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母出身不好,他便成了家裡最不受寵的庶出,但他在武道一途的天賦和悟性又非常人所及,彷彿生來就是奔着宗師境地去的,這樣的好料子,哪怕我師父再如何不喜,也斷沒有浪費的道理。”
“師父培養他的時候,下了狠手,選擇了一種近乎摧殘的方式來助長。家族裡養了很多死士殺手,培養的手段也多是不計後果,只求能爲家族發揮最大作用就好,但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因爲各種原因,或是賣進來、或是抓進來、再或是獲罪子弟及其後代,就是沒有如他這般的族中子弟。我曾經很不能理解,爲什麼師父要把自己的親孫逼到這個地步,就算不喜歡,但到底是自己的後代血脈,何至於厭惡到那般境地。”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師父並不是因爲厭惡他才這般待他,相反,師父很看重他,就如同看重我一樣。只不過,在師父眼裡,我和他於家族來說是完全不同的作用,所以便理所當然的將我們放在了完全不同的位置上。我擅長打理族中諸事,武功又是師父親授,同脈同源,所以我是師父眼中光明磊落的繼承人。而他不同,他的身世羞於見人,武學天賦奇高,心性狠辣無常,太適合做一把暗刀,還是最鋒利的那一種。”
“一明一暗,一慈一狠。有這樣的組合來執掌門戶,何愁家族不興、門派不旺。”
劉康乾聽得怔怔:“可這樣對身在暗處的人來說,豈非太不公平。”
唐棠苦笑一聲:“是啊。可這不是我師父要考慮的問題,位高者眼裡向來只有大事,家族的未來傳承纔是我師父首先要考慮的事,個人的哀樂如同腳下螻蟻,連看一眼都是多餘。我以前不明白這個道理,師父讓我接近他,我便照做,心裡還以爲師父只是表面對他嚴厲,實則心裡疼惜,只是礙於面子拉不下臉,這才拐着彎的指使我去關照他。所以,哪怕那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也還是耐着性子去與他交好,費着心思去化解我們之間的恩怨,壓着脾氣去容讓他、照顧他。呵,可誰能曉得,若接近一個人失了分寸,便容易生出些不該有的情感。”
劉康乾聯想到自己的前世,無奈感慨:“總說兄弟如手足,卻不知這兄弟,是半點也不好做呢。他知道了你的心思,想必是不能接受,反而因此與你生了嫌隙,對麼?”
“不,恰恰相反。”唐棠嘆息道:“他可能覺得,我既然生了這些心思,想必心裡就是看重他的,他雖然不能迴應這份感情,但他因此對我少了戒心,多了信任。”
劉康乾有些訝異:“若是這樣的反應,那你應該再努把力,未必沒有機會。”
“或許吧。”唐棠黯然道:“可我輸了,就再沒機會。現在回想起來,或許真是師父過於溺愛我的緣故,讓我失了志在必得的決心,若他肯把那些殘酷手段分一兩分到我頭上,或許就不會教養出這般優柔寡斷的我,事情也就不會發展到那一步。”
“什麼輸了。”
“我輸了掌門之位,我不想因着內鬥,傷了家族的根基,放任族中子弟白白喪命,我以爲自己是大義凜然、顧全大局,爲此將師父交予我的權柄拱手於人!包括……那把由師父親手爲我打造的暗刀。”
劉康乾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你說……他?你喜歡的那個人?”
唐棠長長嘆息一聲,道:“是啊,師父臨終前對我說,他是一把鋒利的暗刀,爲我而打造,或者說是爲了下任掌門而打造。刀是見血的兇器,人若想要握得住,便最好親自打磨,如此,這把刀便會合着你的心意去磨平自身棱角,從此刀鋒對外,所指皆敵。”
“師父讓我接近他,是爲了讓我握住這把刀,同時,在師父眼裡,他亦是我的磨刀石,收服他,是我接任掌門路上很重要的一步。其實,連我自己也沒有料到,我居然……做到了。”
劉康乾長吐一口氣,勉強理清了思緒,想起夢境裡的那個男孩兒,不知爲何心裡沉重得厲害。他說:“這把刀認了你爲主,卻被你轉手棄於他人,想來,接手之人對不屬於自己的刀,是不會心存愛惜的,對吧。”
唐棠低聲道:“不僅如此,這把刀,還傷過接手之人多次。”
劉康乾默然片刻,搖搖頭:“我夢境裡的那個人,不是你,是他,對麼?”
“是。”
劉康乾再次沉默了。這要讓他說什麼好?這不就是遇上個渣男嗎,關鍵這個渣男還在自己身體裡住着!
