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大家夥兒一腔熱情,都打算報效朝廷,幹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說到這裡,淳于瓊身體探前,神秘兮兮地說:“——看看如今,兩個校尉大打出手,天子反而沒人答理。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奇妙。”
劉平心中一動,這個傢伙似乎話裡有話。
“這麼說,你對此也有不滿?”劉平試探着問道。
“不滿?哈哈哈哈,陛下你錯了,我高興得很!”淳于瓊大笑起來,“我這個人,沒別的愛好,唯獨喜歡亂。世道越亂,越合我胃口。陛下你知道爲什麼嗎?”
他看劉平沒有猜測的意思,便撓了撓自己的大鼻子,自顧答道:“因爲天道有常,所有的事情都能預測到,實在太無趣了;只有當天道紊亂,誰也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纔會誕生出無限的可能性。光是想,就讓人覺得激動。”
劉平啞口無言,居然有這樣的變態存在。他開始明白了,袁紹和蜚先生派淳于瓊來守烏巢,一方面是讓他來看住天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希望讓天子拴住他。把這麼一個無法預測的傢伙放入戰場,那才真的是個大大的變數。而在烏巢,只要他待在城裡就夠了。
彷彿爲劉平的心思做註解,淳于瓊又繼續道:“用不了多久,烏巢就會變成兩強相爭之地。我主動請纓來守烏巢,就是爲了置身這場大戰的中心旋渦,親眼見證,這是何等快意之事!”說完他又吞下一杯酒,臉上開始有酒意涌現。
劉平忍不住皺起眉頭叱道:“你身爲西園八校尉之一,就沒想過皇恩,沒想過百姓?莫非天下大亂你纔開心?”
淳于瓊打了個酒嗝,眼神開始有些朦朧:“忠義都是藉口,仁德無非矯飾。這天下本來就是由一羣混蛋開創的。這玩意不用傳承,每個人都可以無師自通。這種世道,與其裝腔作勢,不如痛痛快快不違本心地做人。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只好喝得醉一點,多多胡鬧,儘量讓自己開心點了。”
淳于瓊把身子後仰,這在天子面前是很失禮的行爲。劉平沒有糾正他,只是冷冷看着:“這麼說來,你根本是個懦夫。”
“懦夫?”淳于瓊歪着臉,努力揣摩着這個詞的含義,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臉。
“不錯!無所適從,於是自暴自棄;舍大道而營小利,難道不是懦夫所爲?相比之下,孔少府所作所爲,可是強出太多了。”
聽到潛龍觀起火的消息,劉平立刻知道,這是孔融的反擊。這個老人無兵無將,還因爲囉唆而被人看不起,他卻用自己僅有的力量做出了表率。這讓原來對他不屑一顧的劉平深感慚愧。
其實劉平應該與淳于瓊虛與委蛇,一杯一杯地把他灌醉,這樣自己纔有可乘之機。可劉平聽到這人發出如此言論,實在是按捺不住火氣。淳于瓊有些惱怒地拍了下桌子,兩隻眼睛瞪圓,似要把劉平一口吃下去。劉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兩個人之間的衝突一觸即發。
末了淳于瓊鬆開拳頭,把身子慢慢靠回去,又斟滿一杯酒。這次他也不敬天子,自己一口喝光。
劉平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變得心浮氣躁,大概是大戰將至、心中忐忑不安的緣故吧。
這時鄧展走過來:“陛下,時間到了。”劉平重重把酒杯放下,冷哼一聲,起身離開。淳于瓊一個人興致勃勃地自斟自飲,連頭都懶得擡。
“當初你在他麾下時,他就是這麼一副嘴臉麼?”走在路上,劉平忍不住問鄧展。鄧展與淳于瓊當年的恩怨糾葛,他已聽說了。鄧展想了想,回答道:“那個人啊……從來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今天居然跟陛下您說了這麼多話,着實出乎我的意料。”
劉平愣了一下,旋即擺了擺頭。淳于瓊只是無關緊要的一個小角色,這時候犯不上爲他傷神。
此時他們正走在烏巢城中,道路兩旁到處都堆放着糧草與輜重。烏巢與其說是座城池,倒不如說是一個大號的土圍子,除了四面夯土高牆以外,基本沒什麼防禦工事。從河北轉運過來的大量補給都雜亂地堆積在這裡,彼此之間也沒有挖防火壕溝。萬一真有人潛入城中投下火把,很容易便會燒成一片。
鄧展把劉平送到烏巢西側城牆的底端,停住了腳步。接下來劉平自己沿着鑿出來的臺階一步步攀上城牆頂端,來到一處向外凸出的拐角邊緣。這裡只插着一面角旗,有氣無力地耷拉在旗杆上,絲毫不爲夜風所動。劉平走過去,扶住旗杆,身子朝外探去,極力讓身子溶入黑暗。
過了一陣,劉平聽到一個如同風吹沙礫的聲音傳入耳朵,這聲音他許久不曾聽到了:
“陛下,在下徐福。”
劉平習慣性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儘管他什麼都看不到。徐福的聲音似乎又從另外一個方向飄來:“您果然是在烏巢。”
“不錯。曹公的救兵是不是快到了?”
