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春雨隨風,悄然而至。綿綿細雨一直下到午後,仍然沒有停歇的跡象。
城北的那家酒肆門外,酒招早已淋溼,臨街的壚前稀稀拉拉的站着幾個短衣打扮的漢子,或蹲或站,手中都捧着粗陶酒碗,小口抿着渾濁的酒水。
“方纔老哥說的,可都是真的?”有個矮個頭的漢子半蹲着,擡眼望向一個面相老成的人問道。
那人低聲道:“這還能有假?你還不知道麼,如今這襄陽城許進不許出!若不是那……”他小心的扭頭四顧,見並沒有什麼人注意到這邊,便接着說道:“做賊心虛,怎會如此?”
“唉,好容易才過了幾年安生日子。”矮個漢子搖了搖頭,嘆道:“看樣子這是要大亂一場了。”
面相老成的那人聞言道:“誰說不是呢?且看這事如何收場吧。”
旁邊有人接道:“怎麼收場還用問嗎,只等劉都督大軍一到,誰能抵擋的住?”
“不是說牧守留了遺命,解了劉都督的兵權嗎?”矮個漢子將碗底的殘餘酒水一飲而盡,再度擡頭疑惑問道。
當年的沽酒小夥計如今已是青年,揚手熟稔地自酒甕裡打着酒,一邊面露不忿地說道:“什麼遺命?騙鬼的話你也信麼?誰都知道那是假的,劉都督自然也不會相信。”
襄陽城內的緊張氣氛,即便是這些普通人也深有感觸。然而大部分人其實並不關心真相如何,他們煩惱的是無法出城,害怕的因戰亂遭受損失。劉表當荊州牧固然使得大夥有了安定日子,但他的死除了換來百姓的嘆息,對蔡瑁的咒罵,並沒有讓百姓覺得從此以後天就塌了。只有身在局中的人,纔會爲此奔忙籌劃。
許汜就是這些人其中之一。剛聽到街頭流傳的消息時,許汜大感意外。前幾日自己還爲賓客與其坐而論道,現在卻聽聞劉表已死,讓他在大感意外的同時,暗自高興不已。
本來這次往荊州而來,說服劉備對付劉琮是主要目的,不過此事沒有成功,使得許汜不得不轉而尋找其他對劉琮不滿的人。那日出了牧守府之後,許汜便在客棧中暫住,尋思着該從何處着手進行。沒想到忽然聽說蔡瑁殺死劉表,擅行廢立之事。
真乃天助我也!許汜狂喜之後,便徑直去往牧守府想見蔡瑁,去看到府外圍了許多人,一時不敢上前求見,只得在街上徘徊。同時許汜也在暗中觀察衆人的反應。
然而到了午後蔡瑁便派人強行驅散人羣,許汜找不到機會,也只好暫時回了客棧。
今日一早許汜便再度前往,然而守衛在府門外的蔡瑁部曲壓根不准他近前,看到周圍有不少人面色不善地盯着牧守府,許汜幾欲抓狂。他想來想去,最後乾脆扯開嗓子大喊,表明自己的身份。那些緊張過頭的守衛這才趕緊去向蔡瑁通稟。
聽說許汜如今是曹公的密使,蔡瑁頓時來了興趣,吩咐放他入內,他性格驕矜,雖然巴不得立刻見到許汜,卻自持身份,並不出去迎接。
許汜倒也不以爲意,他只覺得天上掉了個大功勞送與自己,如何會在意蔡瑁的態度?
“先生此來,所爲何事?”蔡瑁並不認爲曹操有未卜先知之能,許汜這時候出現在襄陽,現在又表明是受曹操派遣,定然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說白了許汜只是適逢其會而已。不過蔡瑁猜測,八成與劉琮有關。
許汜倒也不加隱瞞,將自己受曹操所託,前去新野說服劉備之事一一道來。
“劉玄德竟是如此說的?”蔡瑁聽了大皺眉頭,半晌纔對許汜說道:“你可知劉玄德如今就在府中?”
“前幾日汜在此與其見過。”許汜見蔡瑁神色凝重,便又道:“莫非劉玄德也……”他的意思,是蔡瑁可能把劉備也殺了。
蔡瑁擺手道:“那倒沒有,不說他了!但不知先生來見瑁,有何指教?”
許汜見說到正題,便將自己的打算說出:“曹公尚且不知此間之事,須得遣人速往許都纔好。”
見蔡瑁眯着雙眼沉吟不語,許汜有些摸不準他的想法,只好出言問道:“徳珪以爲如何?”
“還是,再等等看吧?”蔡瑁雖有聯曹之心,卻又怕曹操趁虛而入,到那時自己豈不是白忙一場?冒着如此大的風險最後卻便宜了曹操,在蔡瑁看來是斷然不可接受的。他這會兒還滿心打算扶立劉修當做傀儡,以後荊州就是蔡家的天下。憑藉荊州與諸雄相爭,也未嘗不可啊!不過他也擔心自己鬥不過劉琮,所以並沒有一口回絕。
許汜聞言嘆了口氣,對蔡瑁說道:“徳珪兄,事不宜遲啊!如今徳珪據守襄陽,若是再得曹公遣兵去攻南陽,則劉琮進退失據,敗亡只在旦夕之間。然而徳珪要是遲疑不決,等劉琮親領南陽大軍直撲而來,到那時襄陽能守得住多久?”
