼了一聲。看到他漆黑的眼中閃過一點笑意,口中頃刻侵入軟滑之物,她腦中轟了一聲,震驚地明白過來那是他的舌頭。

他的眼睛仍然沉靜,仿似被月光點亮,纏着她的舌頭卻步步進逼,她不知他想將自己逼到何處,隱約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摸索着將木訥的舌頭亦動了一動。感到息澤一僵。這令她大受鼓舞,笨拙地纏着息澤的舌頭想將他逼回去。息澤目不轉睛看着她,脣舌間的動作卻十分配合,由着她抵着他的舌,直到滑入他的口中。

她有時候的確好強,也愛逞強,且好強逞強的心一升起來,一時片刻就收不回去。白檀香籠住她,是息澤身上的味道。她腦中一片空白,憑着本能中的好強,只想着要將息澤也逼得退無可退。

她的手攀上他的肩,踮着腳,脣緊緊貼着他的脣,舌頭在他口中胡攪蠻纏,自以爲很有攻擊性。好半天,脣舌離開息澤時,覺得舌根都有些麻痹發痛,還喘不上氣。息澤的呼吸卻平穩,抵着她的鼻尖,脣移到她嘴角,撫弄過她飽滿的下脣,那輕柔的觸弄令她顫了一顫,他在她脣角停了一下,放開了她。

檜木面具重新掛到她頸上,狐狸耳朵仍擋住她的下頜。

像是靜止的時光終於流動,身旁的優曇花聚攏分開,撞出一些光斑,譬如夏日螢火。

鳳九蒙了許久,愣了許久,意識到方纔做了什麼,沉默了許久。

息澤的手撫上她頭上的花環,她偏了一步躲開,徒留他的手停在半空,正巧一朵優曇落下來,撞上指尖,幽光破碎,像在手心裡長出一圈波紋。

她的身影停在暗處,道:“我……”我了半天,沒我出個結果,見息澤沒有理她,半晌,聲音裡帶着一絲羞愧,前言不搭後語地道:“我剛纔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本來挺開心的今晚上,就像沒有憂慮也沒有煩惱的小時候,其實這一陣,我本來都挺開心的。”

息澤看着她:“爲什麼現在不開心了?”

她收拾起慌張,強裝出鎮定:“近日你幫了我許多,我覺得你我的交情已擔得上朋友二字,或者我做了什麼令你有所誤會,但卻不是我的本意。我們雖有個夫妻之名,但這也並非你我的本意。我們就做個交心的朋友,你覺得好不好?”

息澤淡聲道:“你覺得這樣好?”神色平靜地道,“那你剛纔,是在想着誰?”

她想着誰?她自然誰也沒有想,她只覺得方纔自己撞邪了纔會在那種事情上逞強。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道:“我沒有想着誰,你別冤枉我。”她只求他將這一段趕緊揭過,又補充道,“我聽說無執念、無妄心有許多好處。我從前不是這個樣,現在卻想變成這個樣,我不想有執念和妄心,也不想自己成爲他人的執念和妄心。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息澤靜默地瞧着她,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全不見方纔於優曇間肆意奔跑的天真,神色間含着難得一見的謹慎。果然,還是太快了。他有時候覺得她挺聰明,她卻挺笨,有時候覺得她挺笨,她又挺聰明。要放低她的戒心,看來只能先順着她的意。

他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道:“剛纔只是我餘毒未清,你在想什麼?”

鳳九傻了。

方纔息澤親她,她自然想到,要麼是息澤又中了毒,要麼就是喜歡她才親她。她覺得他不能這麼倒黴,連着兩次都栽在毒這個字上頭,那自然是有些喜歡她,而她竟然親了回去,顯然是她腦袋被門夾了。

她鼓足勇氣,自以爲拿出一篇進退有禮又不傷息澤自尊的剖白,卻沒想到他只是餘毒未清,或許自己將他親回去也是染了他身上的毒。果然還是個毒字。

息澤問她她在想什麼,一定是聽出來她覺得他喜歡她了,這個話一定是暗示她想多了,她的確想得太多了,思緒到此,一張臉立時慚愧得通紅,遮掩地乾笑道:“哦,原來是餘毒,我……我這個人心思細密,有時候是容易想得多些,你別見笑,哈哈……哈哈。不過你這個毒也着實厲害,十幾日了竟還有餘毒,不要緊吧?”

息澤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蛟龍的毒,是要厲害些,倒不是很要緊。”

鳳九抵着牆角,一時也不曉得該再說些什麼,見息澤不再說話,氣氛尷尬,半天,道:“那這些天毒發時,你一定很難受吧?”

息澤淡定道:“嗯,都是靠忍。”

鳳九哦了一聲,巷中又是半刻沉默,沉默中她腦中升起一個疑問,想要忍住,最終沒有忍住,問道:“既然都是靠忍,那你……你方纔爲什麼不忍?”

息澤坦誠地道:“忍多了不太好。”又道,“你說過我們是交心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幫個小忙我想你應該覺得沒什麼。”

鳳九不知爲何有點兒想發火,但息澤說得也有道理,而且此時發火就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只得繼續哈哈道:“我自然覺得沒有什麼,但反正你已經忍了那麼久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因爲忍了很久,不用忍時纔不需要忍了。”

不待鳳九迴應,捂着胸口皺眉做疼痛狀道,“方纔跑得急,傷口似乎裂開了,有些疼,先回去。”

十幾日了還有餘毒,且傷口未愈,但息澤竟說不要緊。想來是誆她。鳳九本性中有時候頗愛操心,此時方纔的尷尬一應皆忘,心中唯有一片憂慮,忙上前一步扶住息澤道:“我看你這個傷像是不大平穩,早曉得不出來也罷,趕緊回去,我讓人給你治治。”她擔憂地皺眉扶住息澤時,卻沒注意他嘴角噙着的一絲得逞的笑意。

茶茶尚滯留在歧南神宮,替她的小婢子長得一臉機靈相,但因年紀小,有些事終歸不如茶茶會拿捏。譬如息澤今夜宿在何處這個問題。

若是茶茶,約莫神不知鬼不覺往鳳九牀上再添個瓷枕罷了。替她的小婢子卻謹慎,一板一眼地請示鳳九:“殿下,今夜神君可是按往例仍宿在廂房中?東廂西廂殿下都曾爲神君備過一間,卻不知神君是想宿東廂還是西廂?”

其時息澤懶洋洋躺在鳳九的牀上,藥師剛來探看過他身上的傷。

他身上原本沒什麼傷,沒想到鳳九大半夜還真能延請來藥師,見血的障眼法又障不了神仙的眼,於是挺乾脆地自發將胸口又弄出傷來,此時這個養傷,倒是養得名副其實了。

鳳九打着哈欠問息澤:“時候不早了,你想宿在東廂還是西廂?”

息澤的胸口纏着繃帶,閉着眼睛頭也沒擡,道:“我覺得我可能挪不動,今夜就宿在此處吧。”

鳳九上下眼皮直打架,打了個哈欠道:“也好,你今夜宿在此,我去東廂歇一歇。啊,需留個小廝在房中伺候,倘有什麼事也好差他來通傳我。”

息澤仍沒動,口中道:“小廝哪有知心好友照顧得周全。”狀似疑惑地看着她,輕聲道,“你不是說,我們是知心好友嗎?”

鳳九頭皮一麻,知心好友,這的確是她說出的話。但她說出這個話時,是拿小燕壯士做的參照。小燕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常陪她吃酒談心,雖然沒什麼文化,卻一直在嘗試着變得有文化。但息澤這個知心好友,簡直就是她的大爺。

她無奈地撓了撓頭,挫敗道:“好罷,但今夜若再毒發,你需忍着。”又偏頭吩咐小婢子,指着牀前的六扇屏風道,“在屏風外頭替我搭個小榻。”

鳳九愛心軟,又容易被激出母愛,倘今夜她的母性情懷一直綿延,說不準不消息澤提,她就顛顛地留下來親自看顧她。可嘆息澤無意的一親,親得她一顆被母愛浸泡得柔軟的小心肝剎時掉進個冰窟窿。

息澤反思得沒錯,他那一步,確是有些快了。幸而後頭神來一筆,算救回半個場子。

息澤暫宿在鳳九院中養傷的這幾日,每每她有走出院門去做個別的事的打算,他就有傷勢要復發的徵兆。作爲知心好友,她自然什麼別的也不能做,只能整天寸步不離地守着他。

所幸守着息澤並不無趣,還讓她長了一些見識。

譬如飲茶,她原以爲東華那種煮個茶喜用黑釉盞的已算是種講究,跟着息澤才曉得,此種講究是個窮講究,飲茶的情趣高曠,在於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個字。

正待初夏,院中開了幾蓬蓮花,息澤令她尋幾個荷花盞,將幾味粗茶擱在花心裡盛着,待入夜後花苞合起來,將納於其中的茶葉一薰,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將這些茶隨意一烹,即便拿個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諧趣。

再譬如院中盛開的花木,她從前只曉得,瞧着入眼的可折一兩枝插瓶玩賞,從未聽過還有盆玩一說。息澤卻是有閒情,尋來寬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園中花叢裡挑選嫩枝植入泥沙中,點綴以靈璧石,稀疏雜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態風流的山水小景。剩下的花枝他偶爾還會編個蝴蝶或是兔子給她。

偶爾他們也殺殺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卻並不一味贏她,時不時也讓她贏一兩局過把癮,但這個讓字又做得很有學問,讓得知情知趣,不顯山不露水。

她睡不着時,他會隔着屏風給她念書,他聲音低沉,放輕柔時就如拂面的微風,很快就讓她睡過去。每每此時,她就覺得有個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麼難得,她都可以想象,倘若小燕給她念書,書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認得要請教她,只能越念越令她精神。

越是相處,她越覺得息澤是個妙人,同他這麼處着,時光竟逝若急流,過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這日她心血來潮,親去廚房替息澤備藥湯,迴廊上隔着一叢嫩竹,兩個小婢在嫩竹後頭說私房話,絮絮的私語無意間飄進她的耳朵:“我就說神君其實對咱們殿下用情深,聽說女兒節那夜,滿城的花海就是神君的手筆,想必是將殿下打動了,自那日後殿下同神君關在房中日夜相守,算來已有六日,呀——說不準咱們府中很快便能添個小殿下了,你說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做些小衣裳小褲子備着,屆時託一託茶茶姊姊帶給小殿下,想着小殿下穿着咱們做的小衣裳在院子裡頭撲蝴蝶,不覺開心嘛,神君他務必動作要快些啊——”

鳳九腳底下一滑,差一點兒就栽進旁邊的魚塘,幸虧眼明手快扶住了圍欄。但經這麼一提點,她恍然自己原已陪着息澤折騰了六日。她從來是個坐不住的,此番竟能在區區斗室中一困就是六天……她由衷地感到震驚。再聽這兩個小婢說息澤對她用情頗深,還盼着他二人閉門造個小殿下出來,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一路抽着嘴角去了廚中。

待端了藥湯回房,本想將這個話當個趣聞同息澤一提,敞亮的正房中,卻不見他的人影,倒是靠窗的長桌上留了張字條。

字條上筆走銀鉤,頗有氣勢,說要出門一趟,今日或明日回來。出門做什麼,他卻沒有細說。

第十二章

01

鳳九幼時上的族學,學中駁雜,什麼都教,因此她學過佛,亦修過道。她認爲,道這個字最要緊是講個調和,譬如有天就有地,這是種調和。有男就有女,這也是種調和。息澤走了蘇陌葉回來了,這還是一種調和。

陌少突然出現在湖中亭時,鳳九正攀着桅欄,有一搭沒一搭地餵魚。

聽見身後有響動,漫不經心回頭,看清蘇陌葉的模樣時,一個哆嗦差點兒從桅欄上摔趴下去。

西海第一風雅第一風流的蘇陌葉蘇二皇子,此時正散着髮絲赤紅着雙眼,修長的玉手裡頭一個大茶缸子,豪放地朝自己猛灌涼茶。

片刻寂靜,鳳九掐了自己一把,確定此時並非做夢,湊過去疑惑地道:“陌少你這副形容,難道是昨夜闖了哪家姑娘的香閨,被姑娘她爹拿根棒子打出來了?”

蘇陌葉撩下茶缸,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飽含悲憤:“息澤邀我至神宮助他打件法器,正要緊的時刻,你讓茶茶送什麼糖狐狸,他接到那個鬼東西,二話不說將後頭諸事全拋給我,下山後就再沒回來過。我累得很,此時手腳都是僵的,臉也是僵的。”

看她面上吃驚,嘆了口氣道:“我說這個話也並非怪罪你,但你需體諒,今日我這個形容是連着七八日大耗仙力且未曾閤眼的形容,此時還有口氣能同你說長道短,着實西海福廕,還需算上我命硬。”

鳳九方纔有一愣,同愧疚其實無甚干係,只爲感嘆息澤的報恩心切。此時眼中影入陌少頹廢的面容,心中莫名地燃起同情,寬慰他道:“你看,息澤他是個知恩的人,你施了這樣大的恩給他,待這件法器製成功,他不曉得會怎麼來報答你,想想都讓人激動。”話到此處,果然有些激動,動容地道:“不過,陌少你並不缺寶物,也不愛美人,我猜,他必定會選一種更有情誼更值得珍重的報恩法,譬如說親自下廚做一桌小宴款待於你……”

帝君的廚藝,是一個很玄且很危險的東西。連宋的唏噓言猶在耳。陌少手裡的茶缸子不禁一抖,道:“他若想不起來報答,你千萬不要提醒他。”瞧鳳九面露疑惑,木着一張臉補充道,“因日行一善乃是我們西海的家規,要的就是不求回報這四個字,施恩若還望報,卻是落了下乘,會被族人瞧不起。”

鳳九頓時了悟,眼中流露出激賞神色。陌少咳了一聲,趕緊將話題一撥,道:“此事便不議了,我今次回來,一爲去王宮取個東西,二來其實也是問一問你,沉曄處,這幾日可有什麼不妥當?”

什麼叫妥當,什麼叫不妥當。鳳九沉思着這個問題。沉曄近幾日安靜地困在孟春院中,安靜得若非陌少提醒,她都快忘了她府中還住着這麼一尊大神,她的概念中,這個就叫作妥當。但她不曉得這是不是陌少想要的妥當,含糊地道:“他沒來惹我,應該算是妥當。”

陌少笑了一聲,神色間卻不見什麼笑意,當然要從他此時這張臉上看出笑意來着實也有點困難,道:“他原本就不會先來招惹你。從前對阿蘭若是如此,此時對你也理當如此。”

這卻勾起了鳳九一些好奇,道:“我也聽過一些傳聞,說沉曄後來曾爲阿蘭若一劍斬三季,這個傳聞還傳得挺廣的,可見出他對阿蘭若的情分。但萬事皆有因果,我覺得,這情分總不至於阿蘭若仙去後才憑空而生罷,上回你將他二人的過往同我講了一半,今日不妨講講另一半?”

蘇陌葉半靠着椅背,遠目湖中田田的荷葉,道:“另一半嘛?我曉得的也不多,有影的事,不過一兩件罷了。”又道,“上回我講到何處?可是沉曄曉得給自己的信是阿蘭若執筆,勃然大怒,去她的書房同她說了些決絕話?”

鳳九唏噓道:“陌路,仇人,死敵,他說他們之間只有這種可能。”

陌少冷笑道:“他該畢生謹記這句話,畢生奉守這句話。這對阿蘭若來說,纔是一件幸事。”

亭中一時沉默,良久,蘇陌葉輕聲道:“阿蘭若她,有一種氣度,在壽不過千的靈物中,是我生平僅見最爲從容瀟灑。”

阿蘭若的瀟灑,在與沉曄的書房一別後,可見出一二來。若旁的女子,被心上意中之人說了如許重話,雖不致日日以淚洗面,頹在閨中三四日卻是尋常。

但阿蘭若的行止,卻像是那日書房中事並未發生。

不用再變着法兒關懷沉曄,她的日子倒過得越發清閒起來,除開常例的習字聽戲之類,適逢宗學裡頭教射御的夫子回家探親,她還去宗學中頂替這位夫子,教了幾日射御。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同悶在孟春院中的沉曄相安無事。

近日因她在宗學代教,時常偶遇袖一捲書行色匆匆的文恬。文恬正應了她這個名字,性子恬淡,下學後也不愛與同僚閒逛,日子過得一板一眼。

● ttkan● ¢ ○ 她前幾日有些對不住文恬,料想她成日紮在書堆中,回家估摸也是對燈枯坐,必定乏悶,偶爾碰到她時,便令廚中多備雙筷子,將文恬領回去一道用個晚膳。

文恬愛棋成癡,曾與沉曄有一棋之緣,阿蘭若雖不知他們當日那一局殺得如何,看文恬的模樣卻似乎念念不忘。終於在第三回她將文恬領回來時,女先生期艾了半天,小心同她討問,能不能去孟春院探一探沉曄,同他請教幾個棋路。

她自然是允的。

文恬滿面感激之色。

此後文先生常出入孟春院中。

老管事頭幾日常來稟,今日文先生幾時進的院門幾時出的院門,同沉曄說了幾句話,兩人又殺了幾局棋。

有一回還憂心忡忡地在話尾添了一句,他看出來沉曄雖不好親近,卻願意高看這位文先生一眼,再讓這位先生出入孟春院中,是否不大穩妥了。

阿蘭若笑看老管事一眼,道:“有個朋友能陪着消遣是件好事,你這樣着人亦步亦趨跟着,卻夠敗人的興致。神官大人要做什麼,是他的事,他此時落難,我們敞開府門,是予他一個方便,卻並非將人誆來蹲牢。這個話,我記得早前似乎同你提過。”

老管事揣着這個訓誡,回去認真琢磨了一番,磨出個道道來,將嘴縫上了。

不過,老管事一輩子跟着阿蘭若,本着忠心二字,覺得即便殿下似乎暗示了自己沉曄的事今後無須再稟,但該稟的,還是得稟。譬如沉曄大人近日時常在與文先生對弈中出神,這個就該稟一稟。

老管事一顆老心細緻得像蛛絲兒纏成的,注意到近日沉曄雖然愛出神,但並非時時出神,只是當棋局布在波心亭抑或小石林中時,沉曄落子落得不大上心。

波心亭中,他愛盯着亭旁的一棵紅豆樹瞧。照老管事看,這棵紅豆樹並沒有什麼玄機,只是長得格外清俊些,粗壯的樹幹上缺了一截樹皮罷了。

他隱約記得這棵樹上曾有過阿蘭若的一兩句題字。

小石林是孟春院中阿蘭若從前練箭的地方,以巨石壘陣,空曠幽寂,天有小風時,在此對弈頗能靜氣寧心。

文先生手中捏着棋子,容色格外平和秀美,心稍粗些的大約會以爲沉曄是瞧着文先生髮呆,但老管事何許人,自然看出來沉曄的目光從文先生的頭頂擦過去,乃是凝目在她身後的巨石上頭。

巨石上有幾行字,題的是:“愁懷難遣,何須急遣。浮生多態,天命定之。

憂愁畏怖,自有盡時。”

雖然未有落款,老管事卻曉得這是誰的字。闔府就阿蘭若平日愛寫個書法,但正經用毫筆將字寫在紙上卻非她所愛,就好興之所至時,隨手撿個東西題畫上幾筆,早前還中規中矩地在題字下頭落個款,後來寫得多了,連落款也懶得題了。

忠義的老管事看在眼中,默在心中,趁着阿蘭若心情好的一日,將縫着的嘴掀開一個縫兒,狀若無意地把此事漏了出來。

阿蘭若勻着墨,笑嘆了一聲道:“我誆過他,他瞧着我的字難免有氣,你們何苦還將棋局設到這些地方。”手上的墨漸濃厚,又道,“不過,孟春院中沒我題字的地兒也少,他若實在不順眼,你瞅着如何處置一下,或者刻在樹上的就剝了,刻在石上的就鑿了罷。”

阿蘭若說得十分輕鬆,但那些題字,老管事卻捨不得。他心中有些覺得她或許想錯了,又有些覺得,就算她想對了,沉曄不是沒說出來自己對這些題字看不順眼嘛。那如何處置它們,是毀還是留,就等着他親口說出來那一日再做打算罷。

算來幾日也生了不少事,但沉曄被拘進公主府,尋的是個替太子夜華制琉璃鏡的藉口,雖是句託詞,明面上的功夫總要做一做。孟春院中早已爲沉曄闢出一屋,連日蒐羅的制鏡所需的秘材,也於近日搜攢齊備,只待開爐煉鏡。文恬又來找過一回阿蘭若,說早聽聞關乎沉曄制鏡的傳聞,一直想見識見識,此番他煉鏡需找個人搭一把手,她毛遂自薦,向公主求個機緣。

阿蘭若給了她這個機緣。

蘇陌葉敲着杯沿向她道:“文先生這個模樣,像是真瞧上了沉曄,她求什麼你應什麼,此種大度我很佩服。”

阿蘭若傾身替他添茶:“沉曄有他瞧得上的姻緣,他瞧不上我並非一種過錯,你想我因此就變成個因妒生恨的小人嗎?”又道,“這世上有一半的仇恨,都是自生仇念罷了,我卻並不覺得這個有仇恨的必要,大約這也是未曾得到過的好處。今次不過予他的姻緣一個方便,舉手之勞,又何談大度不大度。”

良久,蘇陌葉道:“我原本便不以爲你會爲此等事憤恨,但介懷總是難免。我只是在想,若有一天你因他而憤恨,會是爲了什麼?”

阿蘭若轉着手中的茶杯:“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我,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又自顧自笑道,“兒女情長事渺如塵埃,師父定然聽得酸牙,喏,喝杯茶緩一緩。”

蘇陌葉瞧着杯中:“世間有大事,亦有小事,何爲大事何爲小事,這個卻難分斷,譬如九天之上太子夜華君與白淺上神的那段情,我就覺得不可輕視。”

阿蘭若道:“師父說得是,不過我這樁卻是沒影兒的事,我想也沒想過。”

凡界有位先賢雲,世事不可絕對論,說的大約就是這個。神仙們自負壽長,不到失意處不究天命。可知何爲神仙,非那些生而爲神的遺族,但凡強修爲仙的妖精凡人皆須斷絕六慾七情。六慾既斷,也沒什麼可失意,因而在探論未知上頭,多數神仙其實不如凡人。

教射御的夫子歸來,呈上許多家鄉帶的土產,千謝萬謝了阿蘭若。不用去宗學,她在府中閒了幾日,偶爾袖書去湖中亭納涼。湖塘邊遇到過沉曄文恬一兩回。她不偏不躲地走過去,文恬含笑同她請安,她就含笑應一聲。沉曄瞧着她沉默不語,她走過兩步又回頭道:“昨日徐管事說你煉鏡有味特別的秘材,好像是枚什麼石頭產於歧南後山,他們未幫你搜羅周全,徐管事哪識得這等秘材,這卻需你親去挑揀,我已傳信給了上君,明後日也正要去探探息澤,你同我一道?”

沉曄冷冷道:“這是見我囚鳥般困在此處可憐,給我的一個恩賞?”

