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午後,到晡時末刻。
在短暫的休整之後,張郃大軍再次踏上了旅程。
士兵們還是昨天白日休息了一天,一晚上到今天白天都沒有睡覺,又累又困。
不得已,他只能繼續南下,等到天快黑的時候,選擇在野外露營。
沒有了被子,沒有了帳篷,沒有了牀褥,就只能找一片林地,蒐集一些枯草乾柴,勉強渡過一夜。
好在這幾日天氣都還算不錯,雖然刮北風,卻並沒有像上旬那般大雪連綿,臨近一月初春,氣溫逐漸回暖,積雪也在慢慢融化。
第二日清晨,張郃與趙睿大軍聯合約兩萬四千多人,再次啓程出發,昨日斥候探馬回報,也更加肯定了張郃的想法。
雖然心中有顧慮,但張郃還是派出了探馬去元城附近,就看到元城外早已經扎滿了營地,帳篷連綿數裡,每日都有大量軍隊在外巡邏駐守。
這些兵馬其實是張遼退走後的殘部,以及管承高順等人的軍隊,在清河國青州軍的人數約有五萬,再加上清淵和陶館等地張遼的部隊,現在在此地的青州軍總數在六萬以上。
各處戰場,包括之前在五鹿墟攔截張郃的部隊,在沙亭攔截元城的部隊,以及在沙麓山擊潰張南焦觸的部隊和南下攻打陰安的部隊,這些兵力其實是分散開的。
但現在,已經徹底集結起來,張遼一萬人還剩下八千人,管承那邊也有七八千人,還有高順五千陷陣軍,總人數兩萬多人,冒充青州軍的主力。
而實際上青州軍的主力被陳暮張飛帶走,陳暮帶着太史慈,張飛則親領兩萬大軍,總計三萬多人馬,已經在陰安等着他。
經過一個上午的艱難跋涉,這七八十里路,兩萬多大軍從昨天到現在,一直到第二日下午,才總算抵達。
張郃在隊伍最前面,瞭望地平線上的那座城市。他篤定青州軍主力已經兵臨元城,是因爲在平原上根本藏不了什麼人,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到敵人什麼佈置。
所以當發現元城外到處都是兵馬之後,張郃就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並且也把這個信息傳達給了趙睿馬延蔣奇等將領,讓衆人心生欽佩。
順着官道前進,
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兩側田地間雜草荒蕪,林木遮天,枝條葳蕤垂下,景色宜人,卻少感覺少了點什麼。
田地像是許久沒有耕種,村莊房屋破敗,遠處的桑田無人修剪。張郃想了一會兒纔想起來,少了一份人煙。
“陰安爲魏郡腹地,若其他城市鄉間沒有人煙,倒還可以理解,怎麼這裡也都是這樣?”
張郃四處掃視,皺起眉頭。
古代一個縣城住不了太多人,一縣之地,百姓大多住在城外的鄉亭之中。
冀州與青州的戰爭已經進行了四個多月,清河國很多地方的百姓都被遷移走,縣城外的鄉亭荒無人煙倒也正常。
但魏郡已經是腹地,敵人都被擋在魏郡周邊,陰安雖然在兗州與冀州的邊境處,可曹操還沒那膽子和冀州開戰,包括曹操來攔截張郃的理由也是無理由越境。
所以在張郃印象裡的陰安縣城,不至於說經濟多繁榮農業多發達,至少田地不應該荒蕪,村莊不應該破敗,道路上也不應該一個人也沒有。
趙睿苦笑道:“都是呂布乾的好事,自從王使君薨了以後,呂布就已經沒有人能夠再約束,從兗州撤離,竟然縱兵劫掠百姓,造成死傷無數,事後袁公責備,他卻說都是士兵行爲,與他無關。”
“呂布膽子這麼大?”