“是。”
“很好,接下來的事情,你要記好。”劉平的聲音越來越低……
劉平與徐福重新接上頭,這其實要歸功於蜚先生。
蜚先生認爲曹操是個非常狡黠多疑的人,他不會輕信任何一條消息。許攸已經告訴他“天子在烏巢”,東山也刻意散佈了“天子在烏巢”的消息讓靖安曹聽到,但這還不足以讓曹操下定決心。他希望劉平通過漢室的渠道假意向曹營求救。這樣一來,三條不同來源傳來同一段情報,由不得曹操不信。
爲了不讓天子心懷忌憚,蜚先生還非常大度地允許劉平自由行動,給他充分的空間與徐福聯絡,周圍甚至幾十步內都沒有哨兵。事實上,劉平無論說什麼,蜚先生都不在乎。他的目的,只是讓曹軍知道天子確實在烏巢,就夠了。
今夜是劉平與徐福的第二次聯絡,也是最後一次。徐福將親眼確認劉平的安危,然後回報給奇襲部隊,曹軍纔會發起攻擊。對劉平來說,此時他終於掌握了一個優勢。蜚先生只知劉平會和郭嘉的使者接頭把自己身在烏巢的消息送出去,但他不知道,這個人是徐福——楊彪的忠僕,漢室的一把利劍。
劉平和徐福的談話結束得很快,然後劉平一個人走下城牆,神色如常。鄧展迎了上去:“如何?”劉平淡淡地指了指天:“人事已盡,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老天爺了。”
附近的草垛和圍牆附近幾條人影閃過。劉平知道,這都是東山派來監視自己的人。他佯作不知,向前走了兩步,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從陰影裡走出來。
“王越?”
“自從籍田一別,陛下依然康健如斯啊。”王越不跪不拜,聲音如刀。
劉平臉色有些僵硬。他可沒想到蜚先生會把王越放到他身邊來。有這個傢伙在,自己的計劃可要有些麻煩了。楊修給劉平講過王越和楊家的關係,但也表示這個人特立獨行,很難駕馭。劉平這時看到王越,一時也判斷不出他是站在哪一邊的,便保持着沉默。
“蜚先生說今夜風寒露重,請陛下早點回宮中休息。”王越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劉平看了他一眼,邁開大步,朝着烏巢城中心的府衙走去。王越忽然發現鄧展也緊緊跟在劉平身後,細一端詳,不由得大爲意外。
“你不是那個……”王越回憶了一下,“……跟王服比劍的曹家將軍麼?”
“不錯。”鄧展對他可是沒什麼好臉色。
“想不到你也投到這邊來了——哼,我弟弟的死你既然也有份兒,可不能就這麼算了。”王越眼神閃過一絲寒芒,握緊劍柄。他可不管這人如今是天子護衛還是曹家叛臣,只要有份殺王服的,除了唐姬以外統統都要死。
鄧展卻是波瀾不驚:“要報仇,也要過了今晚再說。”他轉身跟上劉平的步伐,把背部毫無防備地亮出來,似乎對王越的威脅毫不在意。
“也好,曹氏的血賬,今晚要還的可不少呢。”王越舔了舔嘴脣,意猶未盡地嘖了嘖嘴,也跟了上去。
就在這時,烏巢外圍的夜色之中,突然響起一聲夜梟啼哭。三人同時停步,擡頭望去,表情不一。這夜梟的啼聲不大,但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裡,卻是格外清楚。
張繡握緊了繮繩,表情僵硬,只有胯下的馬匹能感覺到主人的雙腿在微微顫抖。在他的面前,是一支三十餘人的袁軍小隊,爲首的隊長正一臉狐疑地盯着張繡和他身後的軍隊。
他們剛一走出溼地,就迎頭撞上了這支袁軍小隊。好在奇襲部隊事先都換了袁軍的服飾,不至於立刻暴露,但這次意外遭遇還是讓包括張繡在內的士兵緊張萬分。以他們的戰力,消滅這三十多人不成問題。問題是,只要有一個人及時發出警告,整個襲擊計劃就會告吹。
張繡正在心裡盤算該如何矇混過關,楊修忽然壓低嗓音說了一句:“交給我吧。”然後驅馬向前,朗聲道:“你們是哪部分的?”
隊長沒料到對方先發制人,先是一愣,隨即抱拳答道:“我們是高覽將軍麾下。”
“口令呢?”楊修嚴厲地問道。
隊長爲難地摘了頭盔:“下官剛從黎陽出發,還未入營交接口令。”
楊修冷冷道:“沒有口令,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曹軍細作?”隊長一聽大急:“我等確實不是,這裡有高覽將軍的令牌。”說完他急忙從懷裡拿出一塊憑信,楊修接過去,卻不還給他:“高覽將軍防區不在這一帶,你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此時隊長哪裡還顧得上質疑張繡,手忙腳亂地解釋道:“因爲軍情緊急,我們是連夜行軍,沒想到中途迷路了——絕不是曹軍的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