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嚴氏聽得微微一愣,話題一轉道:“陳宮,你們三個奸賊挑撥離間,意欲謀害真將軍,其心可誅——拖下去,杖殺了!”說到後來竟是嚴詞厲色之極。在剎那間,她那冰冷的眼裡對郝萌閃現出惡毒憤恨的殺意,瞬間又消失不見。我沒有放過這細微的變化,不由看得心中一寒:原來郝萌口中那哄騙他的“奸人”就是她自己。

魏續面露喜色,大聲道:“主母英明!”手一揮,幾個士兵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將哆嗦成一團的王楷和業已暈厥的許汜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

忽然聽到旁邊陳宮大聲吼道:“讓開!要殺我還用你們動手麼?”我轉頭一看,陳宮被一圈長矛手包圍着,面色蒼白,嘴角流下一絲鮮血,竟是激動得咬破了嘴脣。

我低下了頭,不願看陳宮那張又驚又怒又悲的面容,淡淡道:“陳宮,你三番五次算計於我,如今謀害我不成,陰謀敗露,還有何話可說?”心中卻清楚地知道,陳宮在這次事件中實是一個被利用的小卒,說他矯命奪權,十成中倒有八成是我杜撰栽贓,剩下兩成是衆人的不信任和主母的出賣。記得自己往日被他所計算,後來每天都想着將之一刀兩段,才能大快我心;但現在看到這廝孤立無援、束手待斃的模樣,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同情之意。

陳宮慘然一笑,啞聲道:“事情發展到現在,陳某還有什麼好說的……記得當初我看不慣曹操殺舊友邊讓還要納其妻爲妾的惡毒行爲,於是毅然將兗州獻與了主公,做了個賣主的不忠叛臣……縱使有過爭權奪利,也是想爲家鄉的父老多謀些官職福利,結果卻被他們連累,更受主公的疑忌而被收押……等到了司隸,主母看中我的才幹,纔將我又解放出來,故而決心爲主母效力……事到今日,我陳宮早就該死,也早有了死的準備……只是沒想到,最後竟是落得如此下場,爲恩主所賣……”說到最後一句,他死死盯着嚴氏,倘若這怨毒的眼神能殺人,只怕嚴氏早被剁之八塊了。

嚴氏衣服一陣波動,顫聲怒喝道:“死到臨頭,陳宮你還敢胡說八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麼,速速動手處死這叛逆!”

陳宮悽聲狂笑:“我死都不怕,還有什麼不敢說的麼?”淒厲的笑聲彷彿夜梟長鳴,說不出的刺耳。他神色緩緩轉爲黯然,喃喃念道:“以出賣而始,以出賣而終……以出賣而始,以出賣而終……”突然掃視衆人,再度狂笑起來,也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還是笑別人?大笑聲中,他向前猛地一撲!只聽“波”地一聲,幾支長矛頓時透胸而過。這個揹着“賣主叛臣”名聲的謀士將身子軟軟地掛在矛上,氣絕身亡。只是那雙眼珠死魚般突出,空洞地瞪着嚴主母,竟是死不瞑目。

看到這一出慘劇,在場衆人皆爲之震撼,一時間沒人說話,大廳中一片寂靜。

猛地聽到傳來甲葉作響之聲,我擡頭一看,一名士兵全身雨水地跑進來,對魏續一躬身,恭恭敬敬道:“稟報將軍,王楷和許汜二人已經被杖斃。”魏續沒有說話,但掩飾不住滿臉的得意之色。

我心知肚明,由於奉先公寵信兗州士,所以私下裡魏續早就對陳宮等人恨之入骨。這次他又是親自找來張遼,又是調兵遣將,肯如此下力氣幫忙,只怕三分是爲搭救我,三分是爲報私仇,還有四分卻是爲自己的小算盤:自己是奉先公的親戚,兗州士被斬盡殺絕,魏某人以後要是不得重用,那纔是見了鬼。

就在這時,忽然一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冷哼,細針也似地鑽入我的耳朵刺在耳膜上,那深厚的功力震得我心浮氣躁,只覺得腦袋裡說不出的難受。原來不知道何時,酒醒的奉先公已經自後堂裡走了出來。

我們一齊轉過頭去,躬身行禮:只見奉先公上身只穿了一件羅織對襟白漢衫,前襟敞開,露出堅實的胸膛;他頭髮凌亂,古銅色的臉膛由於近日來飲酒過度,微微透出灰白的顏色。令我不解得是,主公似乎有意無意地避開我的眼睛,似乎在強行壓抑着什麼。

看到陳宮的屍體,奉先公半晌沒有說話,怔了許久,沙啞道:“這是怎麼回事?”