阿蘭若拿書冊擋住當頭的日光,道:“啊,你說是恩賞,那便是恩賞吧。”

文恬打圓場道:“屆時我可否同去,歧南山一向無君令示下不可妄入,但我挺想去見識見識。”

兩人的目光仍在半空膠着,誰也不肯退讓半分,沉曄道:“文恬自然同去。”

阿蘭若愣了一愣,笑道:“有文恬在免得我倆途中打起來,也好。”

02

兩日後,歧南後山梧桐照日影,清風送竹濤。

阿蘭若攜了一籃子自制的蒸糕煮糕煎糕安穩坐在竹舍外頭的敞地上,候着息澤調息完畢,開門會客。沉曄冷冷瞧了她身旁的籃子一眼,沒說什麼,攜着文恬先去山中採石去了。

息澤調息至正午,方纔開門,打着哈欠白衣飄飄地倚着籬笆牆:“你倒來得快。啊,給我帶糕了?”

阿蘭若提起籃子迎過去:“你既來信告知捕到了犬因獸助我練弓,就該曉得我最遲不過今明兩日便要造訪,閉門半日,我還當你是不想見我。”話是這麼說,臉上卻燃起十二分的興致,“犬因現在何處?”

息澤接過籃子朝外頭走了幾步:“你方纔那模樣半死不活,嚇我一跳,自然不能放你進門將晦氣過給我,此時人總算新鮮過來,早這樣新鮮多好,難得來看我一眼,就該這麼新鮮。”

阿蘭若嘆道:“這些日精神是不大好,可也當不上半死不活罷,你讓我在屋外熬半日的日頭,就爲將我曬出些活氣?”

息澤拈了塊糕入口:“不爲這個爲什麼?”擡手一劃,所向處霧霾漸開,呈出一片石林。林中怪石疊嶂,上頭籠着圈紫光,隱隱傳出異獸的咆哮。大約覺得這個聲兒挺賞心悅目,聽了好一會兒才道:“這頭犬因爲禍多年,花了我好些力氣才捕到,所有異獸中,身形最活的是它,且沒有痛覺,最合你練弓。若你能射中犬因,梵音谷中便沒有射不到的東西。”

阿蘭若從袖中化出弓來,笑道:“讓我去會會它。”

犬因獸乃一頭四角的上古遺獸,習性也對得起它猙獰的長相,就一個猛字。阿蘭若祭出戩時弓,飛身入石陣。犬因獸被息澤餓了幾天,聞到人味很激動,儘管身上力氣被餓得不大足,爪子卻比平日更利,身形也比平日更活,爲了一口食幾乎豁出老命,怪難得。

阿蘭若藉着石陣的阻攔,凝神同犬因獸拉開距離,無羽箭破空疾飛,但未近它身就被靈巧躲開。息澤在外頭慢悠悠道:“你瞄準了射它是射不中的,你從前射的那些東西沒一個比你的箭快,但犬因卻永遠能快過你的箭,不如算算你箭的速度,再算算它移動的速度,往偏裡射。”

息澤說的未嘗不是道理,但着實不大容易,這就意味着阿蘭若需做三件事,一是躲着犬因謹防被它逮住一口吞了,二要立刻在心中做出一個精確算籌,三還需花大力氣觀察把握住它的習慣動向。

陣中激戰了半個時辰,誰也沒討着誰的便宜,美食在前卻不能享用,可想犬因獸有多麼憤怒。

息澤立在石林旁,邊喝茶邊道:“你差不多該出來了罷,個把時辰內射不中它很正常,若因疲累被它吞了我如何向你師父交代。”

話音剛落地,陣中響起犬因獸一聲狂怒的咆哮。

紅衣少女方纔借力在石柱上,騰至半空放出精心算計的一箭,正中四角獸胸腹,極妙,且極準。她沉靜的眼中現出一絲飛揚之色,欲落地急退出陣。悲劇,卻就在這個時刻發生了。

落地的一剎那,沒留神地上一堆枇杷核,腳底一個不穩,直直摔下來,前額正磕在近旁的一截石筍上。

而說時遲那時快,狂怒的犬因獸已作勢要猛撲而來。

羽翼振空之聲乍然響起,玄色的翼幅似片濃雲遮蔽天日,急撲而來的玄因獸被一柄長劍當胸刺過釘入一旁的石柱。一切只在瞬息間發生。玄衣的青年目沉似水,手中封起印伽,銀光之中,林中怪石轟然而動,犬因掙脫長劍的束縛,嘶吼着欲穿過石陣。

陣法因被沉曄做了調動,不像方纔那樣懶散鬆垮,犬因獸一靜一動皆被牽制,但他二人出陣也不像方纔那樣便宜,他只在離犬因獸最遠的西南方留了一段薄弱小口,容二人相擁滾過去。

阿蘭若捂着額頭上流血的傷口模糊地看着他,像是沒搞清他怎麼會突然出現。此等危急時刻,豈容有什麼別的思慮。沉曄一把抱住阿蘭若,一隻手將她受傷的頭按在胸口護住,黑色的羽翼緊緊覆住二人,在犬因掙扎着穿過最近的怪石前,擦身滾過那道薄弱的結界小縫。待他們滾出陣外,息澤已將結界再做了一次加固,目光落在沉曄身上,讚賞道:“幾年不見,你臨戰倒是越發冷靜了。”又道,“小時候就愛冷着一張臉不理人,大了怎麼一點兒長進沒有?”

沉曄面無表情道:“犬因獸如此兇險,你讓她去同犬因對戰?”

息澤道:“她不是射中了嗎,要不是突然摔了一跤,”撓着頭愧疚道,“啊,也怪我,昨天去陣中溜達,剝了幾個枇杷……”

但又立刻正色道,“但真正的戰場也是如此,可不會有人幫她清掃枇杷核,全靠自己操心,我這個也正是爲了警醒她。”

阿蘭若躺在沉曄的懷中,幽幽插話道:“我覺得,戰場上可能不會有人吃枇杷,所以我不用操這個心。”

沉曄瞧着息澤,眼光裡沒有一絲溫度:“她身處險境時你在做什麼,她是你的髮妻。”

息澤立刻又很愧疚地道:“我在吃她帶給我的糕,沒怎麼留意……”但又馬上正色道,“拜了堂就是夫妻嗎,這就是你們的陋見了,我同阿蘭若可都不這麼覺得。再說,你不是快我一步救到她了,我出手豈不多餘?”

沉曄的面色沉得像塊寒冰:“我若不快一步,她已被犬因咬斷了胳膊。”

息澤奇道:“可能被咬斷胳膊的是她,她都沒有質問我,你爲何質問我?”

沉曄的手還覆在阿蘭若流血的額頭上,她臉上亦出現好奇的神色,附聲道:“啊,這是個好問題,我也想知道。”

沉曄第一次低頭看她,她額頭的血沾在他手上,他曾輕蔑地說這些東西不乾淨,此時卻任由它們污了他的手指。他沒有將手拿開,眼神中有類似掙扎的情緒一閃而過。

阿蘭若輕聲問:“沉曄,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他道:“你怎麼敢……”

她撥開他壓住她額頭的手指,他聲音中含着一絲怒意:“安分些。”

她笑起來:“你真的喜歡我,沉曄。”

他的手指重壓上她的額頭,緊抿着脣沒有說話,但沉淡眸色中,卻僅容她的影子。她的模樣那樣闖進他眼中,像某個世外之人闖進一座塵封的雪域平原,除開她的笑,背後仍是千年不變,有飛雪漫天。

但這已經夠難得了。

她就高興起來,伸手挑起他的下巴:“不承認也沒什麼,我頭痛,你笑一個給我看看。”

他仍抱着她,順她的手擡高下巴,卻微垂着眼看她:“你找死。”

她似笑非笑:“有誰曾像我這樣捏着你下巴調戲你嗎?”

他仍那麼看着她,等着她將手收回去:“你說呢?”照理說該含着怒意,語聲中卻並無怒意。

文恬趕過來送絲帕的手僵在半空,臉色發白,息澤往口裡又送了一塊糕,看了眼天色,咳了一聲總結道:“該挪到牀上去躺着的趕緊挪,該做飯的趕緊做飯去,都在這裡戳着算是怎麼?”

沉曄是否喜歡阿蘭若,雖然在聽陌少講這個故事的前半段,鳳九着實在心中捏了把冷汗,此時卻譬如一座大石猛然沉入深谷,砰一聲巨響後頭,升起的是她一顆輕飄飄的心。她覺得欣然,且釋然。

確然,在聽陌少提及犬因獸時,她也想過,爲了唱好同此時這個沉曄的這臺戲,她是否也需去歧南後山會一會傳說中的犬因獸。

她想到這個時,頭皮也的確是麻了一麻。

但對阿蘭若同沉曄終成眷屬的感動,悄然淹沒了先前的一絲隱憂。她命中對情字犯煞,情路走得不太平,因她由衷地欣賞阿蘭若,故而希望她的情路好歹比自己順一些,這個結局倒令她滿意。

她提起一隻杯子灌茶,蘇陌葉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神色攢上頹唐面容,那笑意一瞬冷進骨子裡,鳳九打了個哆嗦,想起來對面坐的這位仁兄有個雅號叫作千面神君。

千面神君蘇陌葉手指輕敲了兩下桌子:“我知你在想什麼,可覺得這是個好結局?”遠目湖中道,“這可不是什麼結局,而後還有許多事,算得上好的,卻只那麼一件。”停了一停,道,“息澤一直在找時間同阿蘭若和離。”目光仍向着湖面,絮道,“息澤爲人頗仗義,這樁婚事雖於他無意義,多年來他從未上表提和離之事,卻是憐憫阿蘭若是個身份尷尬的公主,頂着他髮妻的名頭,日子總算好過些。自歧南後山這一日,沉曄同阿蘭若在一起兩年,他們有些什麼我不大清楚,那時我回了西海,只知兩年中,沉曄仍被困在阿蘭若府中。”

鳳九暗忖,陌少說他回西海乃是因西海有事,保不準是個託詞。興許那時他總算明白過來阿蘭若於他而言是什麼,可嘆佳人已另覓良人,陌少他是因傷情,纔回了西海。既然琢磨明白這一層,鳳九自覺說話時應躲着這一處些,道:“連你也不曉得的事,不提也無妨,只是你方纔說還有許多不好之事,卻不曉得是哪幾樁?”

蘇陌葉怔了一怔,良久,道:“史書載兩年後,上君相里闋病逝,太子相里賀即位,即位日七月二十四,正是龍樹菩薩聖誕日。即位不過七天,鄰族夜梟族痛斥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發兵出戰。相里賀御駕親征,將夜梟族拒於思行河外,八月十七,相里賀戰死。相里賀無子,按王位承繼的次序,若橘諾未被貶爲庶民,便是她即位,再則阿蘭若,再則嫦棣。八月十九,卻是流放的橘諾被迎回王都即君位,次日,阿蘭若自縊身死。”

鳳九震驚。

蘇陌葉續道:“或許因阿蘭若魂飛魄散,而於比翼鳥言,自縊確是能致人魂魄飛散的好法子,他們纔敢拿這個來誆我。”

鳳九平穩了片刻心緒,蹙眉道:“我曾聽聞,阿蘭若故去後,時任的那位女君即刻便下令將她的名字列爲了禁語。此時我卻有些疑惑,橘諾越阿蘭若即位,宗族竟允了?且他們鐵口咬定阿蘭若自縊,便沒給你一個她自縊的理由嗎?而橘諾她又爲何要將阿蘭若三字列爲禁語?”

蘇陌葉面無表情道:“有傳聞說,上君並非病逝,而是被阿蘭若毒殺。”

他撤回目光看向鳳九:“自然,若是這個理由,你提的問題便不再難解,但你信這個傳聞嗎?”

鳳九本能搖了搖頭,忽想起來道:“此時沉曄呢?”

蘇陌葉冷笑道:“沉曄?那則傳聞說上君死後,他被重迎回歧南神宮,阿蘭若因上君之死被關,他曾上表……”

鳳九心中沒來由一沉:“表上寫了什麼?”

冰冷的笑意在蘇陌葉眼中描出一幅冰川:“表中請求將阿蘭若之案移給神宮,道她既犯了如此重罪,理應由神宮親自將其處死。”停頓良久,道,“次日,阿蘭若便自盡了。”

第十三章

01

這一夜,鳳九做了一個夢,夢中有濃雲遮蔽天幕,風吹過曠野,遍地荒火,暗色的煙塵漫於長空。一條頹廢的長河似條遊蛇橫亙於曠野中,河邊有搖曳的人影。

鳳九模糊地辨認出河邊那人一身紅衣,雖看不清模樣,心中卻知道那是阿蘭若。她揣着數個疑問,踩過枯死的草莖,想靠她近些,卻不知爲何,始終無法近她的身。

眼看紅衣的身影將陷入濃厚煙塵,她急切道:“你爲何要自盡,什麼樣的事,值得你冒着魂飛魄散之苦也要一心求死?”

女子帶笑的聲音隨風飄過來,含着就像蘇陌葉所說的那份灑脫:“是啊,爲何呢?”荒火驀地蔓延開來,如一匹猛獸躥至鳳九腳底,她吃了一驚,騰空而起,只感到身子一輕,醒了。

鳳九琢磨了一早上這個夢的預示,沒有琢磨出來什麼。恰逢昨日陪着陌少一同回來的茶茶提着裙子跑進來,提醒她陌少要回神宮了,她昨夜收拾書房,瞧見有個包着糖狐狸的小包裹,上頭貼了個條子給陌少的,還打不打算再給陌少。鳳九一拍腦袋,深覺茶茶提點得是時候。殺去書房取了糖狐狸,興沖沖地去找陌少。

蘇陌葉得了一夜好睡,今日總算有個人樣,翩翩佳公子的形神也回來了十之七八。

鳳九豪氣地將糖狐狸朝他座前一丟,蘇陌葉一口茶嗆在喉嚨裡頭:“這個東西,我也有份?”

鳳九大度道:“自然,我院中連掃地的小廝都有一份,沒道理不給你留一份。”邀功似的道,“自然你這一份要比他們那一份更大些,且你這個裡頭我還多加了一味糖粉。送去沉曄院中的與你這個口味一樣,聽說沉曄分給了他院中的小童子,小童子們都覺得這個口味還不錯。”

陌少臉上神色變了好幾變,最後定格在不忍和憐憫這兩種上頭,收了糖狐狸向鳳九道:“這事,你同息澤提過沒有?”

鳳九奇道:“我爲何要同他提這個?”

陌少臉上越發地不忍且憐憫,道:“啊,沒提最好,記着往後也莫提,對你有好處。”

鳳九被他弄得有些糊塗道:“爲何不能提?”

陌少心道因我還想多活兩年,口中卻斟酌道:“哦,因你這個身份,親自做蜜糖賞給下人或贈給我們這些師友,其實都不大合規矩,從前阿蘭若就不做這等事,你若同息澤他說了,萬一引得他起疑,豈不節外生枝。”

鳳九恍然:“這倒是,這個事卻是我沒想周全,還是你慮得周到。”

話說到此處,因提了息澤幾回,有另一事忽然浮上鳳九的心頭,向蘇陌葉道:“我突然想起來,有一事還要請教於你,因我是個陸上的走獸,對水族曉得不多,不過你是水族可能知道,蛟龍的血毒可有什麼解法?”蛟龍的血毒盤踞在息澤體內十幾日未清乾淨,比翼鳥族的藥師們終歸只是地仙,沒有什麼見識,竟診不出這種毒,雖據息澤說不是什麼要緊的毒,卻令鳳九有些擔憂,是以有此一問。

蘇陌葉莫名道:“蛟龍的血毒?蛟龍並非什麼毒物,反倒蛟血還是一種極難得的滋補聖品,且等閒毒物若融入蛟血,頃刻便能被剋制化解。有些巨毒因混的毒物太多,藥師們一貫愛取蛟血爲引,先將部分能化解之毒化解,拔出剩下的毒就容易很多。誰同你說蛟血中竟會含毒?”

鳳九懵懵懂懂地看着蘇陌葉,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可……可他說他中了蛟血中帶的毒,會……會那樣是因毒發身不由己之故。”

蘇陌葉給自己倒了杯茶,挑眉道:“誰同你說這話定是在誆你。”茶杯剛沾上脣,猛然頓住,轉頭看她道:“你說他會那樣,會那樣是會哪樣?”

鳳九不說話。

蘇陌葉試探道:“他沒有佔你什麼便宜罷?”

鳳九的臉先白了一下,繼而兩腮透出粉來,粉色越暈越濃,一句話的工夫,已像抹了胭脂般通紅。

蘇陌葉抽了抽嘴角。這個人是誰,他心中八分明白了。

帝君。

今日他真是倒了血黴,或者說,自他承了連宋的託付進到此處遇到帝君開始,他就一直在倒血黴。帝君追姑娘的路數太過奇詭,恕他搞不明白,但要是讓帝君曉得他攪了他的好事,他會有什麼下場他就太過明白。

鳳九逆光坐在一張梨花椅上,仍呆愣着,不知在想什麼。

蘇陌葉咳了一聲,昧着良心補救道:“其實,蛟血這個東西吧,雖能化解一些小毒,但情毒卻不在此列,若是一劑情毒融進蛟血……”

鳳九手背貼着臉,臉上的紅暈退了些,淡聲道:“你想說也許那條蛟龍先中了情毒,將毒過給別人也未可知?但譬如我中了情毒,你沾了我的血,難不成也會染上情毒嗎?世上哪有這樣的情毒,陌少,你不會以爲我當真如此好誆吧?”

蘇陌葉乾笑了一聲,幾乎預見到帝君將蒼何劍架在他脖子上是個什麼情景。良久,他嘆了口氣,向鳳九道:“你從前告訴我,你想遇到一個更好的人,一個你有危險就會來救你的人,救了你不會把你隨手拋下的手,你痛的時候會安慰你的人。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那個誆你的人,就是你要找的這個人?”

鳳九愣了一愣,道:“我同他的確處得不錯,但……”

蘇陌葉道:“其實那人是誰,我大約也猜出七八分。你是不是覺得,某些時候,他在情趣品性上同東華帝君很像?”

不等鳳九回答,又道,“我想,你不是不喜歡他罷,只是覺得,這就像把他當作東華帝君的影子,到頭來說了那麼多次放下最終卻仍然沒能放下,你是這麼想的嗎?”

其實蘇陌葉這一篇話,泰半是在胡謅。當然,他也曉得他胡謅得很荒謬,鳳九必然揚聲反駁,他少不得要多說許多歪理,竭力將她引到這條歪道上。她若能往他說的那些話上頭想一次,就必然會想第二次,多想幾次,說不準就相信她果然喜歡上息澤了。

這也是事到如今,他能補救帝君的唯一辦法。

鳳九沉默了片刻,片刻中,蘇陌葉喝了半盞茶,他覺得鳳九此時的沉默乃是爲蓄積精力,好一氣呵成淋漓盡致地罵他一頓,這頓罵本就是他自找的,他候着。

良久,鳳九終於開口,低聲道:“啊,可能你說得對。”

蘇陌葉剩下的半盞茶直接灌進了衣領中,目瞪口呆地望着鳳九。

鳳九又沉默了片刻,向他道:“今日你說的許多,都稱得上金玉良言,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你還有什麼要忠告我嗎?”

蘇陌葉頓時有一種神遊天外的不真實感,聲音卻很平靜地道:“哦,沒什麼了,只還有一句,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

陌少離開後,鳳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方纔同陌少說話時,不過半炷香裡頭,她就在震驚、憤怒、疑惑、恍然四種情緒間轉了一大圈,轉得她腦子有些暈乎,想事情想得不很清楚。她震驚於息澤誆她,憤怒於息澤竟然誆她,疑惑於息澤爲何誆她,恍然於息澤誆她,可能是喜歡她。

這個恍然,初時自然將她駭了一跳,但從前她姑姑白淺教她做占卦題的訣竅,有一句名言,說她們這種沒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將這一課順利過關,須得掌握一種蒙題的訣竅。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最後剩下的那個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這就是相命占卦的訣竅。

誠然,關於是不是看上了她這件事情,息澤曾否認過。但鳳九也算是在情關跟前撲騰過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膚淺,曉得於情之一字,有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華;有那種敢作敢爲愣頭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還有一種死鴨子嘴硬型的,恐怕息澤就是這一種。

她對息澤,到底如何看的,這一點,她開初沒有想明白。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澤無疑是最有文化的一個,最有品位的一個,她對息澤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則就算藉着蛟毒的名頭,他佔了她便宜要想全身而退也不大可能。當年灰狼弟弟同她玩木頭人這個遊戲時,沒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臉上磕了個牙印,她就把灰狼弟弟揍得三個月不敢同她說話。

但倘說她心中其實有幾分留意息澤,爲何當初以爲息澤喜歡她時,她卻那樣惶恐?她着實懵懂了一陣。直到蘇陌葉那一席話飄進她耳中,像是在她天靈蓋上鑿了個洞,一束通透之光照進她腦海,雖痛,卻透徹。她深覺陌少不愧是陌少,可能她心中的確是這樣想的。而陌少最後對她的那句提點,更似一陣清風拂過她心中,將方纔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盡的些許迷霧一應吹散。陌少有大智慧。

瞬間,她覺得自己澄明瞭。

不錯,她對息澤的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東華帝君都是一種調調,但她對息澤的好感,卻並非東華帝君之故,因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碰巧他們都是一個調調。

陌少說得有理。或許息澤,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她想想,自己身上還揹着什麼債?

首要是葉青緹。水月潭中,同戰過蛟龍的息澤一別後,她在袖中發現了裝頻婆果的錦囊,曉得此時這個外殼果然是自己的原身。頻婆果安然無恙被她好好藏着,就待走出梵音谷後,能以此果復活葉青緹,屆時,她欠他的債,就算還清了,爲他守孝的諾言也可廢止了。

再者是……東華的名字浮上她心頭。她愣了一愣,帝君着實給了她許多恩,當然也令她吃了許多苦頭。不過,此時他既已同姬蘅雙宿雙飛,她要做的,該是大度一些,祝他二人能長長久久。帝君同她其實已不再有什麼瓜葛,若干年後他若想起她,大約印象中不過是位挺能逗樂的舊年小友。

她透透徹徹想了一通,自覺身上的確沒揹着什麼人情債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個人從天而降了,爲何不趕緊逮着?息澤他嘛,不過就是死鴨子嘴硬些,不過,連東華帝君這麼難搞的她都嘗試過了,息澤還能比東華更難搞嗎?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頓覺很有把握。

02

三日後,橘諾出王都。當日靈梳臺上橘諾受大刑動了胎氣,傾畫夫人百般懇求,上君方發了個善心,允她滯留王都一些時日養胎。

鳳九從陌少處聽聞當年阿蘭若做過人情,令沉曄同橘諾相見最後一面,故而前些日便打點好刑官,在城外一條清清小河旁,爲二人排了一出送別戲。據說當年阿蘭若其實並未跟着去,但她閒來無事,覺得跟去瞧瞧熱鬧應該沒有什麼。

殘陽餘暉照進河中,河畔楊柳依依。比翼鳥一族盛行的遊記中描繪的那些感人場面,譬如折柳相贈淚灑滿襟之類,全然沒有見到。

橘諾形銷骨立,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沉曄站得挺開,遙望着河對岸。大鬍子刑官站在他們身後三四步,目光如炬射向二人,前頭兩人長久無話。

鳳九嘆息世間竟有人沒有眼色至斯,任誰被個外人這麼目不轉睛盯着,恐也說不出什麼掏心窩子的話。她嘆息一聲,招呼大鬍子刑官過來幫她試茶。她前一陣在息澤處學到一個野地飲茶的樂趣,順道捎帶了套茶具出來練手。

果然大鬍子前腳剛擡,後腳處,橘諾便有了動靜,話說得小聲,無奈鳳九一雙狐狸耳朵尖,輕言細語隨風而來入她耳中,十分清楚。

她說的乃是一句悔悟之言:“表哥的情意今生只能辜負,卻是我太不懂事,如今我已配不上表哥,只望……只望在此結下來世盟約,若有來世,定不相負。”

鳳九手上頃刻暴出一層雞皮,分茶的手都有些抖,她豎起耳朵,想聽聽沉曄的反應。她耳朵豎了片刻,但沉曄在片刻之間,沒有任何反應。良久,似疑惑道:“我對你,有什麼情意?”

