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徽倒不是抱着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他只是從兩者之間的區別做出了自己的判斷。對於世家而言,尤其是虞、魏、陸、顧這樣以詩書傳家的世家來說,對擁兵自重趁亂而起的軍事豪強,天然就存在牴觸和敵意。
和世居江東的世家不同,這些江右豪強有些本身並不是江東人,比如程普程德謀,本是右北平土垠(今河北豐潤東)人,早年在州郡擔任官吏,後來跟隨孫堅四處征戰,孫堅死後又在淮南跟隨孫策,直到在虎林戰敗自刎而死。這些豪強憑藉宗族勢力的強弱和部曲私兵的多寡,在孫氏集團中分享相應的權利,爲了保障自身的利益,在其死後自然也就由其子弟繼承其父兄所統帥的舊兵。
旁的不說,孫策和孫權就是極爲有代表性的。這樣的世襲領兵制,其結果就導致將領必須解決軍隊的糧草後勤乃至軍械軍費的供給問題。換句話說,誰的兵誰養活!
可是諸將領兵四處征戰,總不能一直依靠掠奪敵方來養活自己的部隊吧?所以爲了解決這個問題,便實行了奉邑制。所謂奉邑制,就是將領可以在其封邑之地徵收賦稅,充其俸祿用以軍資。比如周泰在孫權接掌江東之後便被任命爲春谷長,雖然隨着江東戰事而調往江北,但春谷及宜春的徵賦卻是屬於他的。當然現在春谷已落入荊州軍之手,周泰便斷了收入。
再如孫權初掌江東之時,曾下令合併一些軍隊,就是因爲他覺得這些將領負擔不了養兵的費用,合併到一起之後不至於使士卒因無糧草而逃亡。爲此一個叫呂蒙的小校尉還四處暗中賒貸,以改善部曲裝備,就是爲了保全其統兵之權。不過孫權此舉還有另一層目的,那便是試圖收攏集中軍權,因此遭到了一些人的激烈反對,纔會有後來這些人背叛孫權投奔李術之事。
現在比李術更強勢的劉琮率領大軍攻入江東,除非已經徹底和孫權捆綁在一起的徐琨及孫氏宗親,其他人怎麼能不爲自己和家族考慮後路呢?說到底在這一點上,軍事豪強和世家們也並無不同。
而且有時候兩者之間的界限也並非那麼涇渭分明,世家子弟出任將領者有之,豪強子弟爲文官者,也不乏其人。只是出身不同,在人們的眼中仍然是以世家和豪強來看待的。
然而荊州軍軍權極爲統一集中,這是因爲劉琮與孫權不同,劉琮自一開始固然也是收攏部曲以爲私兵,但因爲他的身份和自己的努力,而爭取到南陽太守一職後,便走上了與孫氏父子不同的道路。當時上有劉表爲其遮風避雨,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劉琮的發展,但也使得劉琮可以專心致力於組建忠誠於他的軍隊。
特別是與曹操的南陽之戰,讓劉琮在聲名鵲起的同時,擁有了一支精銳之師,而他在隨後的數次戰事之中,又不斷的擴大了這支軍隊的規模。直到劉琮最終成爲荊州牧,所有的荊州軍隊都置於鎮南將軍府之下。
荊州軍的調度、補給都來自於鎮南將軍府,試問在這樣的情況下又怎能允許部曲私兵大量充斥?
當然這個定然會讓江東諸將頭疼的問題,顧徽是沒有心思多加考慮的。他現在要做的便是將劉琮的態度和底線傳回去,至於各世家如何打算,會有怎樣的反應,顧徽也不敢說自己現在便能揣摩出來。
目視顧徽離去之後,劉琮便回到中軍大帳,請來賈詡等人,商議如何應對陳登南下之事。這件事雖然在他們的意料之中,但現在形勢發展太快,以至於劉琮前些日子寫給陳登的密信,只怕還未曾送到他手中。
那封信中劉琮先是分析了一番當今天下大勢,指出“曹賊不可附,割據不可守”,表明了自己“討伐漢賊,匡扶漢室”的決心,並勸說陳登“察天地之氣機,順時而動,內修文治,外交強援,以待時變”。
至於待什麼時變,以陳登的心思,自然不難理解。只是這封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劉琮並不報太大希望。對於陳登來說,現在趁孫權無力抵抗之機,吞併吳會纔是實打實的,這之後能否在江東站穩腳跟,是否會因此得罪劉琮,甚至引起雙方的戰爭,都還要看未來曹操與袁紹在官渡之戰的結果、劉琮掃除孫權殘餘勢力後的情況而定。
因爲早已預料到會有這個變數,所以劉琮也好,賈詡等人也好,都沒有太過着急。
“陳登此舉定然會引起江東世家的極大反抗。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之下,只怕這些世家是無力阻止其南下的。”劉琮轉過頭對賈詡問道:“以先生看來,我軍此時當如何應對?”
