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唐姬不再理睬他,轉身去看董妃的狀況。孕婦的情況非常糟糕,血崩愈發嚴重,整個牀榻已被污損成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董妃的臉色因爲失血過多而急遽變得蒼白,整個人幾乎陷入昏迷。

她本該擁有美好的人生,享盡榮華富貴,享受丈夫的寵愛,說不定還可以母憑子貴,成爲一代太后。可現在的她只能躺在牀上,孤獨而痛苦地等待着死亡的降臨。她的周圍都是宣誓要效忠漢室的臣子,卻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就這樣放任她與自己的孩子死去。

董妃四肢忽然抽搐了一下,她的右手向半空中伸去,彷彿要抓住什麼。她的嘴脣微微翕張,似有遺言要說,唐姬急忙俯身側耳去聽,卻發現那孱弱已極的聲音,竟是一首歌謠: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昇,貴人西來……西來……”

聲音漸漸變弱,直至不可聞。唐姬站起身來,平靜地對孫禮道:“你們的任務完成了,都給我滾出去。”

孫禮上前探了探董妃的鼻息,深深鞠了一躬,把鐵盔重新戴在頭上,帶着部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唐姬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在屋外停頓片刻,然後傳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突然意識到,那是他們在拖動王服的屍體,忍不住淚如泉涌。

【4】

荀彧從司空府一離開,就立刻到了許都衛,要聽取最新進展。他答應讓滿寵放手來幹,但心中始終不夠踏實。尤其是一想到皇帝剛纔對着賈詡的憤怒神情,讓荀彧內心深處生出一絲複雜的愧疚。他如此匆忙地趕來許都衛,未嘗不是爲了能用諸多瑣事壓抑住這種軟弱情緒。

“現在許都的情勢,已然平靖無虞。”

滿寵向荀彧一字一句地彙報,語調平常,甚至還帶着些許的遺憾。經歷了大半夜的折騰,他非但不疲憊,反而雙目神采奕奕,彷彿參加了一次酣暢淋漓的圍獵。昨夜的鉤心鬥角與殺戮,簡直就是滋養毒花的肥美養料。

“主事者呢?”荀彧最關心這個。

“種輯、吳碩、王服三人伏誅,車騎將軍下獄,協從人等或擒或殺,無一漏網。”

“董妃如何?”

滿寵難得地停頓了一下:“已死。”

荀彧呆了呆,語氣裡多了一分惱怒:“她是大漢天子的妃子,孕有龍種,你們怎麼敢……”

滿寵道:“是董承同謀王服,他意圖挾持皇妃潛逃,我軍追及將其擊斃。可惜皇妃受驚太大,以致崩漏過甚,藥石罔效。”聽到“罔效”二字,荀彧的右手微微抖動了一下。他盯着滿寵的雙眼道:“你確定這是一次意外?沒隱藏別的東西?”

“故弘農王劉辯之妻唐夫人可爲證人。她目擊到了一切。”

荀彧重新坐了回去。他對於滿寵的話將信將疑,但又無可奈何。無論是朝職還是幕職,荀彧都是滿寵的上級。可荀彧知道,滿寵真正的主官,是在一個叫做靖安曹的地方,而這個曹與其他曹不同,最高長官不叫曹掾,而叫做軍師祭酒。

整個曹營,只有一位軍師祭酒,名叫郭嘉。

滿寵把整理得一絲不亂的竹簡推到荀彧面前:“叛亂者的供詞已全部做好了,請荀令君過目。”

許都衛負責的是許都的治安,但沒有審判的權力。這種涉及高層叛亂的事情,應該都歸尚書檯來管。在荀彧看來,這無異於要尚書檯給許都衛擦屁股。可以想象,次日上朝以後,這個消息將會引發多麼大的震撼。光是整治雒陽系舊臣,就要花一番手腳,哪些需要趁機處理掉,哪些可以爭取到曹公這邊來,都要花心思去琢磨,更不要說還有孔融那個囉嗦的老傢伙。

這些事情不難,只是煩。真正難的是董承的處置,稍有不慎,便會被周圍虎視眈眈的諸侯們拿住把柄,打起清君側的旗號,政治上便會很被動。

滿寵似乎看出了荀彧的爲難,他把其中的一份薄薄帛書又朝前推了推,動作儘可能地輕柔,似乎不太願意沾手:“這是專門錄下的車騎將軍供詞,是楊修親自執筆。在下以爲,審董一案,非此人不足爲荀令君您分憂。”

這已經不能夠算是暗示了。荀彧意外地看了滿寵一眼:“看不出你們已經和解了,他不記恨你了?”