橘諾的聲音中含着一絲不穩:“你……你說我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就算我做錯了事,卻不能放任不管,你並非愛管閒事的人,明知救我有什麼可怕後果,卻以身犯險,這些,難道不是因表哥你對我……”

沉曄淡淡道:“救你是爲你父親全下一條血脈,知恩不報枉爲君子,你要感謝你父親對我施有大恩。”

橘諾不能置信道:“那爲何你今日來送我,不是……不是不捨我嗎?”

沉曄道:“藉機出來走一走罷了。”

橘諾顫聲道:“你……你從小便不喜嫦棣和阿蘭若,但對我卻最好。”

沉曄蔑然道:“你母親身上的血不貞不祥,我早該知道,你和嫦棣一母所生,自甘墮落,本該沒什麼不同,從前我高看了你。”

橘諾氣得發抖,聲音中含着哭腔:“若我是不貞不祥,阿蘭若呢?她也同我一母所生,已嫁做他人卻仍來招惹於你,不更是不貞不祥,自甘墮落?你卻甘願爲她所囚……”

沉曄冷笑道:“我就是甘願爲她所囚,你要如何?”

鳳九豎着的耳朵冷不丁一顫,手撐着下巴免得它掉地上,刑官擔憂地上前道:“殿下可是牙痛?”鳳九搖頭遞給他一杯分好的茶,又指了指河邊,意思是他喝完了可以上路了。

今日來瞧熱鬧,果然瞧到好大一個熱鬧。她着實沒料到沉曄救助橘諾其實還有這層隱情,但這也挺合他的性子。沉曄確然不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一張嘴能將人傷到什麼地步,鳳九感觸頗深,此刻遙望橘諾在風中顫抖得似片枯葉的身影,心中簡直要溢出同情。

橘諾走得落魄,沉曄負手在河畔看風景,王城外頭,山是高山,水是流水,比之府裡頭那些琢磨出來的小景,自然要曠達些。

鳳九思索,方纔沉曄同橘諾動了口舌,或許口渴,是否該邀他過來喝杯茶潤嗓。打招呼的話一出口,卻有些後悔,依照沉曄開初時對阿蘭若的厭惡,多半不會過來,她是白招呼了。這麼一想,頓覺訕訕的無趣,預備把剩的半壺茶倒掉,將茶具也收一收。

不料沉曄竟走過來了。不僅走過來了,還盤腿坐下了。不僅坐下來了,還坐在她正對面。擡手向她:“你說的茶呢?”

唱戲這上頭,鳳九不愧是有經驗的,迅速地進入角色,道:“啊,在此在此。”將一隻剛倒滿熱茶的小盞遞過去。

爲演得逼真,以示阿蘭若對沉曄的上心,鳳九還在頃刻間籌出了兩句關懷言語,他脣沾杯沿時,擔憂地道:“我纔剛煮好不久,恐有些燙,你先吹吹……”他飲湯入喉時,又期待地道,“這個茶沒甚新鮮,粗茶罷了,但煮茶的水卻是從荷葉上採集的荷露,你嚐嚐看喝得慣否?”沉曄放下茶杯,神色高深地看着她。她淡定地遞過去一張絲帕,繼續她的關懷三部曲,寵溺地道:“方纔喝茶時是有些心不在焉嗎?瞧,嘴角沾了茶漬,用這個揩一揩罷……”

沉曄瞧了她一會兒,接過絲帕,話音中含着一絲譏誚:“我搞不懂你,前幾日還聽聞你同息澤神君鶼鰈情深,是如今宗室中貴族夫妻的典範,今日你卻來如此關懷我,卻是爲何?”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原本阿蘭若的時代,息澤從未出過歧南山,蘭沉二人的故事與他也並無什麼相干。但此番她卻忘了,息澤是個變數。陌少曾告誡她,旁的事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但阿蘭若同沉曄的關係,還須她務必照着從前的來盡力,因這條線極關鍵,保不準便是日後結局的引子。

鳳九握住沉曄的手,無限真誠地道:“我同息澤嘛,不過逢場作戲罷了,對你……”方是真心四個字即將脫口而出,因突然想起這個時段阿蘭若不過暗中戀慕沉曄罷了,這段情並未擺上檯面來,又趕緊咬回舌中。

事有湊巧,茶茶領着突然回府的息澤來河畔找鳳九時,二人遇到的,正是這一幕。

當是時,楊柳拍岸,和風送來,茵茵碧草間一桌茶席,沉曄與鳳九相對而坐。鳳九隔着茶席牢握住沉曄的手,一雙眼睛含着無限柔情,正低聲絮語什麼。

彼時茶茶的腦子其實是昏的,瞧身前的息澤走近了幾步,自己也尾隨走近幾步,便聽到自家殿下的聲音飄進耳中:“息澤是個好人,或許逢場作戲四個字我方纔用得不大準確,但你那些話委實令我着急,我同他確然只是一些互幫互助的情誼,我可指天發誓,同他絕無什麼,此前沒有什麼,此時沒有什麼,將來也斷不可能有什麼,你信我嗎?”

茶茶沒來得及琢磨鳳九一番話說的是甚,單聽她這個軟軟糯糯的聲兒,骨頭已酥了一半。無意中打了個噴嚏,偏頭時瞧見息澤的臉色,卻有些愣住,神君一張臉雪白,眼神冷得像凍了幾千年的寒冰。

茶茶戰戰兢兢地轉回頭,瞧見茶席中方纔正低語的二人看着他們一個冷淡一個驚詫,想來是被方纔她那個噴嚏驚動了,這才發現了他們。

茶茶打眼一瞟,殿下的手仍覆在沉曄的手背上,殿下眼中雖有驚訝,但方纔過多的柔情尚未收回去,仍徐徐迴盪在剪水雙瞳中。且殿下今日一身紅衣,同一身白衣的息澤坐在一處,瞧着簡直像一對璧人,天造地設,何其般配。

息澤的目光凝在他們那一處片刻,她從未見過神君臉上有那種表情,但到底是種什麼表情,她也說不上來。神君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了,看了靜坐不動的二人片刻,沒說什麼,卻轉身走了。她記得從前神君的背影一向威儀,縱有天大的事他腳下的步子也是不緊不慢,自有一種風度,此時不曉得爲何卻略爲急迫。

茶茶呆在原地,自覺此時不宜跟上去。她聽到沉曄意味深長向她主子道:“既然你們沒什麼,他爲何要走?”

她聽到她主子殷切但含糊地道:“啊,我同息澤的確沒有什麼,你不用拿這個試探我,或許他覺得打攪了我們飲茶賞景所以走了罷。還是你覺得飲茶人多些更熱鬧?如果你喜歡更熱鬧些我去把他叫回來。”

茶茶看見神君的背影頓了頓,她有一瞬間覺得神君是不是要發作。但只是一晃神的工夫,神君已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茶茶回憶神君的背影,覺得神君不愧爲神君,就算是一個背影也是玉樹臨風,但風可能大了點兒,將這棵臨風的玉樹吹得有些蕭索。茶茶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同情。

03

鳳九瞧着窗外頭像是從天河上直潑下來的豪雨,出了一陣神。

午後野地裡那一出,她敬佩自己眼睜睜瞧着息澤甩手而去,仍能一邊安撫地陪着沉曄吃完後半頓茶,再安撫地將他送回孟春院中。這便是她的敬業了。她當時的處境,正如一個逛青樓找姐兒的風流客,遇到自家的潑辣夫人殺進來捉姦。她覺得,便是個慣犯,也不定能將這檔子事圓得比她今次更如意些。她一面覺着情聖這個東西不好當,一面又覺着自己似乎當得挺出色,是塊料子。

沉曄回孟春院後,她去找了息澤半日,直找到瀟瀟雨下也沒找着息澤的人影,她就回來了。據她猜測,息澤是醋了,但他一向是個明理的人,給他解釋也不急在這一時,對付沉曄這個事挺費神,她須留些精力,倘被雨淋病了就不大好了。

茶茶拎個燭臺擱在窗前,瞧着豪雨傾盆的夜空,擔憂地向鳳九道:“此時雨這樣大,神君定要被淋壞了。”

鳳九打了個哈欠道:“他能找着地方避雨,這個不必擔憂。”

茶茶唏噓道:“殿下找不着神君,定是神君一意躲着殿下了。他定是既想見到您,又怕見到您。既想見到您同他解釋您同沉曄大人沒有什麼,又怕見到您同他解釋您確然同沉曄大人有一份情……”

鳳九道:“他不是個這麼糾結的人吧……”

茶茶嘆了口氣道:“想想神君大人他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中,此刻天降大雨,但神君大人心中早已被震驚和悲傷填滿,還能意識到下雨了嗎?冷雨沉重地打在他的身上,滲進他的袍中,雖冰冷刺骨,跟心底的絕望相比,這種冷又算得了什麼呢?”

鳳九道:“他不會吧……”

茶茶幽怨地看了鳳九一眼:“待意識到下雨的時候,神君大人定然想着,若是這樣大的雨,殿下您仍能出現,與他兩兩相對時他定然將您擁入懷中,縱然您狠狠傷了他他也全不在意了。可殿下您,”她再次幽怨地看了鳳九一眼,“殿下您竟因爲天上落了幾顆雨,就利落地打道回府了。您這樣將神君大人置於何地呢,他定然感到萬分悽慘悲苦,恨不得被雨澆死了纔好呢。”

鳳九有一種腦袋被砸得一蒙的感覺,道:“他不至於這樣吧……”

茶茶打鐵趁熱地道:“殿下要不要再出去找一找神君?”

鳳九試圖在腦中勾勒出一幅息澤神君在雨中傷情的畫面,倒是出來一幅他一邊賞雨一邊涮火鍋的畫面。雨中傷情這檔子事,怎可能是息澤幹得出來的事?她暗歎茶茶的多慮,咳了一聲道:“我先睡了,息澤嘛,想必他早睡了,明日雨停了我再去找他。”

茶茶一口長氣嘆得百轉千回,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轉身幫她鋪被去了。

窗外風大雨大,鳳九模糊想着,近日出了幾個大日頭,來場雨正好將天地間的昏茫氣洗一洗,冷雨敲着窗櫺,她漸漸入眠。睡到半夜,卻陡覺牀榻一矮,一股溼氣撲面而來。她今夜原本就睡得淺,驚醒的瞬間一個彈指,帳外的燭臺驀地燃亮。

昏黃燭火些微透過薄帳,能勉強照出個人影。息澤神君閉眼躺在另一半牀榻上,周身都冒着寒氣,覺察有光照過來,眼睛不大舒服地睜開,目光迷茫了片刻,定在縮於牀角攏着衣襟的鳳九身上,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鳳九看了他一陣,無言地道:“這個話,可能該我來問要好些。”

息澤的目光中露出不解,她打了個呵欠道:“因爲這個是我的牀。”瞧着息澤今夜像是諸事都慢半拍的模樣,奇道,“你是不是早回來了,怪不得在外頭找了你一下午沒瞧見人影,你是住在東廂還是西廂?此時逛進我房中……是夢遊逛錯房了嗎?”

息澤靜了半天,道:“在外頭散步,忘了時辰,剛回來,沒留神走錯房了。”

窗外仍有呼嘯的風聲雨聲,鳳九一個激靈,在牀頭扒拉半天,扒拉出個貝殼撥開,房中立時鋪滿柔光。鳳九此時才瞧見息澤一身像在水裡頭泡過一般,連牀榻上他身下的被面都被身上的水浸得溼透。

鳳九呆了一呆,茶茶神算子。

她伸手握上息澤凍得泛青的手指,像是握上一個雪疙瘩。

鳳九咬牙道:“這麼大的雨,你就不曉得躲一躲嗎,或化個仙障出來遮一遮你都不會了?”

息澤閉着眼睛小寐道:“我在想事情,沒留神下雨了。”

鳳九從他身上跨過去。

息澤一把握住她的手,語聲中透着疲憊道:“何必急着躲出去避嫌,我都這樣了能對你做什麼?”

鳳九掙了掙。

息澤道:“我不會對你做什麼,我頭暈,你陪我一會兒。”

鳳九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避你大爺的嫌,陪你大爺的一會兒,澆了五六個時辰的雨,你頭能不暈嗎,我去搬澡盆放洗澡水給你泡泡,你還動得了就給我把衣裳脫了團個被子捂一捂,動不了就給我待着別動。”

息澤道:“我動不了。”

鳳九挽着袖子在屏風外頭一邊搬澡盆一邊道:“那你就穿着衣裳泡。”

息澤沉默了半天,道:“又能動了。”

有術法的好處就在這裡,即便半夜僕役小廝們都安眠了,也能折騰出一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鳳九將手臂浸進去試了半天水溫合不合宜,又拿屏風將澡盆圍了,搬個小凳子背身坐去門口,方招呼息澤可以去泡泡了。

聽到後頭噼裡啪啦一陣響動,鳳九疑心息澤是否撞到了桌椅,但此時若他已寬了衣……她剋制住了扭頭去關懷他的衝動,直待屏風後頭傳出水聲。方轉身搬着凳子移去屏風附近坐着,以防息澤有什麼用得着她的地方。

比翼鳥族因本身就是個鳥,不大愛在屏風器物上繪鳥紋做裝飾,眼前排成一排的幾盞屏風乃用絲線織成,上頭繡着靜心的八葉蓮。但此時嫋嫋水霧從屏風後頭升騰起來,連綿的八葉蓮似籠在一片霧色中,瞧着竟有些妖嬈。

鳳九掐了把大腿,就聽到息澤的聲音從屏風後頭飄過來:“我散步的時候,在想你寫給我的那封信。”

鳳九莫名道:“什麼信?”

屏風後水聲暫停,息澤道:“你說借我的名於靈梳臺救下了沉曄,因你覺得她對橘諾情深且有義氣,挺讓你感動。”

鳳九終於想起來和着糖狐狸一道送給息澤的那封關乎沉曄的信,大約很寫了幾句冠冕的話,但其實她已記不得信中具體寫了些什麼,也不曉得息澤突然提起此事是何意,只得含糊道:“啊,是有這麼回事。”

息澤道:“我開始是信了的,因我覺得,你不會騙我。”

鳳九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口,這話說得,難道他已曉得自己並非阿蘭若,且曉得了自己同陌少正幹着什麼勾當?一顆冷汗滑落腦門。

息澤繼續道:“原來你是因喜歡他才救他。”他低沉的聲音籠在霧色中,聽得不真切,鳳九心中卻陡然鬆落,他原來是這個意思。一抹腦門上的冷汗,頓感輕鬆地接口道:“我的確沒有騙你,你想太多了。”但因她提起的心猛然放鬆,聲音中難免帶着一種輕快,聽在息澤的耳中,似乎他提起沉曄這個名字,都讓她格外地開心。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息澤緩緩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不及她回答,又道,“因他在九曲籠中救了你,而我沒有趕到?你想要一個你有危險能趕去救你的人,你覺得他纔是那個人是不是?”

鳳九一下精神了,息澤此前口口聲聲說他二人不過知心好友,這是知心好友該說出的話嗎?再則,她想要個什麼樣的人,她記得此話只同陌少略微提過,怎麼此時倒像是人人都曉得她想要個什麼人了?

嘴硬的死鴨子,有要開口的跡象。她得意地清了清嗓子,意欲激得息澤開口開得更確鑿些,道:“你是我的知心好友嘛,我有危難時你着實無須第一個趕到,你瞧,你同沉曄又不一樣。”

她等着息澤來一句捏心窩的話,屏風後頭卻良久沒有聲音。她等了許久,屏風後靜得不正常,連個水聲都沒有。鳳九心中咯噔一下,他此時頭昏着,不會是暈在水裡頭了吧。

也顧不得計較息澤此時光着,她三兩步跨過屏風。因她方纔加了乾薑透骨草之類有助於驅寒的藥草,澡湯被藥草浸得渾濁,桶面上未瞧見息澤。

鳳九喊了兩聲,水中沒有迴應。她顫抖着兩步跨近桶旁,顧不得挽袖子,朝水中伸手,碰到個硬物,一撈一拉一提。息澤破水而出,半邊身子裸在水面上,一隻手被她拽着,一隻手攏着溼透的長髮,皺眉看着她。明珠柔光下,水珠在他裸露的肌膚上盈盈晃動,鳳九將目光從他鎖骨上移到他脖子上,再移到他臉上,剋制着就要漫上臉的紅意,假裝淡定地道:“嚇我一跳,你躺在水底做什麼?”

息澤淡然道:“想事情,你太吵了。”

鳳九捏着他胳膊的手僵了一下,她方纔還拿定,他是對她有意,此時他說出這等話,她卻拿不準他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了,或許近日其實是她自作多情,息澤行跡雖古怪,但其實他對自己並無那個意思?因她感情上的軍師小燕壯士不在此地,不能及時開解她,她茫然了一瞬,訕訕放了他的手,道:“哦,那你繼續想,泡好了穿上衣裳回東廂罷,我先去東廂將牀被之類給你理理。”

她轉身欲走,露出袖子的手臂卻被息澤一把握住,身後傳來壓抑的啞聲:“沉曄哪裡比我好?”

鳳九在原地呆了一呆,倘他沒有嫌過她煩,她會覺得他多半是醋了,但此時,她卻搞不明白了。若就這個問題字面上的意思……她想了片刻,誠實道:“這個我卻沒有比較過。”

她從未對沉曄有過非分之想,自然不會將他同息澤比較。但此話聽在息澤的耳中,卻分明是她對沉曄一意鍾情,不屑將沉曄與旁人比較。屋中一時靜極,吐息間能聽得窗外的風聲。鳳九覺得喉頭不知爲何有些發澀,掙了掙手臂。

忽然一股大力從臂上傳來,她一個沒站穩驀地跌倒,澡盆中濺起大片水花。鼻尖縈繞驅寒的藥草香,溫水浸過她貼身的長裙,肩臂處的薄紗被水打溼,緊貼在雪白肌膚上。鳳九動了一下,驚嚇地發現自己坐在息澤腿上。息澤的臉近在咫尺。

這麼一個美男子,長髮溼透,臉上還帶着水珠,平日裡禁慾得衣襟恨不得將喉結都籠嚴實,此時卻將整個上半身都裸在水面上,深色的瞳仁裡像在醞釀一場暴風雨,神色卻很平靜。

鳳九的臉紅得像個番茄,坐在他腿上,一動不敢動。這個陣仗,她着實沒跟上,不曉得唱的是哪出。

息澤空出的手撫上她的臉,低聲道:“沉曄會說漂亮話逗你開心?說你長得好,性格好,又能幹?”他停了停,盯着她的眼睛,“你想聽的這些好聽話我沒說過,也說不出。但我對你如何,難道你看不出?”

鳳九平調“啊”了一聲,片刻,恍然升調又“啊”了一聲。

前一個啊,是聽完他的話腦子打結沒聽懂的敷衍的啊,後一個啊,是了半刻排除各種可能性終於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卻被驚嚇住的啊。

兜兜轉轉,他果然,還是那個意思嘛。

鳳九強壓住就要怒放的心花,面上裝得一派淡定。

良久,息澤續道:“我沒想過來不及,沒想過你會不要我。”他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過自然,彷彿果真是鳳九將他拋棄讓他受了無限委屈。

鳳九接道:“因此你就醋了,就跑出去淋雨?”

息澤仰頭看着房頂:“我在想該怎麼辦,結果沒想出來該怎麼辦。除掉沉曄或許是個法子,但也許你會傷心。”

鳳九欣慰道:“幸好你還慮到了我會不會傷心,沒有莽撞地將沉曄除掉。”

息澤淡淡道:“你雖然讓我傷心,我一個男人,能讓你也傷心嗎?”

鳳九倒抽一口涼氣:“你竟說你不會說好聽話。”

息澤頹廢道:“這就算是句好聽話了?”

說話間,澡盆中的水已有涼意,鳳九瞧息澤的情緒似乎有所緩和,大着膽子手腳並用地爬出澡盆,息澤神色有些懨懨地靠在盆沿,沒再攔着她,也沒多說什麼。

鳳九立在澡盆外頭,居高臨下看着息澤,這種高度差頓時讓她有了底氣,心中充盈着情路終於順暢的感慨和感動,方纔在澡盆中的侷促與膽怯一掃而空,息澤這個模樣,醋得不是一般二般,她覺得自己挺心痛。但誰讓他此前死鴨子嘴硬來着?

施術將水又溫了一溫,她神神秘秘靠過去,在閉目養神的息澤耳畔輕聲道:“你醋到這個地步也好歹收一收,我親口說過我喜歡沉曄了嗎?”

息澤的眼睛猛地睜開。她的手搭上他肩頭,像哄孩子,“下午不過一個誤會罷了,我這麼喜歡你,又怎麼會不要你。”說完,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心中滿是甜蜜。息澤還沒反應過來,她倒是先打了個噴嚏,察覺紗裙貼在身上浸骨地涼,趕緊邁過屏風換乾衣裳去了。

鳳九今夜,對自己格外佩服,如此簡單就將息澤拿下,自己逾千年練就的,果然是一手好技術,不比隔壁山頭的小燭陰差了。

此時只還一樁事令她有些頭痛。她這個阿蘭若,是假的,自然不能一生待在此境,但息澤卻是此境中人,屆時如何將他帶出去?不曉得他又願意不願意同她一道出去?她想了一陣,又覺此事不急於一時,便也懶得想了,一面哼着小曲兒一面將方纔被息澤躺得溼透的牀鋪換一換。二人如今已心意相通,他人又還暈着,自然無須大半夜地另搬去東廂,便在此處歇着,她同往常一般在牀邊搭個小榻即可。

息澤估摸還需再泡一泡,她收了明珠,只將一盞燭臺挪到屏風旁留給息澤,因想着大半夜的,倘息澤出來她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不曉得該說什麼,便爬上小榻先行歇着,意欲裝睡。

裝睡,這個她挺在行。

她聽見有窸窣的腳步近在榻前,晃眼間燈燭皆滅,小榻外側一矮。息澤沐浴而歸,同她搶睡榻來了。她原本側身靠裡躺着,此時只覺後背沾上一片溫熱,氤氳水汽似乎被帶到榻上,夾雜一些藥草香和白檀香,不知爲何竟生出些纏綿意味。

鳳九捏着被子糾結,此時她是繼續裝睡,還是提點息澤一句,大牀的被褥她已挑了乾燥的替他換了,讓他躺到大牀上去?所幸息澤沒有更深的動靜,只拉了個被角搭在自己身上,低聲向她道:“既然對沉曄無意,下午爲何同他說那些話?”

