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荀彧似乎沒注意曹仁的眼神變化,他指了指衛戍部隊:“天子受驚,不利刀兵,勞煩將軍了。”

曹仁點點頭,揮了揮手裡的馬鞭:“收鞘。”千餘名身穿黑甲的士兵同時“唰”地把佩刀收入鞘中,動作整齊劃一,乾淨利落。

軍陣無聲地裂成兩半,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種場面,讓種輯的臉色不算太好看。他讓部下圍住天子,在兩側曹軍的注目下徐徐前行。一直到皇帝順利進入尚書檯,種輯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荀彧看到他謹小慎微的樣子,覺得實在有些滑稽。

曹仁並沒有待太久,這麼多兵甲環伺在天子四周,難免會有謀逆之嫌。等到種輯的宿衛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曹仁便告辭荀彧,率軍回營。黑甲如潮,很快便退得乾乾淨淨。

在尚書檯內,等到皇帝被安頓好了以後,荀彧向伏後問起究竟。伏後說,今夜唐姬帶了夜息草進獻陛下,不慎打翻香爐,引燃帷帳。唐姬的隨侍小黃門拼了性命護送三人出寢殿,自己卻被燒死在裡面。

荀彧沒對這個說法表現出任何疑問,他請天子與皇后在尚書檯暫且安歇,然後匆匆離開,指揮宮人繼續滅火。唐姬礙於身份,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天子與皇后。沒人接近這對尊貴的夫婦,只有中黃門張宇守在尚書檯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發着牢騷。

大火燒了足足一宿才被撲滅,寢殿和周圍的一座偏殿幾乎被燒成了白地。在寢殿的廢墟里,人們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體,想必就是那位捨生取義的小黃門。

等到了天明之後,劉協在伏後的攙扶下走出尚書檯,朝着已化爲廢墟的寢殿方向望去,默不做聲。

伏後的這一條計策可謂決絕之至:爲了徹底掩蓋,她索性一把火點燃了寢殿,焚燬了身穿宦服的劉協屍身——她爲防止別人看出破綻,甚至親自揮刀爲劉協的屍體去勢。劉平有些瞠目結舌,他可沒想到她竟然做到了這種地步。

於是,這一位九五之尊,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大火之中。漢室二十餘帝,從未有人像他這般死得如此淒涼,如此不爲人知。在劉協短短的十八年人生裡,他從一個諸侯手裡流轉到另外一個諸侯手裡,憂愁悽苦,從未有一刻體驗過威加海內的威儀,從未有一刻快樂過。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目送着大漢王朝逐漸步向衰亡。在劉協身後,休說配享太廟,就連諡號也沒資格得到,因爲他還“活着”,死去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

劉平望着廢墟上嫋嫋升起的餘煙,不知那算不算是兄弟不願離去的魂魄。他默默地念誦着安魂的經文,這是溫縣的和尚教給他的,據說可以讓死者安息。這些自稱佛門的信徒,他們的經文拗口古怪,卻包含着使人心境平和的力量。

“哥哥,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他想,對未來充滿了憂慮和茫然。

伏後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陛下,外面風寒,快快進屋。今日要覲見的臣子,可不少呢。”她語氣溫婉,卻暗藏着許多意義。

念罷一段經文,劉平擡起頭,略微擡高聲音:“扶朕回屋。”從這一刻,“楊平”與“劉平”也隨着劉協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劉協”。

與此同時,荀彧正站在寢殿廢墟之上,指揮着一羣人搬開瓦礫,搜尋遺物。按說這不該是尚書令要做的事,但荀彧認爲禁中起火,干係重大,必須要親臨才能放心。種輯則拿着一本簿子,清點着宮人的人數。那個小黃門的遺骸就擺在旁邊,被一塊白布覆蓋着。

這時,一個人踏着瓦礫走了過來,他的腳步很穩很輕,如同一條草蛇遊過殘垣斷壁,窸窸窣窣。當他快接近的時候,種輯才驟然發覺,面色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低聲罵了一句,然後擡起臉,笑意盈盈。

“滿大人,怎麼您也來了?”

來的人瘦瘦高高,面色蠟黃,一臉的皺紋層層疊疊,幾乎把五官都淹沒。他叫滿寵,字伯寧,現任許都令,掌管着許都城內的治安。

雒陽舊臣們並不畏懼在朝堂上與曹黨抗爭,卻偏偏對這個男子噤若寒蟬。四年以來,他就像是盤旋在許都上空的一隻夜梟,這座城市什麼動靜都逃不過他的雙眼,讓雒陽舊臣們在暗中吃盡了苦頭。

滿寵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種輯的表情變化,他拱了拱手,把視線投到那具小黃門的屍體上。

“他就是那個爲了拯救陛下而死的宦官?”