“外舉不避仇。”滿寵簡單地回答。

憑藉楊彪之子的身份,楊修主審可以最大限度地消弭雒陽系的不滿。這確實是一個絕妙的安排。

但荀彧知道,這背後的事情絕沒那麼簡單。楊家甘願與仇敵聯手,也要置董承於死地,這其中動機,可堪玩味。究竟楊家是爲了重奪雒陽系主導地位,還是已經接受了現實,推出家中年輕才俊來示好於曹公,以保全家族。這些因果糾葛,需要細細揣摩,方能品出其中味道。

荀彧驀然想起一個說法。當初楊彪入獄被滿寵嚴刑拷打之事,有風傳是董承在暗中舉發的緣故。想到這裡,荀彧盯着滿寵,似乎想從這個人的滿臉麻點中看出些許端倪。這時候荀彧才意識到,許都有許多條隱藏於案几之下的涌流,並不流經尚書檯這種高高在上的地方。

“主審之人,陛下自會欽點。”荀彧不輕不重地點了一句。滿寵聽到“陛下”二字,好奇地問道:“聽說陛下對此事很憤怒?”荀彧點點頭,天子龍涎賜老臣,這破天荒的事還不知史書上會怎麼記錄。

滿寵歪了歪頭,上下臼齒輕輕磨動了一下:“以陛下的脾性,倒是少有的失態。”

“這事也怪難爲陛下的。”

荀彧不願意就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下去,因爲那勢必會牽扯出立場問題,讓他的矛盾感加劇。荀彧把寬大的袍袖舒展開來,舉臂在半空拂了兩下,表示自己要走了。許都衛這裡的空氣實在太陰冷了,只待了一陣子他便覺得骨頭裡都掛了霜。

這時滿寵又請示了最後一個問題:“楊俊故意誘使我軍轉向汝南,他參與叛亂一事,無可置疑。當如何處置?”

對了,還有這個人呢。荀彧沉思片刻:“暫時先不動他——許都昨夜的血,已經流得足夠多了。”

“還請荀令君詳爲示下。”滿寵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

“他兒子楊平身死一事,我看不出在董承的計劃裡有任何用處。他如此安排,必然另有圖謀——伯寧,你早就知道答案,又何必問我?莫非許都衛以爲,我之才器不堪爲曹公效命麼?”

這一句話聲音不大,卻重逾千斤,顯然荀彧對這個試探很不滿。滿寵連忙低下頭去,口稱不敢。這位尚書令平日裡溫潤如玉,偶爾露出崢嶸來,竟是青鋒直進,楯不能當。即便心志堅定如滿寵,一瞬間也被這溫玉所化的鋒銳所刺穿。

“這些供詞我會派人來取走,屆時自有廟堂殿議,伯寧你就安心整頓許都城就是。”荀彧冷冷說完,整了整扭曲的綬帶,邁步離開。當走到門口時,荀彧忽然又想起來什麼,回頭問道:“張繡入城這件事,是你的主意,還是郭祭酒的設計?”

“是賈詡賈大人。”滿寵唸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面部肌肉罕有地抖動了一下。荀彧不知道這是一種尊敬、畏懼還是兩者兼有。

第六章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

【1】

荀彧步出許都衛的同時,劉協剛剛步入司空府的後院。

此時的天子有些魂不守舍。董承敗亡得如此乾淨利落,實在大出他的意料;而賈詡那副無恥嘴臉,更令劉協感到憤怒。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行將溺水的人,眼看有一隻手伸下來把他拉上船,突然又被踹入水中。

在荀彧離開以後,劉協指派冷壽光去找滿寵,很快就拿到了董承叛亂的詳細記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許都衛就完成了這厚厚的一摞報告,說明他們早有了準備。讀完報告,劉協不得不承認,在滿寵與賈詡的聯手之下,董承的計劃破綻百出,從一開始就沒有成功的可能。

讓劉協意外的是,在報告裡他看到了楊修的名字。父親楊彪親自把天子送進許都,然後兒子楊修把天子忠臣的陰謀粉碎,這是一對多麼奇怪的父子。

更令他震驚的是,董妃居然就這樣香消玉殞了。他與這女子其實毫無感情,但一想到無辜的她成爲董承的陪葬,帶着自己兄長的血肉悽慘死去,還是忍不住悲慼萬分。

想到這裡,劉協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不是真正的劉協,不擅長應對這種血雨腥風的政治鬥爭,總是下意識要去逃避。所以當他知道董承即將發動政變時,內心深處對於有人替他承擔這些艱鉅冷酷的責任而鬆了一口氣。現在董承沒了,他必須自己面對這個難題——這大概纔是劉協憤怒的根源。

伏壽一直陪在劉協身旁,用手臂攙着劉協,十指緊扣。他們走過環門,這時從走廊的對面傳來幾聲孩童的呼喊,曹丕、曹彰與曹植三個人一路打鬧着走過來。

“陛下回宮,閒人退避。”在前頭領路的冷壽光大聲喊道。三個小孩子都停下腳步,曹丕拽了拽曹彰與曹植的衣角,低着頭退到一側。劉協走過他們,微微側頭,忽然發現曹丕正偷偷擡起頭望着他,眼神裡充滿了奇異的光芒。

“我記得你還有個兄長,幾年前去世了吧?”劉協忽然問。

曹丕沒料到天子會主動和他講話,眼神裡的異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他年紀不符的沉鬱。

“蒙陛下垂詢。臣兄長沒於宛城。”

“感覺如何?”劉協問。在一旁的伏壽有些驚訝,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主動與外臣說話。

曹丕對這個問題有些憤怒,他昂起頭來,聲調提高了幾分:“臣時年十歲,也在軍中,親見亂軍爭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