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陽光透過輕薄的帷幕,灑在寬敞明亮的堂上,漾起的微塵纖毫畢現,此間主人卻視若無睹,他的心思,還停留在方纔客人所說的話中。而在客座上的那位中年人,也一言不發,彷彿剛纔那個滔滔不絕爲主人分析當今江東形勢的,是另一個人似的。
主人姓鄭,單名一個橫字,年約四十許,方面闊耳,體態健碩,乃是丹陽郡涇縣有名的豪族。族中人口近千,聚居於此地已歷經數代,如今這鄭橫,便是鄭氏族長。而鄭橫在當地豪族之中,也算是執牛耳者,倒不是他學問有多麼高深,實際上他的名聲,基本是打出來的。
如今這個亂世之中,若是不表現出足以自保的強硬,那就只能被人欺辱算計,好在鄭橫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腦子足夠靈活,經驗足夠豐富,非如此,也撐不起這麼大的家業。
只是再靈活的腦子面對當下這個難題,也覺得有些不夠用了。
“尊使方纔所言,某並非不信,只是我鄭氏一族人口甚衆,身爲一族之長,某不得不多加考慮啊。”鄭橫粗糙的大手撫着案几,擡眼看向那位自稱是荊州牧、成武侯、鎮南將軍劉琮派來的使者,沉聲說道。
使者聞言微笑道:“足下所慮者,恐怕是將來之事吧?實不相瞞,鎮南將軍此前對我等說過,只要各位豪傑舉兵反孫,荊州必然會全力相助,無論是鎧甲鬥具,還是糧草軍械,應有盡有。如今這世道,說什麼都比不上實力重要,只要手裡有兵,倉中有糧,還怕什麼?待鎮南將軍平定江東之後,論功行賞,諸位豪傑願意領兵的繼續領兵,願意在地方上爲官的,也未嘗不可!到那時大夥兒再提起涇縣鄭氏,就不是現在這般以豪強相稱,而是以世家相待了!”
何爲世家?家族中世代爲官,或以詩書傳家,名人賢者輩出的大族纔可稱爲世家。何爲豪強?廣佔田畝,部曲私兵衆多,在地方上可呼風喚雨的大姓,便是豪強。論起社會地位,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從豪強蛻變成世家的少之又少,非經歷幾代不可,一旦成爲世家,則鄉人稱頌,朝野矚目,不管是誰當了大王,都不會忽視世家的存在。
所以這位使者的話,正撓在了鄭橫的癢處,他聽了之後雙眼閃亮,猶豫不定的心中,不覺更偏向了荊州。
“我家主公還說,江東者,非孫氏一家之江東,更何況是殺兄奪位的孫權?”使者見狀,趁熱打鐵,一臉不以爲然的說道:“如此不忠不義之人竟然還腆着臉做江東之主,欺江東無人乎?”
關於孫權謀害兄長孫策之事,早就有流言傳出,但這麼言之鑿鑿的說出來,鄭橫還是頭一次聽到,他狐疑的問道:“這種事只怕不是真的吧?否則那麼多人盯着,前討虜將軍還會將位子傳給孫權?”
使者冷哼一聲,捋着頦下短鬚說道:“哼!誰又能證明,那傳位之語,真是前討虜將軍親口所言?左右不過是那些人被孫權威逼着,一同哄騙江東人罷了!”
“竟有此事?”鄭橫其實並不關心孫權得位是否正當,但他很清楚,若是這件事硬扣在孫權頭上,只怕很多人都會對他產生懷疑,對於孫權的名聲來說,簡直是致命的打擊。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更何況前討虜將軍之死存有諸多疑點,事後更有扈從失蹤等事,種種事情聯繫到一起,真相不就呼之欲出了嗎?”使者嘆道:“可惜前討虜將軍策一世英明,竟然慘遭暗殺,那孫權狼子野心,又素無威望,如何能服衆?前有廬江太守李術仗義收留義士,被其攻破城市,打死屠戮無辜百姓,後有孫輔欲撥亂反正,可恨爲奸邪小人告發,最近丹陽太守孫翊之死,不正好說明孫權做賊心虛,纔會將虎將閒置之後,再借家將將其刺殺嗎?”
這些事情鄭橫也多少有所耳聞,特別是丹陽郡太守孫翊,因涇縣就在丹陽郡內,他所聽說的就更爲詳細了。
“可那邊鴻不是手握孫翊罪證嗎?說起來,應該是孫翊先有謀反之心,所以纔會遭到殺害吧?”鄭橫有些遲疑的問道。
使者搖頭道:“不過是書信往來而已,身爲一郡太守,難道連與當地的世家豪強交往的權力都沒有了嗎?那書信上可曾有隻言片語談及造反之事?更何況書信何足爲憑?且不說有僞造的可能,即便是真的,也要先將孫翊交付有司審判之後,證明其罪然後或殺或徙,才能讓人信服吧?”
鄭橫聽了點頭道:“尊使所言不差,這樣唆使下人刺殺之舉,實在令人心寒。”
“他能如此對待手足兄弟,又怎麼能保證不曾做過謀殺兄長之事?若非孫策身死,何時能輪到他執掌江東?”使者越說越來勁:“聽其言,觀其行,江東若是還由此人掌控,只怕非江東人之福啊!反觀我家主公,貴爲漢室宗親,卻禮賢下士,志向高遠,自任南陽太守以來,原本苦受兵災,民不聊生的南陽,現在已是安民樂業,富足之況,天下何處可比?”
說到這個,鄭橫便不由提出自己最大的擔憂:“可某卻聽說,南陽的豪強日子似乎都不太好過,全都是因爲那個什麼南陽新政……”
“足下所說的,是王、宋、許等豪強大族吧?他們破壞新政,罪行累累,但我家主公又是如何?非但沒有將他們趕盡殺絕,反倒想方設法,給他們找出路,如今王家開了礦山,宋家專門負責冶煉鐵礦,還有許、陳等家也不亞於他們。所以足下的擔心毫無必要,若非如此,某怎麼敢來當這個說客?”使者巧舌如簧,成功的將鄭橫心頭最大的擔憂給消除了。
不過鄭橫到底是大族之長,如此重大的事情,還需多聽聽族人的意見,所以他並沒有一口答應下來,對此使者很是理解,反倒勸其多權衡利弊,讓鄭橫很是感動。
“江東早晚要歸於荊州,此時投效,正當其時也!”鄭橫的侄子是個讀過幾本書的,野心也很大,只是家族中向來無人做官,也就無人舉薦,所以常常以此爲恨。現在有這樣的機會,他又豈能放過?
至於族中其他有些身份地位的人,也都覺得這是個改換門庭,成爲江東世家的良機。
畢竟豪強這種身份,已經不能夠滿足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