張郃眉頭皺得更緊了,在各路諸侯眼中,劫掠百姓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十八路諸侯討董,河內郡就是遭到各路亂兵劫掠最嚴重的一地。
但問題是魏縣可不是河內郡,袁紹也不是不把百姓當人看的河內太守王匡。
哪怕袁紹從來沒有把百姓放在心裡,可你劫掠我治下百姓,那就是打我的臉。何況相比於只會搜刮百姓,拷問錢財的王匡,袁紹至少還是懂只有百姓安定,才能夠有人源源不斷地給他提供兵力和錢糧。
所以呂布這番作派,無疑是已經在打算跟袁紹翻臉了。
“這裡面,據說有些齟齬,不知真假。”
趙睿想起了一些流言蜚語,據說袁紹想出掉呂布,派了刺客去行兇,結果被呂布察覺了,最後兩人鬧掰,雖然現在呂布還駐紮在蕩陰,但四處劫掠,恐怕是爲了逃亡而做準備。
“算了,這些都是袁公要頭疼的事情,還是管好我們自己吧。”
張郃搖搖頭,目光望向前方。
距離陰安城已經不遠,約三四里地,遙遙眺望,已經能夠看到遠處城牆,就看到城門緊閉,城樓上插着冀州大旗,隱約只看到零星幾個人影,像是完全沒有守衛。
這座城市安靜得過於異常,令人覺得非常奇怪。
過了一會兒,之前派出去向陰安城通報的斥候回來,翻身下馬,稟報道:“將軍。”
“有異常否?”
張郃詢問。
斥候道:“城上皆爲老卒,並無太大異常,我已呈上將軍大印,命他們將城門大開。”
“嗯。”
張郃點點頭,在袁紹上位之前,冀州被授予將軍之職的總共就只有四人,張郃高覽曲義袁紹,現在袁紹上位,他的將軍大印依舊有效。
既然斥候查探過沒有什麼異常,那應該就沒什麼問題,當下大軍繼續往前,過了約兩刻鐘,終於來到了城下。
離城池還有半里地,張郃就命令大軍先停下,然後自己率領着親衛靠近到城外。
城外有一座亭舍,一名老卒站在亭舍門口,臉色微微有些發白,見到張郃帶着數百親衛過來,連忙迎上去拱手彎腰道:“將軍。”
“怎麼就你一人迎接?城中守將呢?”
張郃有些不滿,即便陰安遭到劫掠,目前只有幾千殘弱老卒駐守,但城中一定最少有一個軍司馬統領,小小軍司馬,居然不親自出門來迎接自己這個將軍?
老卒苦笑道:“陰安屢次被呂將軍派人劫掠,城內也遭到襲擊,王司馬領軍拼死抵抗,可無奈兵少將寡,被呂將軍的部將一刀殺了。”
其實是被張飛殺了,但老卒被以家人性命爲要挾,不得不撒謊。
“原來如此。”
張郃的臉色緩和了許多,問道:“城中還有多少糧草,物資軍械充足否?”
老卒說道:“糧草倒還是有些,軍械......”
見他猶猶豫豫,張郃也知道了,便說道:“行了,進城再說吧。”
雖然沒有人迎接,但好歹有座城池,先休整兩日,一邊向鄴都那邊索要物資,一邊調整戰士們的狀態,等物資充沛,再考慮去解元城之圍。
老卒便在前面領路,緩緩靠近城門,就看到城門洞內,同樣有十多名老卒在迎接,一個個臉色慘白,面無人色。
見到這模樣,張郃只覺得無比奇怪,詢問道:“爾等領頭之人是何人?”
“將軍,是....是小老兒。”
一頭髮花白的老卒硬着頭皮越衆而出,聲音都在顫抖。
張郃看着他,納悶道:“你任何職?”
“暫...暫爲曲軍候。”
曲軍候之上就是軍司馬,駐守此城的軍司馬戰死,暫時由曲軍候領軍也合情合理。
只是張郃還是有些不解,皺起眉頭道:“即便城中皆是老弱之卒,也不該全是頭髮白了的老卒吧。且諸位隆冬臘月,爲何汗如雨下?
“因.......因爲......”
老卒的牙關都在打顫,如果按照那個人說的去做,自己就有可能會死。盛怒下的將軍,會不會砍死自己?
