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今日做得遲了,不敢耽誤,只得違令夜行,希望孫校尉能通融一下。”

孫禮掃視了一眼鸞車前後,沒發現什麼異常。他看了一眼唐姬,發現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心中略帶歉疚,擡手示意放行,還給了一塊令牌,以免再被其他巡邏隊攔截查問。等到馬車離開以後,他才發覺到,唐姬每次見到他都是冷諷熱嘲,不假言辭,什麼時候像現在這麼客氣?

孫禮把頭盔正了正,百思不得其解。

車子很快就抵達司空府。由於天子駐蹕此地,諸臣出入不便,所以特意開闢了一條通道,不經過曹氏住所,直通天子寢殿,沿途皆由宿衛控制。對於唐姬突然要求覲見陛下,宿衛不敢擅自決定,要請示楊修——這正是唐姬的目的。

楊修住得不算遠,很快就趕到司空府前。唐姬偷偷在他耳邊嘀咕了一番,楊修看了看車伕,下達了放行的命令。於是唐姬和她的車伕以及楊修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

一踏進司空府,那位車伕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每走一步都顯得很艱難。楊修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沉聲道:“這裡是曹操的府邸。你若不想搞砸,就給我鎮靜點。”車伕把他的手撥開,摸了摸腰間匕首,努力抑制着心情。

表面看,他唯唯諾諾,亦步亦趨地跟隨着別人;實際上,是他拿出絕大的勇氣,脅迫着楊修和唐姬一步步接近真相。這種前所未有的刺激,怎能不讓他緊張。

這一切都出自司馬懿的規劃。司馬懿告訴他,真正的威脅,永遠是在未出口之前才奏效,所以要他擺出一副有同夥在外的架勢,隨時可以公開真相,這樣漢室一黨必不敢輕舉妄動。以此來製造壓力,逼迫他們帶領他覲見皇帝。

“即使利刃加身,你也要相信,掌控局面的是你,不是他們。”司馬懿如此叮囑道。趙彥的行動,完全就是依照這個原則行事,也確實效果卓著。

楊修和唐姬一前一後走着,他們的心情忐忑不安。這個叫趙彥的傢伙柔弱不堪,想殺死他實在太容易了,但他死亡的後果卻是他們無法承受的——趙彥知道漢室的真相,這絕對是一場災難,更可怕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趙彥所圖爲何,也就無從應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趙彥並非曹氏一黨,所以楊修才決定先靜觀其變,同時在腦子裡飛快地運轉,到底是哪一個環節泄了密。

每一個人都心事重重,很快他們來到了皇帝的臨時寢居。冷壽光已經接獲通知,點起了蠟燭,屋子裡陡然亮起來。按道理這是非常危險的舉動,因爲曹氏的眼線會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然後報告給許都衛,但他們沒有選擇。

“你進去吧。”

楊修和唐姬站在臺階前沒動,趙彥猶豫了一下,向前走去,冷壽光拉開了屋門,好奇地注視着這位要求乘夜覲見皇帝的傢伙,把他帶進去。等到大門重新關閉以後,唐姬憂慮地問楊修:“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楊修這次沒有露出笑容,罕有地皺起了眉頭:“這一注,就連我也看不大明白……”

劉協只穿一件中衣,在寢居里的牀榻上坐着,伏壽恭順地站在旁邊。趙彥進了屋子,沒有像臣子覲見皇帝一樣臉朝下匍匐跪拜,而是先在劉協的臉上盯了良久。冷壽光正要叱責,卻被劉協攔住。劉協覺得這人有些不對勁,一動不動,靜等他先開口。

“少君,你要的答案,我馬上就能得到了。”趙彥在心裡默唸,然後長長吸入一口氣,跪在地上,叩頭行禮,口氣殊無尊敬:“臣議郎趙彥參見陛下。”劉協對這個名字並不太熟悉:“你連夜要覲見朕,所爲何事?”

“陛下你可還記得董妃麼?”趙彥直勾勾盯着劉協。

“朕的女人,朕怎麼會不記得?”

趙彥嘴角嘲諷地抽搐一下,繼續問道:“那麼陛下可知道她是爲何而死?”

“被她父親牽連而死,具體情形我聽唐姬說過了。”劉協真心實意地嘆了口氣,他與董妃雖無感情,可一想她的死狀,總不免心生淒涼。

“陛下難道一點兒都不難過?”趙彥平靜地問道。他在劉協的臉上分辨出了惋惜、同情和不忍,可唯獨沒有痛徹心肺的難過。

伏壽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個臣子大半夜來見皇帝,口口聲聲問的全是宮闈之事,這可真是奇事一樁。她忍不住說道:“此乃天子家事,你有什麼資格問?”趙彥猛然擡起頭,雙目瞪向伏壽,目光有如女人的指甲般凌厲。

“背德妖婦!滾開!”趙彥突然咆哮道。

伏壽是趙彥最討厭的女人,因爲她總是排擠董妃。董妃不止一次在趙彥面前抱怨那女人有多麼惡毒,多麼討厭。自從他猜到皇帝的身份以後,更加懷疑伏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認爲她即使不是幕後黑手,也是個關鍵人物。現在她居然還有臉稱什麼家事!天子都沒了,哪來的天子家事!

