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棲梧院不遠的梨香苑,顏家父子正對着棋盤閒敲棋子落燈花。
顏惜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已經連輸了兩盤。
顏致遠很是滿意的看着自己的黑子一路攻城略地,將白子殺的毫無招架之力,不由眉開眼笑道:“往日都是你小子贏的我毫無顏面,今日終於也風水輪流轉,好好的讓我大獲全勝幾次!”
顏惜面無表情的看着棋盤,任由自己的白子被步步逼上梁山,似乎對輸贏毫不放在心上。
下一刻,“嘩啦啦”一聲,玉質的棋子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顏惜伸手一推,黑白分明的棋子已經混成一團。顏致遠看着即將大獲全勝卻突然被攪黃的局面,剛要發作,便聽顏惜道:“不來了,我出去走走。”
略嘗勝利滋味意猶未盡的顏致遠不甘地道:“臭小子,多讓你爹贏幾把都不行?”
顏惜閒庭信步地往院外走去,懶懶地道:“今日沒心情,改日再讓你嚐嚐丟盔棄甲的滋味!”
顏致遠看着兒子的背影,突然站起身來,衝着門外喊:“明天不要和雲丫頭出去。”
顏惜腳步一頓,回頭道:“第一,我沒說要和她出去。第二,如果我要和她出去爲什麼明天就不能?”
顏致遠撥動着棋盤上的棋子,含糊的道:“明天是初一,反正不能跟雲丫頭出去!”
一旁的顏葵睜着一雙好奇的眼睛,插嘴道:“明天爲什麼不行?這和初一又有什麼關係?”
越潮島素來對下人隨和寬宏,故而對小書童的這種心直口快,偶爾好挖八卦的性格也見鮮少怪責。所以顏致遠對書童的插話,也只是瞪了一眼,旋即向顏惜道:“後天大後天什麼時候都可以,就明天不行,不然……唉,總之我說不行就不行,問那麼多幹嘛?!”
顏惜沒回話,舉步踏出梨香苑。
出了梨香苑再往前走數百步,便是一片梨花林。千樹萬樹梨花齊齊綻放,花攢錦簇,皓然若雪。清風拂過,梨瓣紛飛,宛若衣着縞素的九天玉女素裙白練翩躚起舞,空氣中氤氳着淡淡的梨花香甜,沁人心脾,光景迷離,如夜半華涼的夢境。
一襲碧衣的修長身影徘徊在漫天的冷香雪瓣中,似是被這樣一片唯美的花海淪陷。
顏惜倚樹而立,眼光追尋着周身這雲錦似的雪白,直至更遠的遠處的過去。
回憶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似乎忘掉,遙遠而恍惚的似兒時的一個夢境。在這片花香雪海之中,七歲的他曾和雲家兄妹親密的圍一起,在這裡辦家家酒。
這場戲中,他是新郎官,她是新娘子,雲舒是司儀。
幼小的他立在梨樹旁,小小的臉努力端着一本正經的模樣,看向頭戴花冠向他走來的“新娘子”。
雲翎一手捧着着梨花,一手牽着裙角蹦蹦跳跳走過去,嘴脣翹起好看的弧度,嬌弱粉嫩的色澤好似晚霞中的薔薇花骨朵。他記憶裡幼年的她,如一隻歡快的雲雀,是極愛鬧愛笑的,那樣的笑,乾淨的像這漫天漫野的潔白梨花,初冬新雪般不沾半點塵埃。
他看着她,微笑的等她走來,伸出手想迎她。
她卻在離他僅有幾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停住腳步,瞅了瞅他,又回頭凝神看了雲舒一眼,眼珠烏溜溜地轉了一圈,猛地拋下手中的梨花,撒腿向雲舒跑去,抱着雲舒的胳膊,撒嬌道:“我不要做顏惜哥哥的新娘子,我要哥哥。”
遊戲戛然而止。
雲舒也笑起來,摸摸她的頭。
他看着他們,急了,道:“不行不行,我纔是新郎官,你怎麼能和他一起?他可是你的哥哥,你不能嫁給他的!”
雲翎轉頭,小小的眉皺起來斜睇他一眼,道:“我心裡最喜歡的就是哥哥,我爲什麼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要做哥哥的新娘子!”
他一下子被問蒙了,支吾了半天擠出一句:“夫子說,親生兄妹是不可以在一起的……你要是嫁給他,這就叫…叫…”
他想不起來那個詞,她卻笑眯眯打斷他,臉上盪漾着天真的笑:“我是爹爹和孃親的女兒,哥哥是姨母和師伯的兒子,我和哥哥本就不是親生兄妹,我們是可以在一起的!”她一面說,一面抱緊了雲舒的胳膊,搖晃着不停,話音軟軟糯糯地向雲舒道:“哥,你會一直跟蓮生在一起的,對吧!”
