郿縣的一片大好形勢,就在一支利箭橫空出世的一瞬,被徹底葬送。漢室這朵微弱無比的火花,在劉協細心呵護中終於突顯的一絲火苗,也遽然迎來一陣酷烈的寒風,搖搖欲熄。
然而,上蒼對於漢室,遠遠不止這麼仁慈,就在那朵火花不甘搖曳的一刻。長安的長空,又迎來了一片陰暗的暴雨。似乎,殘忍的上蒼,鐵了心要將漢室掐滅在風雨中一般。
呂布敗了!
聽聞到這個消息的王允,那一刻感覺自己的天都塌了。
雖然,王允一直也不指望呂布能打出一場多麼漂亮的翻身仗。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獨掌大權的王允,再沒有當初的志得意滿。因爲,這個時候的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犯下那不可彌補的錯漏!
他首先意識到的,就是呂布敗滅如此迅速的原因,不是因爲什麼涼並之爭,而是自己招惹了一個萬不該招惹的人。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賈詡。
王允當然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事實上,就在段煨來長安求赦的時候,王允便看出了這幕後必然有賈詡的謀劃。只可惜,看到賈詡做出這等委曲求全的模樣,他王允以爲自己把握了天下大局,一個小小的賈詡已根本無力迴天了。
但事實上,此刻他才知道賈詡這個人究竟有着多麼大的能量。他一句謠言,逼反了潼關的胡軫。隨後又簡單一個彭越撓楚之計,便令坐擁兩萬幷州精騎的無雙猛將呂布毫無用武之地。
是時,呂布斬殺李肅之後整頓兵士,欲與涼州諸部一決生死。可奇怪的是,幾日對恃下來,涼州諸部十萬大軍竟絲毫沒有應戰之意。呂布每每引軍搦戰,只遭到矢石如雨的待遇。而當呂布欲引兵回援長安時,涼州諸部便總有一部出戰,可也故佈疑陣,每次兩至三部前後襲擾呂布,令呂布進退不得。
呂布雖是猛將,卻也不是絲毫不通兵法的莽撞之人。他知涼州諸部不同於他,那些涼州人雖然劫掠了左馮翎郡,但多數輜重糧草早已被前段時日的暴雨沖刷殆盡。他呂布只需靜待涼州諸部糧草耗盡、軍心動亂之際,再大舉進逼,定可一戰功成。
所以,眼下涼州諸部這些小動作在呂布面前,不過是自取滅亡的蠢招。可就在呂布還刻意留心着涼州諸部糧草剩餘之時,忽聽飛馬來報,言張濟、樊稠兩路軍馬已繞過潼關直取長安,京城危急。呂布大驚失色,盡提大軍回援之時,卻被以逸待勞的涼州諸部伏擊,兩萬幷州精騎被打得狼奔豕突,經三日的收攏後,只收到了不到八千人。
而隨後的長安城下,便一舉聚集了數十萬的洶洶人潮,形勢急轉而下!
立在長安城巍峨的城牆上,王允感受不到一絲夏夜涼風的吹拂,只感到自己的身體已僵硬冰寒如同朽木,任何一陣微小的夜風颳過,只能愈發加劇他心中不斷燒焦的灼痛。
對面十萬涼州大軍在空地上排開了陣勢,他的腳下就是城戰時最爲激烈的幾處戰場之一,儘管屍體早已清理乾淨,但浸透鮮血的土地上仍然留着一股揮之不去的腥臭。
王允沉着那張剛棱的臉,偏執的失敗使得他那張臉在夜色看起來更顯猙獰。
對面塢壁的壕溝後高高低低的建築在稀稀拉拉的燈火下形成奇形怪狀的模樣,尖尖的哨樓刺入深藍色的天空,好像野豬大嘴露出的獠牙。再看看身後的士兵,這些人一個個神色緊張惶恐,不住向自己看過來,兵刃和甲冑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一時之間,王允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脣,心裡泛起了異樣的苦澀。因爲,這一刻,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任何可同這些奮死保衛長安將士們說的話。
就在涼州諸部圍困長安之時,王允仍舊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他信誓旦旦地向這些守城的兵士保證,只需堅守三天,關東那些勤王大軍便會萬夫景從。自此一戰之後,大漢又是重歸一統、萬邦敬畏的天朝上國!
