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跨連荊益

建安八年秋,鄴城外,漳水之畔。

時值仲秋,涼風蕭瑟。若是以往的太平時節,南北兩岸肥沃的平原上定是一番麥浪翻滾的金燦燦景象,田地裡的農夫埋首忙於農事,婦人簞食壺漿行走在阡陌上,一些撿麥穗的頑童則在寬闊的田野裡撒歡奔跑,引來大人們的連聲呵斥。

城中無需勞作奔波的達官貴人還會攜帶老幼,乘坐車馬,出城秋遊。那個時候,出城的車馬絡繹不絕、嘶鳴於道,鋪設於水邊的青色帷帳交相輝映,令人目不暇接,袁氏子弟舉辦宴會的水榭歌臺上輕歌曼舞、鼓瑟吹笙,那香風隨着樂曲聲盪漾在漳水之上,數裡之間依稀可聞,引起了行人商賈的衆多遐想。

只是今日,這般太平盛況終究毀於亂世的戰火。

荒蕪的田地裡長滿野草,昔日的水榭歌臺化成灰燼,不遠處的里閭黑煙縷縷,更遠處的曠野上則是煙塵滾滾,振翅的鳥兒飛過也不肯落下,離羣的野獸奔竄逃亡,它們知道此地又是一處危險的伏屍場。

河北軍隊和關西兵馬相加已經超過十萬之衆,極目遠眺,越過飛揚的塵埃、草屑,所能夠看到的是旌旗下密密麻麻的矛戟和人頭,雙方步騎傾巢而出,匯聚於此,冀圖畢其功於一役。

袁尚、袁熙的五萬大軍從東邊的清河趕來,遂於東面列陣,閻行則下令南北大營齊出,佈下雁行之陣以待敵,鄴城的審配也率領城中的兵卒、青壯開西門列陣,準備和從東邊來的援軍一同合擊西涼軍。

此前幾日,雙方的斥候、輕騎已經爆發了多場遭遇戰,沒有暴露自己親自領兵前來的閻行下令示敵以弱,袁家兄弟果然上當,終於下定決心率衆傾巢而出,想要和“強弩之末”的西涼軍尋求決戰。

戰爭一早在辰時開始,袁家兄弟依仗日光的優勢,主動發動進攻,首要方向便是南大營方向的西涼軍,而閻行親率的一萬秦胡精兵,恰恰好也正部署在南面的戰線上。

“看來袁家兄弟是想要以強擊弱,先用城中審配率領的人馬拖住徐將軍部,然後把南面張將軍部趕入漳河去,再回頭全力進攻徐將軍。”

望樓車上,觀察許久河北軍隊攻勢的周良轉首向閻行說道。

將前線指揮之權委託給張遼的閻行聞言呵然一笑,“那就讓他們放手來攻吧,袁軍的攻勢若是能夠令文遠的將旗後撤三裡,那袁本初也算是生了一個好兒子了!”

與以往的槐裡大戰、緱氏大戰不同,此時的閻行心中已經有了獲勝的把握,他看着己方麾下嚴陣以待的甲士,再看看遠處吶喊衝鋒的河北步騎,慢慢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戰事開啓,局勢果然如同閻行所料的一樣,五萬袁氏大軍看似氣勢浩大,但實際上的戰力卻遠遠不如身經百戰的西涼軍,在河北軍隊前仆後繼的進攻下,張遼指揮的關西兵馬依舊穩穩地守住己方的陣地,猶如抵禦潮水衝擊的堅硬磐石一樣,屹然不動,時不時還從兩翼出動鐵騎踏陣。

但袁家兄弟的軍隊也沒有很快就力竭氣衰,他們後方的步騎依舊在結陣向前,甚至還組織了敢死士向西涼軍的鐵騎發動反衝鋒。

“這就是軍報上所說的袁家兄弟軍中的烏桓騎兵?”

閻行站在望樓車上,居高望遠,很容易就發現了袁家兄弟軍隊中還有一些髡髮結辮的胡騎,他想起了曹鳶之前的軍報,當即派人去將許攸請來。

“許先生,孤前日得報,曹鳶部阻敵於中山境內,連戰連捷,敵騎不得南下,爲何今日袁家兄弟軍中又多了這麼多的胡騎?”

許攸雖然在之前的北方大戰中臨陣投奔,還獻出了諸多有關袁紹大軍虛實的重要情報,引出了後面三千鮮卑騎兵大破十萬袁紹大軍的戰事來,立下了大功勞。但閻行對他卻另有考慮,遲遲沒有任命他正式的官職,而這反而逼迫許攸這個投奔的袁氏謀臣這幾個月來愈發賣力,一門心思要幫助關西兵馬平定河北之地,想再立下大功勞來討好閻行。

許攸認真眺望了一會,想了想,當即恭聲回答:

“明公,想必曹將軍在中山擊敗的是代郡、上谷的烏桓胡騎,而這些烏桓騎兵,只怕是遼西蹋頓派來襄助袁家兄弟的烏桓騎兵。”

“幽州內亂,袁熙被逐,各郡縣割據自立者甚衆,這烏桓的騎兵竟然還能夠馳騁千里南下?”

