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節節敗退,這放縱的親暱,他身在天堂,心在煉獄。
直到他的手掌觸到一片豐盈的肌膚,腦中轟然一響——那是她柔軟的胸,隨着她的喘息聲微微起伏,僅存的理智讓他停下了動作,然而她卻將強硬地他的手拉回來,用譏誚地口吻道:“輕賤麼?”那一聲自嘲,含着低沉的哭腔。
與此同時,或許是雲翎拉扯的太過,“啪”一聲響,有什麼物什從雲舒衣衫裡掉到了地上。許是夜太靜,那物什金屬的質感摔到地面,聲響格外清晰。
下一刻,雲舒止住了動作,目光定在那物什之上。
小銀鎖。
他出生之前,奚落玉給他打的小銀鎖,還未親自將那鎖戴到他的身上,便被雲過盡一劍刺死在冰冷的湖邊,鮮血濺滿了鎖身。
小銀鎖,奚落玉。
含恨慘死的生父,不能磨滅的過往,無法忽視的血仇。
霎那間雲舒神思歸位,如夢初醒,幽深眸子裡愛慾的炙熱炭火,像是被雪水澆淋,盡數冷卻下來。在雲翎不干休的再次纏來之前,他擡手,格住,極清醒地擋住了她的手腕,抵住了她的姿勢,低聲道:“夠了。”
他看向她,將這兩個字眼提高聲音重複一遍,瞳裡再無先前的情迷意亂,只剩絕望的痛意:“夠了!”
房間驟然安靜下來,雲翎擡頭,睜着烏黑的大眼睛呆呆地看他,眼裡一絲光也沒有,表情同樣的絕望。而云舒已經轉身而去。
雲翎站在那,怔怔瞧着他遠去的背影,方纔的失控終究迴歸平靜。她緩緩蹲下身來,用手捂住自己的臉,沙啞着喉嚨問自己:“雲翎!你在幹什麼?你究竟在幹什麼?”
雲舒輕快的身影徑自穿梭繁複的街道,直到在一個無人的庭院裡才停了下來。
他停下來,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立在那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暮色四合,幽深靜謐的夜,星月齊隱,四周什麼也瞧不見。他整個人隱在黑暗之中,猶若緘默的雕塑。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得似乎都到了凌晨後的四更天,雲舒仍舊立在那裡,夜風掠過,他雪白繡銀絲的衣裳袍角在沉沉的夜裡折射出微微亮光,似是暗黑夜裡映出的一抹雪光,泛出稍稍的冷意。
驀地,幽暗閃過一絲微光,一個纖瘦的淺色身影隨着那微光顯現出來,從巷子那畔緩緩向這裡走來。她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夜太黑,連着下過幾日雨,積雨的巷子裡,青石板的路面生上了一層茸茸的青苔,踩上去滑而溼,她摔了一跤,狼狽的爬起來,繼續向這走。
她終於走到雲舒身側,在離他三步開外的地方站住了腳,臉上有驚喜,又帶着一絲怯怯,她說:“哥,剛纔……剛纔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逼你,不該那樣胡鬧,我錯了,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見雲舒不答話,她走上前一步,繼續道:“這些天我天南海北的找了你好久,我們不要再彼此折磨,和好行不行?”
雲舒的眸光仍然停留在茫茫的黑夜,看也不看她一眼,良久,他淡淡地道:“你別叫我哥,我不是你哥。”
她恍若未聞,笑着道:“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吃的。這是我路過洛城之時給你帶的糕點,以前你說過,你喜歡吃它的松子酥。”說着從身後拿出油紙包裹的食物,層層打開了,遞過去,“留了有一些天了,但這個天氣是不會壞的,你嚐嚐,還是那家季氏的老味道。”
他別過臉,夜色中看不出表情:“你走,你回你的雲霄閣。”
她只當沒聽到,捧着松子酥湊了過來,近乎討好地道:“你吃一點吧,你看我包裹的很好,松子酥一點都沒有碎。”
他轉過身,避開她的手,然而她已經飛快的拽住了他的衣袖,他皺眉,將衣袖扯了扯,她卻死活不鬆手,越攥越緊。兩人拉鋸戰似的磨了一會,他終於不耐,猛地甩開她的手,幾塊松子酥遠遠的摔出去落在水坑裡,濺起一層泥,他冷冷地道:“走,我讓你走。你回你的雲霄閣,從此,你我再沒什麼關係。”
她呆呆看着那滾入泥坑的松子酥,只覺渾身冰冷,彷彿那跌入泥水裡摔碎的,不是松子酥,而是自己的心。可她顧不得多想,因爲雲舒已經踱步離開,她趕忙追上去,從背後不顧一切的抱住雲舒:“哥,別走。”
“放開。”
“不放!”
雲舒顰眉,終是借巧勁甩開了她,極速退後幾步,白衣如霜,面上表情同天上的月光一樣清冷。
雲翎被撇到一邊,幽暗的角落中瞧不見她的表情,她沉默了好久,終於輕輕開口:“哥……你不要我了嗎?”