賈詡目光一凝,沉吟道:“陳元龍欲趁亂而入,將軍便要提前結束這江東亂局,使其無亂可用,迫其知難而退。”
“提前結束?只怕並不容易啊。”劉琮又何嘗不想早日平定江東呢,其實到目前爲止,戰事進行的比之前預期的要順利的多。然而孫權畢竟還保存了一定的實力,如果穩紮穩打的話,只要再有數月,便可徹底將其勢力消滅。至於掃蕩餘孽,清理殘餘哪怕耗費上一年半載也沒關係。
其實對於劉琮來說,並不害怕和陳登爭奪江東,以目前荊州軍的實力來說,別說三萬廣陵兵,即便是十萬他也有信心將其消滅。但上兵伐謀,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尤其是佔據江東之後還要儘快將其轉化爲戰爭實力,而不是派個大將在此鎮守就能萬事大吉。所以儘快平定江東,繼而保持穩定,不使江東因戰爭而千瘡百孔纔是目前所要考慮的。
“所以我軍要增強對江東軍的壓力,尤其是對牛渚的攻勢。”賈詡捋着稀疏的鬍鬚,嚴肅說道。
劉琮微眯雙眼:“如此一來,江東軍壓力遽增,會不會使得他們再度凝聚,共抗我軍?”
“將軍多慮了,今時不同往日。之前孫權手握重兵,江東諸將除非聯合起來才能與之對抗,況且當時戰況未明,所以在面臨我軍壓力之時,他們便會選擇與孫權共同進退。然則現在孫權親信部曲精銳,已多數喪身虎林,若非徐坤、周泰等人支持,只怕早就退往吳會死守了。而且江東諸將現在也應當看清形勢,在我軍強大的壓力之下,如何選擇,對他們來說並不困難。”賈詡說完之後,擡手捂着嘴輕咳幾聲。進入冬季以來,他便顯得愈發消瘦,此時說了這麼一大段話,頗爲耗費精神,故而忍不住咳嗽起來。
要增強對牛渚的攻勢,就必須投入更多的兵力,對於現在的荊州軍來說卻有些勉爲其難。
荊州軍自出兵以來,兩戰虎林、攻略江左、橫掃江右,半年時間傷亡近半,雖然一直在補充休整,表面上看人馬甚至比出兵時的五萬人還多出近兩萬餘,但因分兵江北、江南兩處,在春谷的軍隊現在只有兩萬餘衆。這其中還有不少新近從荊州調來和俘虜的江東士卒。而牛渚的江東軍目前仍有近萬人馬,若是倉促進攻,恐怕難以大獲全勝,達不到全殲敵軍的目的。
見劉琮沉默不語,龐統直起身說道:“或可以江左各軍圍攻歷陽,江右則進攻石城,兩地若失,牛渚江東軍便失去兩側屏障,與此同時,我方以水軍順流而下,直取牛渚!敵三面受攻,必然難以自救。”
賈詡提出的是戰略,龐統則在戰術層面加以補充,對於劉琮來說,現在所需要做的便是下決心了。倘若按照劉琮本來的計劃,是打算逐步分化瓦解江東軍的,現在看來已經不能按部就班的照計劃行事了。
江北的荊州軍除了黃忠所率領的輕騎營和高順的陷陣營之外,之前爲圍剿太史慈部還陸續調去了近兩萬人馬,這其中既有山越兵,也有張泉所率領的長槍營,文聘所部的刀盾兵。以江北荊州軍的實力來看,攻克三千餘江東兵據守的歷陽應當不難。
現在比較可慮的,是江右的荊州軍已分爲三路,其中又以魏延所部人馬衆多,前些日子攻佔蕪湖之後,正厲兵秣馬準備東進,攻取潥陽,之後就可以直撲吳郡陽羨,從而動搖孫權的統治基礎吳會兩郡。與其讓魏延等部轉而北上,不如仍舊按原先的計劃進攻。只是如此一來江右進攻石城的兵力就稍顯不足。
“現在陳登率兵南下,孫權必然不會坐視不理,然而他若是分兵回援,則牛渚必不可守,我軍是否可以利用陳登進攻丹徙之機,先行攻入吳會兩郡呢?”劉琮站起身走到沙盤之前,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說道。
賈詡也隨之起身在沙盤前站定,對劉琮說道:“將軍之意,是不管牛渚江東軍,直取吳會?”
“先生以爲如何?”劉琮不答反問。
賈詡皺眉道:“孤軍深入,恐怕有些不穩妥。”若是按照劉琮所言,對於糧草運輸的壓力可就一下變得很大了。以現在荊州軍的優勢,似乎可以不用採取如此冒險的戰術。
對此龐統卻表示支持劉琮,他說道:“江左豪強羣起應和將軍,所以我軍即便直入吳會,也不能說是孤軍。這樣一來倒比攻打石城更能讓江東軍感到恐慌,以統之見,當以將軍所言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