鳳九在心中長嘆,你問得倒直接,不過對不住,我睡着了。

息澤的手貼上她的肩,聲音極輕,幾乎貼着她耳畔,道:“想不想知道裝睡會有什麼後果?”

鳳九似被明火燙到,瞬間滾到睡榻邊兒上,口中不自然地打着哈哈道:“那個嘛,我同沉曄唱臺戲激一激你罷了,沒想到你這樣經不得激。”

這誠然是篇胡說,但此時並非說實話的良機,況且息澤也像是信了她這個胡說。想起息澤喝醋的種種,着實令她憐愛,但也有些好笑,她抿着嘴笑話他:“這個也值得你醋成這樣,往後是不是我多和誰說幾句話,你都要醋一醋。忍這個字是個好字,你要多學一學。”

一隻手隔着被子撫上她的臉頰,息澤輕輕嘆息了一聲:“我沒有吃醋,我是怕來不及。”

鳳九一時啞住了,熱意立時浮上面龐。此時最忌沉默。她假裝不在意地翻了個身,背對着息澤道:“哪有那麼多來不及,這個上頭,你就不如我想得開了,我講個故事給你聽,你就曉得你要向我學一學。”

她咳了一聲,果然拿出講故事的腔調來,道:“在你之前,我喜歡過一個人,看月令花時我同你提過,想必你也曉得。爲了接近他,我當年曾扮成他的一個寵物。初時他對我還挺好的,但後來他有了一個未婚妻,事情就有些不同了。我被他未婚妻欺負過,還被他未婚妻的寵物欺負過,他都向着她們,不過就是到這個境地,那時候我一心喜歡他,我都沒覺得我來不及過。”

講完這段過往,她唏噓地靜了一陣,又咳了一聲,數落躺在另一側的息澤:“這個故事吧,雖然是個挺倒黴的故事,但於你也算是有一點借鑑的意義,你看你醋了我就出來找你,你被雨澆了我就給你調配泡澡的驅寒湯,就這樣你還說來不及,那我……”

剩下的話卻被她嚥進了喉嚨,息澤從她身後抱住了她,低聲道:“他是個混賬。”她驚訝得屏住了呼吸,什麼也說不出。他今夜行止間不知爲何格外溫存,將她攬在懷中,手臂環着她,像她是什麼不容遺失的絕世寶物。窗外狂風打着旋兒,這個擁抱卻格外地長久。

今夜可能會發生什麼,她不是沒想過,她雖滿心滿意喜歡着息澤,但對圓房這個事,卻本能地有些畏懼。

房中只聞彼此的吐息,良久,她感到腦後的長髮被一隻手柔柔撥開。近日她被子蓋得厚,夜裡就穿得少,身上只一條紗裙,顧及息澤在房中,纔在紗裙外頭又隨意罩了個煙羅紫的紗衣。此時,紗裙紗衣卻隨着息澤的手一併滑下肩頭,裸出的肌膚有些受涼,她顫了一顫。

一個吻印在她光裸的肩上,她能感到他的嘴脣沿着她的頸線一路逡巡,她能感到他近在咫尺,有白檀的氣息。雖然房中漆黑不能視物,他的手卻從容不迫滑到她身前,解開紗袍的結帶,滑入她貼身的長裙,帶着沐浴後特有的溫暖,撫過她敏感的肌膚。指間的沉着優雅,像是寫一筆字,描一幅畫,彈一支曲子。

鳳九覺得自己像是被架在一口大鍋上,用文火緩緩熬着,熬得每一寸血都沸騰起來,她有些受不住地喘息,伸手想攔住他貼着她肌膚遊走作亂的手指,握上他的手臂時,卻使不出一絲力氣。

今夜他的行止全在她意料之外,她攢出聲音來想要拒絕,剛模糊地叫出他的名字,脣就被封住。此時不僅血燒得厲害,連腦子都被熬成一鍋糨糊,她記得他們之間有過幾個吻,但都不像此時這樣,兇猛的舔吻噬咬,將人引得如此情動。對了,情動。

她一隻手抵在他赤裸的胸前,一隻手攀住他的肩,被他吻得暈暈乎乎,還能分神想他今夜袍子穿得着實鬆散。她瞧不見他的模樣,伸手觸及他的胸膛堅硬溫暖,卻並不平滑,像有些瘢痕,無意識地用手摩挲那一處,卻引得他在她腰腹脊背處輕柔撫弄的手指加大了力道,他吻她吻得更深。

壓抑的喘息中,一絲愉悅攀上她的腦際,她迷糊地覺得似乎片刻前想過要將他推開,爲什麼要將他推開?她想不出這個道理,只是一遍一遍迴應他的吻,血液中的灼熱令她亟待找到一個出口,直到衣衫褪盡同他肌膚相貼之時,那微帶汗意的溼潤和溫暖終於令她有些舒緩。

從前,她聽說過這樁事有些可怕,此時卻不覺有何可怕之處,眼前這銀髮青年的親吻,明明令人極爲愉悅。她不知接下來會如何,只覺得無論發生什麼,都應當是水到渠成之事。但縱然如此,當他進入她身體時,她仍感到震驚。

他的喘息帶着好聽的鼻音,近在她耳畔,身體裡生出一種微妙的疼痛,方纔還不夠用的糨糊腦子眼看要有清醒的跡象,他的手指卻以絕對的剋制在她敏感的身體上煽風點火,吻也如影隨形而至。

那些撫摸和親吻帶來的舒緩將原本便不太明顯的疼痛驅散開來,他汗溼的額頭抵着她的額頭,問她:“痛嗎?”聲音沉得像暴風雨前的陣風,尾音像一把小鉤子,令她的心顫了顫。

她委屈地點了點頭,手卻罔顧意志地攀上他的肩,牢牢抱住他,在他耳邊哭腔道:“有些疼。你淋了雨,不是頭還暈着嗎?”他的手攬過她的腰,沙啞道:“不管了。”

一夜豪雨過,次日豔陽天。晨光照進軟榻,鳳九籠着被子坐在睡榻的一側,睡榻旁靠了盞座屏擋風。榻上的青年側身熟睡,髮絲散亂於枕上,綢被搭在腰間,銀髮被含蓄的日光映出冰冷柔軟的光澤,襯着熟睡的一張臉格外俊美,鳳九的臉就紅了。

咳咳,昨夜,她同息澤圓房了。圓房這個事,其實也並不如傳聞中的可怕嘛。的確初始是有些痛,但與和人打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痛比起來,着實無足掛齒,況且後來也就不痛了。她隱約記得她哭過一回,但也不是爲了那個哭。生於民風曠達的青丘,她覺得這沒有什麼,從前爲了東華帝君而將自己搞得那樣清純,才更令她那些知情的親族捉摸不透。

她覺得同息澤圓房,這很好,她既然喜歡息澤,息澤也喜歡她,做這樣的事實在天經地義不過,就是……就是有些突然。但這也有好處,她此前還有些擔憂,真相大白之時息澤不願和她一起離開此境,此番他徹底佔了她的便宜,還賴得掉嗎。想到此處,她備受鼓舞。

這個人,是她的了。

她就有些振奮地靠過去,綢被的窸窣聲中,息澤仍沒有動靜,看來他着實睡得沉。她將被子往他身上再搭了些,伸手理了理他的銀髮。沒想到他竟然迷糊地開了口:“爲什麼不睡了?”

她紅着臉輕聲道:“因爲風俗是圓……圓房的第二天要……要早點兒起來吃紫薯餅啊。”他仍閉着眼睛,脣角卻有一點兒笑,聲音帶着睡意:“你想讓他們都知道,我們昨天才圓房?形式之類,不用拘泥了。”伸手胡亂摸索到她的手,牢牢握住,“再陪我睡一會兒。”她就躺下來,同他十指交握,在這大好的晨光中,滿心滿足地閉上眼睛,同他繼續睡回籠覺了。

第十四章

01

凡人有句詩,提說春日的短暫,叫作“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當年鳳九從他那位性喜文墨的老爹處聽得這句詩時,難得展現出了她於文墨上的悟性,說這個凡人感嘆春日短暫,乃因春天是四季中最好的時節,好東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覺不出時光的流逝,恍然回頭,總覺短暫。她說出這個話,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一陣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詳。

今日將息澤神君丟出府門,遙望神君遠去的背影打哈欠時,鳳九就有點兒惆悵地想起了這句詩。酒醒春已歸,她同息澤此番相聚雖不至於如此短暫,但這六七日着實稍縱即逝,如同一場春醉。

她本心其實想將息澤留得久些,但這難免對陌少有點兒殘忍。昨日陌少傳給息澤一封長信,不意被她瞧見,信中可憐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種高妙法器,成相之日最爲兇狠,尾收不好,此前耗進去的精力白搭不提,可能還會被它反噬,茲事體大,請神君務必早日回宮操持。

信末還聲聲淚字字血地問了一句,他前幾日傳給神君的統共十一封長信,神君是沒收着呢還是收着卻當廢紙點燈燭去了。

她當時便想起了這幾日夜裡,燈燭中若有若無飄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對陌少升起一點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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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着一顆同情和大義之心,次日,她利落地將息澤從府裡頭丟了出去。

將息澤丟出去,的確有些可惜,她跟着息澤這幾日,在王城各處胡混得有滋有味,過得不知比從前有趣多少。

譬如息澤領她垂釣,她其實對垂釣這樁事沒甚興趣,原本想着遷就遷就他罷了,但一路游下來,卻是她玩鬧得最有興致。息澤備了葉樸素的小木船,船頭擱了小火爐和一應裝了油鹽醬醋的瓶罐,帶着她順水漂流,欣賞城郊春日的盛景,近午時將小船定下來,他釣魚時她溫酒,魚釣上來她洗撿洗撿便做出來一頓豐盛大餐,用過午飯他將船划進附近的荷塘,就着荷葉的廕庇,他看書她就躺在他懷中午睡,日光透過荷葉縫斑斕地照在她臉上,她就將頭埋在他胸前緊緊貼着。

他愛握着書冊無意識地撫弄她柔軟髮絲,從前她作爲一隻小狐狸在太晨宮時,東華帝君也愛這麼折騰她的毛皮,彼時她作爲一頭靈寵,覺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時息澤這個動作,不知爲何卻讓她安心之餘更覺貼心。她琢磨大約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歎服心意相通是多麼神妙的四個字。

因息澤是個視他人飛短流長如浮雲之人,諸如領她垂釣,帶她賞花,陪她看雜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就做了,也未曾想過喬裝遮掩一二,難免碰到熟人將他們認出來。於比翼鳥族而言,貴族夫婦春日冶遊着實算不得什麼稀奇事,但旁的夫婦們出遊更多爲炫耀排場,似他們這種二人徒步遊長街的,確有不同。沒幾日,前神官長大人與二公主殿下夫妻情深之名便傳遍了整個王都,中間鳳九去宮中請過一趟安,君後瞧着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這個事情,宮中如何傳的鳳九不大放在心上,她只隱隱擔憂,不能讓沉曄曉得。鳳九覺得,照凡間一句俗諺,她這種行徑就是吃着碗裡的,瞧着鍋裡的,乃是混賬所爲。但她既應了陌少,心中縱然愧疚,也只能一心一意當一個好混賬。好混賬是什麼樣?先生們雖沒教過,好在有天上的連三殿下可供參詳。

沉曄的召喚在第三日午後傳來,是他院中的老管事過來遞的話。鳳九剛從午睡裡頭起來,對這個召喚有些一頭霧水。陌少的故事裡頭,沉曄他似乎沒主動請過阿蘭若去孟春院?還是說其實從前沉曄請過,只是陌少不曉得,或是忘了同她提說?她揣着這個疑問,以不變應萬變之心,入了孟春院,繞過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時渺無人煙,空曠石桌上卻擱了只琉璃罐。午後昏茫的日光照來,將罐中翻騰的銀白霧色鑲了層金邊,約莫罐子施了結界,洶涌霧色始終無法從罐中逸出。

鳳九好奇心切,手撫上罐身,徹骨冰涼立時襲上頭腦。她一顫,想將手收回來,罐子卻像粘在手上。鳳九有些驚詫,一時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動向,直到一個聲音在跟前響起:“可感到熟悉?”

鳳九擡頭,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曄。

她的確感到有些熟悉,因這隻罐子同她小時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實有幾分相似。但她隱約覺得,沉曄應該不是問她這個。她注意到沉曄擡袖時單手結起的印伽,瞬息之間,琉璃罐中的結界已消逝無蹤。遠方有風雷聲起,似鬼號哭,萬里晴空剎那密佈陰雲。電閃扯開一條灰幕,日頭隱下去,換出一輪殘缺的白月。月光傾城。

不同於這妖異的天色,罐中暄軟的白霧卻漸漸平息了奔涌,似扯碎的雲絮,一絲一縷,繚繞於鳳九指尖。冷意寸寸浸入指骨。

天降此等不吉之相,或因厲妖被馴化收服,或因誰正施逆天之術。她強忍着腦中騰起的眩暈,看向沉曄:“這是……這是什麼法術?”

玄衣的神官注目進入她身體的白霧,淡聲道:“你可聽說,壽而有終的地仙們,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結魄燈或別的法子,重造出一個魂魄?”

停了片刻,看向她道,“縱使魂魄燃成了灰燼,連天上的結魄燈也無法,但有人告訴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從頭來過,還能有如同結魄燈一般的功用,爲死去之人重做出一個魂魄。”

鳳九一怔,她迷糊有個印象,自己似乎曾懷疑過,此境可能是沉曄所造,但爲何後來不了了之,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今天他竟這樣大方就承認,她感覺自己並無想象中的驚駭。

她同蘇陌葉導了一場大戲,原本還有些愧疚,殊不知,沉曄竟也是在演戲。

腦海中唯剩一縷清明,她曉得她至少要裝出一副震驚樣和一副無知樣,以證明她確然是沉曄親手造出來的這個世界的阿蘭若。看樣子,他對她也的確沒什麼懷疑。

視線已然有些模糊,她緊咬嘴脣,聽得他聲音極輕:“錯了就是錯了,我從未想欺騙你從頭來過,但無論如何,你要回來,恨我也罷,視我如陌路也罷,這都是一個結果,爲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每說一句,臉色便白一分,似乎這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痛苦,偏偏聲音裡全是冷然。

待銀白的魂魄全數進入鳳九的身體,她只感到眼前一黑,耳邊響起最後一句話,彷彿來自世外:“他們說,這個世界是你的心魔,只有我知道,你從沒有什麼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鳳九從不曉得,陷入一場沉眠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按理說,暈的好處就在無知覺三個字。她如今身體上的確沒什麼知覺,但意識裡頭,卻有些遭罪。

在腦海中眼睜睜瞧着自己的魂魄同另一個魂魄幹架,此種體驗於誰而言,都算新奇。鳳九一開始其實沒反應過來,還操着手在一旁看熱鬧,直到眼前的兩團氣澤糾纏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開始覺得腦袋疼,才驚覺眼前是兩個魂魄在幹仗。

她覺得今日自己膿包得令人稱奇,她無力攔阻兩個魂魄幹架,只能白挨着疼痛還算情有可原,可方纔手指被強壓在琉璃罐子上時,她竟也無還手之力,這事卻很稀奇。

腦袋疼得像百八十個樂仙扛了大鑼在裡頭猛敲,鳳九忍痛分神思索,剛要想出些什麼,卻見自己的魂魄猛然發威,一口吞掉了阿蘭若的魂魄。而就在阿蘭若的魂魄寂滅之時,鵝毛大雪於剎那間紛揚而來,片刻便在她身前積成一面長鏡。她不長記性,再次伸手,指尖觸及鏡面之時,一股大力將她往鏡內猛地一拽。尚未站穩,一段記憶便從時光彼端,呼嘯而來。

那不是她的記憶,是阿蘭若的記憶。這面莫名其妙的長鏡後頭,阿蘭若的人生,阿蘭若的所思所想,阿蘭若的歡娛悲傷,她竟在剎那間全都感受到。那段過往如同一盞走馬燈,承載着零碎世事,永無休止地轉着圈,但每轉一圈,都是不同的風景。

鳳九有些好奇,此種境況,難道是因她的魂魄吞噬了阿蘭若,將阿蘭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蘭若還會如沉曄所說,再次復活嗎,若她復活,自己又會怎樣?

這個關乎性命的問題,她思索了有一兩瞬,覺得這種乏味之事等醒過來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浪費時間,眼前還有另一樁亟待發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勞心費神。她想通這個,立刻將這項疑問拋諸腦後,滿懷興致地、全心全意地關懷起另一件亟待她發掘的重要之事來——歧南後山犬因獸的石陣裡頭那一場患難見真情之後,沉曄同阿蘭若的八卦,後續如何了?

她費力在回憶中思索,將諸多片段串起來,看到一些事情的實景,首當其衝者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兩年。

02

那迷霧重重的兩年,鳳九欣慰於自己猜得不錯,沉曄同阿蘭若確有一段真情。因是阿蘭若的回憶,阿蘭若對沉曄之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沉曄對阿蘭若之心,估摸阿蘭若當年從未看得真切,如今鳳九自然也看不真切。

天上的連三殿下有段名言,說一段情該是什麼模樣,端看歷這段情的人是個什麼模樣。譬如世間有那種轟轟烈烈的情,也有那種細水長流的情,還有那種相敬如賓的情。有人情深言淺,有人情深言深。不能說旁人的情同你的情不一樣,旁人的情就算不得情。

她一向敬佩連三殿下是位風月裡的高手,連三殿下親口提說的風月經自然是本好經。她將這本好經往沉曄和阿蘭若身上一套,覺得兩年來,縱然沉曄行止間少有過分親近阿蘭若的時候,言談中也挑不出什麼揪心的情話可供點評,但或許,他就是那類情深言淺之人,他的情,就是那種相敬賓之情。

兩年的回憶太過瑣碎,鳳九懶得一一查驗,隨意在最後一段時日裡頭挑了一節在腦中打開。入眼處只見一面荷塘開闊如鏡,中央一亭矗立,亭中石桌上擱了堆不知名的花束,花束旁立着個闊口花瓶。

沉曄握了卷書坐在石桌旁,兩年幽居,將他一身清冷氣質沉澱得更佳,目光凝在書冊之上,時而翻一翻頁。阿蘭若挨着他坐,專心搗鼓着桌上的花束,時而將削好的花枝放到瓶口比對,時而拿到沉曄眼前晃一晃,讓他瞧瞧她削得好不好,還需不需修整。

如是再三,沉曄將目光從書冊上擡起來,淡淡向她:“你坐到我旁邊,就是專門來打擾我看書的?”

阿蘭若作勢用花枝挑他的下巴:“一個人看書有什麼趣味,奴家這麼遷就大人,”她笑起來,“不是因爲大人一刻都不想離開奴家嗎?”

沉曄將頭偏開,無可奈何地用手指點了點花枝上一處略顯繁複的葉子:“你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日益長進,這一處梗長了些,葉子也多了些。”

阿蘭若從容一笑:“大人謬讚,奴家只是一向擅長猜測大人的心思罷了。”

沉曄正從她空着的那隻手中接過花剪,手一抖道:“再稱我一句大人,自稱一句奴家,就把你丟出去。”

阿蘭若柔聲帶笑:“大人說過許多次要將奴家丟出去,可一次都沒做到過。”收回花枝時花盞正擋住她耳邊鬢髮,別有一種豔麗,他的目光良久地停留在她側臉上,她恍若未見,將最後一枝花束插入瓶中時,卻聽到他低聲道:“轉過來。”

她回頭瞧他,眼中仍是含笑:“方纔一句玩笑罷了,可別爲了賭氣扔我。”

他卻並未說什麼,起身摘過花瓶中一朵小花盞,微微俯身,插在她的鬢邊,他的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收了回來,書冊重握回手中,目光也重凝到書頁上,片刻寂靜中,還作勢將書卷翻了一頁。

她愣了一愣,手撫上鬢邊怒放的花朵,許久,輕聲道:“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從書頁中擡起來,像是有些疑惑:“什麼不夠?”她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晨曦將小小一個湖亭染得一片暖色,天也高闊,水也幽遠,一池清荷在晨光中開出妍柔的姿態,蓮香陣陣。亭中相依的二人在回憶中漸漸淡去,只在山高水闊中留下一個淡色的剪影。

這幅剪影令鳳九動容,甚至有些同情地覺得,他二人的故事若能在這個時刻永遠停駐也沒什麼不好。但該來的總會來,陌少當日提說史書關乎這兩年後的記載,寥寥數言,不可謂不慘烈。鳳九私心覺得史書嘛,難免有個不靠譜的時候。可將隨後的記憶細細鋪開,她訝然,史書關乎上君相里闋之死的記載,倒是難得靠譜了一回。

七月十六夜,宮裡傳來消息,說上君病薨。上君一向身體安健,卻不曉得攤上個什麼稀罕病,竟說薨就薨了。消息傳來時阿蘭若正同沉曄殺棋,黑子落在棋盤中啪嗒一聲,自亂了陣勢,沉曄拈着白子不語,僕從取來趕夜路的披風慌里慌張搭在她腕中。阿蘭若疾步出門,跨過門檻時回頭道了聲:“方纔那一子不算,這局先做殘棋留着,改日我再同你分個勝負。”沉曄出聲道:“等等。”起身自書案的插瓶中摘下一朵白花,緩步到她跟前,取下她髮鬢中的玉釵,將白花別入她鬢中,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才道:“去吧。”

三日後阿蘭若方得閒回府,府中一切如常,只是孟春院中客居了兩年的神官長,說是片刻前被迎回歧南神宮了。

老管事抹着額頭上的冷汗回稟,說正要派人去宮中通傳公主,不想公主已回了,神官長出門不過片刻,想來並未走遠。言下之意是公主若想同神官長道個別,此時還趕得及。

以阿蘭若的身份,此時追出

去其實並非一件體面事,老管事急昏了頭,所幸她還秉着清醒。只是失神了片刻,將披風解下來,取下鬢上枯萎的白花,呆坐了一陣。晚風拂過,花瓣被風吹落,躺在地上,襯着清掃得一絲灰塵都不染的白石板,就像是什麼污跡。她瞧着手裡光禿禿的花梗,苦笑了一聲:“那夜你送我這個,其實是在道別?我竟沒有察覺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的君王在權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宮的力量獨立於宗室之外,饒是相里闋在位,壓制一個失了神官長的神宮都有些費力,遑論即將即位卻毫無根基的太子相里賀。這就是沉曄被迎回歧南神宮的緣由。

雖然同爲一方之君,相里賀的這些考量,鳳九卻着實不能理解。自她記事起,他們青丘五荒五帝只換了一荒一帝,還是她把她姑姑給換下來了。且她記得她姑姑自從被換下來開始每天都過得十分開心,看着她的眼神飽含一種過來人的同情。再則東荒的臣子們大多不學無術,最大的愛好是假裝自己是平頭百姓跑去集市上擺攤,會掐起來多半是誰佔了誰擺攤的攤位。照他們冠冕的一個說法,他們青丘之國的神仙,雖爲家爲國謀着一個職位,掌控着一點權力,但豈能像凡人,讓權力反過來愚弄他們,雖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種好爭權的,那全是因他們沒有人生追求,沒嘗過擺攤的樂趣,嘗過了卻仍去弄權的,那就是他們沒有生活情趣。鳳九覺得,她這些臣屬說得對錯與否暫且不論,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這一段記憶緊鑼密鼓,一環扣着一環,像是一簾瀑布從峭壁上轟然墜下,擊打在崖底碎石上,濺起一叢叢冰冷水花。所謂悲劇,從古來開天,便是這樣一副遽然倉皇卻又猙獰無情的模樣。記憶的下一環,緊扣着蘇陌葉曾告訴她的那則傳聞。

原來,那並非一句虛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殮將盡,是夜,公主府被圍,阿蘭若被一把鐵鎖鎖出府門,押進了王宮,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弒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傾畫夫人的親弟,她的親舅舅。

上君薨了,按理說承權的該是太子,但太子相里賀從前是個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時是個勢微的太子,將來也許只能做個傀儡上君,大權一概旁落在傾畫夫人手裡。而朝中誰都曉得,刑司的這位大主事是傾畫夫人的心腹。換言之,往阿蘭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親孃,困她的是她親孃,一門心思要置她於死地的,仍是她親孃。

阿蘭若蹲牢的第七日,傾畫夫人屈尊大駕,來牢中探視她。牢中清陋,一蓬壓實的茅草權當一個睡鋪,挨着牢門擱了張朽木頭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盞昏沉沉的油燈,阿蘭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習字,牢門外一個卒子守着一個火盆,她習一張卒子收撿一張燒一張。

傾畫夫人委地的長裙裾掃過地牢中陰森的石階,她聽到綾羅滑過地面的窸窣聲,擡頭瞧了來客一眼,眉眼彎彎:“母親竟想起來看我,可見宮中諸事母親皆已處置停妥。”語聲和緩,像她們此時並非牢獄相見,乃是相遇在王宮的後花園,寒暄一個尋常招呼。

傾畫宮裝嚴麗,停在牢門前兩步,卒子打開牢門退下去。阿蘭若將手中一筆字收尾,續道:“牢中無事,開初我其實不大明白母親爲何往我頭上安這樣的罪名,但琢磨一陣,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傾畫淡聲道:“你一向聰慧。”垂目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書並一個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擱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這個。”聽不出什麼情緒的聲音,如平日裡她向她請安時,她那些慣常卻毫無感情的敷衍迴應。

燭光昏沉,映照在疊好的文書上,隱隱現出墨跡。阿蘭若伸手攤開面前的文書,掠過紙上一筆清雋剛勁的墨字。枯瘦燭影中,目光在紙上每下移一分,臉色便白一分。良久,擡頭望向她母親,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小指仍在微顫,神情竟仍然從容,甚而脣角還能籌出一個笑:“沉曄大人呈遞的這封文書,寫得中規中矩,不如他一向的灑脫恣肆,文采風流。”

傾畫看着她,眼神幾近憐憫,良久,卻問她道:“還慣否?”

