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頭痛讓馬越眯着眼睛,坐在大堂上冷着面孔,氣氛有些壓抑。
“夫子,您讓超兒去殺人了?”
程立坐在下面,旁邊還有昨夜酒醉在京兆府如今還不明所以的杜畿。
輕輕點頭,程立沒有說話,一副任你責怪的模樣……物,要盡其用,人,要盡其才。程立心裡馬超武藝上是個高手,就該做自己該做的事。若非馬越昨日飲酒,府中無人可用的地步程立有十成的可能給馬越進言跟着他這個老頭子提着刀去官道上截信使。
馬越握緊了拳頭,臉色一度鐵青,最終卻放開了手,長出一口氣,問道:“爲何?”
程立擡眼看了馬越一眼,嘆了口氣說道:“府君,爲何不能?”
爲何不能,馬越說不上來,他就是覺得不該讓馬超再殺人。時至今日他已經沒什麼可怕的了,朝堂上多少人敵視他,他都不怕。他就怕這麼一個大侄子今後誤入歧途,成個無視道德禮法的暴虐之徒。可程立這麼一句,把他問住了,難道他能說因爲他是我侄子嗎?
同時,他對程立有些不快在心底萌芽。程立不算主僕,說到底他給了程立很多尊重,可難道這些尊重就能讓他做馬家人的主了?馬超那副模樣,像程立這樣的老油條,若有半點壞心,都能引出個草菅人命的大魔頭出來……他決定等馬超回來要讓他離程立遠點。
“夫子,這不是您的錯。”馬越臉上帶着幾分埋怨,他知道程立在幽州只怕爲樑鵠做了太多的主了。於是說道:“您記不記得我跟您說過,問您怎麼教育兒子,說的就是超兒,他在涼州是漢軍先鋒將,所到皆破,塢毀人亡,我希望能改變他對於人的看法,感化他,而不是再讓他做刀子。”
“您也知道,從涼州到洛陽……我做了這麼多年的刀子,難道這還不夠?”馬越看着程立,臉上分不出喜怒,“我的侄子,將來的兒子,去拿刀。”
沒有說會,也沒有說想,只是簡單的一句,‘我的侄子,去拿刀。’
既定的事實。
程立在馬越平淡無奇的表情中,突然感到一股戾氣,那是埋藏在馬越心靈深處最底的暴虐,像一頭困在囚籠中的野獸,無趣地打了個噴嚏,卻散發出嘯傲山河腥氣。
老頭收斂了神態,恭敬地拱手,說道:“府君,您……成長了。”
“呵。”倔老頭兒這一句,說的馬越氣性全消,笑罵道:“被握在手裡七八年,要連向哪兒砍都不知道,真是活到狗身上了。”
“無論如何,夫子日後不要再使喚超兒了。”笑過了,馬越正色說道:“府中人您隨便用,先讓我知會,您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程立低頭,“諾。”
他還是把這個少年得志的年輕人想的簡單了些,一直以來馬越在他心裡無非是個有理想抱負的年輕人,但心性過於穩妥,勇則勇矣,卻瞻前顧後,憂讒畏譏。難得有幾次挺身而出,卻又偏偏再最後收上那麼一筆,不夠霸道。
今日這一句,讓程立看到了馬越不同的一面,儘管僅僅是一句的放肆,卻將滿朝權貴、當今天子比作刀客……期望自己也做拿刀的人,老夫是不是聽出了什麼?心裡暗自驚訝,臉上卻不表露分毫,細想下來,馬越若是有不臣之心,那對這天下來說,還真是危險。
難不成,這麼多年,他都在藏拙?
涼州的人事任命儘管當時程立身處幽州也是有所聽說的,千石以上的實權官職幾乎全由馬越一手推薦,兩個哥哥手裡直系人馬便超過四千,再加上那些個沾親帶故的都尉、校尉。幽州的實權軍職,公孫瓚、徐榮、張飛之流又多有來往……一個兩千石的侍中,若在合適的時機進一道徵召邊軍的讒言進到陛下耳朵裡,棄邊防不顧。幽涼驍將**,快馬五日便可兵臨城下……越想,程立的心越涼,自己怎麼不知不覺竟於此人門下做事?
可馬越,會這麼做嗎?
程立問自己,左思右想,他還是覺得馬越不會。這不單單是簡單的信任,他了解馬越,像他那麼害怕家族與先生受到傷害的人,如果有什麼不臣之心,只怕最果斷的做法是先把樑鵠送到涼州。若有一天馬越瘋了,情況是可以預見的,他會把所有在乎的人都放到安全的地方再回頭放肆一搏。
因此,程立斷定,馬越沒有什麼背叛大漢的理由。他的野心,也可能只是希望掌握更高的權柄,與自身信念並不相違背。
馬越不知道程立從他的一句話裡讀出了多少野心,他只想扼住天下的喉嚨,教這個天下走上正途。
“夫子,在想什麼?”