雲舒小心的拍落她身上的碎落花瓣,道:“是啊,我當然會一直陪着蓮生的。”
他被撇在一旁,孤零零如一隻落隊的孤雁,呆呆看着不遠處對視而笑的小小女童與她的小哥哥,他們那般親密,卻不是對自己,一瞬間他只覺得覺得失落。他以前總聽旁人說失落失落,可惜他太小,生來又錦衣玉食萬事不憂,從不知失落爲何物。那一刻,在面對雲家兄妹依偎着的明媚笑臉時,他一顆心突然沉了下去,像壓着一塊沉重磐石,霍地沉悶沉悶。
……
“天理昭昭,多行不義必自斃!”梨花林的外側,淒厲的聲音想起,有人影突然閃過。
顏惜一頓,回過神來,卻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女子正跌跌撞撞朝林子跑來。一羣奴僕遠遠跟在後面,驚慌失措的喊着:“夫人,夫人!夜深了,您要去哪裡啊!跟老奴回去吧!”
那女子轉過臉來,嘻嘻一笑,道:“我不回去,回去就會死的!”一邊說一邊朝顏惜的方向跑去。她雖然神態似乎不正常,可是身形卻甚爲敏捷,那一隊奴僕想要追上她,卻總被她甩的遠遠的。
她四處張望,在看到顏惜的時候突然眼神一亮,牽起裙角奔過來,怔怔的盯着顏惜,她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模樣,皮膚白的有些病態,似乎是常年不見天日導致。頭髮亂蓬蓬的,身上的衣裙做工精美,但邊角已蹭到不少污泥。再仔細看蒼白的眉目之間,隱隱能尋得到年輕時候的明麗,竟跟雲翎頗有幾分相似。她朝顏惜驚喜地道:“致遠大哥,你怎麼在這裡?你是來帶我走的嗎?好,我跟你走,你快帶我走,他……他要殺了我!”
顏惜一驚,他確實和父親顏致遠五官有相似的地方,但並不全像,正常人一定不會把他跟父親顏致遠混淆。而這個人,卻當着他的面,喊他致遠大哥。
顏惜心下一緊,想起在雲霄閣內不經意由聽見的流言蜚語,道:“雲夫人,我……”
那女子沒等他講完,聲音一轉,左顧右盼慌張的道:“不行,我不能跟你走。”她忽地一皺眉,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小心翼翼的湊近顏惜,道:“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在這裡還有任務沒完成,我不能跟你走!”
話一說完,她又瘋瘋癲癲的笑起來,看了一眼身後追上來的僕從,身子一扭,竄入了梨花林中。
那羣僕從忙不迭又追着她趕進梨花林中,其中一個眼熟的回過頭,爲難的道:“顏少主,閣主夫人她半夜病又發作了,讓您受驚了,小的向您陪個不是。”
顏惜點點頭,那僕從已經追着跑遠了。
剛纔那個瘋婦便是雲過盡的夫人,上一任的老閣主蕭行的幺女,雲翎的親生母親蕭芷蘭。
據說蕭芷蘭未出閣時,曾與胞姐蕭芷茵同爲武林轟動一時的大美人,諸人仰慕,風光無限。她後來嫁與父親的愛徒,也就是下一任雲霄閣閣主雲過盡,生下一女。一年後,蕭老閣主因病逝世,她傷心過度以至得了失心瘋,久病不愈,每每發作起來便大呼小叫,傷人砸物,不僅刺傷過雲過盡,甚至有一次差點將幼小的女兒拋下懸崖。而其夫雲過盡不僅未曾嫌棄,反而二十年如一日,爲她四處求醫,爲她廣尋良藥,至於姬妾,更是從未置過,惹得輿論唏噓不已。
花枝簌簌搖晃,人羣前前後後鑽進梨花林,踐踏一地的雪白花瓣,隱約還聽得見閣主夫人還在那裡高喊:“惡有惡報,多行不義必自斃……”。
顏惜沉默良久,臉上鮮見的泛起一絲苦澀,擡頭看着沉沉夜空,對着高遠地蒼穹道:“娘,你就是跟這樣的人爭了一輩子,然後因她而死?你看,你看看,你多麼不值得!”
剛用過午膳,雲翎便徑直去了梨香苑。
顏惜坐在鴛鴦藤下,捧着一卷詩書,眼光輕輕掠了她一眼。
今日她仍舊穿了一身藕荷色的長裙,那是一種介於水粉色與緋紅色的迷離色澤,無端讓人想起仲夏傍晚暮色下的蓮花,風吹過搖曳出大片大片的幽蘭芬芳,淡然的美麗,精緻的妖嬈。
他在她四歲之時與她相識,在她九歲之時疏離,半年後她與雲舒莫名隱居世外,十六歲重回雲霄閣,可自從隱居歸來後,她變化很大,她不止從一個天真的孩童蛻變爲一個清麗的少女,性子更是出奇的變了很多。從前的她愛笑愛鬧,愛穿明麗的衣衫,總是橙紅,鵝黃,新綠,湛藍這些朝氣蓬勃的顏色,可是如今,她沉默了很多,也黯然了許多,來來回回穿的也只有藕荷色。
顏惜的眼光落在她藕荷色的衣角上,道:“你跟雲舒在外隱居的幾年,你變了很多,你現在似乎很偏好這種顏色。”
雲翎冷道:“顏少主,我來這不是和你討論衣衫及顏色。你這樣東扯西拉可是想食言?如果不是,快帶我去。”
顏惜站起身,將書卷隨手一拋,道:“本少何曾食言而肥。”轉頭向顏葵道:“顏葵你留下。”而後跟着雲翎向外走去。
顏葵在後面喊:“少主,今兒是初一啊,你忘了昨天老爺特意叮囑過的……”話還沒說完雲顏二人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