阿蘭若似垂頭思慮,半晌,低笑了一聲,答非所問道:“父親一生剛絕果斷,卻不想敗在一個情字上頭。他大約從未想過,直至如今,母親你仍未忘記橘諾的生父罷。橘諾確是他的眼中刺,他將橘諾趕出王城,斷送她的前程,彼時只圖快意,卻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禍根。但母親你多年隱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願就此止步,母親最終,是想讓橘諾即位,將父親從她生父那裡搶來的全要回去,對不對?”

瞧着手旁的燭焰,又道:“太子、我,還有嫦棣,我們都擋了橘諾的路。太子非母親所生,母親自然不會留情,嫦棣她腦中空空,除了驕縱也不剩別的,或許讓她瘋了是條路,宗室也不會讓個瘋姑娘做上君。但兩個待繼位的女兒全瘋了容易招人閒話懷疑,必定要死一個,母親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強一笑,“我沒想過母親會做到這個地步,母親這個計策,當真半點兒後路也不曾留給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寧靜,阿蘭若伸手將文書擱在一旁,攤開一張白紙,重執了筆,一滴墨落在紙上化開,她輕聲道:“母親問我住得慣否,當日被母親棄在蛇陣中,我也熬過來了。今次母親將我關在此處,卻還記得我好習字,破例備了筆墨紙硯給我,讓我打發時日,我又怎會不慣呢?”

許久,傾畫道:“你當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蘭若手中的筆一顫,紙上是“浮生多態,天命定之”八個字。本是一筆好字,最後一字卻因執筆的顫抖,生生壞了氣韻。

可她仍然牢牢執着筆。

傾畫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聲道:“沉曄他生來居於高位,連上君都忌憚三分,自小就是個極有主見的孩子,縱然因救下橘諾自毀了前程,但世間事,最好謀劃者莫過於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從長計議,你卻將他佔爲己物,可知,這觸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續道,“方纔你嘆息你父親重情,最終敗在一個情字上。你父親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卻只能拴在他身旁。可你呢,你雖聰慧,此事上比之你父親,卻遠遠不及,沉曄稍許逢場作戲,便讓你用足真情,落到這個田地,不也是敗於一個情字?”

燭影寥落鋪在置於案沿的文書上。從前也有這麼一筆字,落在白底信箋上,提問阿蘭若,他在院中尋出的她那些陳釀,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釀法。如今仍是同樣的筆跡,落下的寥寥數語,卻是句句荒唐,“相里阿蘭若弒君殺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惡行昭然,更勝豺豸……”

正書寫的宣紙上頭,“天命定之”一句後又添了八個字,“憂愁畏怖,自有盡時”。遇到痛苦難當之事,她愛用這個安慰自己。八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將最後一個字收筆,她低聲道:“母親說逢場作戲,是何意?”

傾畫的眼神更見憐憫,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門親事。”

阿蘭若緩緩擡頭。

傾畫道:“不是什麼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學裡供着一個教職。聽說這女子是從你府中出來的,單名一個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嫺靜。”

阿蘭若緊閉雙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親請回吧。”

傾畫轉身行了兩步,又回頭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來,安在三日後行刑,沉曄午時遞上來這則文書,請上君將行刑之權移給神宮。你去神宮已是勢必之事,神宮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許多,我知你即便魂飛魄散也不願受此屈辱,若實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藥自我了結吧。這是我作爲母親,能給你的最後憐憫。”

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油燈籠出的微光之外,阿蘭若突然身子一顫,一口鮮血將案上的黑紙白字染得斑駁,油燈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動,終於熄滅。

傾畫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頓,待要舉步時,牢中的阿蘭若突然出聲,語帶嘶啞道:“母親對我,談何憐憫?”

一陣咳嗽後,又道:“母親可還記得,那年陌師父將我從蛇陣裡救起,我第一次見你,他們說你是我的母親,我真是高興,你那麼美麗。我看你向我走來,便急急地朝你跑過去,想要求你一個擁抱,卻不小心摔倒。你從我身邊走過去,像沒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頭。長裙擦過我的臉、我磕傷的手臂,你目不斜視從我身邊走過去,綾羅曳地的聲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樣。”

傾畫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欄。

又是一陣咳嗽,她輕聲續道:“今生我不知愛是什麼,母親吝惜給我,我自己爭來的,母親也將它毀掉了,其實我更想什麼都不曉得,母親爲何非要如此殘忍呢?難道我是母親的仇人,看着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嗎?”

傾畫的嘴脣動了動,許久,道:“若你還有輪迴,來世我會還你。”

阿蘭若笑了一笑,疲憊道:“同母親的塵緣,就讓它了結在這一世罷,若還有輪迴,我也沒什麼好求,只求輪迴中,不要再同母親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傾畫的腳步漸行漸遠,細微分辨,能聽出那貌似穩重的腳步聲中隱有雜亂。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陰森的大門外時,站得遠遠的小卒子慌里慌張跑過來,重點起一盞油燈。

這一段最後一個場景,是阿蘭若疊起木案上染血的文書,緩緩置於油燈上,火苗糾纏着那些模糊的血痕,燃盡只是瞬息之事。灰燼落在木案上,還帶着些微火星。

蘇陌葉曾問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曄而憤恨,會是爲了什麼,彼時她一玩笑,說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她,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卻不想一語成讖,他甚至也許從未愛過她,連那些她自以爲珍貴的回憶都是假的。多麼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傷的手指,半晌,自語道:“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是不是就讓你解氣了,沉曄?”許久,又道,“你可知這樣的報復,對我來說,有些過重了。”油燈將她的側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莊筆直的儀態,卻那麼單薄。

03

世事波折,難如人意。難如阿蘭若之意,也未必合傾畫之意。

移往歧南神宮的前一日,阿蘭若被劫走了。

歧南後山天色和暖,日頭照下來暖洋洋的,林子裡偶爾傳出來幾聲鳥叫,連不遠處石林中的犬因獸都在安詳地袒着肚皮曬太陽,一派祥和平靜,像山外的風雲變幻全是場可笑的浮雲。

鳳九瞧見坐在石板上同阿蘭若講道理的白衣青年時,其實沒認出來他是誰。

青年一頭黑髮閒閒束於冠中,長得一張清寒淡然的臉,行止間卻頗不拘,手中掂着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將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蘭若腦門上:“事已至此,那個破王宮裡頭還有什麼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將你救出來,你卻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難不成,是爲了沉曄?”話到此處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對,到此時還放他不下,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麼?”

青年棲身的石板旁,兩棵老樹長得茂盛蒼鬱,樹間用結實的青藤搭了個可供躺臥的涼牀,阿蘭若靠坐在上頭遠目林外景色,和聲道:“你從前常說的那句,浮世浮生,不過一場體驗,我覺得甚有道理。生之長短,在乎體驗,體驗得多便是壽長,體驗得少便是壽短。我近日了悟,我這段人生,看起來短,其實也算長了。”停了停,續道,“若說王宮中還有何人值得惦念,不過王兄罷了,他性子淡薄,其實無意上君之位,此時與夜梟族這一戰絕非偶然,定然是母……傾畫夫人的計策,意欲借刀殺人,將王兄除掉。王兄他非禦敵良將,一旦上了戰場,定然不能活着回來。”

白衣青年皺眉道:“即便相里賀待你好,但這是他的命數,此種狀況下,你還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時既出了那團旋渦,何必再將自己攪進去。”

阿蘭若緩聲答道:“你既曉得我的性子,便該料到我不能棄王兄於不顧。

我會去戰場上將王兄換下來,屆時還需你看顧看顧。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會權衡,比之王兄,我並非處處死路,還有生機。”瞧着白衣青年沉肅的臉色,笑道,“你這個臉色倒不多見,所幸今生對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師父也不像王兄這樣倒黴,無須我如此冒險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頑固,我此時說什麼也留不住你,但戰場兇險,若是此行回不來呢?”

她神色平靜:“若此行回不來,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義戰死,比之傾畫夫人逼我自殺,這種死法倒是有意義許多。屆時便勞煩你將王兄改名換姓,送往安全之地,讓他過尋常日子罷。”良久,續道,“我曾寫給沉曄二十封信,也勞煩你幫我要回來,信裡頭那些真心實意,再存在他那裡,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嘆息一聲:“你這些託付我都記着,只望到時候用不着我做這些,你何時下山?”

她仰躺在藤編的涼榻上,隨意將手搭在腦後,脣角攢出來一點笑意:“和風,日影,今日是個睡覺天,讓我再偷一個浮生半日閒罷。”

歧南後山這片桃源景漸漸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鳳九押着一顆沉甸甸的心,竭力排開最後一段回憶。論及話本子,她姑姑白淺處有無窮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獵,那些痛徹人心像是從淚罐子裡撈出來的故事,她讀過不知多少則,卻全比不上今次她眼見這一樁。這段回憶甚至沒有半滴淚水,卻像一柄絕世名劍,極冷也極沉,奪人性命時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阿蘭若傷得平平靜靜,痛得平平靜靜,連赴死,都赴得平平靜靜。

蘇陌葉講給鳳九的史冊記載,說相里賀御駕親征,拒敵十七日,力有不逮,終戰死疆場。掩蓋在薄薄史頁後的真相,鳳九在這段回憶裡看到。

戰死的不是相里賀,而是阿蘭若。

同夜梟族一戰,因由是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兩族開戰,這個戰場,自然開在邊境上。思行河穿越亙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邊,拐過平韻山的隘口,一年復一年,匯入慈悲海中。挨着平韻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稱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樂音林,遍植樂音樹。比翼鳥及夜梟兩族歷代以此林爲界。

八月初七,阿蘭若趕赴戰場。戰事初一拉開,不過六天,比翼鳥族已丟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萬大軍損了三萬,五萬兵士與夜梟族十二萬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請兵支援的軍令加急送入王城,傾畫恍若未聞,按兵不動。前有雄兵,後無援手,軍中士氣低迷,未曾歇戰,已顯敗象。是夜,阿蘭若潛入軍帳,迷暈相里賀將他運出軍中,自己則穿上他的盔甲,坐鎮主帳。

阿蘭若領着五萬疲兵,以半月陣依思行河之利,將夜梟族阻於河外。思行河中流血漂櫓,南岸上也是遍野橫屍,本是夏末時節,夜晚河畔涼風過,卻只聞腐屍與血腥。半月陣阻敵七日,迫使夜梟族折兵五萬,卻因糧草不足且久無援兵,耐不住夜梟族憑着人多之利輪番攻陣,終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個缺口。

天上長庚星亮起,夜梟族大王子喜不自勝,正欲領軍渡河。月光星輝之下,隔河瞭望,卻遙見對軍主將手中驀然化出一張一人高的鐵弓,三支無羽箭攜着凜冽風聲劃破夜空,無羽的長箭直直墜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鐵柱,立於洶涌水面一字排開。

招魂陣。

長庚星被忽起的墨雲纏得搖搖欲墜,一團金光忽從矗立於鐵弓旁的頎長身軀中兇猛掙開。破空的長鳴後,浮於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隻巨大的比翼鳥,俯瞰着河濱兩岸威嚴盤旋,翅膀扇起的烈風將金戈鐵騎掃得人仰馬翻。鐵弓旁的身影卻一動未動,烈風吹落頭盔,現出一頭漆黑的長髮,一張冷麗的臉。

哀哀嘶鳴中,金色的比翼鳥棲伏於河中央的鐵柱之上,羽翼覆蓋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動,周身竟燃起火焰。

烈焰熊熊燃燒,像是一場無終的業火,阻斷整個思行河,做成一道拒敵的天然屏障。焚風將對岸的樂音林吹得叮咚作響。樂音樹樹名的由來,原本便是因其樹枝樹葉隨風吹過而能奏出樂音。

爲阻敵于思行河外,阿蘭若使了招魂陣,燃盡了自己的靈魂。這便是她魂飛魄散的原因。這纔是她魂飛魄散的原因。

濃墨似的天幕,奔涌河流中滾滾業火,比翼鳥的哀鳴穿過樂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聲,彷彿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長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樂音花卻不懼焚風,像一隻只遷徙的幼鳥,穿過火焰漂散於河中,又似一場飛揚的輕雪,有一朵尤其執着,跋山涉水緩緩漂落於阿蘭若鬢邊,她擡手將它別入鬢髮,手指在鬢角處輕撫後一停。那是沉曄給她別花後,慣做的一個動作。她愣了愣,良久,卻笑了一下。金色的比翼鳥最後一聲哀鳴,她撫着鬢邊白花,緩緩閉上了眼睛。大鳥在河中靜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長髮的公主已靠着鐵弓,耗盡了生命,步入了永恆的虛無。大火三日未熄,熄滅之時,公主與鐵弓皆化爲塵沙,消弭於滾滾長河。

這便是阿蘭若的一生。

鳳九卻始終無法明白,阿蘭若最後那個笑是在想着什麼。

從這段記憶中出來,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鑄成的長鏡,鳳九伸手推開鏡面,驀地眼前一黑,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覺得,這下,自己總算是要真的暈過去了罷,早這麼暈過去多好。

第十五章

01

公主府至高處乃波心亭,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參天古韻的派頭,日光穿過林葉照進亭中,爲一個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層古意。

此時山亭中容了四個人,東華帝君與神官長沉曄兩兩相對,沉睡的鳳九被攬在帝君懷中,蘇陌葉站在一旁垂手而立。天時地利人和,平心論,其實是幅好圖景。

然蘇陌葉蘇二皇子瞧着眼前陣仗,卻着實有些迷茫,因面前相對的二位皆是不動聲色之人,他雖長於察言觀色,但近日他被帝君折騰着打造法器,腦子累得有些不靈便,再則三日來發生的諸事彷彿連着的電閃,閃得他至今不能平靜。

三日前是個黃道吉日,老天爺慈悲了一回,令他傳給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將帝君召回了歧南神宮。他催帝君着實催得吐血,好在帝君回來了,他就把這口血含了回去,指望着法器收尾後他能下山歇一歇。

帝君要打件什麼法器其實從未同他明說過,他本着做臣子的本分也不曾問起,只循着帝君說的一一照做罷了。待帝君回神宮爲法器收尾,成相之時他才曉得,這竟是面鏡子,且是面不同尋常的鏡子——妙華鏡。

九重天第七天垂掛的那面妙華鏡他聽聞過,說此鏡能再現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的興衰更迭,但比翼鳥族所居的梵音谷亦是仙地並非凡世,妙華鏡理當照不出它的過往是非。他有些疑惑,既然並非這個功用,那帝君如此費心打這面鏡子來做什麼。他思忖,總不至於是打給鳳九的梳妝鏡……又思忖,孃的這其實很有可能。

所幸此番帝君並沒有離譜到這個境地,彼時鏡成,帝君隨意端詳了片刻,提筆隨手在紙上勾了個什麼拋入鏡中,未幾,鏡中便浮現出一幕清晰的小景。

鏡中景令他驀地晃神,正是兩百多年前解憂泉旁的蛇陣。悽風邪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血紅着眼仰天長噝,滿含失子的傷痛。被他抱在懷中的小女孩伸長了手臂掙扎着要重回蛇陣,瞳色分明的眼中蓄出淚水,口中吐出噝噝的蛇語。他立在雲頭,碧玉簫浮在半空,無人吹奏卻發出驅蛇的樂音。小女孩兀自在他懷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術禁錮,卻不知那一刻想着什麼,竟只用了手上力氣將這個愛躲在石頭後聽他吹簫的小姑娘鎖在懷中。她無計可施,眼看眼淚就要掉下來,他撫着她的額頭輕聲道:“你很聰明,雖不會說話,但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麼,你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二公主。你是想要繼續當一條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視爲異物,還是想要展翼翱翔天際?”眼淚凝在女孩眸中,良久,她咬着脣,像是忍受着什麼巨大的痛苦,振翼聲起,肩背處一雙雪白的羽翼瞬然展開,她模仿着他的聲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這是你第一次展翼?從此後,我就是你師父。”

比翼鳥或有單翼,或有雙翼,阿蘭若是隻雙翼的比翼鳥。

許多年前的情境在眼前重溫,他自是愣怔,帝君卻已泡好一壺茶,分了兩個瓷杯,隨口向他道:“這面鏡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得到了。”望着妙華鏡,道,“造出此境的大約是沉曄,先看看他要做什麼,再看看小白同阿蘭若有什麼干係,你留下來同觀,後續若有什麼事,方便代我打理。”

他一時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處乃是指望他繼續爲他做白工,腦子有一瞬的渾噩,語中帶顫道:“帝座是說,這面鏡子,可以看到阿蘭若的死因?”

帝君莫名道:“這很稀奇?”

他沉定情緒道:“我從不知世間還有能斷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器,確然稀奇。”又道,“聽聞妙華鏡一次只能顯露事情的一面,請教帝座,此時顯露的這段過往,是否僅爲沉曄所見的那一面?”

帝君淡淡點了個頭,提壺倒茶間提醒他道:“手別碰到鏡框上,當心被鏡中人的思緒攪亂心神。”奈何這聲提醒提得忒悠然忒不緊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撫上鏡框,而剎那之間,一份沉得像山石的情緒,隨着那隻與鏡框相連的手,直擊入他心底。像是轉瞬間親歷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沉曄的人生。

陌少記得,若干年前,阿蘭若曾告訴他,她同沉曄第一次見面,是在沉曄一次滿十的生辰前幾日。彼時她剛出蛇陣不久,雖有他這個師父照料,偌大王宮裡頭未免覺得孤單,瞧着誰都想去親近。

那日她逛到花園中,從一棵老杏樹後瞧見前頭花叢裡,沉曄領着橘諾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遊戲。她這位表哥原本就長得俊,那日許是日光花影之故,瞧着更是清俊不凡,令她極願親近。

不幾日他的生辰,她覺得這是親近他的良機,她該去賀一賀。她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叢中的風姿,本想去花園中摘一捧做賀禮,不想此花花期短暫,業已開敗。她憑着記憶中花叢的模樣稚嫩地臨了張圖在紙上,滿心珍重地捧着它去舅舅府中爲他賀生。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園中穿着便裝,一身神官服顯出一種超出年紀的沉穩俊朗。他仍同橘諾嫦棣待在一處,只遠遠瞧了她一眼,便將淡漠目光移向別處。

午後她在後院一個小水溝中尋到了自己送給他的畫,墨漬已浸得看不出原畫的行跡,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溝旁奚落她:“沉曄哥哥說你被蛇養大,啃腐殖草皮長大,髒得要命,他纔不要你畫的畫……”

彼時她同他講起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曄幼時只見過這麼兩面,此後她再未生出親近沉曄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處做過客。她同沉曄,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緣分,她後來仍強求同沉曄的緣分,也不知強求得對還是錯。

陌少以爲,阿蘭若確是強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強求這段姻緣方種下灰飛的禍根。而沉曄對阿蘭若,他從不相信他對她竟會有什麼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睜睜看着她走向死地?退一萬步,他厭了她幾十年,同她處得好些也不過兩年,即便兩年種種能稱作情,也斷不能以深厚論之。至於阿蘭若死後他的所爲,不過是一種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談罷了。沉曄並不愛阿蘭若,若他愛着阿蘭若,這纔是一個笑話。

可老天爺就喜歡鬧笑話。妙華鏡中的情緒如洪水奔涌,陌少的臉色漸漸發白。帝君喝着茶問他:“還受得住嗎?”

他臉色難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得住待如何,受不住又待如何?”

