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年長者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我來問你,聽到劉表北上的消息。袁紹和曹操會如何想?”

“自然是袁喜曹憂。”

“錯!”年輕人一拍案几,露出得意,“他們誰也不會高興!對曹操而言,劉表在這時候背後插來一刀,情況惡劣到無以復加;而對袁紹來說,這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在官渡與曹操死鬥,劉表卻輕輕鬆鬆收割着空虛的荊北豫南,說不定還能拿下許都奪到天子。到那時候,他可真的是辛苦一場,卻爲他人作嫁衣裳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年長者也明悟了。

年輕人把扇子遙遙指向北方:“不錯。無論他們之前在布什麼局,這一下子都被孔融這個大大的‘意外’給破壞掉了。所以在劉表出兵的那一刻,無論袁紹還是曹操,他們都將別無選擇,只能速戰速決。我估計,官渡很快就會迎來一場倉促的大決戰。”

說完預測,年輕人把杯中水澆完以後,擱回到案几前,負手長長嘆息:“世人皆以爲孔融是個狂士,可誰能瞭解他的真正執著。縱然他知道勝算不大,還是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此。潛龍觀的大火,不能挽漢室於將傾,但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用心,真是我輩的楷模。”

“哦?你看誰勝誰負?”

年輕人搖搖頭:“無論袁、曹,對這場意外的決戰準備都不會充分,誰勝誰負,就得看誰掌握的變數更多一些。這就不是遠在荊州的我們所能預料的了。”

“這麼說你是看好劉州牧嘍?”

“不看好。汝南如今有滿寵鎮守,說明荀彧、郭嘉早有防備。天時究竟應在誰身上,還得看官渡的結果啊——”年輕人故意拖了個長腔,“——誰知道除了孔融以外,還有沒有另外一個變數呢?”

“你整天待在草廬裡不出來,這天下大勢說起來倒是一套套的嘛。”年長者揶揄道。

年輕人不以爲然地擺了擺羽扇,做了個逐客的手勢:“行了,不說了,我要去睡午覺了。明天你過來,我還有個三分之策跟你說說。”

第十二章一個結束的開始

此時月光早已完全被烏雲遮蔽,一片屍布般的陰森霧靄籠罩在溼地之上,好似幽冥世界入口的薄紗門簾。張繡伸出手臂在眼前慢慢揮起,動作輕柔,好似要把這層門簾掀開來,看看冥府究竟是什麼樣子。

手臂在半空停住,張繡瞪大了眼睛,拼命想看清周圍的一切,可目力所及只有深沉如墨的夜色。在張繡的四周,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人馬,偶爾能聽見甲冑鏗鏘的撞擊聲和馬蹄聲,還有低聲的嘆息。他徒勞地眺望了一陣,回過頭不耐煩地問道:“弄好了麼?”他身旁的楊修道:“弄好了”。

張繡、楊修身旁的地面,兩名士兵剛剛點起了一堆小火,四面用木盾隔擋,這樣可以確保不會被人從遠處發現。張繡迅速蹲下身子,就着火光從懷裡拿出一份地圖,抿着嘴脣認真審視,還不時用手指比量一下。楊修不時輕聲說幾句話,在地圖上指指點點。微弱的火光把兩個人的表情映得忽明忽暗。

對於一支潛行的軍隊來說,在一個無月的晚上夜半行軍是最危險的經歷。在一片不辨方向又無法舉火的黑暗中,他們隨時面臨着迷路的危險。

張繡此時身處的位置,是官渡與烏巢之間的一條小路。說是小路,其實只不過是星羅棋佈的溼地沼澤與密林山坳之間的一段模糊縫隙。早在數天之前,曹軍的細作已經開始在這條小路上進行標記。可這個工作還未完成,張繡就接到了出擊的命令。標記從曹營一直延伸到這裡,即告中斷。接下來的路,只能靠他自己的直覺、經驗以及運氣。

張繡終於大概有了個判斷,他收起地圖,用腳踩滅火堆,下達了命令:“諸隊集合,準備開拔。”林子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甚至還有幾聲坐騎的嘶鳴。這讓張繡有些緊張,如果附近有敵人的遊哨,恐怕現在已經暴露了。明明叫他們叼草銜枚,可總有人執行不到位。

“這裡距離烏巢還有點距離,袁軍應該不會設斥候。”楊修寬慰張繡。

張繡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今跟隨他來的不是西涼舊部,而是丹陽兵。這些人剛剛從許都趕到官渡不久,還都算是新兵,所以對他的命令反應有些遲緩,跟西涼騎兵令行禁止的風格差太多了。

對於自己被突然調離前線以及分派新軍這兩件事,張繡開始時充滿了警惕,認爲這是曹公故意排擠自己的手段。但當他接到司空府的一份密令之後,心中徹底釋然了。這封來自於曹操本人手書的命令很簡單,他讓張繡率領這支部隊,沿一條指定的小路離開官渡,進襲烏巢,徹底燒燬袁軍輜重糧草,還要救出一個人。

