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今日天晴,春谷軍營內外,也因此少了幾分肅殺,多了些暖意。不過轅門外的士卒卻依舊將身子挺得筆直,並沒有因爲被這冬日曬的渾身暖洋洋而慵懶懈怠。
然而他們的眼中都蘊着疑惑和好奇,這幾天來營中的陌生面孔實在太多了些。有些是高冠博帶的儒生打扮,有的衣着普通卻難掩武人氣質,當然這些人自有營內的將校迎接,看起來都是有些身份的人,但他們到底是什麼身份,卻不得而知了。
“籲!”一名騎士在轅門外勒住戰馬,翻身躍下馬背時腳下一軟,差點沒有站穩,好在路過此處的一名都尉伸手攙扶了一把,纔沒有摔倒在地。那騎士向都尉道了聲謝,便取出印信交給轅門處的當值校尉驗看。
那校尉見了四方銅獸鈕底上的“特衛營外”四字之後眼神一縮,心中納罕,不過面上卻不動聲色,立即揮手放他進入營中。看着那騎士牽着戰馬的背影,校尉暗自思忖道,早就聽說特衛營分內外兩部,這外字頭的人卻還是頭一次見。瞧他風塵僕僕的樣子,莫非又有什麼大事發生?
他猜的沒錯,廣陵太守陳登,已於近日發兵,渡過大江圍攻丹徙。
摘桃子的還是下山了,劉琮聽到這消息之後並不覺得意外,待那騎士退下之後,轉而對客人說道:“陳元龍領兵三萬衆,欲南下吞吳,以子嘆兄看來,他可得償所願否?”
這位客人笑的很含蓄,目光卻閃過一抹厲色:“陳登此舉趁火打劫,必將爲世家羣起而攻之。”
“哦?”劉琮眼角含笑,似乎對此很感興趣的樣子:“這麼說,子嘆此行,也是代表各大世家而來的?”
顧徽聞言愣怔了下,不過很快神色便恢復了鎮定,從容說道:“徽此次冒昧來訪,只是仰慕將軍風采,怎能代表他人?不過徽雖然人微言輕,但顧家與各家都是世交,彼此聲氣相通,多少還是知道一些各家的想法的。”
他這次到春谷軍營絕非“冒昧”,既有前者李術暗中勾搭,又有兄長顧雍後來的耳提面命,親自指點,而且來之前顧徽確如自己所言,與各世家“聲氣相通”,否則以他東曹掾,輔義都尉身份,怎敢跑到春谷來?
來必然有來的理由,只是這理由絕對不是什麼仰慕劉琮風采之類的場面話。顧徽此來就是爲了給家族改投明主投石問路,試探虛實的。畢竟李術說的再怎麼詳盡,胸脯拍的再怎麼響亮,也不如劉琮親口所言讓他們心裡踏實。
劉琮似笑非笑的看了眼顧徽,對於他這番話背後的含義雖然心中瞭然,但顧徽這種做派,實在讓他有些無語。不過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現在關注的重點,並非在顧徽的舉止做派之上。
也許是這幾年都在領兵,劉琮身上殺伐果斷的氣質愈發明顯,從而不自覺的對這種拐彎抹角的試探有些反感。從顧徽的態度和之前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來,江東世家雖有意倒向自己,但他們卻是想通過此舉爲家族謀取更多更大的利益。
事實上顧徽心中也的確是這麼打算的。在他看來,無論誰成爲江東之主,都離不開世家的支持,即便強勢如劉琮,也概莫能外。當然既然選擇支持劉琮,那就不能只停留在嘴巴上說說,必須有所行動。唯有儘快參與到劉琮的攻取江東大事之中,纔好在這個過程中爲家族謀利益,爲後代謀福祉。
“那就請子嘆兄,說說各家的想法吧。”顧徽可以旁敲側擊,劉琮可沒時間陪他玩這種把戲,當下正色說道。
此時兩人在軍營漫步,顧徽倒也不虞有人看到自己在此間出現,從而將這個消息泄露出去。他相信劉琮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退一步來說,即便孫權知道,又能如何呢?江東即將易主,忠於孫權的精銳部曲幾乎損失殆盡,現在孫權就如同失去爪牙的猛虎,看起來嚇人,實則早已失去了傷人的能力。
看着軍營內堆積如山的糧草,顧徽的眼神有些飄忽,他定了定神斟酌着語氣說道:“將軍有鞭撻宇內,鎮定四海之志,當此亂世,唯有將軍這樣傑出的英豪,纔可蕩平凶逆,匡扶漢室……”
他說這話時目不斜視,神態誠懇至極,彷彿真的是發自肺腑一般,不過劉琮想聽的可不是這些,他扭頭看了眼顧徽,耐心等待下文。
顧徽淺淺一笑,從容說道:“然《周書》有云,天命無常,修德爲要。徽竊以爲,漢室傾頹,已無復興之時,將軍既已跨蹈江漢,又將稱量江東,何不據長江之極,以此天塹,保有荊、揚,然後建帝號以圖天下?”