帝座的指教言簡意賅:“都受着。”

世說神官長冷淡寡言,思緒難測,上君的聖意還可揣摩揣摩,神官長的即便揣摩了卻也是個白揣摩。而此時這位難揣摩的神官長的思緒,就直白地攤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麼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02

沉曄降生並不太平。他母親懷着他時被接去神宮待產,但他降生這一日,天上卻並未現出什麼異相,且生下他竟是個極虛弱的小孩子,連啼哭都不會。時任的神官長息澤不在宮中,幾個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着要將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宮,到神宮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過,懷着一把善心將他同他母親留了下來。

眼看着他呼吸漸弱,相里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腕血救了他一條性命。

他第一聲啼哭落地時正值當午,原本只矗着一個明晃晃日頭的東天,卻陡然爬上一輪圓月,一時天地間日月齊輝,相里殷大笑:“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長,既然天降的異象是光照傾城,不如起名一個曄字。”他跟着母姓,受相里殷封賜,便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沉曄。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親的婚事,將她許給了自己的大舅子,她母親便搬出神宮去了夫家,而他在週歲時受封繼任神官長,被尊養在歧南神宮,跟着時任的神官長息澤學一個神官長該有的本事。

時光匆匆,山下的宮變發生時,他不過五歲。息澤神君邊吃綠豆糕邊告誡他,歧南神宮雖履的是個監察之職,但若非因上君失德以致生靈塗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宮監察之列。宮變這等事,他們爭他們的,咱們有興趣就去瞧個熱鬧,沒興趣就將宮門關嚴實了,喝個茶水吃個糕。

他們關着宮門吃了好幾天綠豆糕,外頭傳來消息說新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傾畫做貴夫人,王宮的禮官來請神官長的祝禱。息澤藉口綠豆糕吃撐了,不便出行,指派幾個隨從擡着五歲的他去了趟王宮。他第一次主持祝禱禮,僅有五歲,竟沒有出什麼差錯。息澤十分滿意,此後益發懶洋洋,宮中有什麼用得着神官長的地方,一應差遣他去頂缸。每一次頂缸,他都頂得挺出色,簡直令息澤愛不釋手。

他母親嫁了傾畫的哥哥,傾畫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傾畫生了橘諾,因他常去宮中,便時常將橘諾拿給他照看。十歲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兩年未再涉足王宮,再次入宮時,橘諾糯糯告訴她,一年多前母親新添了一個妹妹,妹妹長得十分軟糯可愛,但母親卻將她扔進了蛇窩,好在那四條蟒蛇沒有吃掉妹妹,還抓來老鼠,咬斷老鼠的頸子將血餵給妹妹喝。

王宮裡的蛇窩僅有一處,便是解憂泉旁。爲何想去看看橘諾口中這個孩子,他說不上來。那夜月銀如霜,他踩着月色正待步入花園,聽到一叢竹影后幾個宮婢絮語,說蛇陣裡那個孩子一向愛在這個時辰爬來爬去,今夜卻不知爲何沒有響動,該不會是病了還是怎麼了,需不需稟給君後。幾人推操着誰去稟給君後爲好,卻又害怕君後發怒,誰也不想去,拈出借口道君後將這個孩子扔進蛇陣原本就不希望她活下來,若這個孩子真病了應該正合君後之意,她們多此一舉前去稟告,豈不自招晦氣,還是當不知曉不稟爲好。絮語一陣便散了。

他靠近蛇陣,蹲了巨蟒的四座華表靜立,而在華表框出的蛇陣邊緣,果然瞧見一個歲餘的嬰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發着抖。這夜十五,天上月圓,正是至陰的時辰,華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華靈氣去了,無暇看顧這個孩子。他妨着驚動巨蟒,小心矗在陣緣,勉力伸手翻過孩子。月光底下,瞧見孩子一張髒兮兮的小臉,乾裂的嘴脣難受地翕合着,幾粒乳齒咯咯地碰撞,懷中抱着一隻死鼠,手上全是血。

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諾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這孩子卻衣不蔽體,髒兮兮地圈在這個蛇陣裡,僅能以鼠血爲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顫了一陣,終於受不住地哭出來,像被誰捏着嗓子,聲兒輕輕的、細細的。就是這樣一聲語不成調的啼哭,卻猛地擊在他心上。

這孩子得了什麼病他不曉得,需用什麼良藥他也不曉得,但梵音谷中沒有哪味良藥比神官之血更具奇效,這個他曉得。因蛇陣的結界阻撓,他不能身入陣中將孩子帶出來,只能咬破手指,勉強將手伸進結界夠着孩子的嘴脣,幾滴血下去,孩子終於有力氣自己抱着他的手指吮吸了。這孩子食量大,並不知他的血此時只是治她病的良藥罷了,反當作維生的養分,像吸食鼠血般非要喝到飽才肯放開。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時流在她身體裡,他從未用自己的血救過誰一命,這讓他覺得這個孩子於他是不同的。

他拿衣袖擦乾淨她的臉,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諾說她的妹妹長得軟糯可愛,他想她的確十分軟糯可愛,傾畫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饜足的孩子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看着他,他撫着她的額頭笑了一下,聰明的孩子便也學着他的樣子,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用手輕輕拍着她哄她入睡,她睜着眼睛仔仔細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終於閉眼睡着。而至陰時快要過去,巨蟒的警戒心該要回來了。

那之後,每次出入王宮,他常找時機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陰夜方能靠近蛇陣。後來他從息澤處知悉上君之血能讓巨蟒在華表中沉睡,便藉着祭祀之名儲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這個法子他終於能踏入蛇陣,有一回他試着能不能將孩子抱出陣外,但孩子軟乎乎的手臂方觸到陣沿的結界,不知爲何,華表中沉睡的巨蟒竟驀然驚醒,虧得他動作快,纔沒有葬身蛇腹,那時他才曉得,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擔着一個繼任神官長之名,力量卻是多麼弱小。

他很憐憫這個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餓時,就帶食物給她吃;她挨凍時,就用巨蟒蛻下的蛇皮做成衣裳供她禦寒,這些照顧不露痕跡,五年來一直無人發現,也就免了她倒黴。她剛出生便被扔在蛇陣裡,自然沒有名字,她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父母不願給她,他想他可以給她。他爲她起名阿蘭若,是寂靜的意思。他在她手心寫阿蘭若三個字,緩緩念出來,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聰明的孩子有樣學樣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畫,讓他覺得好笑,他用術法將這三個字烙在她手臂上,輕輕道,照着這個來畫。懵懂的孩子緊抓着他的衣袖,眨眨眼睛,費力道:“曄……曄……蘭……”他輕聲道:“對,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歷代繼任神官長皆需在十五歲閉關長修,長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晉爲副神官長。他小時候無所牽掛,一心盼着這段長修,如今照看着阿蘭若,卻覺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終歸,這是躲不過的職責。

他擔憂他走後她無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肉飲鼠血的覆轍,臨別的那個夜晚,爲她在蛇陣中種下四季果的果樹,並從神宮中拿來天泉水澆下。果樹在片刻間枝繁葉茂結出果實,他摘下一個果子遞給她,教導她從此後餓了就吃這個,渴了就喝解憂泉的泉水,萬不可再以鼠爲生。

是年她已經五歲,生得玉雪可愛,卻因蛇陣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記事也不大會說話,但估摸也曉得這是一場離別了,伸手牢牢牽着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着她,良久道:“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孩子卻以爲他在說什麼囑咐,似懂非懂地點頭。他伸手揉揉她的額發,潔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隨風飄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來別在她耳畔,手指輕撫後一停,對着小小的孩子許諾:“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頓了頓,將孩子摟在懷中,“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那夜他走的時候,孩子從夢中驚醒,哭得很厲害。但他沒有回頭。由着孩子的哭鬧聲漸漸消失在身後。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宮恰是十五夜,上君賜宴,他急切想見到那個孩子。而聽到的關乎她的第一樁消息,卻是西海的貴客二皇子闖了蛇陣。上君領着宴上衆臣急急趕至解憂泉,他亦緊隨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滿目瘡痍間,首要入他眼的卻是半空的雲絮上,被白衣男子抱在懷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着件男子的白外袍,白色的袍子隨東風揚起,她漆黑的長髮亦在風中翩飛,顯出一張未脫稚氣的臉來,格外精緻。二十年不見,那孩子長大了。

解憂泉中碧水翻騰,巨蟒長噝不止,碧玉簫樂音輕動,那孩子在白衣男子懷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無人有如此潔白的羽翼,白色的稚羽飄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白衣男子的目光撫過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蘭若,這倒是挺好的意思,你沒有名字,不如就叫阿蘭若吧。”他瞧見她懵懂地看着那白衣男子,斷續道:“阿……蘭……若?”

白衣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蘭若,我是蘇陌葉,西海的蘇陌葉。”

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二皇子攬着她站在高空,向着上君頷首,面上是個客客氣氣的笑:“我們西海想教養出好男兒來,也愛將他們扔出去歷練打磨,想來上君是存了磨鍊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陣中修煉罷,不過這孩子合蘇某眼緣,今日既將她收成徒弟,便想帶在身邊教養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給蘇某這個人情?”

這番話說得體面又刁鑽,上君神色複雜,但終是允了。

他見二皇子撫着那孩子的額頭,輕聲道:“從此後你再不必待在此處,跟着我,你開心嗎?”她輕輕點了點頭,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還是她小時候他教的那樣。他想她果然將他忘了,但總有一些東西還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將她救出蛇陣,但他此時並非大權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護,比他能給她的庇護更好。

驅蛇的樂音停駐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揚起利齒鏟向雲中,專爲對付這些巨蟒做成的細針飛出他的指尖,那猙獰的蟒蛇緩了攻勢,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動聲色地收手入袖,趁着衆臣的驚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解憂泉。他想她出生時命運不濟,此時總算迎來好的命運,這是樁好事。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無味的歲月裡,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將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將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更多於愛,他從未嘗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她名字,將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徹底,這一念方纔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他,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里闋的恨已消減不少,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倒是平順。回回入宮,橘諾同嫦棣愛黏着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裡頭不大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得最是起勁,令他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裡時都是飲鼠血食鼠肉爲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裡流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嘖……如此骯髒低賤,想不通父君爲何竟允了她重回族裡還坐上公主之位,她怎麼配!沉曄表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他想若她飲了鼠血身體裡便是鼠血,那她也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裡亦流着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纔講得對不對?”

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麼。”嫦棣的臉唰地一白。歧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區分。但阿蘭若是他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又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後山造了個竹園精舍,傳出話來說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處將養云云。他初時信了,去精舍瞧他,卻見息澤挽了褲腿光着腳正生機勃勃地在河中摸魚,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

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地道:“本君確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懨懨的做派,你瞧着本君纔像個沒病沒痛樣,實則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了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邀近日將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令他們感動。”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說後頭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澤,瞧着的都是息澤臥病在牀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痾染身,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於三十二天寶月光苑辦道會,以道法論禪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無趣,但因此趟道會所邀仙者衆多,尤顯熱鬧,因而道會結束後,趁着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衆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時,未曾想到,所聞竟是嗩吶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那日是個風天,歧南神宮飄浮於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縹緲中,一身華服的息澤神君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軟轎中牽出他紅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旁一棵無根的菩提後,見她嫁衣外罩着同色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眉眼,只露出硃紅的脣和雪白小巧的下頜。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翎羽,於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飛揚的髮絲,仰起頭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那個樣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着還是孩子的她,輕聲對她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而自從十年前月夜下那個轉身後,說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她的師父、她的丈夫,往後還有她的孩子。最後一眼,是狂風漸息,息澤將她的兜帽重合好,她硃紅的脣勾起一抹戲謔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給她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光如水,她身上再沒有痕跡是他曾留給她,就像他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着她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輕飄飄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只是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爲何,遠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

而後二十餘年,息澤退位,他繼任神官長之位,成爲梵音谷有史來最爲年輕的一任神官長。息澤裝出副病得沒幾天活頭的模樣避去歧南後山,他親送他去竹園,息澤還調侃他:“俊得不像話,聰明得不像話,卻整日板着個臉,自然你板着臉比笑着時更俊,但來送別我你還是笑着好些,我心裡舒坦。”

他環視竹園,卻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終於忍不住道:“你妻子呢?”

息澤抖開條有些發潤的被子曬在大太陽底下:“一個小姑娘家,年紀輕輕同我在這裡隱居有什麼意思,自然該待在山外她府裡頭。”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澤笑了,得意地贊同:“她的確有福氣,碰到我這樣的好人。”

世傳這一任神官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爲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官長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駙馬,時年他根基不穩,難以推辭,但藉口尚未成年,需清淨長修,只行定親之禮,而將婚期無限長延。訂婚禮後,他更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只與清燈素經爲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成婚那年他種下一園四季花,並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來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纔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爲大大掃了他的顏面,但橘諾是相里殷唯一的血脈,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將藉此良機將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時機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里闋是位專橫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緊了神宮,大有將神宮納入囊中之意。息澤看事透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兒,因而相里闋一上臺,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童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將諸事都丟給他,逍遙自在避去歧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並未察出相里闋野心且又頑固不化者不在少數,近年他雖在神官長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卻時有掣肘,未免爲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官長,以相里闋的剛愎個性,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再勉力壓制。若不幸相里闋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再壓制。

歧南神宮內裡無論如何相鬥,終歸容不得外力褻瀆它。相里闋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敵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長,即便相里闋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歧南神宮坐鎮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別無他法。此乃以退爲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秘的大神官長,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種子。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

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緣,讓他在橘諾的刑臺上再見到她。她一身紅衣,展開雪白的羽翼,浮立於半空中微垂頭瞧着他,嘴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說神官之血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乾淨許多?”

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

“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處呢?”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如何能忘記。阿蘭若。

但他着實離開她太久,不知何時,她也學會了囚禁和掠奪。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夢裡,他其實夢到過她,夢到那一年是他將她救出蛇陣,而她在他懷中展翼。他並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落魄,但這世間,若說他唯獨不希望誰見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蘭若。可此時,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個囚徒。

沒有人喜歡被囚禁。

而後便是她寫給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則戲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緒,若那人不是阿蘭若,他絕不會那樣盛怒。

書房中燭火搖曳,她懶懶靠在矮榻上:“你就沒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挺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若是想讓他開心,爲何要借他人之名,爲何不在信末題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實氣極,生平第一次口不擇言。而她笑起來:“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說真心喜歡的時候,微微偏着頭,模樣裡有一種他許久不曾見到的天真。

在她說出這兩個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發芽的四季花種子,他不曾想過也許是喜歡。而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像是打開一隻被咒語禁錮的盒子,那些潛藏的東西齊涌出來。

爲何要長修,爲何要救她,爲何在那些最深最隱秘的夢境中,唯一會出現她的身影。

在犬因獸的石陣中,他入陣救她幾乎是種本能,他摟着她從結界中滾出來,她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真的喜歡我,沉曄。”他抱她在懷中,見她眼中流露出靈動的光彩,就像她小時候他教她念她名字的那個月夜,“曄……蘭……”

她念得語不成調。那語不成調的兩個字,或許卻正是一種預示。

他註定會愛上她。他其實從沒有停止過渴望她。

03

此後兩年,是一段好時光。他將幾株四季果樹移來孟春院,當夏便有一半開花,一半結果。阿蘭若立在果樹下若有所思:“蛇陣裡也有四季果樹,我幼年時都是吃這個,聽說從前蛇陣中並無此樹,卻是一夜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大約是老天憐憫我罷。”那些往事,她被蛇陣中瘴氣所困,果然再也記不起來。這也沒什麼所謂,他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她有時會在月夜搬個藤牀到四季果樹下乘涼。那夜他從制鏡房中出來,遠遠只見月色如霜華,而她躺在藤牀上,已睡熟的模樣,四季樹巨大的樹冠撐在她頭頂,投下些許陰影,她手邊滑落了一冊詩卷。

他最愛看她熟睡的模樣,即便心中繚繞再多煩惱事,瞧着她沉靜的睡顏,也能讓他頃刻忘懷。她還在他身邊。

白色的花朵散落在藤牀上,他俯身靠近她,端詳許久,拾起一朵別在她鬢邊,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滑過她的眉毛、鼻樑、嘴脣。他第一次爲她別花也是在四季樹下,這樣親密的舉動,就像在履行一個誓言,你還有我,阿蘭若,有我就足夠了。良久,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她並未醒來。

而命運,卻在此開始出錯。

傾畫夫人藉口查驗他制鏡的進度,到阿蘭若府中同他一敘。制鏡房中,傾畫面具般的妝容出現在他手中的雙面鏡碎片裡,淺聲道:“相里闋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歧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計,卻知你並不願困在此間。

你從來敬重先夫,而我爲先夫報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滅。爲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諾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宮將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計策,若他此時是自由身,早已逼得相里闋同神宮動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闋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魯莽,對神宮乃是走的壓制蠶食的路子,神宮表面上瞧着無事,想必內裡的神官們,卻已被相里闋暗中替換了許多。近兩年幽居,他並非對外事一無所知。他一直在等着傾畫來找他。

他幼年時,息澤常在他跟前說一句訓誡,咱們歧南神宮,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捲入凡塵之爭,這種事情,有失咱們的格調。大約息澤早已預料到終有一日他們將捲入這種降格之事,他不願爲此事,因此將擔子卸給了他。既有傾畫相助,相里闋必有一死。縱然傾畫意在扶橘諾上位,但橘諾即位還是太子相里賀上位,於他又有何干?歧南神宮只需相里闋的一死。

傾畫三次過府,顯出十足的誠意,他方將籌謀放在一個錦囊中交給她。用毒從來就不是什麼出奇妙計,卻是最適宜傾畫之計,相里闋天性多疑,因而在最後那一步之前,還有頗多路需繞行。每一程路該如何走,有何需規避,朝野中有誰可拉攏,可從誰開始拉攏,有些事成了該如何,不成又該如何,載了厚厚一疊紙,就像算籌一樣精準。相里闋雖寵着傾畫,卻如籠中鳥一般禁着她,此前她對朝野之事不甚瞭解,卻是他,將她帶上了權謀之路。

相里闋薨逝的前兩夜,傾畫再次過府。鏡房中,他正提筆描琉璃鏡的鏡框,好叫人照此打個模子。雖是他的姑母,傾畫卻敬重地稱他大人,同他商議相里闋的近況,並允諾事成後即刻迎他重回神宮。他提着筆,專注在畫紙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蘭若。”傾畫驀地擡頭。他做出冷淡的模樣:“她加諸在我身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盡數奉還給她。”擡眼看向凝眉的傾畫,“還是說她終歸是君後的骨肉,君後心疼了?”

傾畫沉默片刻,道:“事成之日,阿蘭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會再娶橘諾,而神宮的力量既不能歸於橘諾,傾畫也不會讓它歸於阿蘭若。要將她安全帶回神宮,這是最好的藉口。

但他這一生,最大的錯,卻是低估了傾畫。

七月十六夜,相里闋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宮,主持相里闋大喪。

而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入神宮,阿蘭若弒君,已被收押。彼時神宮大殿之上,黑色的祭瓶自他手中驀地滑落,啪一聲脆響。傾畫未兌現她的諾言。她如今慮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對阿蘭若是假意還是真情,傾畫如何能知曉。她行此一招,不過是防着有朝一日,萬一他對阿蘭若動了真情,會幫着阿蘭若威脅橘諾的王位。

她要將阿蘭若置於死地,她從未當自己是她母親。他怎會沒有想到。

阿蘭若被關後,他也被密實地監視起來。

傾畫到過一回神宮,在他面前攤開的一席話,看似出於一個母親的苦衷:“你那樣恨阿蘭若,本宮瞧着,卻覺難過,她囚了你釀成大錯,但終歸是本宮的骨肉,她若長久受苦,本宮卻是不忍。看在本宮的面上,即便她有天大錯處,一死還不能泯你之恨嗎?你若做給本宮這個人情,往後有什麼用得着本宮,也只管開口。”話雖如此說,甄別他神情的眼神,卻難掩銳利。

他蹙起眉來,就像果真十分不滿的模樣,片刻,方緩緩道:“宗學中有位叫文恬的女先生不知君後可識得,若覺此事對不住我,君後可否認文恬做義女?我落魄時她待我不薄,我同她情投意合,意欲聘她爲妻。”傾畫緩緩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終於有幾分放鬆。

傾畫允文恬到神宮陪他,此番相見,一貫恬靜的女子臉上卻難有笑意,無人時蔑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爲報恩,你可知對你施恩最大的,卻是二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連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她蒙冤受屈,你卻坐視不理。我的確曾喜歡過你,但今日才發現,你當不上我的喜歡。”

他未有辯解,這樣的非常時候,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若文恬出於本心說出那些話,他很欽佩。若是受傾畫旨意說這些話來試探於他,他就更需謹慎。

傾畫終是信了他,放在他身上的監視漸漸鬆動,尤其文恬在的時候。是日,他捎帶文恬去後山取天泉水,避開她去了一趟青衣洞。青衣洞洞名青衣,乃歧南山最爲靈氣匯盛之地。息澤兩年來一直在此洞閉關。

無羽箭攜着疊好的書信闖過洞外結界,信中所述乃是阿蘭若被困之事。

息澤當年閉關之時,領了兩位神官入洞護法,他雖信息澤,卻信不過護法的兩位神官,因而信中矯了他人筆跡。此番只望息澤能親眼見到此信,出洞一救阿蘭若。

事急之時,更需冷靜與周密考量。倘息澤救出阿蘭若,三五月後,他便悄無聲息離開神宮,同她重會。倘息澤並未見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卻是將她的行刑之權移至神宮。屆時他護着她成功逃離的可能雖僅有一半,或許還更少,但總有那麼一些。

傾畫如此算計他,若能逃過此劫,他亦不會讓傾畫如意。她一心想讓阿蘭若死,那麼終有一日,他卻定要讓她坐上上君之位。

這天地蒼茫浩大,他從沒有親人,阿蘭若也不再有親人,即便所有人對他們都是算計那又如何,他們僅有彼此,有彼此,就足夠了。

八月朔日,阿蘭若被劫。此日亦爲相里賀出征日,消息傳來時,他正於靈梳臺主持大軍出征的祝禮。近日脫軌而行的事着實太多,好在這一樁終於走了正軌,他沒有押錯息澤。但阿蘭若被劫後,他被看得愈加嚴密,傾畫終還是有些疑他。不過好在她平安了。她平安就好。

與夜梟族的一戰,時有戰報傳來,他雖身在神宮,亦知一二。但這一二中,並不包括此時思行河主帳中坐鎮的已是阿蘭若,並非相里賀。

八月初六,大軍被夜梟族逼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損三萬士卒。

他閒步在神宮中,瞧見滿栽四季花的園子裡,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鳥雀啄食,裸出一些褐色的種子,他將這些種子收起來。

八月初八,阿蘭若以半月陣阻敵,將夜梟族阻於河外寸步難行。

他在園中清出一塊空地,將種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兌了些普通泉水澆灌,種子次日便長成清俊的樹苗。

八月十四,夜梟族攻破半月陣,阿蘭若使了招魂術,思行河上燃起潑天業火。

他替樹苗培了土,這幾日它們已長出翠冠,還有一株竟開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術法存起來,想這一朵很適合她。

八月十七,阿蘭若戰死,魂魄成劫灰,湮滅于思行河。

他徘徊於園中,四季樹已花滿枝頭,他拿了剪刀挑揀出一些飽滿的花枝剪下,想着這些亦可存起來,日後供她插瓶賞玩。

傳聞中相里賀戰死,阿蘭若死罪在身,相里闋生前最寵的嫦棣,也在聽聞相里闋死訊後過度傷心以至發瘋,偌大一個王室,即位者僅存橘諾一人。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諾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諾親上神宮求他的祝禱,禮畢時請他去荷塘邊站站。

從前單純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時臉上卻佈滿了滄桑,遠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兩年,雖歷了些艱辛,但這兩年我纔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們姊妹三個,其實真正得着好教養的,倒是阿蘭若,長大後我會那麼討厭她,不過因她活得那樣無拘束,讓我很羨慕。她剛生出來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很喜歡她的。”他不知她此話何意,沒有接話。

片刻,橘諾又道:“許多事母親不同我明說,但我心中其實有張譜,說阿蘭若她弒君,我,不覺得這是真的。”她回頭看向他,“表哥,母親她讓我覺得,有些可怕。”

傾畫一生爲着這個大女兒,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毫不在意用小女兒們的血肉鑄成橘諾的王座。到頭來,橘諾竟未有半分感激,倒只覺她的可怕,這是報應。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權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親不該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個好天,日頭不烈,偶有小風。這種天色,最宜訪親拜友。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澤神君來神宮探他。

彼時他袖了本書正在四季樹園子裡隨意翻看,息澤穿過月亮門,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頹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對面,道:“山外的天已變了一輪又一輪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閒適。”

他擡頭略瞟了一眼息澤,手指翻過一頁,目光重回到書冊上:“我記得從前你常說,神宮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間之事與一個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書冊再翻一頁,道,“阿蘭若她……”

息澤皺眉打斷道:“情之一字,我沒沾過,自然不曉得你同阿蘭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問,可見心中也還顧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將她逼到那個境地。當然你二人之事,我一個旁人,不大說得上什麼,你選的路,她選的路,不過都是你們各自的命數。”嘆了口氣道,“今日我來此,也不過念着她一個心願,聽說她有二十封信在你處,她臨行前,託我替她討回來。”

息澤一篇話像說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有說,唯獨“臨行”兩個字如同兩根長針釘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書頁上,緩緩道:“臨行?你救了她,卻讓她走了?”