況且,把一個人比作一把刀,太不得勁兒了!劉康乾對此表示不理解:“不管這把刀有多利,到底是成了精的,兩條腿兒總是有的吧,爲什麼就非得把自己扔進火爐子裡,任人糟蹋?還有你啊,你輸了掌門之位這不打緊,關鍵是你走了爲什麼就非得送把刀出去呢,怎麼着,輸了的人還必須得淨身出戶啊?”
唐棠澀聲道:“因爲……和你兄弟一樣,受制於人啊。”
劉康乾愕然:“啊?你說……蠱毒?”
“嗯,不是蠱毒,是別的,但效果差不多。”
“這!你這個內定繼任人沒有解藥給他解毒?”
“沒有。都說了,這是屬於掌門的刀,我距離這個位置差了一步,自然沒有解藥。”
劉康乾倒吸一口冷氣,咬牙道:“他孃的,聽故事聽得我想揍你了怎麼辦!”
唐棠的聲音似乎有些失魂落魄:“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的想法齷齪叛俗,於世不容,合該受人鄙薄,我從沒奢望過結果,只是……我把這樣令人不齒的感情加註在一個正常人身上,還自作一副深情款款、不能自拔的模樣,以此博取了他的信任,卻又在對方爲此孤注一擲、自斷後路的情況下將之放棄,這種無異於背叛的行爲,讓他徹底陷入泥沼再不得解脫。他本就足夠不幸,卻讓我雪上加霜、給他套上更重的枷鎖、賦予更多的苦難,還爲此痛失親友,喪了性命。我……欠他良多。”
劉康乾聽得莫名心堵,嘆了口氣道:“感情什麼的,這倒不是重點,喜歡一個人麼,是緣分定的事,良緣孽緣俱是緣,躲不掉,避不開。畢竟人月老給你牽線,有就不錯了,難不成還能指望人家一個老神仙,必須給你分出個男女配對,講究個金玉良緣,這事兒擱神仙身上也得爲難。你麼,倒也不必因爲自己……呃,異於常人就覺得難堪,只是可惜了你這根姻緣線,被你給攪得,果真是……害人害己了!
wWW ⊙ttκΛ n ⊙¢O 一人一鬼兀自感慨良久,劉康乾又開口問道:“那後來呢,你是良心過不去,回頭去救他了是嗎,還爲此喪了命?”
唐棠慘笑一聲,頹然道:“若真是這樣就好了。我雖然離開,但也一直在關注他的情況。有一次,我得知他任務失手,便趕着去勸阻他不要回去,依着他當時在門內的處境,回去就是死路一條。可那會兒他最恨的人便是我,我說東,哪怕他本來也要向東,都會立刻掉個頭往西去,我攔不住,眼睜睜看着他回去送死。本以爲這輩子我都會在這痛苦中煎熬,猶豫來猶豫去,都打算狠着心殉情算了,結果又得知了他沒死的消息。我當時就想,他還不如死了呢。”
“哈?!”劉康乾都聽蒙了。
“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了,自我走後,他在仇人跟前裝孫子,煎熬多年,可見他其實是個惜命的人。但族中容不下他,繼位的掌門擺明了要他性命,這無異於就是斷了他求生的念想,一頭兇獸的臨死反撲,會給家族帶來什麼樣的災難,我想都不敢想!”唐棠苦笑:“我確實是回去了,本來我想的是,若他當真發了瘋要來個魚死網破,我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他,我不能讓他毀了家族的根基,因爲我太清楚他的能耐了,一旦他不再顧忌被人捏在手裡的命脈,那他就會反過來掐住整個家族的命脈!”
“你……你該不會是……回頭又給他補了一刀吧?”劉康乾小心翼翼的問道。
“我確實懷了這個念頭。可他當真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我下不了手,我沒臉攔他,事實上,我也沒這個實力去攔他!”唐棠笑聲哽咽:“我還是選不出來,家族和他到底哪個更重要,我又一次懦弱退避,選擇了袖手旁觀、兩不相幫。我眼睜睜的看着他和族中長老精英們自相殘殺,兩敗俱傷。你說可笑不可笑,到頭來,我放在心上看重的東西,竟一個都沒保住。”
劉康乾聽出他最後一句話裡的悲慟,心有不忍,可他現在也詞窮,不知該如何勸慰,只能嘆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所以,你到底是怎麼死的?總不該是神仙打架,你被殃及池魚了吧。”
“都說了,自盡的。”唐棠的語氣恢復了平靜,言簡意賅的給這個故事挽了個結尾。
好吧,劉康乾徹底理解了對方想死的心情,生了這麼個糾結的性子,又遇上這麼糾結的事,活着也是受罪,死了也好,這不,做鬼就挺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