馬越的話將程立從天邊兒天邊拉了回來,意識到自己走神,程立那張剛毅的臉上難得掛上一絲不好意思,淺淺地低了下頭,片刻後擡頭問道:“老夫在想,想府君這樣的人,想要的是什麼呢?”
切,認識時間越久,馬越愈是覺得程老頭兒沒初見時那麼善良,看見他低頭馬越就知道這老頭在想說辭,方纔肯定是走神了!
“正心,修身。”
馬越笑了,和煦的笑容與臉上猙獰的疤痕看上去是那麼矛盾,他彷彿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笑容,待人接物隨時都帶着笑,說道:“夫子可能不知道,剛到洛陽的時候因爲犯了過錯,被廷尉府拿到大獄裡,張讓給我送了兩卷書,《禮記》,《春秋》。”
程立點頭問道:“是老夫在幽州時與何苗起衝突那次嗎?”
“不是。”馬越搖頭,被何苗府上那小王八蛋弄到大獄裡是他二十年最大的恥辱,這輩子都不會主動跟人提起的,“是剛來洛陽時蔡伯喈蔡先生被奸人陷害,送蔡先生逃出洛陽,那時候我就是個左都侯,帶着郎官在宮門持戟的。”
程立點頭,那他還真不知道,畢竟他沒在洛陽待多久,不過蔡邕的才氣與受到的迫害他倒是知道不少。
“暗無天日的廷尉獄裡一關就是快半年,那些日子翻來覆去就只能看那兩卷書,看得我都快瘋了,整天在牢房裡轉圈,出來之後我再沒動過這兩卷書。”馬越的神情突然有點緬懷的意味,說道:“當時便是看到那句話,古人說格物致知,先誠意,再正心,再修身那段,夫子知道吧。”
馬越在說自己想要的,並非外物,而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年輕人就有他這種修身的想法着實難得。程立看着這個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青年,突然覺得有些嫉妒,如果自己在二十年前也有這種心性,或許如今也做出一番事業了。
過了不惑之年的老男人知道,聽人說話要聽人說,更要聽人沒說出口的,馬越說正心,說修身,這話在程立耳中卻分明是在說他要齊家治國平天下。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里的平天下並非平定天下的意思,而是天下太平】
聽到這,程立那顆心算是放下了,這麼一個有理想抱負的年輕人萬萬不會想着傾覆天下。
“府君,老夫在幽州時聽說,您與蹇碩及十常侍關係匪淺,赴宴贈馬?”
宦官,纔是程立真正的痛腳。
“張讓?”程立的消息很靈通嘛,這點事情都知道。馬越眯着眼睛點頭說道:“是有些來往,怎麼了?”
“這絕對不行,您的志向遠大意圖天下太平,又怎麼能和那些禍亂天下的人去親近?”程立的鬍子都吹了起來,明顯是怒極了拱手拂袖便要離開,痛心疾首地模樣讓馬越看着都有些覺得自己真做錯什麼了,“他們,張讓,趙忠,郭勝,他們,他們這些奸賊就是禍亂天下的罪魁禍首啊府君!正是小人當道才令君子蒙塵,你,你……”
嘿,你說這兒老頭兒脾性也是乖戾,看事兒怎麼就不往好的看,老子還在朝堂上從他們嘴裡奪食兒怎麼就不提揭過了?
馬越對着程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兒,舌尖抿過微微乾裂的嘴角,淡淡地問道:“我能直接殺了他們嗎?”
“您先坐下,孔夫子都說過,君子和而不同,您程夫子又何必如此小氣?”馬越起身拉着程立再度坐在面前,可老頭兒提到宦官氣性不是一般的大,就是坐下了身子還是跟着喘氣不斷的起伏,急衝衝地說道:‘您跟他們講什麼和而不同?老夫與府君這叫和而不同,您與他們那就叫同流合污!”
“好好好,您先別急,聽我跟您解釋……是,他們禍亂天下,他們罪該萬死,可我能直接殺了他們嗎?”馬越一面安撫着程立一面說道:“我當然不能,是,小人當道才令君子蒙塵,可那些君子做什麼了?人們都知道十常侍不好,可誰殺得了他們?誰敢殺,殺了就是夷三族,一個個仁人義士,怎麼沒人敢殺?那麼多鴻儒名士不去殺,就必須要輪到我這個地痞流氓去殺嗎?”
“歪理邪說!”程立怒道:“便是不殺,卻也好過同流合污!老夫聽說您也是馬伏波的後人,將來您要如何面對先烈?”
“那照您說的,我就該跟着那些個膽小如鼠的清流躲在屋子裡一起罵他們?”
“無懼奸邪,這纔是勇,如何是膽小如鼠?”
馬越搖頭,面容堅毅,“那跟同流合污沒有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