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顏葵瞅着雲翎似想起了什麼,突然撲哧一笑。
雲翎莫名其妙的看他:“笑什麼?”
顏葵卻看向自家主子,問:“少主,你有沒有覺得眼前一幕很熟悉?”
顏惜道:“哪一幕?”
顏葵口無遮攔地說:“少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您不記得啦,前年冬日裡,你前去雲霄閣,在山間遇見了雲小姐,那日下好大好大的雪,她撐着傘,獨自站在山間一座無名小橋上,安靜地看橋下的雪景。她當時也是這般姿勢,稍微側着臉,穿着紅衫垂着頭,一手撐着紅梅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顏惜回想了一會,道:“是有這回事,難怪我今兒見這一幕覺得眼熟。”
顏葵道:“是啊,唯一不同的是,那日是飄着鵝毛大雪,而今日是蕭蕭雨水。”
雲翎眨巴眼睛,疑惑道:“有那回事麼?我跟顏惜在下雪的山中見過面?我怎麼不記得?”
顏葵捂着嘴,笑意更深:“你當然不知道,那會你們還沒和好來着,少主站在橋的遠處,看了您很久,最後——”顏葵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最後,就沒有最後啦,他看着看着就轉身走了,寧願繞偏遠的小路,也不願意過橋跟你碰面走近路上山。”
雲翎納悶道:“哦,不過就是兩人遇而不見,有這麼好笑麼?”
顏葵:“咦?我覺得很好笑啊,您又不是老虎,少主那會卻那般避着你…哎喲,少主你幹嘛打我!”
顏惜悠悠收回了手中敲打書童的扇子,道:“妄揣主心,多嘴多舌,該打。”
顏葵委屈的捂着腦袋,突然又眼睛一亮,一副皮厚不怕打的模樣,道:“少主啊,你有沒有覺得奇怪啊,你你你…你初次遇見曲姑娘也是這般光景。那日,在陽城河畔我們打那經過,曲姑娘也是這般俏生生的站在橋上,於簌簌飄揚的大雪中撐着紅梅傘,於是您便多瞧了幾眼,再於是你們就……嘖嘖,真是巧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那書童還在猶自不休:“真是巧了…真是巧了…”
曲箜篌卻是忍不住踉蹌倒退了幾步,彷彿渾身力氣被陡然抽空榨乾了一般。
紅梅傘,雪中橋,還有…顏葵漏說的…
藕荷長裙。
雲翎在山中賞雪穿着藕荷色粉裙,而她對與顏惜初見那天也記得清清楚楚,那日是她生辰,爹爹找了鎮上的老裁縫爲了她縫製了幾套嶄新的衣裙,其中的那套藕荷衣裙,非紅非粉,午夜蓮花似的迷離色澤,混合在一起有種奇異的美,她一見便心生喜歡,恰巧當天又逢上皓皓漫漫的梨花大雪,她便穿着長裙,披着夾襖撐了傘,去那着名的陽城橋賞雪景。
接下來,便遇見他。
碧衣翩翩的他,鮮衣怒馬從橋上走過,眼光不經意間落到她身上時,便驀地頓住,許久都沒移開。
再接下來,兩人並肩而去,從此情竇便無聲綻開,世間無數萬紫千紅鶯鶯燕燕中,眼裡只餘對方。
她曾問他,爲何橋上這麼多人,他唯獨看向了她?
他執着她的手,曰:“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一見如故,好一個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可是他那會看到的,哪裡是她?!他眼神爲她而停佇,無非是那洋洋鵝毛大雪,那傲然紅梅傘,那一襲藕荷衣,那一彎拱橋,以及那橋上垂首看雪景的相似剪影罷了。
彼時,他坐於雪白銀鬃高頭大馬上,眼神定定的向橋畔的她投來,於那茫茫大雪中火般炙熱。她看過無數愛情戲本,便理所當然以爲這就是一見傾心。
荒謬!何其荒謬!什麼一見傾心,哪裡是一見傾心了!無非那刻他將她當做了其她人罷了!
