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名重徐州陳元龍

審配乘車返回鄴縣,因他此次去元城、魏縣是受荀貞的委任,代表郡府去的,故隨行的車騎甚盛,在街上行人的避讓中,車駕馳至郡府。

漢之制度,通常郡府有門亭長,主守衛府門之事。

見審配歸來,門亭長遣門吏入府內報訊,自迎將上去,接審配下車。

審配現爲郡上計掾,上計掾乃郡之右職,是大部分郡吏爭相求爲的,有漢一代,不知有多少的郡國上計掾通過入朝上計的機會而得到了朝中重臣的賞識,從而飛黃騰達,荀貞至郡,不任別人,獨任審配爲此職,足見對審配的重視,同時,又因郡上計掾得以貴顯的機會遠比大部分的郡吏要多,也就是說,審配今爲上計掾,很可能明、後年就高升了,所以,儘管門亭長負責守衛府門,責任很重,地位很重要,可對審配這樣前途遠大的郡朝新貴也得巴結着點。

審配下車入府,至正堂院外,迎面看見荀貞。

卻是荀貞親出堂外,於院門相迎。

審配大步過去,扶正冠帶,放正佩劍,撩起衣襬,將要下拜。

荀貞上前兩步,一把將他攙住,笑道:“天氣暑熱,卿不辭辛苦,爲郡查案,辛苦了!”

這會兒已快七月,天氣炎熱,此時又正下午最熱時,驕陽似火。

審配雖身着單衣,但在日頭底下坐了半天的車,額頭、身上盡是汗水,把衣服都溻溼了。

“快入堂中,快入堂中。”

堂中放的有冰,一入堂內,清涼撲面。

荀貞、審配和隨從荀貞迎接審配的荀攸分主次落座。

荀貞注意到審配汗水涔涔,笑道:“堂上無有外人,不必衣冠嚴整,可去冠帶,稍得清爽。”

審配恭敬不如從命,當下取下頭上所戴之高冠,端端正正地放到席前的案上。

荀貞瞧了眼他端端正正放到案上的高冠,心道:“審正南果然剛正。”

看一個人,不但要看大節,也要看小節。

從某種程度而言,小節比大節更重要。

因爲小節常見,而大節不常有,由是,爲人上者,要想判斷一個人可用不可用,許多時候就需要通過他的小節來判斷。

小節是一個人的日常習慣,除了些僞君子之外,多是下意識的舉動,換而言之,“小節”可以說是“大節”的基礎,一個平時小節正直的人,遇到需要他“大節”時,十之**他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直的。當然,也有不拘小節,然大節不糊塗的人,這是少數。

堂外的下人呈上涼湯,等審配喝了兩口,暑熱略降之後,荀貞這才又開口笑道:“卿此去元城、魏縣,不足半月便查出了劫糧之人是誰,並及背後的指使者,何其神速。”

荀貞開口說話時,審配就放下了湯椀,聽荀貞說完,他說道:“下吏有一事不明。”

“可是不明白我爲何叫你隱而不發?”

“正是。下吏在元城查出背後指使之人是趙家子弟,證據確鑿,受趙家指使劫糧的那家元城豪強也寫了口供,供認了此事,明公卻爲何令下吏不得聲張?並以減刑爲交換,令下吏交代那家元城豪強也不許對外說?”

“卿可是疑我收受了趙家的賄賂?”

“明公入郡以來,先斬趙家在郡兵中之鷹犬,復逐郡府中親附趙家之羣吏,又逐阿附趙家的樑期令,若說明公收受了趙家的賄賂,又或是說明公畏懼趙家之勢,下吏斷不敢信。”

荀貞對審配日後的經歷略有了解,知他是個忠君的剛烈之臣,經過這些天的接觸,也看出他確是個剛直之臣,可誅趙是大事,稍有不慎就會打虎不成反被虎傷,故此在完全確定審配可以信賴之前,不打算將此事告與他知。

荀貞因而笑道:“趙常侍爲天子信愛,趙氏世居魏郡,根深葉茂。劫糧是重案,如案發,郡府移檄捕人,趙氏或會有抗命之舉,如此一來,郡中勢必會生波瀾。快到七月了,將值秋收,農者,乃一國之本,亦一郡之本,尤其魏郡被黃巾、於毒肆虐多年,郡府空虛,民缺衣食,今年的秋收就顯得更加重要了,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別生旁枝,因令卿暫隱此事。”

審配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

“卿前在元城未歸時,上奏記言案情。我見卿在奏記中說:劫糧的不止有元城的那家豪強,並且還有數股元城、魏縣一帶的盜賊?”

