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荀家五虎度陳倉(三)

第二更。

——

魏縣,於毒府中。

自從荀貞就任魏郡,常有於毒派出去的斥候和暗線出入府中,而尤以近日爲多,在繼向於毒稟報過鄴縣兵亂以及荀貞設宴“自取其辱”後,這一天,又一個暗線從鄴縣趕來,求見於毒。

“稟報將軍,荀賊病了。”

“病了?”

“是。”

“所患何病?”

“具體是什麼病暫時尚且不知,但是近日來,荀賊的親信劉備、宣康幾乎每天都去縣市中的醫館裡抓藥,所買之藥甚雜,看不出他是患了什麼病。”

於毒很不滿意這個暗線的辦事能力,不快地說道:“怎會不知他患了什麼病?他沒有延醫診治麼?去他所請之醫那裡打聽打聽不就知道了?”

“荀賊帳下有一名叫樊阿者,據說乃是外郡某名醫之弟子,醫術高明,因而荀賊沒有延請鄴縣的醫者,而是由這個叫樊阿的給他診病醫治。”

陪坐堂下的一個謀士露出笑容,說道:“恭喜將軍、賀喜將軍。”

前不久,在聽說鄴縣大姓多不肯應荀貞之召而赴宴時,有個謀士曾恭喜於毒,卻便正是此人。

於毒見他又來恭喜自家,乃問道:“何事可喜?”

“荀賊身染重病,可喜可賀。”

“如今只知他患了病,還不知他患的是何病,先生緣何就說他‘身染重病’?”

這個謀士撫須輕笑,一臉已經看破荀貞“陰謀”的樣子,說道:“如非病重,其親信劉備、宣康又何必‘抓藥甚雜’?此必是荀賊身染重疾而又不欲爲外人知,故如此爲之,卻不聞《傳》雲:‘欲蓋而彌彰’乎?”

於毒說道:“先生言之有理,不過……,欲蓋而彌彰是什麼意思?”

“……蓋者,掩也;彌者,越發也;彰者,彰顯也。此五字之意是越掩蓋反而越明顯。”

“不錯,不錯!這麼說來,荀賊必是身染重病了。”

這個謀士信心滿滿地說道:“肯定是。”

一個陪坐堂下的小帥說道:“沒有醫家之言,只憑‘抓藥甚雜’,怕是還不能這麼肯定罷。”

這個謀士說道:“欲證此事,易耳!”顧問那個從鄴縣來的暗線,“我且問你,荀賊是不是已經連着好幾天不曾露面了?”

那個暗線連連點頭,說道:“先生料事如神,荀賊的確已連着三四天不曾出府露面了。”

這個謀士轉對於毒,笑道:“如何?”

於毒大喜,既而狐疑,說道:“現今天已轉暖,近日又無冷熱失調,荀賊深處郡府之內,每日華服美食,亦無勞累之苦,卻爲何忽然患病?且病得不輕?”

這個謀士說道:“以我料來,荀賊應是內急上火,故而病倒。”

“噢?此話怎講?”

“將軍試想:當初荀賊引三千之衆,來我郡就任,挾乳虎之威,不可一世,卻於近日先遇郡兵生亂、復遭鄴縣大姓辱沒,他少年早貴,豈能咽得下這兩口氣?少不了急怒攻心,因而病倒不足爲奇。”

於毒以爲然,哈哈大笑,笑了幾聲,復又惋惜長嘆,說道:“可惜不知荀賊究竟是得了什麼病!如是傷寒纔好。”吧唧了兩下嘴,設想了一下荀貞染上傷寒的模樣,說道,“要他真是染上傷寒,此可謂是天爲除此強敵,我乃可安枕無憂了!”

於毒不通醫道,然近代以來,傷寒迭發,他卻也知傷寒是能致人死命的一種重病。

這個謀士說道:“於今天暖,荀賊染上傷寒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他既然做出欲蓋彌彰之舉,想來其所患之病也必是傷寒這等重症,……。”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說道,“說不定……。”

“怎樣?”

“天公將軍、大賢良師乃是天帝之使,我聞他雖身死而靈猶存,說不定荀賊這病就是因大賢良師而得。”

“你是說是大賢良師讓他染上的此病?”