原來,什麼緣分使然,什麼天作之合,什麼命運垂青上天眷顧。原來,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場錯,一場鬧劇,一場笑話…。他滿心裝着另一個人,卻來同她如此說情道意。而那些日子的你儂我儂,不過皆是鏡中花影水裡虛月,都是…都是她自己的癡心妄想一廂情願罷了。
那喃喃醉後語,寥寥畫中人,寂寂釵頭鳳…想來,都是爲她。
果然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當真就像一幕荒誕的話本戲,她是濃妝豔抹精心裝扮的戲子,水袖飛揚間在舞臺演繹着悲歡離合,他是那臺下動情欣賞的看客,隔着雲遮霧繞的真情假意,爲她駐足留步,爲她讚美喝彩,爲她流連忘返,可那看客的心底,真正在意的哪裡是她本人?不過是她扮演的那個角色而已!而她這個天真單純的戲子,卻懵懵懂懂渾然不知,竭心盡力地扮演着另一個人的角色,直到曲終人散,絃斷花落,塵埃無處去。
曾聽誰說,世間情愛虛虛實實無處不在,只因衆生皆苦,苦爲情生。
這一段情,她參不透這萬丈紅塵的情愛糾葛,悟不通這蒼茫歲月的恩怨宿命,於是失了本心,墮了情障,一廂情願的沉醉淪陷。未曾知,這一場愛,本是霧裡看花,這一段情,亦是井底看月,當清晨耀眼的曙光毫不憐惜的照射進入,所有的美好在剎那被揭穿之後,皆支離破碎不復如初。曾幻想過的,期許過的,憧憬過的,執着過的,癡戀過的,一切如夢幻影,夢散了無痕,從來不曾有,從來不真實,即便有,亦是愛戀與失戀同時進行。
呵,孰是孰非自難定,愛恨恩怨最無情。
——她…不過只是她的替身罷了。
替身…替身…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曲箜篌慘白着臉,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失了魂般,身子晃了一晃,差點一頭栽進了那荷花池。
雲翎眼明手快伸手扶住了她。曲箜篌卻將她手一撥開,低着頭顫着聲音道:“我…頭有些暈,先回去了。”
其餘三人關切的看了她一眼,便也沒攔她,顏惜喚了丫鬟來,將曲箜篌送回了房。
三人閒聊了一陣,便在丫鬟的伺候下,去了那室內溫泉,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下午。當然,兩個池子是隔開的。一男一女,各自獨立。而且,顏葵盼望的事情並沒有出現,顏惜雖然允許他與自己同浴,卻沒有喚上美貌的婢子來給他揉腿搓背喂果倒酒,而是叫了兩個虎背熊腰身強力壯的搓背大叔。顏葵剛下水,還沒來得及脫下貼身衣褲,一看那大叔滿身橫肉一左一右向着自己傾軋而來,立刻從溫泉裡起身,提着溼漉漉的秋褲對着大叔說:“謝謝。我已經洗完了。”翌日。
雲翎正在房間裡百般無聊,門外忽地傳來叩門聲,雲翎忙去開門。
一身素裙的曲箜篌站在門外,指着手中的花茶說:“上次雲姑娘說我泡的花茶好喝,我便又泡了一壺,來跟你同品。”
雲翎道:“好啊好啊。”便將曲箜篌往桌子前一引,想起曲箜篌對顏惜情深意重,又問:“要不要把顏惜也喚來一起品?”
曲箜篌臉色微微露出一絲古怪,左顧右盼發現房間沒有其他下人,道:“不用了,我們兩人便夠了。”
雲翎看着她的臉色不對,好心問:“曲姑娘,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又不舒服啊?”
曲箜篌搖頭解釋道:“沒有…沒有…昨晚我大概是沒睡好。”又將花茶倒出兩杯,一杯遞給雲翎,一杯自己握着。
那茶色微微呈紅,茶水清透,面上飄着幾瓣胭脂般的桃花瓣,分外養眼。
雲翎端詳了片刻,低頭嗅了嗅,讚了一聲:“此茶清香宜人,曲姑娘好手藝。”
曲箜篌勉強一笑,道:“雲姑娘過獎了,此茶名爲‘桃花雨’,取初春的桃花花瓣兌上清晨的桃枝露珠,方能泡出。花嬌貴,茶也嬌貴,雲姑娘趁熱喝吧,一旦冷便半點滋味也沒了。”
雲翎面帶讚歎的哦了一句,問:“咦,你怎麼不喝,這麼好的茶,一起品啊,我可不好意思吃獨食。”
曲箜篌看着手中的茶,突然憶起來什麼時候的,輕捶了捶自己的額:“瞧我這記性,前幾日大夫才囑咐每天服藥之後,辛辣油葷跟茶都不能沾了,我光顧着給你送茶,竟忘了這事。”
雲翎放下茶盞,擔憂的看了一眼曲箜篌,道:“你身體還沒好全麼?要不要跟我一道回雲霄閣,找那神醫荊安好好調理調理,他可是妙手回春,定要比這俗世裡的大夫強的多。”
曲箜篌呆呆的看了她半響,眼裡浮起一層淺淺的感動,爲着眼前女子對自己一向的關懷幫助。突然,她手指在背後朝着自己腰間狠狠一捏,劇烈的痛楚登時令她清醒了過來。
對,她不能心軟,決不能。這刻心軟,便是對自己的永久殘忍。
想到這,她斂了斂神,微笑道:“謝雲姑娘的美意,雲姑娘還是快把茶喝了吧,都快冷了。”
雲翎頷首,將茶端至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