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即使是郭嘉那樣的人,如果事先不知道揭影,也想不到這一生三的奧妙。

楊修嘆道:“以郭嘉的才智,肯定會在畫上留有暗記,如果用這揭影的法子,連暗記一併揭走,真是毫無破綻。倉促之間能想到這一步妙棋,果然好手段!”

這種程度的計策,楊修自問也想得出來。但他每行一計,前提必是對全局瞭若指掌。而這個司馬懿只是憑藉一點點細碎的線索與猜測,便開始施展手段,膽量之大,實屬罕見,賭性猶在楊修之上。

劉協脣邊微微翹起,心思飛回到了溫縣那片熟悉的土地。在那裡,他的兄弟們對許都之事一無所知,卻仍舊義無反顧地爲他雪夜追畫,還苦心孤詣把趙彥送到他面前。一想到這些,劉協的內心就涌入一片暖流,彷彿給四肢百骸注入了無比強大的力量。

“這個司馬懿是個什麼樣的人?”伏壽好奇地問道。她實在想象不出,一個遠在溫縣的年輕人,居然先後兩次救漢室於危難。

“那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啊。”劉協回答,然後一個念頭鑽入他的腦海,再也揮之不去,“如果仲達能夠來到許都,也許我會更加輕鬆些吧?”

【2】

唐姬離開寢殿以後,長長呼了一口氣,快步走了出去。

自從王服死去以後,她就被歉疚和不安籠罩,這兩粒種子在心中生根發芽,難以去除。當她看到趙彥爲了董妃而選擇死亡時,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雪夜,看到王服死在自己手中,雙目充滿愛戀。

楊修說得對,這是她擺脫夢魘的最後機會,必須要直面以對。

她快走到司空府門口時,忽然聽到前方一片喧鬧。唐姬心中一動,沒有湊近,而是尋了一處隱蔽的地方,悄悄探出頭去。

在司空府門口,站着兩隊人馬。一隊人馬帶頭的是孫禮,他身後皆是巡夜的士卒;還有一隊人皆未披甲,刺奸衣裝,滿寵和新任的許都令徐幹站在前頭。而趙彥此時被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緊緊按在地上,動彈不得,董妃的靈位掉在地上。

“孫校尉,這是怎麼回事?”徐幹陰沉着臉問道,他的額頭上沁着微微一層汗水。

孫禮連忙抱拳道:“我們剛接到報告,說有一人出現在司空府前,形跡可疑,所以趕過來看看,結果正好撞見他。”

“趙彥?他怎麼會弄成這樣?”徐幹嚇了一跳,眼前的趙彥滿口是血,大拇指也少了一根,整個人委靡不振。

孫禮道:“我們發現他時,便已經如此了。”

滿寵俯身從地上把靈位撿起來,湊進燈籠看了看,遞給徐幹。徐幹一看,脫口而出:“原來是爲了她!”

下午他們跟丟了趙彥以後,徐幹氣急敗壞,發動所有人進行搜捕,把趙彥進過的商鋪、接觸過的人統統抓起來審問,卻仍不知其去向。最後根據趙彥買的物品,許都衛得出結論:他應該是爲了決意向某人復仇,所以纔買了不少祭奠用品,爲自己的血親召魂。

根據這個思路,徐幹查找了許都城內所有與趙彥可能結怨之人,仍舊不得要領。就在剛纔,一枚神秘的竹簡出現在許都衛裡,裡面只寫了三個字:司空府。一涉及天子和曹公家眷,徐幹不敢怠慢,他顧不上追查竹簡來源,連忙和滿寵一起前往司空府。一到府門口,就看到孫禮把趙彥按在地上。

徐幹看到靈牌上寫的“董少君之靈位”幾個字,立刻就明白了。這個趙彥一定是董承餘黨,爲了給董妃報仇,試圖潛入司空府行兇。這也與許都令的分析吻合。

滿寵冷靜地攔住徐幹:“不要急於下結論,得先搞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潛入司空府的。”孫禮在一旁說:“在宵禁剛開時,我們碰到了唐夫人的車馬前往司空府,車上只有唐夫人和一個車伕。屬下以爲,很可能是趙彥扮成車伕,脅迫唐夫人藉口覲見陛下,進入府邸。”

聽到“唐姬”這個名字,滿寵饒有興趣地擡起頭:“你看來很瞭解唐夫人嘛,爲何當時不把她攔下來?”

孫禮面色一紅:“您知道的,唐夫人對屬下一直……有點誤解。當時如果屬下知道她是被脅迫,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們進入司空府。”

他說得結結巴巴,顯然是心中起急。滿寵拍拍他肩膀,示意少安毋躁。這位年輕軍官什麼都好,就是容易緊張,看到曹家大公子遇刺之時,甚至急得連聲音都麻痹了,一時在軍中傳爲笑談。

唐姬就藏在附近,順着風聲和脣語捕捉到了這段對話。她很意外,沒想到孫禮居然會主動替她開脫。“哼,他一定是怕我被捕以後把他咬出來,一定是的。”唐姬在心裡恨恨地說。不過這樣一來也好,省得她親自現身了。

