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休沐之日,縣寺中吏員不多。
姚升帶着荀貞、邯鄲榮等人穿過前院,來到後宅,留下典韋、原中卿、左伯侯三人侍衛堂外,請荀貞等到堂上坐定,笑道:“不知中尉光臨,倉促無所備,好在鄙縣的歌舞女略有薄名。‘雨師駕駟,風伯吹雲’,當此深暮、秋雨綿綿之際,膾炙溫酒,臨清風於堂上,賞歌舞於階下,也算是一件快事吧。”
這會兒暮色深重,已是晚飯的時候,聽姚升意思,是準備招待荀貞吃飯,以歌舞佐餐。
荀貞心道:“適見他衣裝昂貴,現下方入堂中,他不問我的來意,也不問我沿途所見,更不對我說軍事民情,開口便要奉酒、獻歌舞,觀其舉止,全是富貴人家紈絝子弟的做派,而公宰卻贊他:‘機警敏捷,細密多智’、‘在職兩年,郡考州課總爲翹楚’?”
荀貞是個能夠克己的人,要換了他是姚升,在大亂方過、郡縣缺糧、深冬將至、境內流民成羣結隊的嚴峻情況下,是絕不會穿戴奢華、一見上官就奉酒、獻歌舞的。
他倒非懷疑邯鄲榮對姚升的讚語,只是有點不喜姚升的做派,撫了撫頷下的鬍髭,正色說道:“姚令美意我心領了。襄國妖女之名我亦嘗聞,然以我淺見,於此時觀歌舞似乎不合時宜。”
“升愚陋,不知緣何不合時宜?請中尉示下。”
“諺雲:‘廚有腐肉,國有饑民;廄有肥馬,路有餒人’。黃巾新破,民多棄家流離,而今秋涼,雨水綿綿,愈增寒意。我一路行來,見貴境的流民不少,不下雨還好,這一下雨,他們缺衣少食,將會難以度日。境內有飢餒之民,姚令爲百里宰,豈可歌舞昇平?”
姚升笑道:“治民安境,公事也;鼓樂歌舞,娛己也。‘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此中尉早年之詩也。先帝時,秦嘉亦詩云:‘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疏忽數十年,轉瞬即消逝,與其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何不秉燭歡然飲,彈劍觀歌舞?大丈夫居世,貴在順心意。升以爲,人生在世有兩樁快事。”
“何兩樁快事?”
“建功業,爲後世傳,享食色,不愧自己,人生之快,莫過於此。以升之愚見,怎可因公事而放棄自娛呢?”
秦嘉是桓帝年間的詩人。漢之風氣雄健奮發,奔放直爽,士民多不掩飾追求功利、享樂的願望,慨嘆人生短暫的詩句、話語極多,以朝露來比人生的,曹操不是第一個,秦嘉也非第一個,較早的又有“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之句,姚升話裡所說之“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兩句慨嘆人生苦短的句子亦是出自近代詩人之五言詩。
荀貞沒有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家早年盜版的曹操的這首《短歌行》,見他短短的幾句話裡接連引用前人的詩句,聽完他這番話,心道:“此人好文辭。”又想道,“‘貴在建功,並享食色’,這話如是他的心聲,那這個姚升可謂是一個不沽虛名、順意而爲的人了。”
他說道:“如此,請問姚令,治民安境的這件公事姚令可辦好了麼?”
姚升答道:“早已辦好。”
“如何安排的?”
“升從本縣大戶家裡籌得糧米若干,每三天設粥棚、放食賑濟流民一次。”
“爲何三天一次?”
“冬將至,鄙縣乏糧,升籌得的糧米不多,不夠每日賑濟,所以三天一次,昨天剛賑過一次。”
籌得的糧米不多,所以三天賑濟流民一次。荀貞心道:“這姚升有遠見啊。”這說明姚升看出了亂世還在後頭,看出了流民會越來越多,故此省着用糧食。
“人一日不食尚可,兩日不食將急,姚令每三日賑濟一次,難道就不怕有流民犯法觸禁,哄搶糧倉,以至生亂麼?
“升選了數十精幹吏卒,令之日夜巡邏城內,並張榜募勇,召得了三百鄙縣壯士,使之與縣卒一併登城戒備,又於月前傳檄諸鄉亭,令各薔夫、亭長組織鄉亭精壯保境防賊。”
姚升的這三條舉措從內及外,井井有條,雖說不上是什麼驚世妙策,卻勝在四平八穩,以此三策爲武備,再以三天賑濟一次爲文輔,文武兼備,足以應付流民了。
荀貞對他的第二策很感興趣,說道:“姚令說貴縣乏糧,只能三天賑濟一次流民,然則請問姚令,你招來的那數百貴縣壯士是以何爲食的?”