這個謀士拈着鬍鬚,令人莫測高深地緩緩頷首。

張角“雖身死而靈猶存”的說法最先來自太平道的餘黨,後來張牛角爲了拉攏黃巾軍的殘部,也大力宣揚過這種說法,並以此自居爲“將軍從事”,也即天公將軍的從事,不但這個謀士聽過此說,於毒亦曾聞此說,有漢以來,雖說民間起事不斷,可從未有如張角這樣揭竿一起便影從百萬,以至撼動八州的,在於毒這等人的心目中,張角的地位是很高的,加上張角手創太平道,天下皆傳他有道法,於毒原本的狐疑頓時冰釋,對荀貞重病不起變得深信不疑了。

他說道:“傳令下去,給我準備祭祀之物,……先生,你給我選個吉日,我要祭拜大賢良師。”

……

祭拜張角之事還沒得以實現,又一個消息從內黃傳來,卻一下讓於毒的心情由喜轉壞。

“將軍,荀賊的族侄荀攸日前潛入內黃,秘見程嘉、陳午,密議了兩日方回鄴縣,似有所圖。”

荀貞帳下諸人,而今不少聲名在外,武如許仲、劉鄧、辛璦、典韋等,文如戲志才、荀攸等,荀攸之名,於毒亦知,聞得他潛入內黃、秘見程嘉、陳午,於毒再是遲鈍,也能料出其中必有玄虛,結合荀貞一定要把內黃定爲通市之地,於毒登時疑上心來。

如前文所述,內黃之戰略地位很重要,有此縣在手,於毒西可連通眭固、東可窺伺兗州,進可圍攻鄴縣、退而足以自保,可如果這個縣被荀貞奪去,那麼首先,於毒和郡西涉國、武安諸縣的聯繫就將會被斷絕,其次,於毒和郡南繁陽、黎陽等縣的聯繫也將會被斷絕,再次,樑期、鄴縣、內黃三縣就能連成一線,於毒所在的魏縣反而會被陷入半包圍之中。

——魏郡十餘縣,最西邊的是武安和涉國,此兩縣臨太行山,向東百餘里即是郡治鄴縣和鄴縣北邊的樑期,由鄴縣再往東便是魏縣,而若由鄴縣南下,則就是內黃,內黃的東邊是繁陽、陰安,南邊是黎陽。

由此可以看出,對於毒而言之,內黃不但是他攻略鄴縣的橋頭堡,而且是他的“七寸”要害,內黃在手,他就能對鄴縣形成主動進攻之勢,而一旦內黃失手,他就會陷入被動之局。

現今聽聞荀攸潛入內黃,秘見程嘉、陳午,他如何不能起疑?

當即,他召來帳下謀士和得力的小帥們,詢問他們:“荀賊遣荀攸秘入內黃,是爲何故?汝等可知?”

先前那個兩次恭喜於毒的謀士沉思片刻,說道:“荀攸者,荀賊之股肱也,其潛入內黃、秘見嘉、午,必有所圖。”

“所圖者何?”

“將軍是否還記得前些日從內黃傳來的一個消息?”

“你是說?”

“正是。”

於毒斷然說道:“不可能!李瓊是我的妻弟,他絕不會背叛我。”

李瓊是內黃的守將,此人乃是於毒小妻的同產弟,一向深得於毒的信任。這個謀士說的消息指的就是程嘉常出入李瓊府中,奉獻財貨美女之事,這卻是在懷疑李瓊可能受到荀貞的拉攏,有反叛於毒之意了。

見於毒斷然否定這種可能,這個謀士說道:“將軍知我是曲樑人,我素聞程嘉之名,程嘉此人,伉俠好交、雄言能辨,趙之豪士也。先前,荀賊任他爲內黃市掾,我便奇怪,此等名士當藏於府中,時刻以備諮詢方對,如何能輕易遣入虎穴、委以輕職?於今看來,荀賊卻是早有預謀了。”

魏郡向南凸出了一塊,對應向南凸出的這一塊,向北也有一處凸出,曲樑便在這一處凸出裡,其位在樑期縣之西北,正好挨着邯鄲北邊的易陽縣,兩縣相距只有二三十里。程嘉是易陽豪士,這個謀士早聞其名了,對他了解頗深。

於毒仍是不肯相信,說道:“從我起兵之初,李瓊就跟着我了,我待他亦不薄,不但託以鎮守內黃之重職,而且分黎陽、內黃、繁陽三縣給他,供他養兵,他怎可能會叛我?”

“他或許沒有叛將軍之意,可荀賊卻爲何遣荀攸潛入內黃、秘見程嘉?”

“這……。”

內黃的地位實在是太重要了,半點不容有失,也正因此,於毒才把鎮守內黃的重任交給了妻弟李瓊,也正因此,當他從最初的斷然否認中回過神來,越是細想,心中越是忐忑起來。

堂下一小帥說道:“荀賊而今病重不起,又豈會有餘暇圖我內黃?先生未免大驚小怪了點。”

於毒眼前一亮,說道:“對呀!荀賊而今病重,鄴縣昨天尚且來報,說他至今未曾出府一步,鄴縣市井中傳言紛紛,有從郡府裡出來的消息,說他夜半咳血,怕是命不久矣,他又怎麼可能圖我內黃?”

