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漢室軍營當中傳來雄壯的恭祝聲,曹操的腳步驀然就一僵,他極目遠眺了一番那星盤羅布的營盤,不知爲何,忽然就有了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再度步入談判帳中的時候,曹操就覺察出漢室這次的氣勢同昨日比起來,太不相同了。假如說昨日漢室的氣勢同樣咄咄逼人的話,那今天漢室的使臣們,就好像帶上了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然。
“太不像話了,我等漢室正統、順應天道之師,爲一方黎庶暫得安寧,屈尊降貴才同爾等叛賊談判。陛下仁德,事事以禮相待,卻不料爾等狼子野心、得寸進尺,實在太不給面子了!”
說這話的,自然不是中正平和的荀攸,但也不是人微言輕的司馬懿,而是徐晃徐公明將軍。既然昨日已然定下計策,那這等仗勢欺人的手段,還是讓徐晃這樣惡氣騰騰的武將吼出來比較有氣勢。
但程昱也從來不是被嚇大的,兗州大亂時,他手下只有五百郡國兵就敢守禦城池不退,此刻更別說徐晃一人了,當即再度跟昨天一樣拍了案幾道:“我們是有錯在前,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今日已幡然悔悟,難道以禮待人的漢室,就不能放我等一條生路,非要趕盡殺絕不成?”
“分明是你們僭越!自古以來,哪有臣子跟天子談判的道理?更何況你們現在連漢臣都不是,就是叛逆之賊,人人得而誅之!”徐晃還未退下,張繡又站了出來,漢室這一次再不講什麼道理,完完全全就是仗勢壓人。
“那就談不下去了。”程昱退了一步,他也看出來了,漢室今日好像就沒打算着好好談:“我們明白人不說暗話,你們直接說吧,到底想幹什麼?”
終於等到這句話,荀攸才微微嘆了一口氣,裝作一番爲難的模樣道:“實不相瞞,昨夜我等商議之後,諸位將軍義憤填膺,已然死諫陛下,要殊死一搏以盡臣子之道。數萬將士得知糧草不日即將告罄,亦然羣情激奮,更有義士寫血書要與貴軍一戰。陛下竭力彈壓,才未使事態繼續惡化,但承諾的底線,便是一日之後,若再沒有一個妥善的方案,我等只能兵戎相見了。”
說罷這句,荀攸似乎很是無奈,最後還悠悠嘆了一口氣,意有所指地補充道:“畢竟,軍情如火,關西糜爛,我等在此坐困愁城,無異於坐以待斃。倘若在此期間有何差池,必然就是一場刀兵浩劫……”
程昱一聽到這個,臉色頓時就不好了。扭頭看了看始終無話的荀彧,兩人隨後又同時回頭看了一眼更加靜默的曹操。之後,曹操這一方,便完全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跟漢室這一方猜測得一樣,曹操這裡也深知他們的優勢,只要談判進行着,他們就是在了優勢的一方。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的優勢就會越來越大。
昨天夜裡,他們其實也召開了一次例會,商議的內容,就是如何用盡手段,將漢室拖入談判的泥潭當中,然後用時間那把鋒利無比的劍,將漢室刺得千瘡百孔,最後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
甚至,製造謠言說關西和陳留的變數,也在他們的考慮範圍當中。只不過那是一柄雙刃劍,他們也不敢貿然使出,怕真的玩出火兒來。唯一穩妥的方案,就是用盡一切的理由和藉口,讓漢室一方陷入疲於精思當中,一葉障目。直至漢室意識到上當的時候,一切就足夠曹操這一方露出真正的獠牙了。
可現在漢室的表現,分明就是洞破了他們的陰謀,想用這種魚死網破的方式,將他們一軍。傻子也看得出,這次真把漢室逼急了,他們大不了損傷三萬大軍。可憑藉漢室的底蘊,幾乎半年時間,他們就能再訓練出一支強軍出來。而曹操這一方,卻可能因爲這次的任性和機巧,使得全軍覆滅。
即便沒有全軍覆滅,戰場上向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就這樣還是勝仗。就算這一次曹操僥倖贏了漢軍,那曹操的實力也必然大損,以後別說什麼收復兗州,就是不被周邊其他勢力侵吞都算是燒高香了。畢竟,北方那位一直無私幫助他們的那位袁紹,從來就不是白求恩。