“是的。”種輯儘量簡短地回答。

滿寵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掀開白布的一角,裡面露出一截已經焦黑的胳膊。種輯周圍的宮人紛紛把頭偏過去,滿寵卻面不改色,用力一拽,把白布全扯下來,從屍體上颳起一片紛紛揚揚的灰黑屍粉。

整具焦炭般的屍體就這麼暴露出來,安靜地躺在地上,兩個空洞的眼窩望着天空,緊閉的下頜似乎在訴說着什麼。滿寵伸出右手去,在死者的軀體上緩緩摩挲,還不時捏起一些粉末送到鼻下嗅嗅。種輯忍不住道:“滿大人,死者爲大,何況還是位危身奉主的忠臣,何必如此。”

種輯並不知道昨晚宮內的情形,但他直覺地意識到火災背後必然隱藏着什麼,不能讓滿寵和這具屍體接觸太多。滿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昨晚具體情形是如何的?”

禁宮雖不是滿寵的職責範圍,但他有權過問。種輯爲了把他的注意力從屍體上挪開,只得開口把起火的過程講述了一遍。

他的描述,是從伏後那裡聽來的,與荀彧所知並無二致。滿寵對這個故事聽得很仔細,還問了幾個問題,甚至沒有放過任何小細節。

“這麼說來。昨天晚上,種校尉您的部屬並沒有在宮中宿衛,而是在宮外駐屯,一直到火災發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宮。”

“是的。”

“可您當夜不是輪值嗎?主官宿衛,部屬卻留在宮外,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滿寵的疑問讓種輯停頓了一下。事實上,讓他把宿衛派去宮外是來自於伏後的命令,她要求儘量拖延時間,他不知原因,但仍舊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命令。這是絕不能讓滿寵知道的。

“因爲宮內狹窄,人多則亂。陛下最近龍體欠安,喜歡清靜一些。”種輯解釋道,然後在心裡飛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麼漏洞。

好在滿寵沒有對這個細節窮追猛打,道了聲“辛苦”,然後直起身子,朝着荀彧的方向走去。種輯望着他的背影,鬆了一口氣,連忙命令手下把屍體擡走,以免又橫生什麼枝節。

荀彧正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臉上沾着點點黑跡與灰絮,眼角還帶着疲憊之色。不時有人呈上從瓦礫裡翻撿出來的紙片、竹簡,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得殘缺不全,但只有荀彧親自過目後確認沒用,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讓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燼,其中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從舊都轉運來的內檔,這讓荀彧很是痛心。

滿寵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寧,你來了。”荀彧點點頭,對於滿寵這個人,他很尊重,但談不上喜歡。兩個人並肩而立,面對着廢墟沉默不語。

“你怎麼看這場火?”荀彧問道,隨手揉了揉太陽穴。

“宮裡的解釋,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滿寵面無表情地說。

【2】

聽到滿寵的話,荀彧並未露出什麼驚異表情,只是默默地揮動一下袍袖,讓周圍的侍從都站開。滿寵沒有囉嗦,直接切入了主題:“若這個小宦官是被活活燒死,死前必然被濃煙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屍體的嘴應該是張開的。何況他四肢攤開,與被燒死的活人四肢蜷縮大不相同。這隻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死後才被放置在寢殿內。”

荀彧慢慢捋着鬍鬚:“伯寧你倒真是觀察入微。”

“我親自試過。”滿寵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歡這個話題,很快就回到正題:“我剛纔還檢查了死者的胯下,什麼都沒有摸到,切得乾乾淨淨——事實上,依宮裡的規矩,宦官只須除去陽鋒,卻不必連兩枚腎囊也切掉。”

聽到這裡,荀彧終於有些動容。

“死者絕不是唐姬的侍從,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應該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會不惜在寢殿點起一把火,毀屍滅跡——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陛下大費周章把他弄進宮後弄死的用意爲何。”滿寵難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總之,這場火背後,一定隱藏着什麼東西。”

荀彧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滿寵的話很正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疑問,可他並不喜歡這種把天子當做敵手的感覺。作爲曹公最信賴的幕僚和朝廷的尚書令,他始終被這種矛盾困擾着。

“我需要覲見陛下,爲禁中失火請罪。”滿寵說。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傢伙的目的絕非如此。他雙肩微微沉了沉,喟嘆一聲:“好罷,你隨我去,別亂說話。”

按照儀制,滿寵只是個秩千石的縣令,若無詔見,是不能單獨覲見天子的。須有尚書令這種等級的官員帶領,方纔名正言順。即便是在漢室衰微如是的許都,這些規矩還是被一絲不苟地執行着,彷彿皇家最後一塊維持尊嚴的帷幕。

他們兩個人告別了種輯,朝着尚書檯走去。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朝廷官員遠遠地被宿衛軍擋在外圍,卻不敢離開,一個個肅立在原地,交頭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這些官員都惶恐地趕到宮城前,來表達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