“升將此數百壯士分爲十隊,分別借食在鄙縣的豪強大戶之家。”
“噢?貴縣的豪強大戶又是借糧給姚令,又是供食給這數百壯士,真是仁義。”
“非也非也。”姚升笑道,“升聞中尉昔在潁川時嘗爲郡吏,當知豪強大戶的嘴臉,向他們借個糧簡直比割他們的肉還難!”姚升家是州郡冠族,也算豪強大戶了,可說起豪強大戶的吝嗇卻是直言不諱。
“那姚令是如何籌得糧,又是如何叫他們供食壯士的?”
“卻是升鼓三寸之舌,借州牧請得朝旨,減免了本州一年田租的良機,陳以利害,用情動之,費了無數唾沫星子才說動了鄙縣的那些豪強大戶,籌來了些糧,並讓他們答應暫代縣裡供養升招來的壯士。”
俗話說“脣亡齒寒”。若是襄國縣有失,縣內的那些豪強大戶也就難保自身,料來姚升便是由此入手,再輔以皇甫嵩已經請來了聖旨,本州明年可以少交或者不用交田租這件大好事,兩相結合,說服了這些大戶。
荀貞心道:“這姚升在襄國的威望很高啊。”
脣亡齒寒的道理人人皆知,而能在危難時捐家獻糧爲郡縣的人卻少之又少,縱然皇甫嵩請來了聖旨,明年可以少交或者不交田租,可減免下來的都是自家的,十個豪強大戶裡邊八個都是自私貪婪,真能用“脣亡齒寒”和“明年減免田租”來說服他們卻也是姚升的本事。
邯鄲榮坐在側席,嘆道:“我要有姚君的口才就好了!”
姚升笑問道:“爲何突發此感嘆?”
“郡府也缺糧啊!我如有姚君的口才,三言兩語,得糧千萬,就可以爲中尉分憂了。”
邯鄲榮卻是因見荀貞似不喜姚升,故將話題轉開,說到邯鄲也缺糧上。
姚升笑道:“能言善辯,君不如我,果敢奮厲,我不如君。文、武各行其道,君不能憑口才得糧,卻足能以‘奮厲’爲中尉分憂。”
荀貞左顧荀攸,荀攸微微頷首。
這姚升雖有貴家紈絝子弟的喜好,然而確實有才能。
荀貞放鬆坐姿,撫頷下髭,改顏笑道:“我聞公宰言,君常慨嘆蘇秦之功。蘇子,古之縱橫家也,君自言善辯,較之蘇子如何?”這話帶着說笑的意思。
姚升答道:“升雖常慨嘆蘇子之功,然大丈夫生不逢時,縱胸懷干將,復有何言!”
“縱胸懷干將”,姚升把自己比作了名劍干將。
“君在給公宰的信上寫道:‘國事日艱,此丈夫建立功業之秋’,既以爲當下是建功立業之秋,卻又爲何說‘生不逢時’?”
姚升熟視荀貞,長嘆說道:“現今的確是國事日艱,可要說建功立業,卻只有像中尉這樣的英雄才能順時而起、建立功業,如升者,一個小小的百里令,何談建功業!”
“百里之地雖小,卻也不是不能建立功業啊!”
姚升領悟了荀貞的意思,試探說道:“中尉迎秋寒,微服私行,升斗膽,敢問中尉:是準備要再擊賊了麼?”
通常而言,郡國的長吏行縣多在春天,故行縣又被稱爲“行春”,而且在行縣時還得儀仗齊全,像荀貞這樣微服私行、不講究漢官威儀的,如被州刺史奏報給朝廷,是要受到懲處的。
荀貞就職還不到一個月,現在又非春季,他便就微服行縣,考慮到他“中尉”的本職,他的次行只能是和軍事有關了。
“君果機敏!確如君言,我此行正是爲了擊賊做準備。我打算在入冬前擊一次山中寇賊。”
“升斗膽,再敢問中尉:是欲擊我縣西邊山中的賊寇麼?”
“然也。”
姚升大喜拍案,說道:“升近月有兩憂,一憂流民,一憂山賊。流民之事,升可自理,山賊之事,升卻難爲。今中尉有意擊鄙縣山賊,此誠天將之喜!”
他離席撩衣,下拜堂上:“升不才,爲鄙縣之令,願爲中尉馬前驅。”
荀貞起身,上前把他扶起,說道:“豈敢勞煩姚令?有貴縣的縣尉協助就可以了。”
“中尉有所不知,說起鄙縣的縣尉,有八個字可以形容他。”
“哪八個字?”
“只知其位,不知其人。”
“噢?”