息澤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爲何有此一問。

一絲不祥忽漫上心頭,他倏然起身,向園門而去:“既然你來了,應有辦法助我早日離開此地,不管她去了何處,我們即刻下山,還能趕得上找回她。你不知她時常有奇思妙想,她若隻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

他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此時卻唯恐被人打斷也似,到底在懼怕什麼,他自己明白。他和阿蘭若,他們僅有彼此,命運再是出錯,卻萬不能在此刻出錯,若是連這一步都錯了,若是……

息澤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在他身後道:“沒有人告訴你嗎,沉曄,阿蘭若她去了戰場,換……”

卻被他厲聲打斷:“不要說。”

不要說。

彷彿息澤不說出來,如他所願的一切便還會依然如他所願。

園中寂靜如死,唯有涼風閒翻過書頁,刺啦幾聲輕響。

他的手撐住園門,額頭浸出冷汗,卻還強撐着一臉平靜,彷彿裝成這個樣子,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恐懼,那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恐懼,就不會也不曾發生。

但息澤終還是緩聲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蘭若她……”

頓了一頓,“你的那封表書,傾畫給她看了。臨去思行河前,她說她今生可能並無姻緣,你是她爭來的,同你兩年情深即便是場虛妄,她也認了,只是沒料到你恨她至斯,她再是心寬,終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說她會回來,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靜靜的一篇話,字字如刀,像最鋒利的匕首扎進他心口,他知息澤不是有意,他卻想讓它們扎得更深、更痛,因這樣才能感到自己還活着,纔能有力氣反駁息澤:“阿蘭若她不會死,你說的字,我一個都不信。”

息澤端視他片刻,低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嘆息道,“她死後傾畫和橘諾才曉得此事,因關乎王權種種,她們瞞了臣下,但我不曉得她們爲何要瞞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發出聲音:“告訴我,她在何處?”

息澤沉默許久,無邊的靜寂中,彷彿終於明白,眼前這年輕的神官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但與其相信他,他更願相信自己的眼睛。許久,息澤道:“她孤注一擲,啓開招魂陣,上古的兇陣噬盡了她的魂魄,化爲塵沙湮滅在思行河中。”

他的身影狠狠顫了顫,腳下踉蹌,步伐卻更急。

那一日,王宮密探們自以爲那位被看守得嚴嚴實實素無反抗之力的神官長大人,竟打他們眼皮底下,自正門走出了神宮。此舉令他們無限惱火,紛紛自半道現身相攔。而神官長面若修羅,隻手執劍,劍光閃過,相攔的密探們便個個身首異處。百十來密探裡頭唯留一個活口,是個平日反應奇慢此時來不及現身的小密探。待神官長走遠,小密探哆嗦着喚出傳信的鴿子,將神官長離宮之信綁在鴿腿上,傳給遠在思行河的傾畫母女。傾畫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鳥族的族例,爲死去的將士們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將士們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臺,臺上招來祥雲點綴,女君祈福的儀仗鋪排得很大。幾日急行,他亦恰在這一日趕至此處。

河似玉帶,蜿蜒於平韻山旁,耀耀晨光中,樂音林玎玲輕響。不吃不喝急行趕路的這幾日,阿蘭若時時縈繞於他空白腦際,一閉眼,腦中便全是她的影子,那麼鮮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離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這幾日他如在雲中,思緒與痛苦皆離他而去,他要來思行河,他來找她,因此地是她給他的答案,將是他的終局。

他未曾想過躲開女君的儀仗,他只是沿着河畔,想象那是她臨終時走過的一段長路,她一生最後的一段路。走過這段路時,她在想着什麼?她仍恨着他嗎?

行到河畔盡頭,便是高臺突兀,旌旗如蓮華,紫色華蓋下傾畫的臉映入他眼中,竟是難得的慌亂驚恐,他不知他的模樣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傾畫僵着臉下了什麼號令,便有鐵箭如雨蜂擁向他,他本能揮劍,長劍立於河畔,鑄起森嚴劍氣格擋,但箭雨無終,終將他阻得進退維谷。

河畔忽有陣風吹過,樂音林中似有誰奏出一曲輓歌,白色的樂音花脫離枝頭,竟穿過凜冽箭雨,飄落於他的劍陣之中。小小的樂音花棲立於劍柄處,像一隻純白的蝶。蝶翼撲閃之下,阿蘭若就那樣出現在他眼前,漆黑的發,緋紅的衣,帶着一點笑意,從他的劍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間把玩一陣,緩緩別入髮鬢,手指在鬢角處輕撫後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卻只是虛空。那不過是,樂音樹存留下來的一段影子罷了。心神動搖間,便有鐵箭穿過護身的劍氣直釘入他肩臂,剛硬的力道逼得他後退數步,口中的鮮血染紅劍柄。

“適聞孟春院徙來新客,以帖拜之。”

“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wωw.ttкan.¢Ο “你真的喜歡我,沉曄。”

“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麼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麼。

那個人,你再也見不到她,再也不能聽她說話,再也無法觸碰到她。

她甚至決絕得放棄了輪迴,無論有多少個來生,無論你變成誰,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經不在了,離開得徹底。

巨大的痛苦從內裡深深剖開他,一寸一寸蔓延,是遲來的絕望,他一生從不曾品嚐過的絕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隱忍是爲了什麼,他對這俗塵俗世的忌憚是爲了什麼,他活着又是爲了什麼?狂風自天邊而來,東天的日光瞬間被密雲覆蓋,阻擋箭雨的長劍忽然爆出一陣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這玄光中熔得無形。依劍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開,猶如一隻可怕的焚爐,所過之處萬物無形。這是毀天滅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時有了這樣的力量,只是令萬物同葬的慾念一旦生出便難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臺之上,傾畫與橘諾眼中含着濃黑而純粹的恐懼,她們這樣無能爲力,他很滿意。阿蘭若在此處安息,這裡有山有水,也有花鳥蟲魚,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來,那麼與她同葬在此處,便是他的終局,也將是她們的終局。

不祥的玄光蔓過思行河,滔滔長河悄然蒸騰,唯餘一河泥沙,眼見離那座祈福的高臺不過數丈,橘諾已暈了過去,唯餘傾畫仍勉力支撐。危急時刻,高臺旁的濃雲中卻驀然浮現一個人影。息澤神君。終歸是一場滅族的大劫,一向逍遙的前代神官長亦不能袖手旁觀。

白衣的前代神官長廣袖飄飄仙氣卓然,神色間卻難掩疲憊,祭出全力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蘭若並非無可救之策,傳說九重天上有件聖物喚作結魄燈,能爲凡人塑魂造魄,此結魄燈雖不能爲我等地仙所用,但萬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結魄燈的法度,造出一個養魂之地,爲阿蘭若重塑一個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曄,你是想懷着遺憾與她同葬此間,還是想再見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滯,息澤的話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視着前方的白衣神官,聲音喑啞道:“我要怎麼做?”

息澤低聲:“你願不願窮盡此生修爲,爲她另造一個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虛假的軀殼,直到你付出足夠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全復活。你願不願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靜:“既然我已經失去了她,你說還有什麼,是我不能付出的呢?”

第十六章

01

蘇陌葉蘇二皇子風流一世,即便在阿蘭若處傷情,也傷得自有一種情態和風度,令人既悲且憐,引得無數重情之人贊他一句公子難得。蘇陌葉一向以爲在阿蘭若的情路上,自己這個打醬油的唱的算是個苦情角兒,但觀過妙華鏡,方知論起苦情二字,沉曄這個正主卻要佔先他許多,再則沉曄身上有幾道情傷,還是拜他這個打醬油的所賜,這一茬兒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結果。他追尋此事兩百多年,無非是求一個結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愛恨似乎一時都沒了寄託,但終歸,這是一個結果。

陌少自個兒謙謹自個兒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沉曄同阿蘭若的過往是一,沉曄造出阿蘭若之夢的真相是一,這兩者已足夠令他震驚,而當第三樁他未曾料及之事揭開在他眼前時,卻已非震驚二字能夠令他述懷。

這第三樁事,同陌少並沒有什麼相干,倒是與帝君他老人家,有着莫大的干係。

彼時妙華鏡中正演到沉曄一劍斬下梵音谷三季,傾盡修爲在息澤神君指點下創制阿蘭若之夢。蘇二皇子因一時手欠,一隻手還同鏡框連着,迫不得已在沉曄的情緒裡艱難起伏。一派昏茫中,聽到靠在一旁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蘇二皇子雖被鏡中沉曄的一生牽引,卻着實不曉得如何將它們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來這一點,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慣了,瞧着他這個廢柴樣略沉思片刻,提筆三兩畫描了個什麼拋入鏡中,鏡面便似被吹皺的春水,漾出圈圈漣漪來。鏡中畫面在漣漪中漸漸消隱,蘇陌葉受制於鏡框的右手突然得以解脫,擡首再向鏡中望去時,漣漪圈圈平復,鏡面上現出的卻是九天祥雲,仙鶴清嘯。

蘇陌葉疑惑道:“這是……”

帝君撐腮注視着鏡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蘇陌葉掃過鏡中熟悉的亭臺樓閣,更爲疑惑道:“既是將沉曄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鏡面上,卻又爲何會現出九重天闋?”

帝君指間轉着瓷杯沉吟:“若沒猜錯……”話說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吟,更不常欲語還休。因沉吟和欲語還休都代表着一種拿不準。帝君不常有對事情拿不準的時候。蘇陌葉心中驚奇,再往鏡面上一瞧,卻見祥雲漸開,妙華鏡中現出一軒屋宇,四根柱子撐着,橫樑架得老高,顯得屋中既廣且闊。然這既廣且闊的一軒屋子裡頭,旁的全沒有,唯有一張寬大雲牀引人注目,雲牀上模模糊糊,似躺着一個人影。鏡中的畫面拉近些許,蘇陌葉一頭冷汗,雲牀上躺着的那位紫衣銀髮的神君,不是東華帝君卻是哪個?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這個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沒一搭地轉着瓷杯,瞧着鏡面的神情,有一種似乎料定諸事的沉穩。

未幾,雲牀前有了動靜。一位着衣板正的青年仙官挨近了雲牀,闆闆正正地換了牀頭裝飾的瓶花,闆闆正正地在屏風前燃了爐香,又闆闆正正地替沉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被角剛理順,房中進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仙伯。

因青年仙官與老仙伯皆着便服,瞧不出二人階品,但鬍子花白的老仙伯見着板正的青年仙官卻是一個極恭順的拜禮,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爲何事。”

重霖,這個名字蘇陌葉聽過,傳說中帝君自避世太晨宮,便欽點了這位仙者做宮中的掌案仙使。重霖仙官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僕,以多慮謹慎而聞名八荒,數萬年來一直是九重天上諸位仙使們拜學的楷模。

重霖仙官板正的臉上一副愁眉深鎖,掂量道:“此次請耘莊仙伯前來,乃是爲一樁極其重大之事。帝君因調伏妙義慧明境而沉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禁令,此事萬不可驚動宮外之人,以免令六界生出動盪。說來前幾日亦多虧仙伯的一臂之力,將司命星君司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兩筆,方能欺瞞住衆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對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這人生八苦有了興致,轉生參詳去了。帝君他睡得急,雖並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個思慮,卻令我極爲不安。”

耘莊仙伯邁近一步:“敢問何事令仙君不安?”

不愧是太晨宮中的臣子,沒沾上九重天說話做事轉彎抹角的脾性,說話回話皆是直殺正題。

重霖嘆息道:“帝君雖已調伏妙義慧明境,鎖了緲落,但倘若曉得帝君爲此沉睡,即便那緲落業已被囚,我亦擔心她會否鬧出什麼風浪來。爲保帝君沉睡這百年間緲落不致再生出禍端,我思慮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個法子。仙伯極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將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個魂魄投入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斷不會知曉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斷不會知曉肩負着守護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終歸有帝君的一絲氣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對緲落的一個威懾。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鳥一族壽而有終,一旦皮囊化爲塵埃,投生的那個魂魄自然重化爲帝君的那半影子,於帝君而言也並無什麼後顧之憂。”

耘莊仙伯靜默半晌,沉吟道:“仙君此事慮得周全,老朽方纔亦思慮了片刻,這卻是唯一可行之法。但依老朽之見,待老朽造成此魂,投入梵音谷後,仙君同老朽卻都需飲一飲忘塵水忘卻此事。仙君行事向來嚴謹,想來也贊同老朽所爲,雖說投生的魂魄僅爲帝君幾分薄影,但亦是帝君的一部分,若你我無意中透露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捏去,將此魂煉化吞食,帝君沉睡中正是虛弱時,必會動搖他的仙根。”

重霖頷首:“仙伯這一點,提得很是。”

鏡中畫面在重霖攜了仙伯走出宮室後悄然隱去,起伏的祥雲連綿的亭閣都似溶在水中,妙華鏡端立在他們跟前,就像是面普通鏡子。

新一輩的神仙中,陌少一向覺得,自己也算個處變不驚的,但今日不知是何運氣,料想外之事接踵而至,令他頗有應接不暇之感。直至眼前這樁事揭出來,他覺得自己徹底淡定不能了。妙義慧明境是個什麼鬼東西,他不曉得,但剝離這一層,鏡中重霖與耘莊兩位仙者的話中所指,卻分明,分明說沉曄乃是帝君的影子。沉曄竟是帝君的影子?青天白日被雷劈也不能描出陌少此時心境之萬一,但若要說被雷劈,此時鏡子跟前,理當有位被劈得更厲害的罷,他不由得看向帝君。

理當被雷劈得更厲害的帝君卻從容依舊,沉穩依舊,分茶的風姿也是依舊。

其實沉曄是自己影子這樁事,初入此境時,東華他確然沒想過,即便時而覺得這位神官的氣息有些熟悉,也因懶得費心思之故,隨意以二人可能修的乃是同宗法術的藉口搪塞了。他不大想動腦子時,腦子一向是不轉的。

疑惑沉曄是否同自己有什麼干係,卻是於妙華鏡中瞧見沉曄的毀天滅地之力。那滅世的玄光,原本是他使得最趁手的一個法術。倒回去一看,他料得不錯,沉曄同自己,倒果然是有幾分淵源。

但這個淵源,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個影子罷了。

曉得沉曄是自己的影子,遠不及當日他看出原是個地仙使出創世之術更令他吃驚。而如今,一介地仙緣何使得出創世之術,這個就好解釋多了,畢竟是自己的影子嘛……

他從前是沒考量到還有影子一說,思慮得不夠周全,既然沉曄是自己的影子,那小白和阿蘭若……他擡手提筆,正欲描出阿蘭若的畫像投進業已平息的妙華鏡中,窗外卻驀然有風雷聲動,擡眼一觀,不祥的密雲竟似從王都而起……茶杯嗒一聲擱在桌上,妙華鏡遽然入袖,他起身急向王都而去。

風雷聲動時,蘇陌葉亦往窗外瞧了一瞧,口中正道“這雷聲聽着有些妖異”,一陣風過,見帝君已從房中急掠而去。他跟着帝君這麼些時日,還未曾見過帝君如此不從容的時候,好奇心起,未來得及躊躇,亦跟上了。

妖風起,鬼雲舉,東華御風而行,落在王都阿蘭若公主府的波心亭外。

是時正見沉曄自亭中一張閒榻上抱起鳳九,神官一雙手剛扶上佳人玉臂,便被釘過去的一柄長劍及時攔住,一個措手,似乎睡熟了的鳳九殿下,已穩穩躺在東華的懷中。蘇陌葉慢吞吞從雲頭上下來,心中暗讚了聲帝君好身法。

蒼何劍釘入亭柱,橫在沉曄眼前。說來帝君當日千挑萬選出息澤這個身份,將此境中真正的息澤神君凍在歧南後山的青衣洞,開始一心一意演着息澤這個角兒時,誠然,息澤神君原本的品貌性情他都當浮雲了,但至少有一樁事他辦得還算靠譜——每當拔劍時,好歹將隨身那柄八荒聞名的蒼何劍障了模樣,不致讓人因認出這柄劍而看穿他的身份來。

然此時,名劍之祖的蒼何神劍,卻就那麼大剌剌地、無遮無掩地攤在沉曄眼皮子底下,劍柄上皓英石截出的萬餘截面輝映着漏進亭中的暮光,簡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蘇陌葉料定,若沒有蒼何相阻,看沉曄的架勢必定是反手便要將鳳九重奪回,然蒼何不愧一代名劍,一出場便將眼前這位神官給鎮住了。須臾沉寂中,聽沉曄緩緩道出:“蒼何?”

蒼何既已識出,又豈會識不出眼前這位尊神真身爲何?年輕的神官默然片刻,的確是難得聰穎,擡眼再向帝君時,神色中含着三分莫測:“尊神蒞臨此境,令沉曄不勝殊榮,然沉曄何德何能,竟能勞動尊神親臨此間,惦念臣下的一己私事?”

面對着自己的影子,此時帝君臉上的神色……帝君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目光略瞟過石桌上的空琉璃罐子,向着沉曄道:“爲阿蘭若塑魂的氣澤看來你已集全了,已將它們全數擱到小白的身體裡了?”

蘇陌葉擡眼一瞟帝君懷中的鳳九,帝君此話說得平和,看來殿下她身上並無大礙。

沉曄靜默半晌,道:“果然世上無事能逃脫尊神的法眼,臣雖不知尊神爲何現於此境,然尊神懷中的女子,卻是臣下的執着,還望尊神網開一面,將她還與臣下。”

東華坐定在石桌旁的閒榻上,將熟睡的鳳九扶靠在自己胸前,單手摟着微微擡眼:“我的人,爲什麼要讓給你?”

沉曄猛然擡頭。

東華空着的手輕輕一拂,卸掉了鳳九身上的修正之術,淡淡道:“小白她掉入此境,你造出的阿蘭若的軀體,被她取代了。”瞧着沉曄臉上的震驚,淡淡道:“前代神官息澤,倒的確是個高人,阿蘭若她若僅僅是隻比翼鳥,他教你這個復活她的法子縱然逆天,也還可行。但阿蘭若不過是個影子做成的魂魄罷了,原本就只有一世之命,一世了結便迴歸爲煙塵,即便你如何收集她的氣澤,也再做不成一個魂魄。你無論如何也復活不了她,她不會再回來了。”

蘇陌葉手中碧玉簫啪一聲摔在地上,沉曄失神道:“你說……什麼?”

妙華鏡自帝君袖中重見天日,立在石桌之上。東華懷中仍摟着鳳九,從容擡手自空中拈來一副紙筆,描出阿蘭若一幅小像,又在小像旁添了幾筆字,投入鏡中道:“她爲何會作爲一個影子而生,我也有些好奇,一道看看也好。”

02

不同於先前探看沉曄的生平,初時便是他的降生,此時妙華鏡中所現,卻是一個學堂。

學堂外是個青青的山坡,坡上正有些靈禽靈獸玩耍,學堂裡傳來一陣琅琅讀書聲,唸的是段《般若經》。日影西移,唸書聲漸漸歇下來,像是將要下學。未幾,一位蓄着山羊鬚的老仙者攜着卷書從學中踱出來,陸續又有好些學子從學堂裡出來,各自從山坡上牽了靈禽靈獸坐騎,三三兩兩飛離山頭。

慢吞吞走在最後頭,被好幾位俊秀少年簇在正中的,是位紅衣少女。少女長髮如潑墨濃雲,秀眉似如鉤新月,眉間一朵硃紅的鳳羽花,眼若星子,脣染櫻色,神色間透着一股不耐煩。正是青丘的鳳九殿下。

蘇陌葉開口:“這也是,三百年前?”

帝君注視着鏡中的鳳九:“二百九十五年前,阿蘭若降生前些時候。”

說阿蘭若或許是鳳九的影子,不過是帝君他一個推測,但妙華鏡中投入阿蘭若的小像,鏡中卻現出鳳九,其意不言已明。此事果然如他所料,阿蘭若的魂魄確然是取小白的影子做成。但小白她爲何會將自己的影子放來梵音谷投生?且看她的模樣,似乎也並不曉得阿蘭若竟是自己的影子。此事令帝君有些疑惑。

鏡中鳳九跟着幾位少年漸漸走近,挨鳳九捱得最近的三個少年,分別穿一身藍衫、一身白衫、一身綠衫。瞧穿衣的式樣,不像是青丘的神仙,倒像是天族的少年。

妙華鏡中能傳出諸人說話聲時,正輪着藍衫少年,少年面上一派風流,含情目探向鳳九:“早聽聞青丘是塊仙鄉福地,一直想着遊學這些時日要去各處走一走,正巧前幾日拜見白止帝君時,帝君提起殿下於山水之道甚熟,大後日正有一日旬假,不知殿下可有空陪我一同遊一遊青丘?”

鳳九頂着少年的含情目道:“我……”

綠衫少年一把將藍衫少年撞開,一雙丹鳳眼亮閃閃地看向鳳九:“遊山玩水僅一日哪得夠,聽聞殿下廚藝了得,旬假那日不如同我一起去凡界吃酒,在凡界我有幾個頗心儀的館子,有些菜譜連天上都沒有,想必殿下一定也有興趣得很。”

鳳九頂着少年的丹鳳眼道:“我……”

白衫少年將綠衫少年和藍衫少年一同攔在身後,秋水眸中含着憂鬱,向鳳九道:“吃喝玩樂終歸不是個正經,聽聞殿下神兵鍛造一課同上古史一課均修得頗有造詣,不巧這兩門卻正是我的弱項,不知旬假時殿下可有空助我將這兩門課業補一補?”

鳳九頂着少年的秋水眸道:“我……”

三位少年目光中均流露出期待。

鳳九頂着三人期待的目光轉過身,從身後提出一個打着瞌睡的少年,向少年道:“我……大後日的旬假,有安排了嗎?”

