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曉得嗎?迴歸雲霄閣後,我常常想起,十年前我們在外面流浪的那段日子……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便會止不住的回想起來,即使我有一天能夠不想,那麼它也必然出現在我的夢裡,讓我日日夜夜,終不能忘……”雲翎搖搖頭,輕輕的苦笑:“足足半年啊,我們倆個小娃娃流浪在邊關塞外……我們無家可歸,能依靠的只有彼此……那時候你帶着我,白天流浪,晚上就睡在別人的牆角,或者深山野林,有幾次我們爲了躲避那些人的追捕還睡在死人的墳邊,那些個晚上我嚇壞了,以爲真的會有鬼出來吃了我呢……”
停了停,雲翎輕輕一聲苦笑,繼續講到:“呵,那時人家養的狗都有一個窩一碗飯,而我們沒有吃的也沒有穿的,只能靠着在路邊揀別人剩下不要的……每次你撿到吃的都不肯吃,非要我全部吃掉,我不吃,你便兇我,說不吃就不要我了。我一害怕,就真的全都吃光了……而你就餓着肚子看着我吃……哥哥,那個時候其實你比我更餓吧。”
“冬天了,我的鞋子破了,你就不讓我走路,非要揹着我,儘管你的鞋子已經完全磨得沒有了底……你就這麼赤着腳揹着我一步步走在塞北的大雪裡,整個腳都凍爛了卻吭也不吭一聲……”
“後來好心的牧民救了我們,那個替你擦藥的老婆婆看着全是膿血和傷口的腳掌,心疼的都哭了……”雲翎眯起眼,彷彿重回那一日的冰天雪地,凜冽的狂風怒號着,厚厚的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的呼嘯而來,極度的酷寒讓她的身體僵冷到瀕臨死亡。
“那次,我凍昏過去了,我以爲,我真的會死。可是你揹着我在大雪裡跑了好久好久,終於找到了牧民求救,故而我才活了下來,但是你的腳卻凍壞了,足足兩個多月不能下牀,直到現在的陰雨天氣,仍然會痠痛入骨……”
“我忘不了……永遠也忘不了,就如同在鬼域宮裡的那幾年,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雲翎喃喃道,眼角有細小的液體滲出:“哥哥,沒有你我早就死了吧,現在肯定早已成爲那荒原裡的一堆骨,或者紅塵中的一捧灰……也許是在荒涼的流亡路上,血腥的追殺途中,或者在冰冷的塞北風雪裡,酷熱的殷州瘟疫中……更或者是在殘酷的鬼域宮,可怖的修羅場……”
“但是我最後還是活了下來,活到了現在……”雲翎輕笑起來,那顆透明的液體終於在臉頰滾落:“這都是因爲你……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
“天下之大,卻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爲命……”雲翎苦笑,伸手將臉上的那顆淚珠抹掉:“縱使我如今已是萬人敬慕的雲家大小姐,可是天黑夜深的時候,我仍然會覺得,這個世上,空蕩蕩的依舊只有一個你,牽着我,溫暖我,相依爲命,生死不棄……”
“哥。”她又笑了笑,對着虛無的湖面,笑意裡似乎帶着一絲抽泣:“迴歸雲霄閣的這些年,你不在的時光裡,我不知道我自己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我就像一具行屍走肉,每天雖然會說話做事微笑哭泣,卻從不記得自己在幹什麼。我的人生好像被生生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爲了不讓父親朋友擔心而故作輕鬆的正常人,而另一部分就像一個垂垂將死的人,睜眼等過了白天,再等黑夜,一天一天日子的輪迴都像凌遲一樣,是永遠沒有盡頭的難熬。我不怕苦不怕痛,就怕等不來你。你是我活下去的全部信念,呵,可如今你不認我了!你不認我了,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不認我,想來你有你的苦衷,但你不是曾說過,我們兄妹倆永遠都沒有秘密,歡笑苦難同爲一體嗎,而你如今卻在那樣的地方承受那樣的苦楚,我卻絲毫不知,我真該死!真該死!”雲翎極度悲慟:“哥,你是我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如果你都不認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嘆了一口氣:“反正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我也累了,與其受着血咒的折磨,不如早點解脫,這對你我都好,對你更好,我解脫了你便也可以解脫.....你知道嗎,得知你爲我付出的那些,得知你爲我受了那麼多苦,我的心裡像被利刃一點點一刀刀不停的剜過,很疼很疼......比血咒發作時還疼.....我再也不想體會那樣的感覺了,再也不,我寧願死也再也不要你爲我受一星半點的傷害......”
雲翎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那個地方真的在劇烈的疼痛着,她朝下山的路看了看,在黑暗中妄想着那個一身白衣的影子,旋即她笑起來,眼裡又是欣慰,又是不捨:“我將自己關在房裡想了足足幾天,終於將一切都思量妥當。眼下也好,我好歹見了你一面,再沒有遺憾了。曾經我殺了那麼多人,手中鮮血無數,罪孽重重,罪不可恕。今天,我要乾乾脆脆的結束這不堪回首的一切,呵.....你走罷,就這樣走罷,不要回頭,不要再管我,不要再爲我用性命冒險......我要你得到救贖,我要你永遠的擺脫鬼獄宮,我要你再無羈絆的過你自己的生活,呵......”
她低低呢喃着,猛然提高嗓音放聲大笑起來,似乎十分快活高興:“呵!真好!從此我便再也不能連累你了!從此你終於能夠獲得自由和新生了!哈哈,真好!真好!真好!”
雲翎仰天大笑了幾聲後,最後看了一眼月隱曾走過的下山的路,陡然起身,一躍而起,向着深不可測的湖泊,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她不通水性,又抱着必死的決心,這一躍當真是豁出了性命,噗通一聲掉進湖中,激起巨大的水花後,筆直的沉了下去。
湖太深,雲翎瞬間便沉到了湖中心,水流自四面八方向她洶洶涌來,她口腔鼻腔耳朵內頓時全進了水,水流一襲擊進入了人體內以後,她便立刻覺得窒息起來,所有的意識也在隨着窒息的感覺一點點加速流走。
迷迷糊糊中,她腦中最後閃過一個念頭,要死了麼?真好!
她再也不要成爲他的累贅,要他用鮮血和生命爲她冒險。
她再也不要成爲他的軟肋,讓心懷不軌的人將她作爲威脅。
她再也不要成爲別人的籌碼,讓別有企圖的人用她來逼迫他淪爲殺人工具。
她是他最大的羈絆,她要親手爲他掃除這個羈絆,他才能真正獲得自由,真正無牽無掛的創造屬於他的人生。
如今,她終於替他掃除了這個羈絆障礙物,哪怕這個障礙物正是她自己。她突然覺得無限滿足,她覺得這個死,死得其所,死的很值。
冰涼的水還在洶涌不斷的吞噬她,迷濛間她彷彿看到另外一個世界在向她遙遙招手。
迷濛中,耳畔似乎傳來梵音仙樂,周身仿有赤紅的三千業火熊熊燃燒,透過漫天遍地的業火盡頭,萬重雪白優曇花如雪如霧,如夢亦如幻,於純潔遼闊的彼岸層層綻放——那是她曾經朝露新雪般乾淨的靈魂,她於血跡斑斑的夢靨中,一直渴望得到的救贖。
她很想笑,但隨後,她所有的意識都被周身的水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