“不錯,正如明公所料,這件劫糧案的確是地方豪強與地方羣盜聯手做下的。”

“都是哪幾股盜賊參與了此案,卿可查清了?”

“查清了。”

“好,你待會兒寫一個名單,把他們渠帥的名字列一下,交給公達。”

“明公是要?”

“犯案的趙氏子弟現在不可動,但這幾股盜賊卻不能饒。”

“諾。”

審配在先前於元城給荀貞上的那道奏記裡痛斥了趙家的橫行不法,對趙家身爲國朝權貴之族而卻行此劫郡糧之事非常地震驚和不滿。

荀貞說完了正事,端起案前的茶椀小抿了兩口,回想起審配這道奏記裡說的那些話,心道:“趙家在魏郡根深蒂固,黨羽衆多,欲誅趙家,不可無魏郡人之助。審正南雖品性剛正,可捕拿兩個趙氏子弟與誅滅趙氏卻是性質截然不同的,不知他能否爲我臂助?”

荀貞有心試探一下審配的心意,遂從容地笑問道:“我聽說故太尉下邳陳公昔在魏郡爲太守時,卿曾出仕郡朝?”

“是的。”

“不知其時所任何職?”

“下吏才薄智淺,時年歲亦輕,蒙陳公不棄,備位充數爲左集曹史。”

每年,郡國需要向朝廷上計,諸縣也需要向本郡的郡朝上計,就像朝廷有專門管理上計的機構一樣,郡國也有類似的機構,即集曹。集曹有一掾二史,曹掾是長吏,次則右集曹史,再次爲左集曹史,審配當時是集曹的第三把手。

對此,荀貞其實早就知道了,這也是他闢用審配爲上計掾的一個原因,他之所以此時問起這個話題,卻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爲了提起“陳球”這個話頭。

順着審配的話風,荀貞喟然長嘆,收起笑容,轉以不樂。

審配問道:“明公緣何嘆息?”

“無它,唯忽有所感。”

“下吏昧死敢問:明公所感何事?”

荀貞嘆息再三,卻不肯說。

審配起而拜之,說道:“可是下吏有做的不對的地方?”

“無關卿事。”

審配是個聰明人,明白了荀貞爲何而感傷喟嘆,說道:“既非因下吏之故,然則明公忽起感傷,可是因爲陳公?”

荀貞長嘆一聲,按着膝蓋從席上站起,繞到案前,下至堂上,扶劍踱步,行到堂門,不看審配,遠望藍天白雲,說道:“陳公在順帝年間便爲名臣,我少習本朝故事,聞其當年年未二十即被郡舉孝廉,稍遷爲魏郡繁陽令,魏郡太守貪濁,遣督郵求賄諸縣,郡十五城,唯陳公不與之,太守怒而鞭撻督郵,欲令逐陳公,督郵不肯,說:‘魏郡十五城,獨繁陽有異政,今受命逐之,將致議於天下矣’,太守乃止。

“後爲零陵太守,拒叛賊朱蓋、胡蘭等於城外,賊衆勢大,零陵下溼,編木爲城,難以守備,時有掾吏請求他把妻子送出去,以避兵難,陳公怒道:‘太守分國虎符,受任一邦,豈顧妻孥而沮國威乎?復言者斬!’守城十餘日,會中郎將度尚將救兵至,陳公與共斬朱蓋等。

“這樣一個清正、忠烈的人,最終卻慘死獄中,可嘆可惜。”

荀貞轉過身,覷視審配面色,見他面現悲憤。

審配說道:“配每思陳公音容,常夜不能眠。陳公之死,實爲天下之冤!”

荀貞見他欲言又止,問道:“卿有何難言之語?”

審配看了眼坐在側席上的荀攸,又向堂外看了眼,慨然地說道:“設若無陳公,便無配之今日,只惜配蹉跎至今,人微職小,不能爲陳公報此大仇。”

“陳公之仇,乃是當朝常侍,卿不怕麼?”

“爲人臣下,當盡忠君事。配爲陳公故吏,陳公便是配之故君,爲君復仇,臣子本分,何懼之有?”

荀貞和荀攸對視了一眼。荀貞暗暗點頭,心道:“有審正南此一句話,假以時日,此人便可用以誅趙。”轉回話頭,不復再說陳球,回到案後坐下,問審配道,“我聞陳公之弟有一孫,名叫陳登,字元龍,少有高名,爲徐州所重,卿可識此人?”