“我如何要?”雲舒的思緒重新回到那一日竹林後墳冢,跪在雙親墳冢間的剜心之痛永無人能體會。他回答的很慢,含着低沉的鼻音,每一個字幾乎都是自喉中哽咽出來的,帶着靈魂破裂的極致痛楚:“你我之間,隔着永不能化解的世仇,隔着三條人命,隔着我全部至親的血淚,以及,我被摧毀的整個人生。”
他的話明明朗朗的落入她的耳膜,聲量並不大,卻猶如驚雷兜頭劈下,擊得她瞬間怔住,三魂七魄像脫殼一般,目光空洞的看着他,熱淚倒流入咽喉,猶如沸水灼過,那一剎,她的心似被千刀凌遲,萬刀齊剮,彷彿從此便是永劫不復。
她和他,刻骨的仇,至親的血,橫亙在兩人之間,撕裂了彼此,終於,鑄成了難以逾越的鴻溝。縱然她遠尋他國,穿越千里,亦不能跨越。
他與她,此生此世,覆水難收。
他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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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成郡,清荷苑內。
碧衣的公子倚着軒窗,正閒閒修剪着一枝水仙花,那嬌嫩的鵝黃色花朵盎然怒放,芬芳幽香。冬日淡然的陽光從窗櫺傾入,灑在他碧色的衣袍上,恍若激起一汪瀲灩春水。
顏宇立在一畔,道:“少主,一切都照您的吩咐,打點妥當,現在隨時都可以出發。”
顏惜把玩着手中精緻的花剪,道:“那好,明天就上路去東遼。”
顏宇道:“是,我這就去吩咐車隊準備。路線是從這裡過豫州,再取道橫鎮,走方城,再過恆水,最後到東遼。今兒是三月初十,估計順利的話月半便能到達目的地。”
“三月初十了啊?”顏惜心思沒在路線上,只是若有所思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顏宇的幻覺,他覺得主子的這個笑,有些苦意。
顏惜手中剪刀依舊不停的修剪着花枝,然而動作卻明顯慢了下來,似在思索着什麼。他眼神看似瞧着那花,又似乎透過那嬌花嫩蕊,投下未知的某處。
三月初十了,離上次見她之時,才隔了三個月。
曾下定決心,說好不再相見,亦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到。以爲緘默的時光總能沖淡一些,不曾想,原來時間並非萬能。
三個多月的時間,並沒有淡忘什麼,反而讓某些事物,愈發清晰,愈發深刻,直至深入骨髓,如她耳畔的那顆硃砂痣般終身不離。
譬如,思念。
夜深人靜之時,他強抑住每日落葉厚雪紛沓般的想念,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總覺每一天的光景難熬的比三年還長,漫長的似乎卡殼的沙漏一般,你背對着它,在煎熬中自欺欺人的以爲過去了很久,結果旁人屈指一算,原還只過了三個月。
還只是三個多月啊。他不敢想,接下來,他還要熬多少個月,在沒有她的殘缺人生中,在沒有星光照映的黯淡天幕下,獨自走完這黑暗寂寥的旅程。
他放下花剪,對着那盆水仙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好久後他回想起下屬的話,挑挑眉道:“取道橫鎮?”
顏宇頓首:“是啊少主,從橫鎮過的話可以抄近道,如此一來,我們起碼可以提前三四天到達遼東。”
顏惜默了默,道:“你換個路線,我們不從橫鎮過。”
顏宇一愣,道:“爲什麼?有方便快捷的近道爲什麼不取?”擡頭撞見主子的眼神,後頭的話憋進了喉中,悻悻道:“是。”
顏惜站起身,向着軒窗負手而立,外頭春光淡薄得生出幽幽的涼意,他心底亦是一片涼意。
去橫鎮做甚?觸景傷情麼?
數月前,他立在橫鎮絕色坊的高樓上,眼睜睜看着紅轎遠走,樂鼓震天,而他,一壺冷酒,盡數飲下。
那一刻的撕心裂肺,永生不想重溫第二遍。
顏宇剛退下,顏葵急急忙忙的進來,手裡攥着一封信箋,道:“少主,少主,素年加急來報。”
顏惜接了信拆開來看,薄如蟬翼的瀾城紙,墨色的簪花小楷,陽光透過來,雪白的紙張上宛若盛放出一團團秀致的墨梅。顏惜的眼波逐行快速掃過,忽地,他的眼光凝在末尾幾行字上,深邃的眸中漾起一圈漣漪。
須臾,他摺合了信,道:“吩咐顏宇,按照原計劃,取道橫鎮。”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還有,不等明天,現在就出發。”
顏葵領命退出房後,碧衣的公子立在窗畔,手中的蒼薄信箋無聲捏攏,那雪白的紙便碎成數塊,隨着展開的掌心,如一羣翩躚起舞的玉蝶,隨寂寥的風悠悠飛散。
紙屑遠去,他神色迷離,低低自語道:“也罷,念着地陵之恩,再見你最後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上吻戲留評就特別多~~這是今天的感觸,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