“今春黃巾起,賊亂趙郡,春夏間,鄙縣被黃巾圍了三次,鄙縣的縣尉空居縣尉之職,一無御賊之策,二無登城之勇,唯知汗流浹背,戰戰兢兢,惶恐無言而已,要非升聚吏民死守,臨城戰鬥,這襄國縣已不知被黃巾賊攻破了多少回了!”
“貴縣的縣尉居然這麼無能?君請放心,待我回郡,我必彈劾他,請朝廷換一人來。”
“升再又斗膽,懇請中尉千萬不要彈劾他。”
“爲何?莫非君與他有舊?”
“這倒不是,只是他雖無能,不過卻有一樁好處。”
“什麼好處?”
“聽話。”
荀貞愕然:“聽話?”心道,“這算什麼好處?”
“與其換一個不聽話又且無能的縣尉,不如留着他姑且充位。”
縣尉在縣中的地位與中尉與國中的地位較爲相像,首先,二者同爲武職,其次,二者雖非一縣、一國最高的長官,位在縣令長與國相之下,卻均有一定的獨立性,與縣令長、國相同爲地方長吏,皆有單獨的治所。因此之故,也就如國中的中尉與國相時常爭權一樣,縣尉與縣令長時常也會在權力的爭奪上發生矛盾,或是縣令長侵縣尉之權,或是縣尉侵縣令長之權。
單獨地放到襄國縣來看,很顯然,是姚升侵奪了縣尉的權。
郡、縣的長吏們互相爭權之事很常見,可像姚升這麼坦白的卻就不多見了。在座的荀攸、宣康俱皆驚愕。荀貞一時無話可說,再又聯想到姚升方纔對豪強大戶的評語,心道:“真不知該說這個姚升是坦誠直率還是言談無忌。”
邯鄲榮知姚升的脾性。
姚升這個人就是這樣,他出身州郡冠族,才高有能,二十多歲就被舉爲州茂材,年才三十餘便是千石令,以他的政績,再待上幾年,等在襄國縣的任職期滿很可能就會被直接召入朝中爲官或者再遷別地、被擢爲二千石的國相郡守,既有家世,又負才幹,而且又如他自陳所言,他認爲人生在世,貴在不矯揉造作,順意而行,所以說話向來是無所忌諱。
不過他的這個無所忌諱並不惹人厭惡,不像某些橫行無忌之人,一見就令人反感,反而讓人覺得他很坦蕩,因爲他的態度很誠懇。
邯鄲榮再度出來打圓場,故作發怒,說道:“縣尉者,中尉之下吏也!姚君,你怎能當着中尉的面侵奪縣尉的權呢?”跪請荀貞,“姚令侵權當劾,等回到邯鄲,請中尉傳檄國相劾他!”
荀貞笑道:“姚君坦蕩蕩,無所隱,此君子也,公宰何來彈劾之請?”
姚升沒把邯鄲榮的故作發怒當回事兒,笑道:“你這個公宰!我兼勞了縣尉之責,御賊守土,功勞大焉,你不請中尉傳檄國相表彰我,反請中尉彈劾我,豈有此理!”
荀貞哈哈笑道:“姚君所言甚是,待我回去邯鄲,我就傳檄國相,請表彰君之功勞。”
請姚升歸座。
等姚升回到座位,他正容說道:“君在襄國兩年,必熟貴縣的地貌、賊情,不知有何以教我?”
見荀貞談起正事,姚升亦收起嬉笑,嚴肅地回答說道:“趙國五縣,沒有一個縣像鄙縣這樣多山、多水的。河水不必多言,只說山,鄙縣西北、西、西南皆山。大者如黑山、西山,俱綿亙數百里,幽深險絕。小者如百巖山、孤山、石井崗、黃榆嶺、湯山、磬口山、馬嶺等等,百巖山高聳,有巖百餘,乃是我境諸山之望,黃榆嶺險峻,山頂平闊,惟一徑可通,賊若佔之,一人當道,萬人難進。……,山中之賊,實不好擊也!”
荀貞心道:“黃榆嶺?”
他記起蘇人亭的亭長陳午就是黃榆嶺人,見姚升把黃榆嶺說得這般險要,問道:“黃榆嶺上可有賊寇?”
“嶺上現有的賊寇不多,數十人罷了,不過升聽說有一股在月前敗亡入我縣境內的黃巾餘部想要奪據此嶺。”
“哪一股?”
“渠帥名叫黃髯,衆約千許,是鄙縣境內最大的一股賊寇。黃髯初來我境時原是逃入了西山,升聞人言:他因喜此嶺名‘黃’,與他姓同,又見此山險峻,以爲是天賜予之,遂欲奪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