可三天後,勤王大軍仍舊沒有消息;五天後,涼州諸部的叛軍都登上了長安的城牆,關東那邊仍舊沒有音訊;到如今,距離那個張種前往關東已經一個月了,就算張種要去交趾也該有回信了,但關東羣雄那便仍舊沒有一絲動靜。
這期間,王允也想到了迫不得已的一招,請關西的韓遂馬騰入長安抵擋涼州諸部。可使臣傳回來的消息,竟是馬騰和韓遂大肆攻殺了一場,最後韓遂引兵回金城。而馬騰也離開了郿縣,音訊全無。
當然,這其中王允聽到了馬韓兩家火併的原因,是那個可惡的少年天子!
是他,不知因爲何事,壞了王允的大事,引得原本和睦相處的馬韓兩家互爲仇酋,引得自己的千秋大計功虧一簣!
但這些,不足以讓王允心灰意冷,真正讓王允氣怒彷徨的,還是他那些視爲同氣連枝的關東羣雄。他們,面對竟然對自己千辛萬苦佈下的大局,一絲迴應都沒有!
那個可惡的張種,派他去聯絡關東士人,他究竟跑到哪裡去了?爲什麼關東士人的消息還沒有帶回來?爲什麼關東士人勤王的軍隊還沒有見到?!
還有,早在張種之前就偷偷逃出武關的劉和,他去關東都已經快半年了,爲何也是一點音訊都沒有帶回來?!
此刻立在城牆之上的王允是又急,又氣,又失望,又彷徨。
他看着鋪天蓋地的西涼叛軍,感覺整個上蒼都在跟自己作對!
憤怒的火焰突然從王允的眼中噴出,他猛然之間做出了一個可怕的決定,他要整個漢室、整個青史都記住自己的名字,要讓所有後人都知道,他王允纔是真真正正輔佐朝廷、一心爲社稷的忠臣!
“皇甫將軍!”王允猛然扭過頭,這一瞬,在清冷月光之下,王允的那張臉顯得已經有些瘋狂:“下令,讓所有兵士在長安各里堆砌火油薪柴,若明日再無關東援軍消息。涼州大軍破城之時,點燃薪火!”
“王,允!”聽聞王允這個命令的皇甫嵩,當即瞪圓了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氣勢猶如追命的惡魔。他一下便洞悉了王允的意圖,大聲怒喝道:“你想做什麼?你想要讓所有長安百姓與你一同殉葬,百年古都再次化爲一片火海不成?!”
“國將不國,城將非城,我等賢良義士已問心無愧。不與這逆臣叛軍玉石俱焚,還能如何?!”王允被皇甫嵩一番怒喝,氣勢不降反升,猛然回頭惡狠狠地向皇甫嵩嘶吼道:“不要告訴我,你皇甫義真還在期待着那個無知亂國的天子!若沒有那個弄權禍亂的天子,長安何至於如此?!”
“若沒有你司徒王允一意孤行,這涼州叛軍早就是朝廷親軍!”
皇甫嵩陡然大怒,一把揪住王允的脖子,直想將王允從城牆上摜下去。所有熟知皇甫嵩脾性的人,從未見過這位漢室老將今夜這般舉動,紛紛上前勸解。然而被架住的皇甫嵩仍舊不肯罷休,目眥欲裂吼道:“亂國權賊,欺君惡人,你王允要被千秋所唾,萬夫所指!”
然而,面對皇甫嵩這番怒吼,王允突然之間,再沒有一絲怒色。他愣愣地看着皇甫嵩,似乎猶豫了片刻,但隨後固執的自負又攀上臉龐。他嘆息地輕輕說了一句:
“後世史書如何評價,還是留給後世之人吧。不過,你皇甫嵩要記住,記錄史書的,永遠是我們這些士人,而不是你們這等粗鄙的武夫!與民同葬、與城同焚、與國同亡……哈哈哈,這是何等悲壯的幸事!老夫至死也不信,百年之後的人,不會對着老夫的畫像,肅然起敬!”
王允起初聲音很低,可越到後來,他的聲音便越發洪大,彷彿整個夜空都回蕩着他這等慷慨悲烈的聲響。最後,他微一轉頭,一語定乾坤:“老夫如今還是大漢的司徒,總錄尚書事。今夜你皇甫嵩已不是全權負責長安防務的執金吾,所有長安兵權,皆聽呂布一人調遣!”
一陣夏夜之風襲來,靜靜將長安城頭這番爭論,吹入城下那層層疊疊營帳之中,吹入一位靜靜攪拌着藥甕的老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