“陳元龍名重徐州,下吏久聞之,不過下吏和他沒見過,只與他的父親見過。”

陳登的父親名陳珪,字漢瑜。

“噢?卿與陳登之父相識?”

“陳漢瑜早年從陳公居洛陽,下吏有次去洛陽遊歷訪友,時陳公在朝中爲廷尉,下吏往去拜謁,在陳公家中有緣得見陳公諸子與陳漢瑜。”

下邳陳氏是徐州的一個冠族大姓,累世衣冠。

如陳球,他的父親仕至廣漢太守,陳球本人則年未二十即被郡中舉爲孝廉,沒多久就出爲一縣之長吏,且不是小縣的縣長,而是直接出任大縣的縣令,這很少見,復辟公府,又被舉高第,隨之被拜侍御史,繼而因太尉楊賜之舉薦而出任爲零陵太守,成爲了二千石的重臣,仕途非常通順,這其中固有他本人才能出衆之故,與他家族的“歷世著名”也有很大的關係。

又如陳球的長子、陳珪的從兄弟陳瑀,也是早早地就被郡舉孝廉,繼闢公府,隨之出爲洛陽市長,“市長”相當於郡的“市掾”,主集市,因爲洛陽是京都,人口繁多,商賈雲集,市也比郡國的市大,所以市的規格也比郡國高,大市之長吏稱市令,小一點的市之長吏稱市長,市令秩千石,市長秩四百石,與縣令、縣長的祿秩相仿,從此可以看出,陳瑀的仕途之路與他父親幾乎一模一樣,要非陳球因謀誅宦官而下獄身死,陳瑀現在說不定也是一郡太守了。

“陳漢瑜之名,我亦嘗聞,卿既與他相識,必知其人之才,不知如何?”

“盛名之下無虛士也,雄言善辯,有蘇張之舌,膽雄高志,有遠見之能。下吏聽洛陽的友人說,袁公路深重其才,常對人言:陳漢瑜,徐州之偉器也。”

“袁公路?可是袁術?”

“正此人也。”

“他兩人相識?”

“袁公路與漢瑜俱公族子弟,同居洛陽,少共交遊。”

公族子弟即三公的子弟。

這倒是荀貞不知道的,荀貞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和寒門子弟比起來,世仕二千石的冠族著姓家的子弟天生就佔便宜,入仕早,升遷快,交遊的朋友也都是顯貴家族的子弟,毋庸置疑,比起寒門子弟,他們在仕途上的機會會多得多。

閒談了會兒陳珪、陳登父子,審配微露倦色,荀貞體貼人意,說道:“卿這些天辛苦了,又趕了這麼遠的路回來,且回舍中好好休息休息,給你放兩天假。”

審配拜謝,一絲不苟地把頭冠戴上繫好,半彎着腰倒退出堂。

等他遠去,荀攸笑道:“審正南有剛烈氣,是個忠直之臣,此人可用之也。”

“先不急,等過了秋收、秋種,等我把郡賊曹、決曹和鄴縣縣寺控入手中後,再尋機徐徐與他言說誅趙之事。”

要想誅趙,有幾個重點部門必須先要控制在手中。

一個是郡賊曹,此曹主盜賊事,捕人拿人用的着此曹。

一個是郡決曹,此曹主決獄、斷獄、用法,審判的時候用的着此曹。

一個是鄴縣縣寺,趙氏是鄴縣土著,而且郡府就在鄴縣,要想誅趙,繞不開鄴縣。

此外,郡兵曹也是需要控制在手中的,不過荀貞已經先把趙家在郡兵的鷹犬除掉,接着又借平定了於毒之亂的機會,把郡兵悉數調出鄴縣,分別屯駐在了各地,如今駐紮在鄴縣的已全是他的義從,這個曹可以不用過多地考慮了。

郡賊曹、郡決曹和鄴縣縣寺三者之中,最難辦的是鄴縣縣寺。

依時下之慣例,郡縣屬吏多用本地人,鄴縣縣寺裡的屬吏不少都是趙家的子弟、姻親,要想把鄴縣縣寺控握在手中很不容易。

荀貞到現在也還沒有想出一個好的辦法。

不過此事不用急,反正他剛到魏郡就職不久,短時間內不會別遷外地,有足夠的時間容他慢慢想辦法,在此之前,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秋收、秋種和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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