可如果不按那個人說的去做,一直跟着自己在軍中勉強活命的兒子,就一定會死。
當年冀州黃巾之亂,整個冀州滿目瘡痍。
王芬上任之後,爲了養活很多無家可歸的百姓,利用朝廷發下來的賑災款,一邊做災後重建工作,一邊將一些百姓收入軍中暫時活命。
就跟劉備當初在路上收的那批羅市賊一樣,胡志**胡勇父子三人便是在那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入軍。
這位老卒跟胡志**胡勇父子相同,也是帶着一名兒子勉強在軍中討個生活。
十年過去,當初四十上下的漢子如今也變成了五十餘歲的老者,甚至頭髮花白,彷彿已經到了花甲之年,顯得無比蒼老。
是如實稟告,換自己一條命。
還是按照那個人說的去做,保自己兒子的一條命。
老者在那一瞬間,有過短暫的思想鬥爭。
可眼見張郃的臉色已經越來越狐疑,目光之中已經隱隱帶着一絲殺意的時候。
老者一咬牙,反倒下定了決心,沉聲道:“因爲有人讓小老兒告訴將軍,今日,就是將軍的死期!”
今日,就是我的死期?
張郃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時間還有點懵,沒有反應過來。
下一秒,眼中的火就噴出來了。
什麼意思?
自己纔剛剛連續打了那麼多敗仗,被追得上天入地,無所遁形,就來咒我?
我再怎麼樣,也是堂堂中郎將,豈是你這小老兒能輕辱?
噌!
張郃的馬槊是有人擡着,但他腰間卻配了環首刀,噌一聲拔出,銀光閃爍,揮刀怒喝道:“老賊安敢辱我!”
銀刃向着他砍來,老者此時像是已經坦然,閉上了眼睛,心中無慾無求,只希望那個人會信守承諾,放了自己的兒子。
可下一秒,就聽到“咻”的一聲,一支羽箭如閃電般向着張郃射來,張郃被迫只能舉刀來擋。
當!
那箭力道很大,在彈出去後,插入了地面,箭尾發出“嗡嗡”的響聲。
這一幕發生,城門洞內的諸多老卒嚇得魂飛魄散,扭頭就跑,倒也有兩個講義氣的,拉着那老者往後退去。
張郃擡眼看去,就看到城內街道盡頭,無數兵馬向着這邊涌來,爲首者正是持弓善射的太史慈,正高聲道:“張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那一剎那,張郃只覺得頭皮發麻,差點沒嚇得從馬上跌落下去,但好在他及時回魂,駭然色變道:“不好,快撤,有埋伏!”
“殺!”
城樓上瞬間箭雨揮灑,大量的弓弩手開始往城外射箭。
城外的大軍猝不及防,前軍直接被射成了刺蝟,像是收麥子一樣,大片大片的士兵倒下,無數人抱頭鼠竄,整個軍隊直接崩潰。
張郃因爲纔剛跑出城門口,類似於瀑布底下的安全區,反倒是沒有被射中,但也不能再往前衝,只能往兩側跑。
然而此時城牆兩側忽然涌現無數兵馬向着他們襲來,原來是青州軍從北門和南門殺出,兩邊包抄。
前面是箭雨,左右兩側是包圍的敵軍,身後是城內的追兵,一時間張郃陷入必死絕境。
陳暮站在城樓上,看着下面狼狽不堪的張郃,朗聲道:“張郃,你死不死?”