魏續搶着大聲道:“稟報主公,陳宮大逆不道,意欲奪權,被我老魏殺了!”得意之色溢於言表,想來是看到兗州派勢力土崩瓦解,因此太過得意忘形的緣故。聽他這麼一說,我與張遼對望一眼,彼此都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

經過這麼長時間,我對奉先公的性格摸了個一清二楚。

奉先公對待部下和戰士們表現得非常關心,加上在戰場上有着如同鬼神一般的武勇,所以具有強大的人格魅力,很得部下們擁戴,我之所以被他所吸引,就是因爲這兩個原因。但這並不是他的全部,實際上主公的性格有兩大缺陷:一,他生性多疑而且好猜忌,不信任身邊所有的人,這大概是經歷了無數次變幻莫測、殘酷血腥的權力鬥爭的結果;二,由於具有強大的武力,他自視過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這大概是他屢屢更換效忠對象的根本原因。因此一旦遭到失敗,他心中強烈的挫折感,使得主公很容易找藉口爲自己開脫,並遷怒於他人。新丟了兗州之後,他成天喝酒打罵兩位主母,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我們殺死陳宮,雖然是爲了自衛,但這種未經主公允許而擅殺同僚的行爲,絕對是典型的越權行事。對精神脆弱而且多疑的奉先公來說,只怕會激起他強烈的猜忌之心,而且隨時有可能將積蓄多日的怒火轉嫁到我們頭上。魏續的行爲,不啻火上澆油,不但不會有功,反而有禍哩。

果然奉先公雙眉一豎,眼裡幾欲噴出火來,灼熱而充滿殺意的視線一一從每個人臉上掃過,有如實質一般。他忽然放聲大笑,金屬顫動的嗓音在大堂中嗡嗡迴響。我縱然早有準備,仍然被聲音衝得腦子一暈,險些摔倒。這瘋狂的笑聲彷彿山呼海嘯,剎那間將我們淹沒,震得大堂兩旁數十根火炬和中央火盆一齊熄滅,頓時屋裡一片漆黑。

頭暈腦脹之餘,在黑暗之中,只聽着奉先公惡狠狠地一字字道:“放屁!陳宮已被我圈禁思過,他又沒有部曲,怎可能造反奪權?”他又頓了頓,陰森森地道:“在我呂布面前,還敢玩弄花招,你可是不想活了?在你眼裡,還有我這個主公嗎?”在語聲傳來之處,一物映着閃電反射出冷冷寒光,正是他手中巨大的方天畫戟。

就着外面天空照進來的一點微光,我看見魏續早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嚇得張目結舌,說不出話來。而那幾名殺死陳宮的長矛手迅速攔在他身前,舉矛警戒地望着對面怒獅也似的奉先公。他們顯然都是魏續的親信,忠心耿耿,生怕主公出手傷害魏續,趕緊上去擋在他們主子的身前。只是爲奉先公強大氣勢所逼,一個個雙腿打顫,面色恐怖之極。

張遼見機不妙,上前一步大喝道:“你們這是做什麼,統統放下武器,退出大堂去!”

但是已經晚了:對面奉先公雙眉又是一挑,浮現出令人心悸的狂態,隨着左足向前踏進,陡地爆發出驚人的壓迫感和渾濁的殺氣,令我呼吸爲之不暢:滾滾的雷聲中,銀光一閃,這幾人連慘呼都來不及發出,已被一戟攔腰掃做兩段!

“嚓”火摺子在嚴主母手中忽明忽暗地閃動起來,她輕輕地走上前,無言地點着了火盆,接着挨個點燃了兩邊的火炬。火光照耀下,大堂恢復了明亮,只是地面上多塗了一層殷紅粘稠的油狀物,斷碎的肢體和內臟浸泡在裡面,慘不忍睹,令我幾乎要把與賈詡共進的晚餐嘔吐出來。

魏續倒是完好無損,雖然他一臉鬍鬚看不出神情,但那恐懼之極的眼神卻說明了一切——這一戟若是向他掃過去,只怕今後再要找魏續,只能從這些屍體碎片中將之慢慢拼湊出來了。

我也是全身涼津津地:若這一戟向我掃來,我又能否抵擋呢?

奉先公殺氣騰騰地又踏出一步,沙啞道:“究竟怎麼回事,你來說!”大戟向前探指,戟尖卻是對準了嚴氏。聞聽此言,我如墜冰窖:這位大主母的手段,最最擅長的便是過橋抽板和翻臉不認人,而且對我的態度是除之而後快。但現在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靜觀其變了。

果然嚴氏依然不溫不火道:“奉先,具體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曉得。陳宮是我放出來的,因爲治理河南府需要他的才幹。今天晚上,我原是打算請真髓將軍來和陳宮一同會議移交兵權之事。可我手頭正好有些事情,耽擱了一小會兒,不知怎地竟發生了這麼大變化,魏續張遼二位將軍也跟來了……總而言之,魏續他們連同真髓將軍結成一黨,把陳宮、王楷他們給逼死了。”

我不由在肚裡大罵嚴婆娘刁鑽歹毒,單要說事情經過,她的言辭倒是和剛纔幾乎完全一致;但在隻言片語之中,這婆娘又將自己撇得一清二白,無形無影地把一頂爭權殺人的大帽子全盤扣過來,分明是要借奉先公那憤怒的大戟來剷除我們。要論起殺人用舌不用刀,她這份功力真可謂登峰造極。

