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翎將自己關在房中足足好幾天,除開貼身丫頭端湯送藥進入,其他人一概也不讓進,便是顏惜去見她,也吃了幾回閉門羹。
直到第四天的晌午,她終於踏出了棲梧院,走進了梨香苑的大門。
彼時,顏惜正在那花藤下臨摹帖子,一撇一捺入木三分。她神清氣爽的走了進去,精神極好,氣色也極佳,跟幾天前那個躲在房裡失聲大哭失魂落魄的人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雲翎來到顏惜身旁,凝神細看了一會顏惜的帖子,突然輕柔一笑。
顏惜悠悠轉過頭,清雅逸緻的看着她,也是笑,誰都不說話。
過了片刻,雲翎道:“你那天說的很對。”
顏惜的眉微挑,問:“什麼很對?”
雲翎說:“那天你說,他爲她做了那些,是因爲愛。”
顏惜默了默,然後說:“所以呢?”
雲翎沉思了半晌,驀地擡起頭來對他嫣然一笑,說:“是的,他愛她。”她說完這一句的時候,眼神明亮灼灼,笑容越發深刻,並不是傾城絕色的面容竟讓人陡然生出一種明豔不可方物的驚豔之感,這滿庭吒紫嫣紅的嬌豔春花,因着她這莞爾一笑,瞬間盡數黯然失色頹然無光。隨後,她用極堅定的聲音說:“當然,她亦愛他。”
她話落,腳步輕盈地走遠,空留下凝眉沉思的顏家少主,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顏家書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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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傍晚,太陽已經低垂近西畔羣山,雲翎坐在玄英山後湖畔,托腮對着湖面怔怔發呆,她已經維持這個姿勢等了兩個時辰。
湖面宛如明鏡一般,琉璃清透,倒影着湖畔的翠翠紅紅影影重重,似一卷朦朧的寫意畫卷,不多時,鏡中出現一個白衣的身影,正自湖那邊緩緩走來。
雲翎擡起頭,看着正向自己一步一步走來的月隱,心突地一跳一跳,如擂鼓般激越。
月隱一路走來,從那彼端到眼前,頂多不過百來步,雲翎卻覺得,時間從未這般漫長過,這期間她一直專注的凝視着他,用一種近乎偏執的貪婪,彷彿要把他的樣子永遠烙印進腦海,似乎那是一件稀世珍寶,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面前的人便會消失個無影無蹤。
須臾,月隱走到雲翎面前,依舊立在三步之外,停住。他約莫傷還未痊癒,臉色並不好看,身形也比之前更清瘦了些,然而那一身清泠卓卓的風韻,依舊如九天之月,半分也未減少。
雲翎定定的凝視着他,不言不語,眼圈卻開始發紅。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還是月隱先開了口,他只瞥了她一眼,便將目光移開了,隨後像往常一樣面無表情的說:“你來了?”
雲翎點點頭,想要說什麼,可一對上他的眼睛,喉中一堵,這才發現自己早已無法抑制的哽咽住了。
月隱的眸光復又重新移回來,在她身上端詳了片刻,道:“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雲翎用古怪的眼神緊盯着他,然後木然的搖搖頭,問了一句別的話:“你那日的傷,好些了沒?”
月隱頷首,道:“好了大半,眼下已經不礙事了。”
雲翎釋然道:“那就好。”
“你今兒怎麼這麼古怪?若有不舒服一定要講。”月隱猶自不信的打量了她兩眼,叮囑了一句:“記得照顧好自己。”然後掏出一顆小藥丸,道:“這是這個月的解藥,拿去吧。”
雲翎將那藥丸接過,緊緊攥在手心,她四肢雖然活動着,可眼神卻是半刻也不離月隱,仍是目不轉睛的盯着他。
月隱顰眉,道:“你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血咒犯了,哪裡痛的很?”
雲翎默默看着他,一面遲緩的擺擺頭,低聲道:“沒有......”頓了頓,指指湖畔上厚厚的草坪,說:“坐。”
月隱依言坐了下來,即使是坐下,他依舊離雲翎保持三步之遙的距離。雲翎側過頭,瞧瞧兩人之間不遠也不近的距離,澀然一笑。
風吹過,雲翎的鼻翼間聞到月隱一貫的白檀香,她覺得鼻子一酸,眼框中有什麼溫熱的液體似潮水般止不住傾瀉出來,她趕緊轉過了頭,不敢讓月隱看見。
兩人沉默的坐着,互不言語。也不知過了多久,雲翎這纔將臉轉過來,看着月隱,柔聲說:“下個月,我不吃解藥了,可好?”
月隱皺皺眉:“說什麼胡話呢!”