張郃回頭仰望,露出無比恐懼的神情,如果這個時候城樓上的弓箭手調轉箭頭,所有人對準城下的他們齊射,自己必死無疑。
雖然還可以再次躲入城門洞內,可問題是敵人追兵已至,城門洞被堵死,他已經沒有任何逃生的道路。
“哎呀,可惜了,沒箭了。”
陳暮裝模作樣提了一句,箭雨逐漸停下,張郃驚恐地回頭看了眼離自己已經不足十步的太史慈,揚起馬鞭抽打在馬臀上,飛一般奔逃。
冀州軍還未開打,一輪箭雨後直接崩潰,張飛領着大軍,悍然殺出,張郃近三萬人馬,一時混亂,踩死踐踏者無數。
城外儼然變成了一片屠宰場,青州軍虎入羊羣,將戰場上攪得一團亂,無數人如無頭蒼蠅一樣亂跑。
這近三萬冀州軍顯然是完蛋了,因爲敵人離得實在太近,他們就算想丟盔棄甲逃竄,也拉不開距離,被以逸待勞的青州軍銜尾追擊,死傷慘重。
站在城樓上,眼看着張飛與太史慈追殺了出去,數萬人像是一羣螞蟻一樣在荒野上亂竄,一直過了一個多時辰,才漸漸地看不到人。
張郃軍直接潰散了,四散逃跑。而張飛與太史慈的軍隊也是四散去追擊,反倒是陰安縣城安靜下來,只剩下陳暮與侯栩。
“司命,你讓太史慈故意放慢腳步,又讓弓箭手停下來,又是在下一步大棋吧。”
侯栩笑了笑,他已經猜到了陳暮要做什麼。
仔細想想,陳暮幹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在青州剿滅徐和與司馬俱的黃巾軍,在司隸對付徐榮,又到如今對付張郃。
先讓敵人在內心深處對他產生一種懼意,一種心裡陰影。等到下一次真正再次遇到敵人的時候,且是極爲關鍵時刻的時候,那麼前幾次積累的心理陰影,就很有可能是一種突破。
也許,未來張郃再次遇到陳暮,會害怕得腳都在顫抖也說不定。因爲陳暮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可怕了,就連底褲穿的什麼顏色,都彷彿被他看穿。
陳暮微笑道:“張郃出身世家,爲冀州本地豪族代表,必然會被袁紹重用。此人極爲怕死,絕非意志堅強之輩,未來能否拿下冀州,一舉將如今實力無比強大的袁紹擊敗,就要看他了。”
“只是僅僅這幾次連敗,恐怕不足以動搖一位將領之心吧。”
侯栩放目遠眺,對於一名優秀的將領來說,打敗仗也不算什麼,如果打一次敗仗,就落下一輩子心裡陰影,那他跟本就不可能成爲一名優秀的將領。
所以侯栩覺得,僅僅是這樣恐怕還不夠。
陳暮看着遠處已經被張飛太史慈一路追趕,已經在向着預定地西面方向逃竄的張郃,淡然道:“所以我在後面,還給他安排了幾次驚嚇,希望他別被嚇死。”
“呵。”
侯栩眺望遠方,輕笑一聲。
心道被司命盯上的人,還真是慘,不由得爲張郃的命運而感到一陣默哀。
天色已經越來越暗,地平線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過了片刻,陳暮轉過身,走下城樓,看到了在城牆根腳下,瑟瑟發抖的那幾名老卒,輕聲對他們說道:“你們立了功,以後一家人青州養了。”
“多謝將軍。”
諸多老卒互相對視,他們本來就是無家可歸,不得已投身軍伍,充當輔兵混口飯吃,如今能活命, 自然無不欣喜,跪下磕頭道謝。
陳暮懶洋洋地離開,侯栩在身後瞧着他那看似冷酷無情,實則面冷心善的模樣,眉宇間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這些老卒的作用,其實就是給張郃做個提醒,不然真要弄死張郃也簡單,騙進城內亂箭射死就行。
可以說,老卒們本就是第一次用來嚇張郃的工具,且還是敵人的俘虜士兵,沒有處死已經很仁義了,現在不僅讓太史慈出手相救,還養着他們,何止是恩重如山那麼簡單,簡直是再生父母。
當初司命向來都是不把人命當回事,如今,反倒開始以民爲本,能少造殺孽就少造殺孽。
看來劉使君對司命的影響還真大。
侯栩在心裡一邊想着,一邊對劉備的尊敬,不由得更加多了幾分。
能在這滿是吃人的亂世之中,依舊保留着那一份人性的底線,就連陳暮這樣的魔王,都能慢慢改變,劉使君,當真無愧爲仁義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