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也是呢。亂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得快。”唐姬輕輕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劉平還是說她自己。

劉平風捲殘雲吃了個乾淨,剛打了一個飽嗝,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銀鈴聲。唐姬把燈籠塞到他手裡,叮囑道:“記住,把頭低下去。”

劉平“嗯”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他小時候讀書,最痛恨“十常侍”之類,常常跟司馬懿感嘆說宦閹誤國,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斂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劉平彎着腰,低着頭,舉着燈籠走在前頭。兩人出了門,門口早有一輛前狹後圓的鸞車等在那裡,車蓋上系下十二道銀色鸞鈴,還有兩席猩紅氈毯鋪在座位兩側——看來天子給這位嫂子的待遇着實不錯。

唐姬走到車前,衝劉平丟了一個眼色。劉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讓她踩着登上車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車蓋的撐杆,右足輕點,縱身跳上車去,劉平的背部並沒吃多少力。劉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凜然。看不出這位嬌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動居然如此迅捷。

鸞車一路銀鈴響動,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兩側讓去。唐姬端坐車上,平視前方。劉平在她身後半蹲着,只能一手把住車體,一手提着燈籠,生怕燙着她。

藉着黑暗中的這一團燭光,他注視着唐姬隨着車子搖擺的纖弱身子,像是在風中飄搖的芝蘭,不禁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位顛沛流離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旋渦中來,來做這種隨時可能掉腦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將要看到那位素未謀面的兄弟,劉平覺得他和他周圍的人真是充滿了謎團。

鸞車開到許都東側宣陽門的時候,恰好城牆上的刁斗“鐺鐺”地響了三聲,已到城禁之時。城門司馬看到鸞車開過來,知道是弘農王妃回來了,連盤問都不盤問,直接推開了半扇大門,讓開大道。鸞車正要往裡進,忽然從森森的通道里衝出來數十名騎兵,與鸞車恰好在狹窄的城門洞中狹路相逢。

唐姬和劉平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鸞車車伕直起身子,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攔王妃車駕!”

爲首的那名騎士腰懸長劍,沉着臉,高舉手中虎符,高聲道:“奉司空府軍急令,擋道者格殺勿論!”

唐姬一聽不是衝他們來的,便放下心來。可這傢伙明知是王妃車駕,還如此倨傲,這讓唐姬也有些不快。她從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請問前面說話的,是鄧展將軍麼?”

帶頭的騎士過來,這人三十多歲,瘦臉高顴,細長的雙目擠向額頭,一臉天生怒相。他聽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務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請王妃恕罪。”

唐姬肅禮道:“妾剛祭掃弘農王祠回返,不知竟衝撞了將軍行伍。”

鄧展平日連皇室都不大放在眼裡,更不會在意這個王妃,不過畢竟尊卑有別,她如今先讓了一步,鄧展也不好繼續擺出跋扈的姿態。他掃了一眼鸞車上的車伕與小黃門,抱拳一晃:“是鄧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徵辟的官員在半路遇着賊害,我們接了當地行文,前往接應,不敢耽誤。”

唐姬心裡瞭如明鏡,知道楊俊遇襲的消息終於傳入許都了,便頷首道:“既然如此,還是救人要緊。將軍先請。”她吩咐車伕把馬車倒出門洞,閃在一旁。鄧展率領那一批騎兵匆匆離去。

劉平從始至終都低着頭,可鄧展臨走前那看似隨意的一瞥,卻讓他冷汗肆流,後背一陣冰涼。他當過獵人,那種視線,是屬於極度危險的肉食動物。唐姬小聲道:“他是曹純麾下的騎部曲將,隸屬虎豹騎,武藝非比尋常。”

鄧展的隊伍完全離開以後,鸞車才繼續進城。所幸接下來的路上,沒有人再爲難他們。

許都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軍事要塞,身披甲冑的士兵隨處可見。青色的城牆很是高大,寬闊街道兩旁開張的店鋪卻很少,房屋之間的空地擱滿了守城器械和柴薪,彷彿敵人隨時都會攻城。宵禁即將開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駐足停留。

比起雒陽與長安的規模,許都的皇城要小許多,簡單地分成三層結構,方圓不過三裡,禁中更是隻有一里見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國家艱難,天子應厲行節儉,以爲羣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還都故城的時候再修葺不遲。

鸞車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內城宮門,唐姬對車伕道:“我要先去覲見陛下,再回去休息。”於是馬車轉了個彎,直奔皇城而去。宮門司馬看到唐姬的車這麼晚還要入禁中,都有些詫異。不過唐姬說是去見伏後,又出示了竹籍,司馬略一查問,也便放行了。

