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臣趁亂奪馬而逃,只怕早與我兄長同死。陛下問臣感覺若何,臣只能回答:有如利刃加身,萬箭穿心。”
他們說的,正是幾年前那場宛城驚變。當時曹丕也隨行在側,僥倖逃脫。
劉協僵硬地笑了笑:“殺你兄長之人,適才就在司空府外,替你父親破解了大危難,成了大功臣。你當如何處之?”
曹丕一怔:“陛下說的是……張繡?”劉協點點頭。曹丕拳頭陡然攥緊,隨即又放了下去:“父親曾有囑咐,外事自有荀先生處置,國家之事,我一個小孩子不宜置喙。”
劉協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伏壽在一旁笑道:“不愧是大族子弟,談吐得法。”曹丕得了稱讚,露出欣喜神色,努力把胸膛挺得更直了些。曹植在一旁打了個呵欠,扯着曹丕袖子:“哥哥,咱們不是去偷酒喝麼?”曹丕瞪了他一眼,忽然旁邊傳來“嘩啦”一聲,衆人去看,卻是曹彰耐不住,先偷偷翻牆出去,中途跌下來了。
曹丕連忙躬身道:“吾弟失儀,請陛下恕罪。”劉協已經失去了繼續談話的興趣,揮揮手,讓他們自己去玩。曹丕擡起頭,一直目送着他們離開,這才轉過身去,衝曹彰大吼起來。
告別了曹家三兄弟,劉協回到“寢殿”。冷壽光將牀鋪鋪好,檢查了一下爐子中的火炭,倒退着離開屋子,把門掩好。
伏壽服侍劉協脫下袍子,然後坐在銅鏡前散開雲鬢,把裹得嚴嚴實實的皇后衣裝一一解開,露出裡面的綵鳳心衣。光潔的裸背一下子袒露在劉協面前,屋子裡彷彿亮了幾分。兩條鉤肩慵懶地斜搭在她圓潤的肩頭,隨時可能滑落。
伏壽在銅鏡裡看到劉協木然盯着自己的裸背,不由得面色有些緋紅。她轉念間忽然想起什麼事情,回頭笑道:“陛下,你可覺得那曹家老大剛纔有什麼異樣?”
劉協道:“是有些奇怪,別人都會極力避免與我對視,可他卻似乎一直想擡起頭來。小孩子的好奇心?”伏壽抿嘴笑道:“他已經不算是小孩子了。何況他看的可不是陛下,而是臣妾啊。”
劉協一怔,旋即想到,其實伏壽年紀也不大,只比曹丕大個五六歲而已。這年紀的男孩子,對年長的女性懷有憧憬倒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這孩子連皇后都敢流露傾慕,膽識倒是不輸乃父。
“到底是上過沙場的,與他的兩個兄弟大不一樣。”劉協正想間,伏壽微微低下頭,玉脣輕輕把蠟燭吹熄,柔聲道:“陛下,可以就寢了。”
兩個人從榻的兩側鑽進被子,被子裡已經被細心的冷壽光擱了兩方溫石,所以一點兒也不冷。伏壽朝劉協的方向挪了挪,把頭貼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一條頎長的腿有意無意地搭在他的雙腿之間,綿軟滾燙的身子自然而然也靠了過來。
這一次兩人之間再無間隙,劉協可以充分感受到女性肌膚的滑嫩與柔膩。白日裡那位端莊賢淑的皇后,此時卻如同一匹伏在暗處的母獸,蓄勢待發。劉協感覺嗓子有些發乾,正欲開口要討些水來,卻不防一對紅脣迎了上來,他下意識地要擡起手來擋住,指尖卻不小心陷入一大團豐腴之中,然後被微微彈起。
劉協自從來到許都之後,震驚、憂慮、恐懼、迷茫和沮喪接踵而來,整個人一直被極度壓抑着。此時這大膽的撩撥,在他緊繃的精神防線上彈開了小小的一個缺口。幾乎就在一瞬間,如泰山般的巨大壓力令堤壩崩塌,轉化成了狂暴的洪流肆意宣泄,把他與他懷中的女子裹挾在一起。
開始的時候,如羽化登仙般快樂。劉協感覺自己正握着一支如椽巨筆,在一張白潔綿軟的左伯紙上揮毫作畫。筆端蘸飽了濃墨,揮灑間汁液四濺,在光滑的紙面上留下斑斑印記。紙邊嬌羞地微微卷起,似要抗拒,卻被強勢地壓直鋪平,任憑長而堅硬的筆桿運轉自如,橫、撇、豎、捺、勾、回,每一畫的筆勢,都那麼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可就在酣暢淋漓的書寫中,卻有一粒微小的洇暈在慢慢擴大。這洇暈初時不起眼,卻逐漸洇透了整個紙面,將這一篇精彩絕倫的書法破壞無遺……
“不對!”
劉協一聲大喊,動作突然停了下來。眼神迷離的伏壽以爲已經到了時刻,香箋微翹,正欲迎接最後重重的收筆,可原本充實的身體卻霎時一空。她不由得悶悶地呢喃一聲,睜開迷離的雙眼,看到劉協正從自己的軀體滾下來,剛纔的狂野蕩然無存。
“陛下,怎麼了?”伏壽的聲音慵懶嫵媚,還帶着一絲不滿。
“不對,這不對。”劉協神經質地自言自語了兩句,忽然抓住伏壽赤裸的肩膀:“董承的計劃,是你們出賣給曹操的,對不對?”
