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爺,顏小侯爺不是這樣的人。”答話的是一直沉默的奚氏少宗主。
顏惜的笑容仍保持着,口氣卻比先前冷了些,顯然小王爺的話讓他有些不快:“承蒙奚少宗主看得起,惜自然不屑做那種下作的事。”
奚梵音道:“顏小侯爺,梵音雖不曉得這其中發生了什麼,但不論如何,梵音還得先謝過小侯爺,蓮生若不是有你幫襯着,如今只怕凶多吉少。”
顏惜笑的從容,道:“奚少宗主客氣了,這本是惜分內之事。”
李承序哼了哼,譏誚地插了一句:“什麼分內之事!親親是梵音的人,同你有什麼關係!”
顏惜神色泰然,“翎兒不是物品,她不屬於任何一個人,她喜歡誰,要跟誰在一起,得由她自己選擇。你,我,他,這世間的任何人,皆無權干涉。”
“好了。”奚梵音朝小王爺擺擺手,向顏惜問道:“蓮生真的把過去的人跟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顏惜頷首。
奚梵音又問道:“顏小侯爺,過去的事,你告訴過她麼?”
“只告訴了她一部分,”顏惜的話音滯了滯,而後道:“怕刺激她。”
最後的刺激二字用得巧妙,幾人沉默下來,這話是什麼意思,彼此皆心知肚明——過去的苦難太多,不記得也是好事。
良久,奚梵音又問:“她是不是,連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顏惜垂下眼簾,似乎有些不忍,“她已經忘了你。”
奚梵音一怔,旋即劇烈的咳嗽起來,小王爺連忙將茶水遞給他,奚梵音連喝了一盞茶,咳嗽方止住,他閉上眼睛緩了一會,低聲道:“瞧她昨天的反應,想來,你也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過我。”
顏惜並不打算瞞他:“是。”
“姓顏的你休要得寸進尺!”忍了許久的小王爺勃然大怒:“你有什麼權利隱瞞親親的過往,有什麼權利不告訴她梵音的存在?”
“我沒有權利,惜只是想問問奚少宗主。”顏惜道,“梵音少主,得知翎兒失憶,你打算如何?”
奚梵音卻再次沉默,小王爺插了句嘴:“那還用問,自然是想法子讓她恢復記憶,記起我們。”
“讓她恢復記憶麼?”顏惜道:“讓她記起過去的一切,不僅記起你們的關係,還要記起十幾年來曾受過的一切苦難折磨,記起奚少宗主與她交錯盤生的世仇血恨,記起北燕奚氏是如何殘忍的剿殺雲霄滿門,記起那血流成河的月圓之夜,記起她痛失所有至親淪爲孤兒的過程,記起絕望之下——”他的聲音壓低,彷彿記憶裡的過往不堪回首:“她自千丈懸崖的縱身一跳!”
“恢復記憶,想起你們?這究竟會讓她更快樂還是更痛苦?”顏惜撫着眉心喃喃道,表情有些苦惱,似乎在問對方,又似乎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也困擾我太久了。”
“奚少宗主,你有沒有想過,倘若那些記憶是她無法承受的,”顏惜擡頭,表情鮮見的鄭重:“她既然敢從懸崖上跳下第一次,就有跳下的第二次。”
牀帳裡驟然傳來急促的吸氣聲,與此同時,帳簾倏然一緊,那紋理細膩的布料被一隻手緊緊地攥着,帳子內側,奚氏少宗主的臉陡然變得慘白。
“奚少宗主,這一場賭局,”顏惜一字一句道:“我們,都賭不起。”
房間再次陷入緘默,三個神情各異的人就那麼坐着,再沒人多說一句話。
好久後,窗外忽地傳來熟悉的笑聲,幾人順聲望去,便見不遠處的亭榭,星空正跟幾個孩子一起踢毽子,那五彩的羽毛毽子隨着她的足尖忽高忽低,一羣孩子拍着巴掌齊聲數着:“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毽子在星空的腳上上下翻飛,她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縱情肆意的大笑,銀鈴般的笑聲傳遍庭院,彷彿這一刻的快樂背後,是從沒有憂愁,也沒有煩惱的過往,她似一隻破繭重生的蝶,在這沒有負擔亦沒有陰暗的人生中翩翩起舞,那盎然耀眼的陽光,明朗朗地鋪瀉了滿園,竟不抵她面上明媚燦爛的笑。
牀榻上的梵音少主怔怔瞧着歡笑的女子,有些恍惚,好久,他呢喃道:“好多年了,我從沒見她這般開心的笑過……”
“可如果告訴她一切,她還會這麼開心麼?”顏惜反問。
奚梵音不語。陽光從窗櫺漏進來,他烏黑的雙眸,沉沉如墨玉,矛盾與痛楚交織在一起,化作了某種壓抑的情緒,而他的臉上卻不見異樣,唯有那十指,緊緊扣住了牀沿。
窗畔的顏惜嘆了一口氣,向亭榭裡的女子招手,道:“星空,你來。”
星空走進房間之時,房裡的氣氛有些怪異,顏惜靜靜地坐在窗臺下,什麼話也不說,昨天那個對她摟摟抱抱又哭哭笑笑的小王爺也在,他坐在牀畔的貴妃榻上,手裡攥着一柄琺琅瓷的妝鏡,一動不動的盯着她,而她要慰問的對象,正半靠在牀榻裡——但朦朧的牀帳是拉下的,她壓根看不清裡面的人。
這氣氛實在有些尷尬,不,應該說,有些莫名其妙的沉重。她感到侷促,打了個招呼後,舔了舔自己的下脣,朝着帳子裡的人道:“奚少宗主,你的病好些了嗎?”