毫無疑問,此刻漢室的這一招,頓時讓荀彧和程昱陷入了爲難當中。程昱這個時候,顯然已經不適合開口了,荀彧只能頂上去轉寰一下道:“既然雙方都已經坐了下來,那還是要本着談攏的目的……”
說到這裡,荀彧不知爲何便說不下去了。他突兀地停下來,看着對面那個一臉隱含憤怒和感傷的臉龐,忽然就有種說不來的憐憫:對面的這位天子,今年纔不過十五歲啊。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還在家族當中享受着叔伯的親情教導。可這個稚嫩的少年,卻已然用一己之力,挑起天下的重擔。
沒有人知道,其實這個時候,荀彧已經陷入了自我懷疑的一種狀態。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到底被什麼觸動,或許是漢室這些君臣一入帳時那種決然的覺悟,也或許是荀攸那平靜但夾雜着風雷的話語……但不管怎麼說,荀彧此刻的心緒就如一把沉重船錨被拋入江底,那本已塵封的痛苦被攸然震盪而起,泛出水面。
他自幼所學,都是王佐之術;所立的志向,皆是姜尚、張良之儔。未出仕時,鄉黨名士無不稱譽,贊他爲‘王佐之才’;出仕曹操帳下之後,也算得一帆風順。但反過頭來想想,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爲,可有一事與忠誠漢室有關?
或許,安定兗州這一項還勉強算忠於臣事。可他讓兗州好不容易從戰亂走向安定富庶的時候,曹操卻用這樣的資本,發動了對徐州的侵略。不,直白來說,那就是一場泯滅人性的屠戮!
而此刻,他名義上雖然還掛着曹操麾下別部司馬一職,可事實上卻不過一個叛賊黨羽,更在要挾逼迫着漢室天子!這樣的事,無論他用怎樣的理由自欺欺人,都不是臣子所爲,更不是他心目中的名臣所爲,反與史書中那些奸賊逆黨越發相似。
可荀彧沒有選擇,曹操對他器重賞識,他也不能在曹操最危急的時刻,拋下曹操不顧。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不安禁錮起來,埋首於案牘之間,不去細想自己這份忠誠究竟幾分向着曹操,幾分向着漢室。
“荀司馬,可是身體有所不適?”就在荀彧暗自神傷的時候,漢室天子忽然向他投來了關切的目光。荀彧看得出來,那目光中沒有一絲雜質,完全是一位仁者對臣子最純粹的關懷。
“臣無礙。”荀彧猛然清醒,回覆了劉協這一句後,纔回到談判當中,繼續着自己剛纔未盡的話語:“臣只是覺得,雙方談論至此,都太過計較衝突。天下至道,不過‘誠’之一字,我等所求,亦不過重爲漢室之臣而已,何必走到今日這等地步?”
荀彧這番話,完全是自己心中所想,可待他不自覺說完之後,卻忽然後悔不已。因爲這時候,漢室一方的使臣皆一臉黯然:荀彧說出了自己心中大道至簡的話語,可在這種情況下,這番話卻不啻一柄利劍刺入漢室之前咄咄逼人的皮囊當中,讓漢室使臣再不能以強權相迫。
由此一來,漢室若還敬他,便只能回到談判桌上繼續商談。而從目前漢室之臣的反應來看,他們對自己是真心帶着敬重的,以至於在自己這番話出口後,他們都不願用惡毒激憤的語氣來反駁。
“是啊,文若所言甚善。天下至道,不過‘誠’字而已,朕身爲天子卻這般逼迫爾等,實屬不該……”本來只當定海神針的劉協,是不該開口的,但這時他非但開了口,還緩緩站了起來道:“但事情既然已經走到今天這等地步,朕亦然有心無力。若千秋之後有罪責惡名,便讓朕一人承擔下來吧。”
說完這話,劉協甚至都沒有看曹操一眼,直接走出了大帳。剩下漢室之臣面面相覷,隨後也只能跟着劉協魚貫而出。
今天的談判,就這樣十分詭異而荒謬的結束了,留給兩方之人無盡的遐想。
“這說走就走了,究竟還談還是不談了?……這,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無論漢室一方,還是曹操一方,心中同時都浮出了這樣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