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說道:“黃髯欲奪據黃榆嶺?”
“是。”
左須、黃髯、王當這三個趙國境內近月來最大的寇賊,左須已死,黃髯、王當還活得好好的。王當主要活躍在柏人、中丘兩縣西邊的山中,黃髯主要就是活動在襄國縣西邊的山中。
荀貞這次行縣,本就是把黃髯作爲一個考察目標的,有進攻黃髯的打算,只是還沒做出最終的決定。他沉吟說道:“西山已很險要,聽君剛纔的描述,黃榆嶺雖不及西山深幽,但是卻比西山更加險要,要被黃髯奪佔此嶺,此賊恐將難制了。”
“可不是麼?黃榆嶺山腰有水,可以飲用,山中有林木果實、狐兔狼豹,可以取獵吃食,山頂平坦,有昔日山民留下的山田,可以墾田自種,山下近處又有鄉亭,如有衣鹽諸物之短缺,隨時可以下山搶掠。更要命的是,它離湯山、磬口山、馬嶺諸山嶺均不遠,不但可以與這幾座山中的賊寇遙相呼應,而且可以取磬口山的鐵,鑄冶兵器。”
太行山東麓產鐵的地方不少,中山、常山、趙國、魏郡均有鐵官,其中尤以趙國之鐵器最爲精良,與南陽的宛縣、汝南的棠溪等地齊名。早在戰國時,趙國就有以冶鐵致富的郭縱、卓氏等大鐵商,入漢以來,作爲一個被分封的諸侯國,趙國國土狹小,只有數縣,又山多水多,農業不如內地,畜牧業不如邊地,更是隻能以冶鐵爲業,前漢武帝時,“趙王數訟鐵官事”,可見冶鐵對趙國的重要性。趙國的鐵官現有兩處,一處在國都邯鄲,一處便是在磬口山。
磬口山的鐵很出名。數十年後,冀州鉅鹿人盧植之幼子盧毓寫過一篇《冀州論》,其中專門提到“淇湯磬口,冶鑄利器”,淇湯說的是魏郡南邊的淇水,磬口說的就是趙郡的磬口山。
黃巾亂後,山裡多了賊寇,磬口山的鐵官被棄置了,沒有了好鐵的來源,邯鄲的鐵官也有好幾個月不曾升爐開火了。
這黃榆嶺山勢險要、易守難攻,山中有水、有食,山下有鄉亭,又離湯山、磬口山等山嶺不遠,可成犄角互援之勢、能採鐵冶煉兵器。這地方如被黃髯奪據去,不止會像荀貞說的“恐將難制”,說不定黃髯的勢力還會發展壯大。
原本荀貞、荀攸、戲志才只是把此番主動擊賊的地點選在了襄國縣,對是擊黃髯抑或是擊別股賊寇有些猶豫不決。
擊黃髯有好處,也有壞處。
壞處是:黃髯部衆多,上千人,多是經歷過幾次血戰的黃巾老卒,他們佔山爲守,居高臨下,不好攻打。好處是:正因黃髯部衆多,一旦將之擊破,那麼荀貞上任沒多久就先滅左須、再破黃髯,接連消滅掉國中兩股較大的勢力,必會震懾西邊山中的羣盜。
此時聽姚升說出“黃髯有意奪據黃榆嶺”這個情報,爲防黃髯日後難制,荀貞做出了決定。
他心道:“此番入冬前的進擊就拿黃髯開刀!”
決定了拿黃髯開刀,他不覺又想起了入縣寺前想過的一個問題。
在縣寺門外的塾中等姚升出來時,他曾暗自尋思,他的義從部衆從沒打過山地戰,如果硬打,傷亡會不小,期望姚升這個地頭蛇能給他一點助力。如今決定了擊黃髯,黃髯的部衆多,不是尋常寇賊可比的,若是硬攻,傷亡肯定會更大,他也就更期望姚升能出一個破敵的妙計了。
他先前不喜姚升貴家子弟的做派,現下卻是絲毫不在意姚升的這點小節了,斂衣端坐,懇切地對姚升說道:“我此次欲擊之賊正是黃髯。黃髯部衆不少,藏身西山山谷中,憑山爲險,以高臨下,我如強攻之,不易擊破,君熟知貴縣事,可有破賊之良策麼?”