奉先公嘿嘿冷笑,轉過頭來盯着我,我心中一寒,不由手足無措:在他那雙血紅的眼睛裡,充滿了那種令我無比熟悉的瘋狂。

聽得旁邊張遼趕忙道:“主公,嚴主母並不瞭解其中真相。”他又指了指旁邊堆積的弓弩:“事實是陳宮等人將我支到外地,調用我麾下的弓弩手在大堂四周埋伏,意圖對真髓不軌。我與魏續發現之後,急忙趕回……”我聽得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心中對張遼大爲感激:他並不是不知嚴氏從中弄鬼,但主公正在氣頭上,我們若與嚴氏正面衝突,勝算極小。因此他當機立斷,順着嚴氏的口風略作更改,把罪責又全盤推給了死鬼陳宮等人,這叫死無對證。張遼處世的老練成熟,的確非我這毛頭小子所能相比。

我趕緊跪倒在地,道:“主公!今日要不是魏續張遼二位將軍機警,趕來仗義相救,真髓已經是死屍一具了!求主公明鑑!”

雖然沒擡起頭,但仍感覺到面前的主公殺氣越來越重,彷彿整個大堂的空氣都粘稠混濁起來,周身好像被蜘蛛絲裹住了一樣。額頭的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我心裡只是叫苦,看來主公仍是不信我們的說辭,這一遭只怕要被這臭婆娘害死了。腦筋急轉,企圖找到求生之路,卻什麼也想不出來,似乎腦子被奉先公的殺氣給麻痹了似的。

我聽見奉先公笑起來,是那種陰測測地笑,是那種暴怒到了極點的笑。他止住笑聲,一字字從牙縫裡慢慢擠出來:“真相?我來告訴你什麼是真相。”隨即大喝道:“帶上來!”這一聲厲喝,震得屋瓦格格做響。

我正在不明所以的時候,兩個士兵從後堂五花大綁地推出一個人來。我仔細看了看,忽然認出了此人的身份,不禁張目結舌:她竟是安羅珊!她不是出城送趙雲去了麼?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而又是這副模樣?

羅珊一副站都站不穩的模樣,士兵一鬆手,她就象空麻袋一樣倒在地上,又過了半晌,才輕輕動了動腿,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奉先公飛起一腳,將羅珊踢到我面前,冷笑道:“你仔細看清楚!”

我萬分痛惜地看着慘遭毒打的玉人:她全身上下十幾個創口,汨汨地不停流血,衣衫碎裂,白玉一樣的皮膚上全是青紫的鞭痕。羅珊掙扎着卻睜不開眼,是因爲原本清秀潔白的面頰高高腫起,以至我都完全看不出眼睛的輪廓。她顯然知道我就在面前,勉強張開嘴脣想要說些什麼,但一張開嘴,鮮血就不住流出來。

“主公……羅珊犯了什麼罪,您要這麼處罰她?”聲音中的怒氣,連自己也聽得出來。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那柔軟的長髮,只是褐色的頭髮被額頭傷口流出的血沾到了一起,微微一碰,她就痛得一縮。

“她犯了什麼罪,你還不知道麼!”奉先公暴跳如雷,他大聲咆哮,彷彿一匹嚎叫的狼,“這小女人潛入府中,企圖刺殺我,你根本就是主謀!”

安羅珊竟會刺殺主公?我怔怔地跪在那裡,擡頭看着奉先公,頭腦一片混亂,完全不能理解這究竟是爲什麼。

看到我這副表情,他愈加憤怒,大步向前,畫戟閃閃發亮:“忘恩負義的東西,你道我殺不得你麼?”

“且慢!”張遼大喝一聲,搶上前與我並肩跪倒,哀聲道,“主公,明達雖然桀驁不遜,但行事光明磊落,張文遠以人頭擔保,他絕不會幹出這種事情來!請主公明查!”

奉先公點了點頭,他來到我二人面前,垂首看着我們,低聲道:“張遼,連你也站在這叛逆一邊……連你也站在這叛逆一邊……”我不由大駭,此時他面部完全籠罩在陰影之中,只有那雙血紅猙獰的眼睛依舊閃爍着惡毒的光,這分明是他要出手殺人的前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我忽然感到奉先公殺氣瞬間一滯,他側起耳朵,好象在聽什麼,隨即急促的馬蹄聲從街道遠遠傳來。馬蹄聲轉眼來到門口,一個人連滾帶爬地急急竄進庭院,進了大堂,正是久未謀面的曹性。曹性一衝進來,一頭磕在地上,急聲道:“稟報主公,剛從西面傳來急報,鐵羌盟將領馬超率領四萬鐵騎攻佔了長安後,一路向東進發,前些日子又攻破了弘農,我軍守將段煨被俘,生死不明!”

霎時間,大堂中的氣溫彷彿降到了冰點,每個人的動作都因此而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