雲翎用極認真的表情說:“這些藥,都是你拿血拿命換回來的,我不要再吃了。巫殘影已經死了,這解藥雖然能剋制血咒,解我一時的痛苦,卻無法真正的根除。即便我吃再多解藥,也無非苟延殘喘罷了。我......總歸是活不了的!我不想你爲我做無謂的犧牲......”言至此處,衝月隱一笑,略帶着一絲乞求的口吻道:“你能不能依我一件事 ?”她不待月隱回答,又繼續說:“剩下來不多的日子,就是我死之前,我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
月隱恍若未聞,若無其事的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這藥是一定得吃的。”
雲翎垂下臉,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啞啞一笑,道:“你懂的,你懂我在說什麼。”而後她擡起頭,將清正堅定的目光對上月隱烏黑的雙眸,極清楚的喊出一個字眼:“哥。”
有愕然在月隱漆黑的眸中疾速掠過,但他偏過臉,將所有的情緒藏在了深邃的眸中,用素來清冷的聲音說:“雲姑娘,你似乎誤會了什麼,我是月隱。”
“你不是月隱,你是我哥,你是我的蓮初。”雲翎傾過身去,想要拉住月隱的胳膊,可月隱卻將她推開,雲翎不由神色一悲,道:“你推開我也沒用,我知道你是,你就是。”
月隱道:“雲姑娘,你弄錯了。”
“我沒有弄錯,”雲翎質問道:“你爲什麼不承認?你爲什麼不認我,你有什麼苦衷有什麼難處便跟我講啊,從小到大有什麼事是我們兄妹倆不能攤開說的?”
月隱面有慍色,也不曉得是生氣還是侷促,身子向後退了一些,衣袍一揮,冷聲道:“都說了我是月隱,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
“哥,你還要騙我嗎?你都騙了我兩年!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雲翎想挽住月隱的手抓了個空,直愣愣的停在半空,卻固執的不肯收回。她苦澀一笑,收回了自己的手,垂下頭咬着脣自責道:“哥,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你纔不肯認我?”苦笑了兩聲,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腦袋幾下:“也是,你肯定是生氣了,因爲我真笨。對,我真笨,你瞞了我這麼久,我都未曾發現,其實只要我稍稍聰明一點,我定然能發覺出來。畢竟月隱與你,再怎麼像,仍是兩個不同的人。”
她停了停,臉上掛着一抹悽苦一抹無奈:“月隱哪裡有肺病,只有常年肺疾的你纔會吃那肺疾藥,也只有你纔會桂花過敏,沾染絲毫便渾身紅疹。你常年身上都用玉蘭香,爲了不被我發現,還用濃郁的白檀香掩蓋了自身的味道。爲了以假亂真,你用上了與月隱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好叫我相信你便是月隱,你怕我細看仍能察覺到差別,故而告訴我你有潔癖,永遠跟我隔着三步之遙。而聲音是生來便無法遮掩的特質,你爲了不讓我聽出你原本的聲音,竟不惜用上了副作用不小的轉聲丸,將這僞裝做的近乎天衣無縫。你甚至還.....”
雲翎捂住臉,不願意承認心底那個殘酷的事實:“你.....你甚至怕我尋着你過去的傷疤認出了你,便用那殘忍的祛疤膏將皮肉割掉,全部重新換掉,叫我再也識別不出。”
“我真蠢......我真蠢.....可恨我那幾晚上在山洞中跟你隔得那麼近,卻並未想通,還一個勁奇怪作爲殺手的你爲什麼渾身沒有幾處傷疤,還有......”雲翎目光一轉,投向月隱完好無缺的左手小指上,道:“倘若我沒猜錯,你的左手小指,也是經過精心僞裝的,是嗎......”
月隱靜靜在一旁聽着她的話,直到雲翎說完,他依舊是不鹹不淡的表情:“雲姑娘,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麼,我還有要事,先下山了。”
雲翎側過臉看着月隱,道:“哥,你終究不肯認我是嗎?”
月隱口吻疏離:“我是月隱,你真的多心了。告辭!”隨即起身,頭也不回的徑直朝下山的路走去。
“哥.....”雲翎悽然一笑,失神的瞧着白衣男子遠去的身影,收回了最後那個挽留的姿勢,怔怔的自言自語道:“你曉得嗎?這兩年,這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我沒有一分一刻不想起你。無數個徹夜難眠的晚上,我獨坐於屋檐上,守着我們當年一起種下的蓮花,一瞧便是一整晚......你曉得嗎,每逢每月初一十五,那個血咒來臨的日子,我都會被那股力量折磨的死去活來,尤其是月半之夜,簡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止千百次我痛到想親自了斷了自己,但是我不能,因爲......”雲翎的臉上苦楚更深:“因爲你要我等你。於是我便等,無論我怎樣,我都會等,直到最後一口氣,直到死爲止。我一定要等到你回來。”
月隱已走出老遠,神色早已瞧不明朗,但他移動的腳步卻莫名的稍稍放緩了下來,彷彿灌進了鉛,走不快了。但他並未回頭,隨即他加快腳步,須臾,他的身形走出視線,再尋不見。
時間沙漏般緩緩流淌,雲翎依舊呆在那裡,木然地看着月隱離去後空無一人的道路,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暮j□j臨,天色由明轉暗,徹底黑了下來,滿天滿地的空曠山野之中,只剩那個孤獨的瘦弱背影,獨坐湖邊。無邊無際的夜色中,木雕般的少女的肩膀終於抽動了幾下,她短短的自嘲了一聲:“現在的你該下山了吧。便讓我將這幾年的心事,都對這湖水說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