入宮之後,一路冷冷清清,四周無燈無火,只有一隊衛兵靠在殿門懶散地閒聊。唐姬輕聲喟嘆道:“縱然是少帝之時,宿衛也未曾輕疏到這種地步。”

省內乃是君王平居燕處之地,如果是漢室威儀還在的時候,別說一個王妃,就是當朝重臣,乘夜入宮也是極困難的事,非詔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籬下,所居之處又只是臨時改建的小宮城,從上到下都因陋就簡,全沒了當年莊重。

唐姬的鸞車一直開到禁中掖門前,一個老邁的中黃門等候在那裡。唐姬跳下車問道:“張宇,陛下可曾安歇了麼?”那個被叫做張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后剛伺候陛下服過藥,如今還算安穩。”唐姬雙肩微垂,像是長長鬆了一口氣。老宦官道:“陛下說想向您問詢祭兄之事,只是行動不便,特許您入寢殿問安。”

“那可太好了,我給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長的夜息香,回頭熏熏殿內,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劉平,劉平早在手裡捧着幾封散發着清香的植物枝葉。

宮中用度一向短絀,當初在雒陽時,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尋找吃食。即便現在到了許都,宮中諸人還是要時常出去採集,才能勉堪賙濟日用。王妃拜訪皇后時帶草藥,聽來心酸,可也實屬平常之事。

劉平心中暗想,聽起來他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劉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趨。省中極小,很快兩人便走到寢殿前。只見殿內尚有燈火搖曳,門口候着幾個小宦官與侍女。張宇想攔住劉平,不料唐姬身子略側,剛好擋住他的視線,劉平一腳便踏入殿門。

張宇眉頭一皺,大喝道:“大膽!你是哪家的黃門,怎麼如此不懂規矩!”劉平有些驚慌,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殿內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是我那唐姐姐麼?快進來罷。”女聲稚嫩,卻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唐姬道:“聽聞陛下龍體欠安,我特意帶來一些草藥。”女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你的小黃門一起呈進來吧。張宇,你不必在這裡值夜了。”

老宦官聞言,漲紅了臉,諾諾退開,還不忘狠狠瞪了劉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宮裡的規矩,全亂了。”

唐姬和懷抱草藥的劉平一進寢殿,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劉平皺了皺眉頭,把那一捆夜息香擱到香爐旁,把腰直了起來。這一路上他爲了防止別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僂着身子,弄得腰痠背疼。

這寢殿陳設頗爲樸素,細樑低檐,素紗薄板,尚不及尋常郡守之家。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几,上面擱着一盞銅製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着爲數不多的幾本卷帙。一扇繪有龍鳳的亮漆竹屏風立在當中,將整個房間隔成了兩半,算是這殿中——也許稱之爲屋中更爲恰當——最爲貴重之物。屏風的另外一側,燭光閃閃,似有人影閃動。

轉過屏風,最先進入劉平視線的,是一個跪在牀邊的女人。這個女人看起來比唐姬要年輕得多,擁有一雙嫵媚而充滿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極黑極亮,尖頜圓額,雲鬢高挽。一支金色步搖斜插在髮髻中,看似信手爲之,卻襯得她那張未施粉黛的玉容豔光四射。她僅僅只是安靜地跪坐在那裡,就已經給人以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位,大概就是皇后伏壽吧,劉平心想,同時心臟怦怦直跳。這女人無須言語,只那兩道淡淡的娥眉略擡半分,那與生俱來的豔麗便會讓人窒息。劉平勉強把視線從伏後身上挪開,轉移到她身旁的牀上。

牀頭擱着一碗滿滿的黑褐色藥汁,還熱氣騰騰。一雙纖細素手搭在錦被之上,錦被裡正熟睡着一人。

劉平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真的是太像了。

雖然楊彪和唐姬都曾有過類似的感嘆,但當劉平自己親眼看到這位傳說中的天子、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孿生兄弟時,仍舊忍不住瞠目結舌。

兩個人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臉型,就連略微左斜的嘴脣和那兩撇弔起的眉毛都毫無二致,簡直像是在照着一面銅鏡。

可若是仔細觀察,兩者還是有所不同。躺在牀上的劉協更顯得清瘦些,臉頰兩側深深地凹下去,蒼白而枯槁,弱不禁風。劉平是在河內山野里長大的,皮膚粗糲,卻洋溢着健康的活力。

伏後望着身穿宦官服的劉平,兩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時間竟失了神。只有劉協依然沉睡着,似乎沒覺察到屋子裡多出兩個人來。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劉平在心裡默唸,感覺到鮮血在體內沸騰,來自於血緣的神秘聯繫在躍動着。這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楊俊之子的身份,忘記了過去十八年來在溫縣的生活,忘記了過去一天一夜所經歷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