瞌睡少年揉着眼睛,從袖子裡摸出個小本兒來,翻開幾頁,打着哈欠道:“啊,殿下的安排很多啊。白止帝君有令,午時前殿下需去探望三位神君的傷勢,哦,就是分別於上上上個旬假上上個旬假及上個旬假邀您遊樂時被您打斷了腿折斷了手劃傷了脖子的那三位神君,午時後,我看看啊,午時後殿下您還需趕去鍾壺山同織越仙姬決鬥,這可是一場死鬥呢,唔,如此說來,殿下能空出來的時候大約只有晚上罷。”

藍衫少年綠衫少年及白衫少年靜成一片。

鳳九面無表情地替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兒,轉向面前三人,平和且慈祥地道:“同織越仙姬火併,也沒有死鬥這麼嚴重啦,就是卸掉她一條胳膊的事兒,可能打到酉時我就能回來,諸位,你們誰要等我?”

三位少年驚悚地對視一眼,一時連靈禽仙獸也忘了牽,靠跑着直衝下山頭,溜得比兔子都快。

帝君的目光凝在鏡面上,略彎了彎嘴角。

鏡中天色已漸漸晚下來,瞌睡少年掀起眼皮瞥了眼鳳九,半空中化出一支筆來,重新翻開攤在手中的小本兒,舔了舔筆尖將上頭幾個名字畫掉,嘆道:“又被你嚇跑三個,雖說你家爲你做親的確做得早了些,但也無須這樣驚嚇他們,你此時雖沒這種心思,但萬一往後你想做親的時候,興許還用得着他們呢?”

鳳九將手搭在眉骨處,岔開話道:“我沒坐騎,灰狼弟弟你也沒坐騎,小叔的坐騎畢方他今日估摸又有個什麼事兒來不及接我們,你看我們是招朵雲下山還是走着下山?”

瞌睡少年合上小本兒遙指天邊:“咦,那朵祥雲是什麼?”

鳳九順着他的手指遙望,沒瞧着祥雲,不過,被夕陽餘暉染成條金線的天邊,倒確見幾朵濃雲滾滾而來。

蘇陌葉料想,帝君整改過的妙華鏡雖觀得出地仙的前世今生,卻不應觀出一位青丘神女的前塵過往,若觀得出,這過往必定應同阿蘭若降生有幾分干係。方纔一幕他確然沒瞧出同阿蘭若有何干系,而此時,待鏡中濃雲落地散開時,他才明白爲何妙華鏡會現出這個學堂。落地在鳳九與灰狼弟弟跟前的仙者,是幽冥司的冥主謝孤栦。

凡人乃至壽而有終的靈物生死,關乎三位神仙,一是北斗真君,二是南鬥星君,第三便是幽冥司的冥主孤栦君。南鬥注生,北斗注死,而幽冥司則掌理人死後的刑獄訟斷,還管着一個輪迴臺。孤栦君如他的名字般,行事也帶一個孤字,常年幽在冥界,不愛同衆仙往來,每年面謁天君的大朝會上,方能見到這位神君一回。蘇陌葉印象中,每每相見,這位神君總是一副病容清顯的模樣。

此番孤栦君立在鳳九跟前,仍是一臉病容,容她將身旁的灰狼弟弟打發走,方指着眼前一條崎嶇山道開口:“青丘晚景不錯,我們沿着這條路走走。”

鳳九跟在謝孤栦身後,諸學子皆已歸家,半山靜寂,雀鳥歸巢時偶爾一兩聲鳥鳴自他們頭上劃過。二人尋着棵如意樹坐下,謝孤栦自腰間拿出個酒壺飲了一口道:“近來有樁事,我估摸還是過來知會你一聲。”

鳳九賠笑道:“是給你送酒送晚了這樁事嗎?這個你大可放心,你我朋友情誼,既然答應了送你一罈折顏的桃花釀我便絕不會食言,只不過,唉,近日折顏他同我小叔父鬧彆扭正在氣頭上,是個鬼神難近的時刻,即便是我也不大好……”

話頭被謝孤栦攔腰截斷:“是東華帝君之事。”

鳳九的笑僵在臉上。

謝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可能並無人知曉,北斗南鬥估摸也未曾察覺,大約因我掌着輪迴臺,方纔察知。”

瞧鳳九洗耳恭聽,續道:“近日梳理生魂冊,發現某處異界投身了一個魂魄,前去查探,乃知是無前生無後世的一個魂,非從輪迴臺而來,死後也不會過輪迴臺。未經輪迴臺便投生化世,此種魂魄只能是仙者生造,而世間能生造出這種魂魄的人寥落可數,神族中除開我,也只有太晨宮中的耘莊仙伯了。前些年便聽聞帝君因想參透紅塵八苦而自求投身凡世,司命的命格簿子中雖載着帝君投生入凡世乃是三十年後,據傳此三十年他是在太晨宮中靜修,但靜修之時,令耘莊仙伯用自己的影子造出魂來投往異界先歷練一番,也未嘗不可,並不妨礙什麼。”說得口乾,謝孤栦提起酒壺來又飲了一口,“帝君既瞞着諸位仙者,想來此事極爲機密,我思慮許久將此事告知於你,你可知爲何?”

魚尾似的晚霞皆已散去,山巔扯出半輪模糊的月影,鳳九躺下來,望着濛濛的天色笑道:“爲了多誆我一罈子酒嗎?”

謝孤栦斜看她一眼,晃了晃酒壺:“我跟前你逞什麼能,你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七年前與你同飲,醉鄉中你不是說帝君在琴堯山救你一回,你想着報恩在十惡蓮花境救帝君一回,結果又被他反救了回來,到頭來你還欠着他一回救命的大恩,遲早還需尋個時機回報給他嘛。依我看這是個時機,對着帝君的影子比對着帝君本尊強些,再讓你回太晨宮面見他,怕是有些難爲你罷?”

鳳九閉目道:“你今日卻不像你,如此話多。”緩了緩,又道,“你從前說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這話不對。”

謝孤栦垂頭看她:“哦?爲何?”

晚風吹過,鳳九拿手擋住眼睛:“十年了,我仍記得那些傷心事,想起來時,那時候如何心傷,此時便如何心傷。”

謝孤栦亦躺下來,同望着濛濛夜空:“那是因爲你的時間還不夠長。”

鳳九偏頭看他:“其實我也有想起那些好時光。我同你說過沒有,帝君他曾爲我做過一個六角亭避暑,給我烤過地瓜,做過糖醋魚,還給我包紮過傷口。”

謝孤栦道:“還有呢?他還爲你做過什麼?”

鳳九張了張口:“他還……他還……”

一時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將頭轉回去,半晌道,“他救過我。”

謝孤栦淡淡道:“救你不過舉手之勞,那種情境下,無論是誰,帝君都會伸手一救。”嘆了口氣道,“他待你好的回憶,就只有這麼一點兒嗎鳳九,那些不好的回憶又有多少呢?”

鳳九仰望着月空:“不好的回憶……你想聽我做過的那些可笑的事嗎?”靜了一陣,道,“唔,有一次,我改了連宋君的短刀圖,姬蘅冒認說是她改的,我咬了姬蘅,帝君卻責罵了我而護着她,我那時候負氣跑出書房,入夜了不知爲何總覺得帝君會因冤枉了我而來找我道歉,真心誠意地擔心他找不到我怎麼辦,特意蜷在他寢殿門口,很可笑罷?”

謝孤栦道:“那他來找你了嗎?”

鳳九默不吭聲,許久,道:“沒有,他在房中陪姬蘅作畫。”

月亮漸爬過山頭,幾隻螢火蟲集結到如意樹下,謝孤栦道:“後來呢?”

鳳九無意識道:“啊,後來。”沉默了一陣,道:“後來姬蘅一直陪着他,我雖然委屈,但其實也想去陪他,你曉得那時候我總想待在他身邊,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後來……我又抓傷了姬蘅,他將我關了起來,重霖看我可憐,將我放出來曬太陽,卻遇到了姬蘅的寵物索縈,它……它弄傷了我,我不小心掉進河裡,被司命救了,再再後來,他同姬蘅成親了,我就離開了九重天。”喃喃道,“都是些很無趣的事,想必你也聽得無趣吧?”

謝孤栦皺眉道:“那以來,他都沒有再同你說過什麼話嗎?而你就那樣離開了九重天?”

鳳九有些失神,輕聲道:“啊,是呢。”擡手從指縫中看着天幕景色,“司命說我這種,已當得上對帝君情深似海了,但其實情這個東西是什麼,深情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並不大清楚。雖然他無論什麼樣我都很喜歡,但比之他那樣尊崇地高高在上,要我希望的話,我卻寧願他不要那麼好。我希望他沒有住在太晨宮,不是帝君,這樣就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他的好,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他,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知鶴曾說她自幼同帝君在一起,同帝君之間的感情是我不能比的。我也知道有許多人喜歡他,但單論對他的感情,我想,所有人中,卻一定是我最喜歡他。”

謝孤栦嘆息道:“你的心意,他過去不曾知曉,也許一生都不會知曉。”又道,“那時候他對你冷漠,你不傷心嗎?”

鳳九喃喃道:“怎麼會不傷心呢?但,終歸是我想和他在一起,爲了他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寵物,所以被他徒看作一個寵物也是自然。寵物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受寵,有時候不受寵。他對我稍冷漠一些我就傷心得什麼似的,可能是我在心裡並沒有將自己看作一個寵物。”

謝孤栦搖了搖頭道:“在他面前你已經足夠卑微了,爲了他捨棄了珍貴的毛皮、尊崇的身份、家人和朋友,若是報恩,這些也夠了。”

鳳九閉眼道:“捨棄這些,只是爲了我的私慾,這同報恩卻不能混爲一談。”良久,又道,“你說得對,若帝君下界的是一個影子,這不失爲一個好時機,帝君既然瞞着衆仙,他在哪處異界我還是不要知道爲好。你不妨將我的影子也拿去,做成一個魂魄,投生到他所在之處。我希望這一次,我的影子可以代我好好地報恩,他有危險的時候就去救他,他想要什麼,都幫他得到。”

謝孤栦伸手牽過酒壺道:“他想要什麼都幫他得到……若是他未得到想要的,這場報恩依然不成呢?”

鳳九遠望着月光下靜寂的遠山道:“你不是說三十年後帝君會以本體投生到凡界?若此次仍不成,屆時我去求求司命,問清帝君他投生至何地何處人家。”輕聲道,“三十年,我想那時候我見到他,一定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沒用吧。”

謝孤栦喝着酒溫聲道:“好,將你一半影子給我,無論這個恩是否報成,屆時我都告知你一聲。”

03

月朦朧,鳥朦朧,鏡中景在一派朦朧中幻作一個青天白日,梵音谷中阿蘭若降生,後事在鏡中一一呈現。阿蘭若魂飛于思行河畔,鑄魂的影子重歸於幽冥司謝孤栦手中時,亭中沉曄踉蹌而去,蘇陌葉未阻攔,他要去何處,他也未打探。

沉曄是個聰明人,想必已猜出他是帝君的影子,亦看出阿蘭若是鳳九的影子,兩個影子,他們的人生不過他人命途中一段可有可無的消遣,任誰被告知此事也未免受打擊。且,正如帝君所說,阿蘭若再不會回來了。

而爲何她愛上沉曄,要救沉曄,無論沉曄想要什麼她都盡心讓他得到,蘇陌葉終於明白,因她出生便是爲他而來,她註定一生爲他。他不知沉曄想着什麼,他失神離開時面色十分痛苦,他不忍問。

沉曄離去,帝君也並未加以阻攔,毋寧說阻攔,帝君其時凝目只瞧着鏡中,像並未注意到他。帝君蹙着眉,他不大清楚帝君神色中是否含着哀傷,他從未見過帝君這個模樣。

蘇陌葉想,一面鏡子,不過是個死物,卻照出各人悲愁。

須臾,鏡中現出謝孤栦再次踏入青丘,往生海畔與鳳九對坐而飲。

清風微涼,鳳九提壺斟酒道:“我的影子可有好好履她的職責?帝君的影子想要的東西,我的影子可否已幫他得到了?”

謝孤栦接過酒杯嘆息道:“並沒有。他最想要的東西,她到死都不曾明白。

這場報恩並未如我們所料有個終局。”

鳳九一頓:“她……死了?這麼說報恩又失敗了?看來不得不找個黃道吉日去求求司命。”

謝孤栦飲過一杯,取過酒壺自斟道:“此時再見帝君,你已不覺爲難了?”

一朵雨時花飄落鳳九指間,她垂頭清淡一笑:“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我從前不信你,此時卻覺你說得對。屆時凡界相見,不過報恩二字。或許終有一日,我與他能在天庭相見,可能是在個什麼宴會上,他是難得赴宴的尊神,我是青丘的鳳九,而我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初見的小帝姬,我同他的前緣,不過就是我曾經那樣喜歡過他,而他從不知道罷了。”

東華一震,她第一次見他,是在琴堯山上,而他第一次見她,卻是在兩千多年後的往生海畔。她說終有一日,也許他們能在一個什麼宴上相會,她說得不錯,後來他們在她姑姑的婚宴上相見,她差點兒將一個花盆踢到他頭上。他令她傷心了許多年,但那時候,她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做得像是第一次拜見他的一個小帝姬,聰明,活潑,漂亮。

妙華鏡已靜了有些時候,帝君卻遲遲未出聲。蘇陌葉道:“帝座。”帝君的目光不知放空在何處,仍未出聲。蘇陌葉上前一步,再道一聲:“帝座。”

帝君像終於回過神來,看了他片刻,方道:“你第一次見小白,是什麼時候?”

蘇陌葉有些詫異,可能方纔鏡中所現,鳳九的話令帝君傷懷,想起了什麼才問他這個。但這個問卻不好答,他遇着鳳九是在折顏上神的十里桃林,且二人是私下裡得了個見面的機緣,並非世家正統的結交。若照實答了,說不準帝君以爲他對鳳九有什麼,這個不妥,若此時瞞了,倘往後帝君得知,說不準以爲他所以隱瞞乃因他的確對鳳九有什麼,也很不妥。踟躕片刻,又覺得帝君他並未拘泥他們相見的形式,問的只是時刻二字,遂謹慎道:“大約千年前罷,只是無意中見了殿下一面罷了,帝座問這個,不知……”

東華的目光凝在懷中熟睡的鳳九面上,空出的手撫在鳳九睡得有些泛紅的臉旁,蹙眉道:“她若想要見你們,都可以很快見到,她喜歡我,想見到我,到太晨宮中做宮婢四百多年,我們卻沒一個照面的機緣,照理說,我們的相見不該如此困難,依你之見,這是爲何?”

蘇陌葉記得,鳳九當初同他訴這一段情時,用的是無緣兩個字。彼時他並未將這兩個字當真,他一向覺得,所謂無緣,應像他同阿蘭若這等郎有情妾無意的才叫無緣,而鳳九同帝君未曾嫁娶且各自屬意,只是因世事難料有些蹉跎罷了,怎能叫無緣。然今日帝君這一問,卻讓他有些思索,斟酌道:“殿下曾道,許是同帝座無緣,但臣下以爲,不過是殿下因有些辛苦,爲放棄找的一個藉口罷了,當不得真。”

東華擡起的左手間結出一個印伽,道:“小白說得沒錯,或許的確是緣分作祟。”話間忽有陣風席地而起,亭上青瓦響個不歇,鳳九被帝君單手護在懷中,仍沒有睡醒的徵兆,而中天的月輪竟陡然拉近,月輪前橫出一座巨石,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仙者倚在巨石旁。

此乃疊宙術。墜入此境之人若施出重法易令此境崩潰,而疊宙術卻正是一等一的重法。創世者在,此境即便碎了還能輕易復甦,但倘他們幾人陷入危險中,交待在這裡卻未可知。蘇陌葉箭步上前:“此術萬不可施,這座土坡已有些動搖,帝座且冷靜冷靜!”巨石旁的老仙者慈眉善目道:“依老朽之見,帝君卻比這位仙僚冷靜許多,仙僚可是因身在其中而未曾發現這個世界原本已有些崩塌之相?帝君施不施疊宙術召老朽前來探問天命,此境也撐不了多少時候了。”

蘇陌葉愣了一愣。

老仙者將兩手兌在袖中向東華道:“老朽枯守天命石數萬年,未想到第一個召老朽探究天命者卻是帝君。世間萬物的造化劫功自在帝君手中,老朽愚鈍,帝君並非困惑於天命之人,此番卻不惜以疊宙術傳老朽來見,不知帝君欲從天命石中探究的是甚?”

橫在圓月前的天命石隨着老仙者的話又膨大了些許,可見出石頭上一些深深淺淺的字跡來,東華緩緩道:“本君同青丘鳳九的緣分,天命石是如何註解?”

蘇陌葉面上一怔,老仙者面上亦有一怔,怔過方道:“天命石刻着神仙的天命,帝君亦知雖有天命註定這個說法,但不爲人知的天命方爲註定,天命若爲人所知,便會隨行變化,即便今日老朽告知帝君天命石上關乎帝君同那位殿下是如何刻載,至多明日,那些刻載便不會再與今朝相同了,變好者有之變壞者亦有之,若帝君問了,同那位殿下的這線緣變壞了可如何是好,老朽竊以爲帝君還是……不問爲妙。”

疊宙術掀起的驟風不曾歇過,驟風之間東華淡淡道:“還有什麼能比本君同青丘帝姬無緣更壞?”

老仙者面露詫異,卻只在臉上一閃,復嘆息道:“帝君料得不錯,帝君同青丘的那位小殿下,原本確是,確是半分緣分都不曾有。小殿下對帝君執着一心,雖令人感動,然緣分一事,卻由不得人力。照天命石原本的刻載,那位小殿下……一片癡心必得藏冰雪,一腔艱辛合該付東流。不過,”斟酌片刻道,“三百年前帝君放了影子下界,卻在天命石上生出一個變數來。”

帝君沉聲道:“繼續。”

老仙者捋須道:“帝君的影子下界,小殿下亦放了自己的影子下界追隨帝君,此等執着卻爲罕有,不知是否感動上天,小殿下的影子下界後,天命石上竟做出這對影子的一樁姻緣來。天命所定,這對影子緣起在一個蛇陣中,被救的以身相報,救人的得償所願,一生雖也有些許坎坷,但並非大坎坷,該和美到老的,”老仙者眼角餘光無奈瞟了蘇陌葉一眼:“無奈這位仙僚卻無意中橫插了一腳,不幸亂了天數生了枝節,天數之事,牽一髮而動全身,以致那二位本該是有緣人走的卻是條無緣路。奈何奈何,可惜可惜。”

蘇陌葉臉色泛白,道:“我竟無意中做了罪人?”

老仙者道:“事有兩面,不該一概論之,在此是罪過,說不準在彼卻是樁功德,仙僚無須如此介懷,若單論此事,帝君其實當謝你一謝。”嘆道,“那二位有未盡的緣分,然影子並無來世,天命石便將這段未盡之緣安在了帝君同小殿下身上,如此,纔有了小殿下與帝君後來的正經相見,若非如此,帝君和小殿下合該是終生不見的命運。”

話到此處,略有幾分躊躇道:“帝君與小殿下如今其實也算有緣,只是帝君既探問了,明日天命石自然要改寫,帝君與小殿下將來有緣無緣,卻不是老朽能分辨的了,只是老朽覺得,若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微薄之緣因帝君此番探問而消弭,卻有些可惜。”

東華淡聲道:“天命說有緣如何,無緣又如何,本君不曾懼怕過天命,也無須天命施捨。”

老仙者一震,兌袖再拜道:“老朽聽聞帝君避世,愈加淡泊,今日所見,我主仍是我主,此話老朽說來大約有些逾越,但見我主如此,老朽甚感欣慰。”

老仙者再拜之間,亭閣驀然大動,青瓦墜地,木石翻滾,蘇陌葉扶着亭柱向東華道:“可是因疊宙之術?”

帝君擡手取過仍紮在亭柱中的蒼何,開口道:“是沉曄。”

清風如舊,銀月如舊,但銀月清風之下,這個被沉曄生造出的世界卻是一派地動山搖,眼見着高山傾倒流水折道,四下裡人聲哭喊不絕,是此世行將崩潰的徵兆。

創世之主的沉曄既斷了求生之念,此世理當崩塌,而他們在思行河畔尋到沉曄時,果然見他已沉入水中。

素日白浪滔滔的思行河平如明鏡,河中的渾水也化作碧泉,映出河底玄衣神官俊美安靜的面容,像是從沒有什麼痛苦,也沒有什麼煩惱。

蘇陌葉說不準自己對沉曄是種同情抑或是種愧怍,這世間就是有這樣陰差陽錯的情,明明兩心相悅,卻要分隔天涯,先是生離,再是死別。世人道情之一字,最痛痛不過生不能相會死不能聚首,世人道輕了。情之一字最令人傷懷,應是明明愛着她,她卻到死也不曾知曉,不曾明白,而你再也無法令她知曉了。

蘇陌葉開口道:“其實我一直有個疑惑,沉曄他既造出了此間,爲何那時還會救橘諾,由着悲劇在此境中像從前一樣發生呢?”

東華淡淡道:“救下橘諾方能逼傾畫反上君,上君死,他大約會設法讓阿蘭若即位,前一世阿蘭若死在無權二字上,他大約是想給她這個,就算他不在,也能保護她。”

蘇陌葉啞然。回神時卻見帝君輕撫依舊沉睡的鳳九額頭,指尖凝出一團銀白光暈,蘇陌葉脫口道:“這是……”

帝君接道:“沉曄費心收集的阿蘭若氣澤雖被小白吞食了,再將它分離出來其實並非難事。”話間劈開思行河水面,碧波漾起高浪,白色的光暈緩緩進入沉曄的身體。

水浪合上之時,水底已不見玄衣神官的身影,水中卻長出一株雙生的四季樹,樹高參天,花滿枝頭。

東華擡手,四季樹化爲樹苗落入他掌中,凝目瞧了片刻,轉遞給蘇陌葉道:“出去後將它交給息澤,種在歧南神宮中吧。”

蘇陌葉接過樹苗訥訥道:“沉曄若死,魂魄自然該歸於帝座重化爲影子,莫非帝座……”

東華點頭道:“我將它封在了此樹中。”頓了頓道,“連同小白化作阿蘭若的那半影子亦封在了此樹中。他二人,本該身死萬事滅,但世間萬事皆以常理推之,未免少了許多奇趣。將它們封印於此,千萬年後,它們是否能生出些造化,就再看天意了。”

身後乍然有烈焰焚空,不知何處傳來窸窣聲響,似琉璃碎裂,蒼何劍聞聲出鞘,頃刻化出千萬劍影,結成一個比護體仙障更爲牢固的劍障,牢牢護着劍障中的三人。

隨着一聲堪比裂天的脆響,再睜眼時,已是梵音谷解憂泉中。

四面水壁的空心海子上,九重天的連三殿下從棋桌上探過頭來,居高臨下地同他們打招呼:“喲,三位英雄總算回來啦。”喜笑顏開朝着棋桌對面道,“他們毫髮無損回來了,這局本座贏得真是毫無懸念,哈哈,給錢給錢。”棋桌上一個打瞌睡的腦袋登時豎起來,現出如花似玉的一張臉,目光轉到平安歸來的三位英雄身上,立刻怒指道:“小九怎麼了,爲何冰塊臉豎着出來小九卻是橫着出來,老子果然英明,早說了冰塊臉不如老子仁義,不曉得憐香惜玉!”蘇陌葉暈頭轉向朝海子上二位道:“拌嘴鬥舌確是樁奇趣,但二位可否暫歇一歇,先找個臥處讓我們躺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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