滿寵可沒有孫禮那麼單純。他的綠豆眼不停地掃視着地上的趙彥,一副毒蛇般的表情陷入沉思。這件事疑點很多,尤其是那一條神秘的竹簡,讓滿寵覺得其中大有問題。他忽然想到,之前趙彥被許都衛拘捕,西曹掾的陳羣也是被一張紙條提醒,趕來撈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這一切。

“此事還須審慎。”滿寵委婉地提醒徐幹。

“沒關係,等下把他帶回許都衛。哼,別以爲沒舌頭,就什麼都吐不出來了。”徐幹陰冷地說,同時惡狠狠地瞪着趙彥,眼角多了幾條血絲。他原本以爲是個簡單的任務,卻沒想到折騰出這麼大動靜。如果曹公眷屬有什麼閃失,他的罪責可就大了。

滿寵輕輕地搖搖頭。徐幹做事聰明有餘,卻太過情緒化,欠缺彈性,很難保持開放而冷靜的心態——而這一點對許都衛來說非常關鍵。

孫禮做了個手勢,把趙彥從地上拖起來,打算交給許都衛帶走。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突然從遠處衝了過來,在司空府前停住。一個青衣老者從馬車上跳下來,發出雷霆般的怒吼。

“你們怎麼敢公然欺凌朝廷官員!”孔融大吼道。

誰也沒料到,這時候孔融會冒出來。

這傢伙在許都誰都不怕,什麼都敢說——最重要的是,他還特別護短。看到他突然出現,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往後退【www.qisuu.com】了一步,生怕被他的口水濺到。

孔融看到一身血污,奄奄一息躺倒在地的趙彥,鬍子氣得一抖一抖。他環顧四周,對滿寵喝道:“滿伯寧,你給我解釋一下,爲何你們許都衛要當街毆打一位朝廷官員?”

他不知道許都衛已經換了人選,所以第一時間把矛頭指向了滿寵。滿寵還未開口,徐幹一步趕過去,在一瞬間收斂起焦躁,雙手抱拳,滿臉堆笑:“孔少府,現在這裡是我負責。”

孔融一看是徐幹,臉色稍微緩和了點。這個人文名甚佳,還曾和他一起探討過經學玄學,算得上是孔融難得高看一眼的人。

“你怎麼會跑來這裡?”孔融有些不解。在他看來,只有最骯髒、最齷齪的小人才適合管理許都衛那個大糞坑。

徐幹解釋道:“伯寧不日將前往汝南赴任,許都衛眼下暫由在下代管。”然後恰到好處地苦笑了一聲,讓旁人覺得他是情非得已,非但不生惡感,反而會有“高士自污”的同情。果然,孔融聽完以後,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嗟嘆不已。

“今夜宵禁,您怎麼會跑來這裡?”徐幹問道。

“唉,還不是爲聚儒之事。你家郭祭酒舉薦了賈文和,老夫與他商議到現在,才談完回家。結果不意被我撞見這等事情!”

徐幹笑道:“能者多勞,智者多慮。”孔融“嗯”了一聲,頗爲受用。

滿寵在一旁暗暗點頭,郭嘉選擇的人,果然都不會那麼簡單。若論謀策實行,徐幹不及他;但若說起與這些雒陽派的人周旋,徐幹的確自有一套辦法。

孔融跟徐幹寒暄完,俯身欲把趙彥扶起,孫禮不肯相讓,這時徐幹開口道:“孫校尉,你先退下吧。孔少府爲人正直,不會徇私的。”孫禮只得讓開。

趙彥看到是孔融,眼神裡的光芒亮了一些,嘴裡蠕動幾下,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孔融一看,發現他的舌頭居然都沒了,面色立刻陰沉下來。他擡起頭,問道:“趙彥是我的人,他到底犯了什麼法?”

先表明趙彥是他的人,再問犯了什麼法,孔融擺明了是要插手。徐幹嘆道:“趙議郎意圖刺殺曹公眷屬與天子,爲董承報仇。茲事體大,我初任許都令,諸事未熟,生怕有所疏失,錯陷忠良,所以與伯寧一起親自處理此事。”

他話裡話外,有意誤導,彷彿趙彥一事是滿寵一人而爲,他這個新任許都令只是代人受過。孔融一聽,果然陰冷地掃了滿寵一眼:“先是拷打楊太尉,又割趙議郎的舌,你這頭夜梟還真當自己是許都之王啊!”

“孔少府,你誤會了。我們發現趙彥時,他已是如此,不是伯寧所爲。”徐幹爲滿寵辯解道。

“你是說他是自己把舌頭割掉,手指切掉,然後在大街上閒逛,直到被你們湊巧地撿到嘍?”孔融諷刺地反問道。

滿寵保持着沉默,他已經明白郭嘉的用意。郭嘉知道拘捕趙彥困難重重,會惹起強烈反彈,所以故意讓他與徐幹一起負責。這樣一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雒陽系的怒火只會傾瀉到他身上,讓徐幹保持清白令名。

若換做旁人,定會埋怨郭嘉厚此薄彼,但滿寵不會。他在雒陽羣臣那邊,早已視如妖魔,也不多這一次的罵名。郭嘉很瞭解他,知道他根本不是爲虛名所困之人。

徐幹見孔融情緒又開始激動起來,便把董妃的靈位遞了過去:“這是我們在他身上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