閻行身邊的荀攸也有些驚訝,許攸微微一笑,撫須說道:

“荀君當知,三郡烏桓乃是天下名騎,昔日光武皇帝能夠擊敗羣雄、中興漢室,就多賴彼輩之力。袁紹在世之時,恩結烏桓,對其部落大人多有籠絡,賜予單于金印,又與諸大人聯姻,時下袁家兄弟處境窘迫,想必是卑辭厚幣,遣使前往相求,那遼西蹋頓這纔派遣部中騎兵南下助戰吧。”

“至於幽州割據之輩,多是貪圖一時苟安的小人,胸無大志,這三郡烏桓縱橫幽地多年,兇名昭著,往昔張舉、張純之亂,他們烏桓人的馬蹄甚至踏入到了冀州腹地,幽地的那些人豈敢出兵阻擋,我料多半是闔城自保,坐視其來去如風,兼程南下。”

閻行聽了許攸的話,沉吟不語。

此番若是能夠順利擊敗袁家兄弟,那收取河朔、經營燕趙就在他的下一步計劃之中,相信烏桓人這股以往很少接觸、所知不多的陌生勢力很快就會與自己麾下的軍隊碰上。

閻行甚至能夠預想到,日後自己揮師收取幽州,這些襄助袁家兄弟的烏桓騎兵將會是一個棘手的對手,而許攸口中的遼西蹋頓,或許更會是邊地的一個心腹大患。

“蹋頓其人如何?”

閻行突然問道。許攸沒想到閻行會突然問起這件事情,他想了想,才接着回答道:

“蹋頓乃是烏桓大人丘力居的從子,丘力居死,其子樓班年少,蹋頓年長,素有勇名,乃代立。其人頗有雄才,以往遼西、遼東、右北平三地的烏桓名爲一體,卻互有爭鬥,可自從他繼位以來,總攝三部,衆皆從其號令,又敢受亡命,剽掠、招攬邊塞漢民爲用,麾下號稱有十萬戶胡漢,邊長老皆比之冒頓,畏之如虎。”

“現如今雖然因爲樓班成年,蹋頓退位奉其爲單于,但仍然保有王號,實際執掌三部烏桓的,還是蹋頓。”

聽完了許攸對蹋頓的介紹,閻行不由聯想到了被比作檀石槐的軻比能,想到這兩個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異族豪酋,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北方兼具遊牧、農耕二元性的胡人政權對中原王朝巨大威脅。尋常的遊牧王國受制於本身的侷限性,經濟脆弱、部落流動,興衰迭替令人目不暇接,雖然也會通過劫掠給邊地造成一定的損失,但卻無法對中原王朝造成致命傷害,只要中原王朝派遣知兵的邊將鎮守關隘,加強封鎖內地的生鐵流入胡地,遊牧民族的軍事實力就會逐漸陷入越戰越弱的泥潭之中。

可一旦遊牧王國在其雄才偉略的君主統領下,趁着中原大亂的時機,通過劫掠人口或者招募流民的方式獲取足夠的農業人口,在某個適宜發展農業的地區組織屯田、修建城池、發展手工業,那這實力急劇膨脹的遊牧王國才真正會成爲中原王朝的噩夢。

“夷狄之地,雄主何其多也。”

閻行嘆息說道。他轉而將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戰場,此時戰場上的形勢已經開始逆轉,先前那些前仆後繼進攻的袁氏軍隊如今後繼乏力,勇銳者陷入重圍,怯弱者踟躕不前,潰敗之勢愈發明顯,若非還有幾部精銳袁軍苦苦支撐,只怕幾萬大軍就要當即敗退。

“那些莫非是袁氏的大戟士?”

閻行又指着一部陷入苦戰的袁軍精兵旗幟問道,許攸舉目望去,旋即頷首說道:

“明公慧眼如炬,觀這一部的旗號,的確是袁氏麾下的大戟士,昔年袁紹入主冀州,效仿羽林期門之事,招募河朔各郡良家子,編練成軍,出隨征伐,入則宿衛,以其所持鉞戟爲榮,故號曰‘大戟士’。”

“不過,”許攸這個時候恭維地笑了笑,“大戟士雖勇,卻終究不敵明公麾下的秦胡強兵,此前在鑿臺、射犬,大戟士精兵就已經死傷慘重,眼下這些大戟士只怕是新卒居多,獨木難支危樓,大戟士今日覆滅矣!”