襄國縣西的山賊甚多,姚升初以爲荀貞只是打算選其中不大不小的一股擊之,卻沒想到荀貞竟選擇了最強的黃髯,驚喜不已,由衷讚道:“君入趙郡不足一月,方滅左須,不旋踵又欲擊滅黃髯,‘鷹隼奮翰、發揚威猛’,說的就是中尉這樣的人啊!”
“我若是鷹隼,擊黃髯也就易了。”荀貞笑道,“姚君可有妙計麼?”
邯鄲榮、荀攸、宣康聚精會神,等姚升回話。
荀攸、戲志才也討論過這個問題,該用什麼辦法進擊山中的“賊寇”才能做到既能破敵、又能減少本部的傷亡?討論了好幾次,均無良策。
姚升說道:“本來是有個妙計的,現在卻用不了了。”
“此話怎講?”
“要想輕鬆破賊,唯有誘敵出山、半道伏擊一策,可此策已被中尉用過了一次。中尉於馬服山設兵伏擊,陣斬左須,悉滅其部,大獲全勝,威震境內。料來王當、黃髯之輩早已喪膽,如果故技重施,黃髯必會生疑,肯定不會上當。”
姚升說的這是實話。
荀貞默然,心道:“如此看來,只有強攻這一個辦法了。”
行軍打仗,兩軍對壘,不可能每次都能用計取勝,當無計可用、只能強攻之時,做主將的不可遲疑,得下決斷。他說道:“誠如姚君言,誘敵出山之策確是難以成功的。”
姚升目注荀貞,問道:“誘敵之策既難行之,敢問中尉,可還欲擊黃髯麼?”
“黃髯不除,終成大患,絕不能被他奪據黃榆嶺。不能智取,強攻就是。”
“中尉如憂黃髯會奪佔黃榆嶺,何不搶先遣兵上山?現下嶺中只有數十賊寇,滅之易矣!”
“黃榆嶺這般險峻、重要,我回邯鄲後當然會遣兵搶佔它,然這只是治標之策,非治本之法。”
荀貞麾下的義從部曲有兩千餘,郡卒有步騎四百餘,加到一塊兒,不到三千。
不到三千人,需要負責邯鄲的城防,需要顧及其餘四縣的安危,需要應付山中數千近萬的“寇賊”,分不出多少兵卒去設防黃榆嶺。
設防的兵卒少,就擋不住黃髯的進攻,擋不住進攻,這黃榆嶺就還會被黃髯奪去。歸根到底,要想徹底滅此後患,就必須得在黃榆嶺被黃髯搶佔前先把黃髯滅掉,這纔是治本的辦法。
姚升大喜,霍然起身,再一次行至堂上,拜倒荀貞案前,又一次說道:“升不才,爲鄙縣之令,願爲中尉馬前驅。”
同樣的話,姚升說了兩遍,兩遍的含義不同。
上一次他這麼說,是喜荀貞欲擊襄國縣境內的“賊寇”,可以化解他的一個煩憂。
這一次他這麼說,卻是敬佩荀貞的決斷與膽氣,明知黃髯難擊,在難以智取的情況下,卻半點也不愁懼,依然堅決進攻,這份堅毅沉勇令人敬服。
荀貞再次離席,把他扶起,笑道:“君非俗士,何必如世間凡夫那樣多禮?”
姚升慨然說道:“鄙縣西諸賊,黃髯最強,此賊實爲我襄國大患。升爲縣令,久欲擊之,惜無能也,今中尉有意擊之,升怎能不效犬馬勞?中尉但有何需,請儘管言之,升必竭盡全力。”
“我還真有幾件事需得賢令相助。”
“中尉請說。”
“諳熟西山山勢的鄉導數人,此其一。”
“此事容易。其二呢?”
“我部義從不熟山戰,我想請賢令從賢令門下的吏卒及賢令招攬來的貴縣壯士裡選揀一些善能山斗、可堪用之的給我,一來,請他們教教我部義從在山行、山斗時該注意些什麼事項,二來,擊黃髯時,他們也可爲我之助力。”
“此事也易,升明早就選吏卒、壯士送給中尉,還有其三麼?”