這個問題問的蔡瑁心虛不已。就靠自己這些部曲和郡兵想和劉琮率領的南陽軍正面作戰,只要想想劉琮這幾年來的戰績,他便不寒而慄了。蔡瑁最大的希望是劉琮輕騎入城,以伏兵突起殺之,或可成事。
“可是曹公大軍正與袁紹相持,只怕無法分兵吧?”蔡瑁在巨大的壓力之下,不自覺的妥協了。
聽到蔡瑁口氣鬆動,許汜連忙說道:“也無須多少人馬,只消有一支偏師南下,劉琮定然會顧此失彼!”
這種書生意氣想當然耳的說法,讓蔡瑁很難認同。他揉着額角思忖半晌,對許汜說道:“即便如此,恐怕時間上也來不及了。”
許汜怎能放棄眼下這個大好機會?他略一思忖便道:“無妨!只要徳珪兄能堅守月旬即可。”他這麼說是將回許都所用的時間和調兵的時間都算了進去。
蔡瑁冷哼一聲,堅守月旬?他可是半點把握都沒有。罷了,還是不能指望曹操,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再說還有劉備的部衆,那些將士能跟隨劉備輾轉從徐州至此,想來都是些精銳,或可與劉琮的南陽軍一戰。
最重要的,是蔡瑁認爲自己控制了牧守府,劉琮的妻子兒女都在府中,不怕劉琮不聽話。
許汜見狀心中暗覺不妙,額頭冒出虛汗,也顧不得擦拭,急切道:“徳珪,此等大事,若是沒有天子旨意,必不能安撫人心啊!”
他這麼一說,倒讓蔡瑁意識到,這種事情上大義名分還是很重要的。不過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卻不好說了。
“既如此,那就辛苦先生走一趟吧。”蔡瑁考慮再三,決定還是藉助曹操之力,反正就算曹操攻佔南陽,那也是自己答應給劉備的報酬,到時讓他們相爭去吧。沒有了南陽郡,荊州還有其他幾個郡嘛。
許汜喜笑顏開,忙不迭的謙辭道:“不辛苦,不辛苦!”他這時候似乎已經看到自己因功受賞,封關內侯的美好前景了。
等他離開之後蔡瑁便馬上去找了劉備。他倒要問問,許汜所言是真是假?
“是的,此話的確是備前些日子對許汜所說的。”劉備似笑非笑的看了眼蔡瑁,說道:“當日他搖動三寸不爛之舌,言之鑿鑿如何如何。備豈能不防?徳珪也知道曹賊一向深忌於備,若是許汜行的是挑撥離間之計,備豈不是再無容身之處了嗎?”
蔡瑁疑惑道:“曹公最恨的,只怕是劉琮吧?”說完之後他也覺得有些失言,訕訕道:“當然曹公對玄德,也是欲除之而後快。”
劉備苦笑無語,搖頭道:“徳珪欲借曹賊之力,實在無異於與虎謀皮啊。”
“玄德怎麼知道……”蔡瑁驚訝問道,話未說完,便住口不言了。
劉備何許人也?對於許汜的想法他只需稍微想想便能揣摩出來。而以他這兩天與蔡瑁的接觸,就不難得出蔡瑁會如何決斷。何況就算蔡瑁不請求曹操相助,難道曹操就會放過這麼一個對付劉琮的大好機會?換成自己的話,那是絕不可能的。
“玄德切勿多心!如今曹公無力南下,咱們還需同心戮力纔是。”見劉備蹙眉不語,蔡瑁連忙安撫道:“此間之事,全憑玄德相助。只要大事可成,瑁決不食言!”
劉備聽了連忙擺手說道:“備不是擔心曹賊,而是……”他看了眼蔡瑁,很是憂慮的說道:“襄陽城中,當有不少忠於牧守及劉琮的人,這些人若是暗中合謀,徳珪何以當之?”
這個問題蔡瑁也一直在考慮,就他所知,襄陽軍中某些將領,就在暗中串連煽動,只是他不敢過於緊逼,怕火併起來兩敗俱傷,那時劉琮未至,城內先亂,還拿什麼去對付劉琮?
“以玄德之見,除了搶先動手,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蔡瑁一時難以下定決心,遲疑問道。
劉備微眯雙眼做沉思狀,半晌才道:“所以,蒯異度等人的態度,才尤爲重要啊!若是徳珪能以城內百姓的安危前去說服他們,想必能免去兵災之禍。”
對於劉備的提議,蔡瑁不得不低下頭認真思索。蒯越如今是南郡太守,理論上襄陽城內的郡兵都聽從其指揮,若是能說動蒯越,那麼事情就好辦許多了。
然而蒯越現在只怕對自己恨得要死,他會聽自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