“荀賊患了重病是肯定的,但有沒有病得這麼重卻不好說……。”這個謀士話到一半,忽然停下,掐着鬍鬚,低頭沉思起來。

“先生?……先生?……先生?”

於毒連呼了三遍,他才醒過神來,霍然起身,說道:“將軍,如果荀賊沒有患病?”

“沒有患病?”

“荀賊狡詐知兵事,兵家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如果荀賊是在裝病?是在‘示之不能’?……哎呀,將軍,此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也,說不定荀賊染病是假,圖謀內黃纔是真!”這個謀士越想越覺得是這樣,面色大變、情緒緊張地說道,“非如此,不能解釋荀賊緣何身在病中,卻遣荀攸潛去內黃、秘見程嘉!”

堂下一小帥說道:“前數日,說荀賊必然身染重痾的是你,現在說荀賊是在裝病的也是你!”

這個謀士離席到堂上,免冠下拜,說道:“將軍息怒!荀賊知兵能戰,實不可輕視,小人前後所言不一,雖非是故意欺瞞將軍,然亦自甘領罪受罰,只是小人受罰事小,內黃事大啊!”

於毒問道:“那依你看來,我該如何應對?”

“請將軍點率精兵,親去內黃,親自案驗李瓊有無通敵之事。”

堂下的一個小帥不同意這個謀士的意見,說道:“荀賊到底是否在圖謀內黃,李瓊到底是否通敵,到現在都無確鑿的證據,都是你的臆測,臆測之事怎能勞將軍親去?”

“將軍不去,如何能查明此事?”

“遣個下吏去就可以了。”

“李瓊乃將軍之妻弟,如將軍所言,他擁三千精卒鎮戍內黃,轄三縣之地,養兵自強,將軍若不親至,試問全軍將士,又有誰人能鎮住他?他如果有反意,遣一下吏去只會使他提早發動!”這個謀士趴在地上轉臉駁斥過那小帥的提議,轉回頭,又對於毒說道,“將軍如親去內黃,李瓊畏將軍之威,必不敢有妄動,將軍可緩緩查其事,如果有通敵事,則斬之,若無通敵事……。”

“如何?”

“則可斷定荀賊患病是真,到是時也……。”

於毒不等他說完,打斷了他的話,不高興地說道:“你最先說荀賊肯定是染上了重病,剛纔又說荀賊沒有染上重病,這會兒又說‘可斷定荀賊患病是真’,你到底是想說荀賊染病,還是想說荀賊沒染病?荀賊到底染沒染病?”

“將軍莫急,且聽我細細道來。”

“你說。”

“就像我剛纔說的,兵家之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如果查出李瓊果有通敵事,則荀賊之染病必然是假的了,是爲迷惑將軍而放出的假消息。”

“不錯,可你又爲何說:如果李瓊沒有通敵事,則可斷定荀賊患病是真?”

“先是郡兵生亂,繼而大姓懷怨,荀賊在鄴縣的日子很不好過,他接連斬殺了將軍的兩個信使,在這麼個情況下,如果他再身染重病,肯定害怕將軍會趁機攻鄴,所以他遣荀攸去內黃也有可能是在故佈疑陣,是爲轉移將軍的視線。因而,如果李瓊沒有通敵事,則他患病就可能是真。”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你接着說,‘到是時也’又怎樣?”

“荀賊患病如是真,到是時也,內有郡兵、大姓懷怨,外有他所帶之義從軍心不穩,將軍就可揮師北上,趁機取鄴,必能一戰而功成!待到那個時候,說不得,小人又得要恭喜將軍、賀喜將軍了。”

對荀貞殺於毒信使的這件事,這個謀士其實並不生氣,不僅不生氣,還爲之竊喜,因爲第一個被荀貞殺的那個姓鄧的信使本是於毒頗爲倚重一個的謀士,和這個謀士常常爭寵於帳下,自被荀貞殺掉後,這個謀士沒了爭寵的對手,在於毒帳下的地位直線上升,對此他很是滿意。

他心道:“多虧荀賊殺了老鄧,而今我在將軍帳下才能一言九鼎,將軍纔會對我言聽計從。”

對荀貞到底有沒有患病,他拿不準,但對於毒對他言聽計從,他卻是拿得挺準。果然,在聽了他的這一席話後,於毒不再猶豫,決定親帶兵去內黃查驗李瓊究竟有無通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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