“有。”
“是何?”
“其三,我想向賢令借一個人。”
“何人?”
“蘇人亭亭長陳午。”
姚升先是楞了下,旋即大笑,說道:“中尉縱不提,升也要向中尉舉薦此人!……,中尉可是在來鄙縣的路上見到的此人麼?”
“不錯,我昨晚便是在蘇人亭住宿的。”
“陳午謀勇俱備,沉着能決斷。我在襄國兩年,縣鄉諸亭的治安多倚仗他,先是烏丘亭、接着是博廣亭、繼而現在是蘇人亭,只要調他過去,這些本來寇賊出沒、治安不好的亭部短則數日,長則半月就能大爲改觀。要非他不通經書,我早把他擢爲我門下的掾吏了。”
荀貞啞然,心道:“姚升可稱賢令,我剛纔還納悶陳午爲何不得他的擢用,卻原來是此緣故。”
聽姚升話裡的意思,他對陳午還是看重的,只不過這份看重對陳午來說卻是一件苦事了。
姚升儼然是把陳午當作了救火車、亭長專業戶,縣裡哪個亭部的治安不好就把他調到哪個亭部去,做得不好,少不了嚴加斥責,做得好,卻也得不到升遷,至多再被調到另一個治安相對不好的亭部去,沒有出頭之日。
荀攸坐在荀貞的左手邊,聞得姚升此言,亦頗是無言,心道:“卻是難爲陳午了。明知只要姚升在縣一日,他就沒有升遷的機會,卻仍盡力辦事,既不辭職、也不偷懶,無有怨言。”
荀貞看看姚升,覺得好笑,心道:“也只有陳午這樣渴求出人頭地的鄉野子弟能夠忍受姚升,也只有姚升這樣雖不重用、卻能識才的人才會這樣用陳午。這一對長吏與下吏可謂絕配。”
瞧不起寒士、鄉野子弟的名族士子不少,邯鄲榮的妹婿盧廣就是一個,可盧廣是完全看不起他們,這與姚升不同,姚升是把有才幹的寒士、鄉野子弟當成了苦力,用他們,可只用他們擔任低微的濁職,不拔擢他們爲清貴的顯職。像盧廣那種完全看不起寒士、鄉野子弟的名族士子很多,像姚升這樣驅用寒士、鄉野子弟的卻不多見。
邯鄲榮笑道:“陳午被君驅用兩年,不得升遷,蹉跎斗食吏職,何其苦也!”
“不是我不擢用他。我朝向是以經術取士,陳午此人卻只略識字,不通經文,我縱把他擢到門下,他又能做些什麼?以他的本領,他最適合做些實事,我這不是把他舉薦給中尉了麼?”
姚升這話說的也有一定道理。荀貞笑道:“那就這樣說定了,等我行縣歸來,再路過貴縣時,就請賢令放此人給我。”
姚升痛快應道:“好!”問荀貞,“還有別事麼?”
“沒有了。”
姚升與荀貞各入席歸座。
堂外秋雨綿綿,夜色已至,堂上點起燭火。
姚升正要再請荀貞飲宴,邯鄲榮受陳午不得升遷之事的啓發,想到了一個有趣的話題,調笑說道:“姚君,陳午不識字,因難擢用,君名升,字叔潛,升潛之間,又不知君身何所依從?”
姚升不假思索,應聲而答:“吾所依者,中也。君不聞乎?‘君子中庸’。居世貴乎依從常性,爲政貴乎持中秉正。‘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邯鄲榮問得刁鑽,姚升回答得迅捷,問題方出、答覆即有,應聲作答,顯其思維敏捷。
不止思維敏捷,他回答的內容也很好。中者,順乎常道、不偏不倚,正是居世爲人、出仕爲吏的根本,合乎聖人之教,無可挑剔。
荀貞、荀攸、宣康諸人撫手稱讚。
姚升笑道:“中庸者,孔子所云,食色性也,亦孔子所云。中尉,擊賊這件公事已經說畢,酒肉歌舞的自娛可以開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