帳子裡的人瞧不見容貌,只模模糊糊見他點了點頭,“嗯。”
“哦。”星空問完這一句,就不曉得該繼續說什麼,便又朝牀帳裡瞧了瞧,昨兒見這梵音少主有種古怪的感覺,但今日隔着帳子瞧不到他的人,那種怪感果然沒有了,想來前一次定是她的錯覺罷了。
星空想起昨天馬場的事,便扯了一句相關的話:“奚少宗主,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去馬場了,那裡風大。”
帳子裡的人仍舊沒動靜,只淡淡的應了一句:“嗯。”
除了這兩句對白,依然沒人說話,她的窘迫之感愈發強烈,於是左顧右盼沒話找話:“奚少宗主,你的湯藥要冷了,快趁熱喝吧!”
“嗯。”
“藥很苦吧?”她想起自己前幾個月吃的湯藥,快將她苦死,聽說這奚少宗主病了好久了,想來他的藥吃的比自己還要多,如此難免生出幾分惺惺相惜,迫不及待將自己的秘訣分享,“吃完藥含點蜜餞,能解苦意,最好是南山產的蜜餞李子。”她生怕對方不相信,又舉例說明:“我也吃了幾個月的湯藥,開頭簡直苦的吃不下去,吃一頓哭一頓,後來顏惜找來了南山李子給我解口,這纔好些,你不妨試試。”
帳子裡的人莫名沉默了一會,好久後再次回了一句:“嗯。”
他的回答讓星空覺得沮喪,她說什麼,他都是淡淡的,一字帶過,似乎並不願意同她過多的交流,她決定放棄這種自找沒趣的過程,反正病也探了,心也到了,是時候告辭了,便開口道:“梵音少主,你好好養身體,我就不打擾你的休息了。”
她話落,再不管人家回不回答嗯了,一心蹦蹦跳跳走向言汐,道:“顏惜,我們別留在這打擾人家休息了。”
言汐笑笑,起身告辭,小王爺立即也跟着起身,卻是攔在星空面前,大有不放她走的架勢,同時朝帳子焦急的嚷道:“梵音,你倒是說句話啊!”
“蓮……”帳子裡的人終於出了聲,卻又是一陣沉默,彷彿他口中每一個字眼的吐露,都需輾轉過千山萬水,來得異常艱難,他沉默了很久,末了卻只有一句話:“月城的風景很美,姑娘如果沒別的事,可以多留幾天。”
小王爺不敢置信地瞧着他。
星空也楞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同自己講這麼多話,有些訝異,隨即又生出一種耳熟之感,但她已來不及多想,因爲她面前站着一個古怪的王爺,她得趕緊走,不然這位王爺萬一又抽起風來,把她當做那什麼親親王妃,抱着她痛哭流涕可如何是好?她迅速拉了拉顏惜的袖子,“顏惜,我們快回家吧。”
“好,”顏惜再次向屋裡的人道別,而後衝星空展眉一笑:“我們走。”
兩人並肩離去,留下呆愣愣站在那裡的小王爺,他眼睜睜看着兩人走遠,出了房門,步入庭院,花香洋溢的空氣裡,星空的嗓音隨着風聲愉快的傳來,“快快回家,秋心給我做了好吃的櫻桃肉。”
“你呀!”他笑着搖頭,替她拂去肩上的落葉。
“哈哈!”她笑的眉角彎彎,自然而然挽住了他的胳膊,小鳥依人。
兩人繼續朝前走,便是一彎拱門,拱門過後便再也看不見。
兩人一起踏入了拱門,身影遠去的剎那,房內牀榻上的牀帳陡然被一隻手掀開,白衣的身影跌跌撞撞下了牀,他佇在窗前,定定瞧着兩人的背影,眸光裡的期切漸漸化作了團團的悽哀,自語聲似夢囈:“蓮生……”
他的右手朝着她離去的方向微微前伸,似乎在挽留,又似乎想抓住什麼,一個卑微而乞求的姿勢。陽光從外照進來,將他清瘦的影子投到牆上——明暗交織處,影子也在同他一起做挽留的姿勢,卻因得不到迴應,愈發顯得落寞與黯然。
良久,窗前的人收回手,空蕩蕩的手心中,什麼——也沒抓住。
“你既然這麼在乎她,”小王爺懊惱地錘着案几,“剛纔爲什麼不告訴她一切?!”
“他說的對……”白衣男子扶着窗,無邊的風吹進來,拂動他的衣衫,愈發顯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彷彿剋制着錐心的痛楚:“我輸不起……”
我輸不起,我無法拿她的命,做賭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