伏壽沒料到在這個柔情蜜意的時刻,他居然問出這麼一個問題。她慢慢蜷曲起雙腿,嬌軀上浮起的酡紅仍未消退,可臉上的迷醉已經消失。
“陛下你爲何這麼說?”
“我早該想到!”劉協大聲道,“整個許都,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唐姬、楊彪和我父親,也許還有楊修。而恰恰是你們這幾個人,沒有參與到董承的計劃中來。這是巧合嗎?”
面對劉協突如其來的質疑,伏壽沒有急於回答,而是把粘在額頭的幾縷頭髮撩開。
劉協繼續說:“所有不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死了;所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活着!難怪你們一直瞞着董承,瞞着種輯,瞞着所有參與這一次行動的人。你和楊彪,一開始與董承根本就不是一路!”
“陛下你是何時發覺的呢?”伏壽冷冷地問道。她不再是剛纔那柔情萬種的嬌娃,恢復到了女策士的冰冷。
劉協同樣抱以冷笑:“就在剛纔!”
“就在你忙着佔有臣妾的‘剛纔’?”伏壽嘴角微翹,語帶諷刺。劉協尷尬地打了個磕絆,這才意識到兩個人還是裸裎相對,這樣的對話對於剛剛歡好的男女來說,未免太過古怪了。劉協拿起被子遮擋住伏壽,自己胡亂抓起龍袍圍在下身,站到了牀榻邊。
“我開始以爲,許都內忠於漢室的反曹勢力雖然弱小,但很團結。可我錯了!從寢殿大火之後,你一直操縱我來鼓勵董承起事,而你非但沒有任何配合,反而讓我遠離他的計劃。等到他發動計劃,你們就派遣楊修去向曹氏出賣——楊修,是你們刺向董承後背的那把刀!你們到底爲了什麼?就爲了爭權奪利?”
伏壽輕嘆一聲,把被子裹得再緊了一點點:“陛下你雖然性子軟弱,眼光倒是不差。同胞兄弟,果然都不是廢物。”
“這麼說你承認是你們出賣了董承?”
“是,但絕不是陛下你說的爭權奪利,”伏壽緊皺眉頭,“事情遠比你想象的複雜,我本來想稍後再向你解釋的。”
“哦,又有我所不知道的謀劃了。”劉協嘲弄地插嘴。
“董承必須死。他是漢室最危險的一個不安定因素。這個人太過自負,目空一切,除了他們那一小撮人誰都看不起。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輕佻莽撞的傢伙會把我們都帶入死地。”
“這也不能成爲你們出賣一位漢室忠臣的理由!”
伏壽猛然靠近劉協,咬牙切齒:“醒醒吧!這不是你一團和氣的河內,這是許都!你當漢室復興只是一場忠臣的遊戲嗎?這是一場戰爭!而且我們處於絕對的劣勢。沒辦法!只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我們必須無比謹慎地移動每一步棋,一次失着,就會萬劫不復。在這種沒有退路的戰爭裡,董承那愚蠢自負的忠誠,只會成爲負擔!”
劉協被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住了,張了張嘴,居然無法反駁。
“你知道楊家爲何要出賣董承麼?”伏壽喘息了一下,繼續說道,“雒陽系當初的首領,是楊彪楊大人。可是董承卻在暗中策謀,刻意把楊大人與袁紹的姻親關係與許都安危聯繫到一起,結果導致楊大人入獄,幾乎死在裡面,董承則堂而皇之地以雒陽系領袖而自居。爭權奪利的,到底是誰?”
“也許他是有別的用意。”
“是的,他有!董承復興漢室的法子,就是把他們那一撮人都拔擢上高位,密謀一次簡單的宮廷政變,一勞永逸。爲此,他不惜得罪以楊家爲首的世家大族。”
劉協啞口無言。他長在河內名門司馬家,對這些大族的實力知之甚詳。那些家族不顯山,不露水,但是根基卻極爲牢固與廣泛。若無當地名閥支持,別說縣丞郡守,就連一州刺史也未必坐得長久。
“就連曹操、袁紹,都要極力拉攏這些世家。董承卻愚蠢到同時得罪了曹氏與大族,想靠幾個精英來逆轉局面。把漢室綁在他的馬車上,早晚是傾覆之局!”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坐視他們被曹氏誅滅啊。你剛纔也說了,漢室太弱小了,需要每一點細微的力量。董承積攢下來的勢力,難道不可惜?”
伏壽的臉上浮現出堅毅的神色:“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必須切除不穩的肌瘤,把姿態放得極低。有董承的漢室,既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扳倒曹操,又容易招惹曹家的警惕,就像是一條破船,偏要高懸紅燈去闖強軍的水寨。這一次事敗,漢室明面上的勢力一掃而光,曹操纔會覺得我們根本不配做威脅,以退爲進,我們纔有空間扳回局面。潛龍在淵,騰必九天,這道理陛下你該知道。”
劉協搖搖頭,他承認伏壽說的有道理,可他還是無法接受這些殘酷的法則。
“這個皇帝我當不來,對不起。我沒辦法和你們一樣,把人當成棋子一樣隨意捨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