這話劉琮聽着有些耳熟,倒不是之前曾有人這麼對他說過,而是魯肅曾對孫權說過類似的話。這番話的重點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保有荊、揚”,至於漢室如何,或者自己是否建帝號以圖天下,都是割據荊、揚的前提和手段罷了。如果說在無力抗拒北方強敵的情況下,這麼做無疑是非常明智和正確的。但現在劉琮並不認爲,“鼎足三分”或“劃江而治”是唯二的選擇。
通過顧徽所說的話,劉琮更加確定了江東世家的想法,那就是自保。唯有自保,對於這些世家來說,纔是最符合其利益的。
他們試圖影響自己的決策,而且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想到這裡,劉琮看向顧徽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冷漠。
這就是世家,他們永遠考慮的是自身的利益,甚至不惜爲此漠視當今天下大亂,百姓飽受戰爭之苦的現實。然而劉琮也知道,自己早就和世家捆綁在了一起,而且正在爲新的世家出現和崛起創造條件。不同的是,荊州世家與江東世家相比,顯得更有擴張性和外向,而江東世家則相對保守和內向。
也許是感受到了劉琮眼神中的冷漠,顧徽眉頭微蹙,心中有幾分忐忑。方纔的話他是認同的,因爲這是陸、魏、顧三家共同商議之後而做出的決定。虞家雖然未曾參與其中,但也派人暗中與會,至少是瞭解這個內情的。而就顧徽所知,還有一些世家和豪強,對此也表示了支持。
既然孫權已無法保有揚州,那麼換一個人來支持,又有什麼不對呢?只要劉琮不是孫策那樣魯莽衝動的性格,相信雙方一定能夠合作的很愉快,江東,說到底還要靠這些世家大族中的人才來治理啊。
劉琮收回目光,轉而望向營內正在操練的將士,眼神變得平和許多,他沉聲說道:“子嘆所言,非吾當下所念。不過琮即爲漢室宗親,又怎能不竭盡全力,以興復漢室呢?”
對於江東世家,劉琮肯定是要用的,但怎麼用,如何用,卻不能由這些世家來主導。所以適當的敲打,讓他們保持清醒的頭腦也是非常必要的。否則的話,這些世家很可能會聯合起來試圖左右自己,就如同眼下這般……
見劉琮將他漢室宗親的身份搬出來,顧徽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鎮南將軍、成武候可是天子親口承認的皇兄。他的眉宇間閃過一抹憂慮,但他很快明白過來,劉琮這麼說並非拒絕世家的支持,而是再一次明確的向自己,或者說通過自己向江東世家表明態度:其志在天下,非僅僅保全荊、揚而已!
其實在江東世家之中,也並非所有人都是保守的。至少顧徽就不是,所以當他相通了這一點之後,看向劉琮的眼神中不禁多了幾分熱切。當然他的態度並不足以影響其他世家,甚至連說服兄長顧雍他都沒有多少把握,但此刻顧徽的心裡,的確是有建功立業、輔佐帝王之心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顧徽已經無需再多說什麼了,他暗中思忖,此行回去之後,該如何勸說兄長,又當如何調整家族應對的策略。至於在這個過程中,各家會採取怎樣的動作,顧徽甚至已經有所預料了。畢竟江東世家在對外時可以保持一致,但彼此之間天然就存在競爭關係。
而且顧徽也知道此時的春谷荊州軍營之中,肯定還有其他世家大族派來的人,甚至不乏江東軍中諸將的密使。
至於他們來此的目的,和自己又能有多少不同呢?只是顧徽覺得那些將領,未必能通過此舉謀取多少好處,因爲就顧徽對荊州軍制的瞭解,顯然和江東軍是有所區別的。
江東軍乃是世襲領兵制,這一點就和荊州軍大不相同。雖然荊州軍中仍然還殘存着這樣的少數幾支部隊,但總體而言,所有的軍隊都是由鎮南將軍府所統帥,部曲私兵在荊州軍中的比例,已經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而以孫氏父子爲首的江東軍事集團,早年只是江右的一般豪強,並無特殊的政治地位和名望。不要說和虞、魏、陸、顧這四大江東世家相比,便是其他世家都不怎麼看的起孫氏。這也是爲何孫策在掃平江東的過程中,對世家豪強多有屠戮的原因之一。在孫堅、孫策父子起兵割據江東的過程中,是那些江右豪強帶領他們由宗族、親黨、賓客、佃戶甚至家奴僮僕等組成的部曲私兵,投靠依附於孫氏父子麾下,這才得以趁亂而起,據有江東。
可是劉琮卻和孫氏父子不同。也因爲這個不同,才造成了荊州、揚州兩者軍制的不同。
所以那些仍然以部曲私兵爲依仗的江東諸將,只怕這次要大失所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