聽到這一聲咆哮,伏壽的臉色大變,她可從來沒被如此羞辱過。劉協按住她顫抖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伏壽畢竟是個識大局的人,她勉強把怒意壓下去,別過臉不去理睬趙彥。

趙彥這一聲喊,等於是徹底撕破了臉,再無轉圜餘地。劉協看得出來,這人恐怕已是豁出去了,他飛快地在心裡計議一番,彈了彈外袍,從容道:“這些都是朕的家事,趙議郎你身爲外臣,爲何置喙?”

“董、趙兩家,本就指腹爲婚。少君入宮之前,與臣已有婚約。只是後來董大人慾效力皇室,這才改變主意,退了聘書。”

劉協聞言失笑道:“難道你就是爲了這件事,要來與朕算賬麼?”

“不是!”趙彥大喝,他今天算是放開了架子,“我趙彥豈是奪妻背德之人!今日覲見,爲的是董少君臨終前的一個囑託,來問問陛下!”

劉協神情微微變化。他只知道董妃死於唐姬的廬舍,卻不知道在那之前曾有過遺言。他看了眼伏壽,伏壽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聽說。

趙彥閉上眼睛,思緒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那一晚,董妃手提燈籠守在董府門口,揪住趙彥的衣襟,喊出了這一生中對趙彥說的最後一句話:“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

趙彥睜開眼睛,彷彿被董妃的鬼魂附體,他從懷裡掏出一尊寫着董少君名字的靈牌,雙手捧起,開口問道:“真正的陛下在哪裡?”

是言一出,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伏壽忽然沒來由地想到了張宇,也是在這間屋子裡,那位老人也曾經問過同樣的問題。在不到半年時間裡,連續發生了兩次,讓她有一種微妙的荒誕感。

“九泉之下的少君想知道,真正的陛下在哪裡?”趙彥又問了一次,手中靈位高舉,聲音增大了幾分。這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如果他們一直不肯回答,他最終將會喊出來,響徹整個司空府。

“該來的還是來了……”劉協暗暗感嘆。他爲了不露餡,一直不敢接近董妃,想不到女人的直覺如此可怕,不僅猜到了真相,還留下這麼一個危險的隱患。劉協沉吟片刻,再次試探了一句:“趙議郎,朕即在此,何出此言?”

趙彥冷笑道:“你們瞞得過荀彧,瞞得過郭嘉,卻瞞不過我!你與陛下爲何相貌相似,微臣不知,但你絕不是陛下!”伏壽覺得不能再任由他胡鬧下去,疾步向前,訓斥道:“簡直是放肆!他不是陛下,你說是誰?”

趙彥充滿自信地伸出食指,指向漢室的九五之尊:“你,是楊俊之子,楊平!”

聽到這名字,劉協、伏壽大爲動容,他們本以爲趙彥只是懷疑皇帝身份有僞,可實在沒想不到他居然查到了這一步。兩人面面相覷,一時居然無話可說。伏壽向冷壽光使了一個眼色,身體輕輕移向牀榻旁的梳妝檯。

這個人太危險了,必須立刻幹掉!哪怕驚動曹氏的耳目,也必須把他的命留在這寢殿之內。

伏壽的舉動沒有逃過趙彥的雙眼,他下巴一昂,挺直了胸膛迎上去:“天子之劍,可以刺穿我的胸膛;皇帝斧鉞,可以砍下我的頭顱。但這隻會讓你們遮羞的帷幕更快被扯開,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齷齪。”

聽到他這麼一說,伏壽只得停下了腳步。這個趙彥果然在外頭安排了手段,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她用一種怨毒的眼神瞪着他:“董少君生前不懂事,想不到死後託付之人,也是這麼胡來。”

“閉嘴,你沒有資格評價少君!”趙彥立目而視。伏壽麪露嘲諷:“本後執掌鳳印,統領宮闈。我沒資格評價,難道你這外人倒有資格了?還是說,你們……”她故意露出曖昧的表情。

趙彥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不必費盡心機來激怒我。我與少君清清白白,問心無愧。彥今日絕非負氣而來,豈會爲你這惡婦所挑撥?你越是誹謗少君,越證明爾等心虛!”他笑罷,直視伏壽向前邁了三步,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自信,無比亢奮,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勢席捲而來。

在這個小小的寢殿之內,此時的他纔是掌控一切、臧否一切的人。

伏壽退縮了,她緊咬嘴脣,把求助的目光轉向天子。劉協還是那一副淡然神情,不見半點慌張,他注視着趙彥,口氣一如既往地溫和:“趙議郎,縱然是尋常獄訟,亦需憑據。你諸多非議,言之鑿鑿,總不至於空口無憑吧?”

趙彥聞言,目光一凜,他早就在等這句話了:“如果陛下您還存有半分僥倖,以爲臣的要挾乃虛張聲勢,不妨請看此物。”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扔到劉協腳前的地面,發出清脆的“噹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