“哈哈。。”聽到許攸的話,閻行哈哈一笑,他話中雖有恭維之意,但卻沒有說錯,袁氏兄弟的大軍敗相已露,這些最後的河朔精銳大戟士也難逃戰死沙場的命運。

彷彿是爲了印證許攸的話語,激戰許久的袁軍軍陣中突然有一部軍卒倒戈相向,左袒響應的軍士猛然向自己的袍澤發動進攻,使得原本還算齊整的袁軍軍陣頓時出現了一大角凹陷,混亂的趨勢還在逐漸蔓延。

閻行見狀,肅然下令,傳令軍中各部發動反擊。

此令既下,南北兩軍號角聲接連不斷地響起,各部步騎精神抖擻,相繼出擊,之前還苦苦支撐的袁氏兵馬瞬間淹沒在西涼軍進攻的大潮之中,袁軍的軍陣也從一個角的崩潰迅速蔓延到了各個軍陣的潰退,而袁氏的大纛也不斷向後移動,宛如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葉扁舟,掙扎着想要脫離困境。

可惜這一番掙扎也是徒勞無功的,北邊的徐晃部已經出動鐵騎衝陣,由爲首一員白袍小將率領,直撲袁氏兄弟的大纛,後退的袁軍軍陣在鐵甲騎兵面前如波開浪裂一般紛紛潰散,袁氏兄弟的大纛驟然停頓,繼而像是一棵形隻影單的枯木搖晃了一下,最終無力地頹然落地。

“袁氏兄弟敗矣。此戰之後,明公將一統河朔,威震天下,攸何其有幸,能夠追隨明主,爲明公賀!”

許攸興奮地慶賀道,若非知道之前周良曾經勸進失敗,說不定此刻的他還是說出什麼駭人聽聞的話語來。

就在他激動的慶賀聲中,遠處的戰局完全變成了一面倒,孟岱、嚴敬等袁氏將領先後戰死,審配率領殘兵倉皇退回城中,而袁氏兄弟則不知去向,敢情他們在鐵騎衝陣之時就已經放棄中軍,喬裝逃跑了,羣龍無首的河北兵卒各自爲戰,但很快就被西涼軍分割成各個小部分,在殘酷無情的刀兵面前,河北兵卒紛紛丟盔卸甲,選擇了投降。

“那名白袍小將是誰家的子弟?”

閻行瞥了許攸一眼,沒有迴應,而是指着之前衝陣奪旗的白袍小將方向問道。

隨行的幕僚的也都不知道,周良特意下樓傳令詢問,然後才匆匆趕回來稟報閻行。

“明公,此子乃是徐公明將軍的養子秦朗。”

“秦朗?”

“嘿嘿,”周良露出了一絲狹促的笑容,“昔年明公派遣徐將軍進攻呂布所部,俘布將秦宜祿之妻杜氏。杜氏頗有姿色,明公以徐將軍破敵功高,遂將杜氏賜予徐將軍爲妾,這養子就是這麼來的。”

“其中竟有這段緣由。”閻行愕然,繼而失笑。

“公明養得好兒子啊!”

聽了閻行的話,身邊的幕僚也紛紛笑了。

···

建安八年,北方大戰的最後一場戰役鄴城之戰,最終仍然是閻行率領的關西兵馬獲勝。

在鄴城外的漳水河畔,救援鄴城的袁氏大軍全軍覆沒,袁家兄弟下落不明,鄴城隨後也在審配侄子審榮的暗中配合下,輕易被西涼軍奪取。

自知死期將至的審配絕望之下,下令將之前捕得的劉芝等關西校事盡數殺死,他原本還想率兵放火燒燬城中的糧倉、武庫,但恰好與入城的馬藺部遭遇上,雙方旋即發生一場激戰,審配戰敗自刎,其餘將佐吏士紛紛投降,鄴城遂告淪陷。

而奪取鄴城的西涼軍軍威大振,隨後分兵攻城略地,先前河北之地許多不願投降的城邑也紛紛歸降,就這樣,冀州的半壁江山徹底落入到了閻行的囊中。

只是青州的袁譚軍趁着這個機會,也揮師北上,一面奪取渤海、河間、安平、清河四郡,一面暗中聯絡那些投降西涼軍的袁氏舊將,而大河南岸的曹軍則在曹洪的帶領下,遵照曹操的遺令,搶先佔據了黎陽、頓丘、東武陽等多座北岸城邑,據河設防,防禦西涼軍趁勝南下。

再加上各地割據的幽州和縱橫北疆的三郡烏桓,周邊諸多勢力對閻行軍是又畏又恨,隱隱有結成聯盟的趨勢,整個北方的形勢依舊混亂不清。

與其同時,荊益之地,一份爲收復漢中的盟約也隨之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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