這是一個極其大膽的舉措。袁曹對峙了這麼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曹操已呈不支。這次偷襲烏巢的策略,將是曹氏的一次豪賭,勢必要找最可靠的人來執行這個任務。曹公沒選擇別人,居然選中了張繡,這是一種何其深厚的信賴。要知道,襲擊烏巢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任務,但也代表了不世奇功。

張繡對曹操突如其來的信任,顯得有些猶豫。這時楊修帶給張繡另外一個消息:這個決策,與前不久剛剛投靠過來的許攸有密切關係。張繡一聽到這個名字,徹底放心了。許攸曾經作爲袁紹使者拜訪過張繡,他身爲袁紹智囊之一,所提供的情報應該錯不了。

至於要救的人是誰,郭嘉說等他們抵達烏巢後就會知道。

於是張繡收拾心情,帶着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整軍中去。不過他還沒整完,出擊的命令就下來了。張繡只得帶着這支還未完全訓練好的軍隊,換上袁軍的旗號和衣裝悄然開拔。

“剛接到探子來報,烏巢城的守軍只有兩千人,守將是淳于瓊。”楊修與張繡並駕齊驅,悄聲說道。

“淳于瓊啊……西園八校尉的那個淳于瓊?”張繡一愣。

“沒錯,那是個恣意妄爲的老傢伙,據說連袁紹都對他無可奈何。派他來守烏巢,恐怕是嫌他在前線添亂。”

“這對我們來說,算是好消息?”

“咱們夜襲烏巢,與其碰到個膽小怕事一有風吹草動就四門緊閉的庸將,不如拼一拼這種不守規矩的大將。”楊修說到這裡,發出輕笑,“曹公的賭性,可比我還要大一點。”

張繡表示贊同。他忽然發覺,賈詡離開以後,自己已經習慣於向楊修諮詢意見。雖然這傢伙居心叵測,但最近一段時間表現得很安靜,不再逼問他宛城之事,一心一意做一個軍中謀士分內的事——這讓張繡着實鬆了一口氣。

黑暗中張繡看不清楊修的表情,只隱約能聽到骰子在手裡轉動的聲音,像是螻蛄在草叢中鳴叫。他忽然注意到,楊修經常會把頭稍微偏轉一點,好像在觀察附近的什麼。張繡忍不住開口問他在看什麼,楊修簡單地回答道:“看路。”

在這兩個人的身後,大隊的騎兵和步兵正沉默地跟隨着。馬匹夜不能視物,所以每一名騎兵都有一名步兵牽着坐騎繮繩,引導前路。每一個人都在黑暗中埋頭趕路,沒人注意到有一騎一步與大部隊始終保持着一定距離,那兩個人居然還違抗軍令,悄聲交談着。

“我們要跟到什麼時候?”步兵嘟囔着,看面相他還是個孩子。

“等到時機出現。”騎兵在馬背上伏低了身體,一方面是方便說話,一方面則是因爲他的腿受了傷,不易夾住馬背。

“爲什麼我們不在官渡的時候揪住他來問呢?”步兵的聲音充滿了迷惑和不甘。

“二公子,你想想看,如果賈詡不說,張繡會那麼輕易地告訴我們嗎?”

步兵似乎被說服了,可他忽又擡起頭:“那現在他就一定會說麼?”

“你覺得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吐露實情?”騎兵反問。

“心情好的時候?”步兵遲疑地回答。

“不,是他瀕臨絕境認爲自己死定了的時候,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是這個道理。”騎兵快速轉動脖頸,陰森森地朝着面前的濃霧咧嘴輕笑。

“你是說……”步兵一怔,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得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騎士突然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讓步兵閉嘴。前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大部隊突然停了下來,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來,陛下,請滿飲此杯。”淳于瓊雙手捧起一個酒爵,恭恭敬敬地給劉平敬上。劉平接過酒爵,略沾了沾脣,隨手放下。

這兩個人此時正跪坐在烏巢城的府衙內,堂前擺滿了珍饈美酒,粗大的蠟燭把裡面照得如白晝一般。

“當年老臣在西園做校尉的時候,還曾遠遠地見過陛下幾面,只是沒機會覲見。能像今晚這樣,君臣二人在烏巢開懷暢飲,實在讓老夫……呃,老臣很是開心啊。”淳于瓊豪放地哈哈大笑,把自己的杯子一飲而盡。

劉平勉強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此時他換了一身杏黃色的蠶絲短袍,這是袁紹爲了強調他的皇帝身份而特意趕製的——諷刺的是,這是他當皇帝以來穿得最名貴的一件衣服。

按照他與袁紹之間的約定,他需要親身來到烏巢作爲誘餌,把曹軍吸引過來。現在劉平已經身在烏巢,他的職責已完成大半,接下來劉平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可以老老實實待在城中,靜等曹軍覆沒的捷報傳來。

這可不是劉平所期望的。不過目前時機未到,所以只能耐着性子聽淳于瓊囉唆。

淳于瓊沒注意到劉平的心緒,自顧絮絮叨叨說道:“說到這個西園八校尉啊,陛下你是不知道,當初靈帝陛下爲了制衡何進的擅權,把小黃門蹇碩扶成上軍校尉,帶着袁紹、曹操、我還有其他幾個人偷偷在西園練兵。